() 天sè渐晚时分,傅敏君方才回到翠霞峰,他立于峰首之下,眼望前方肃穆殿宇,寒风宛似九天龙吟,飕飕而响,吹刮过他青袍道袖。他凝望着纷纷落下的雪花,铺盖于苍茫天地之间,当真思cháo起伏,悲不自胜。
不约一会,他的前头林间探出一位锦织长袍,相貌端严得青年道士,只见他身形修长,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暮霭习风吹拂之下,恢恢广广,昭昭荡荡,便如是一位饱学宿儒。只听那人叫道:“小师弟,你回来了,师父在清虚殿等你已久,这便随我去吧。”

傅敏君见到那人向自己缓缓走来,不敢怠慢,揖身施了个半礼,恭声道:“不知师父找我何事?”那青年道士沉吟半响,颇有深意道:“师弟这次不叙一言,便独自下山,你可知违悖了我门下的哪条戒律?”傅敏君耸然一动,道:“师弟,知错了,我这便过去由师父发落。”那青年道士翩然走到他面前,观他容sè有异,已猜到他今rì去往何处,不由叹道:“师弟,咱修道之人须当见心明xìng,凡是看开些。”说着行如神龙般,携及他翩然向清虚殿而去。

傅敏君刚入殿,便看到紫提背身盘坐于穆堂之中,但见他缓缓转过身来,脸sè郑重,目光一接,傅敏君顿时一阵愧意袭来,颤声道:“师父,我来了。”紫提端详他一会,向那青年道士拂袖道:“楚夫,你先下去罢,我与你师弟谈几句话。”楚夫见紫提神sè并无怒容,心下松了一口气,便施礼退出门外。

殿内烛火昏淡,闪闪照在紫提身上,风姿矍铄,恂恂威严,傅敏君心中无可辩驳,跪了下来,听候他发落。紫提真人缓缓走向前,两手轻身扶起他,温言道:“君儿,为师不求你往后能否成才,只望你能堂堂正正做个好人,可以再听为师一言,不要再念念不忘复仇之事,为师委实不愿见你为那血海深仇,沦落万劫不复之地。”傅敏君颤颤一动,听紫提言语真切,句句关乎自己,不由眼眶一红,泣声道:“师父待徒儿恩重如山,师父但由有命,徒儿莫敢不从,只是那父母血仇,不共戴天,你叫我焉有不报之理?”

紫提真人长叹口气,黯然道:“君儿,我今rì向你说些陈年旧事吧。”傅敏君道:“弟子愿听其详。”紫提真人蓦地得面露凄然之sè,走向正堂内的灵几上拿起几根熏香,点燃插落于祖师供奉牌位前,叹道:“五百年前,北边妖魔进入中原腹地,席卷万民,我家本是灵州一朴实得佃农,那年群妖凶残暴虐,经水掠地,所过之处不留任何生人,我父母亲人亦是于那时丧命群魔之中,所幸得你师公搭救,才幸存下来,那时我亲眼看着一兽人生生撕碎我父亲的身体,噬我亲人的血肉,为师得救后暗地发誓,必图报父母之仇。事后多年,我得知这场灾难的缘由也因系仇恨所造。”说到这里,傅敏君心中暗奇,道:“是因何仇恨所致?”

紫提点了点头,续道:“那人本是霖云峰凌霄道友的师兄,他未入道之前,本为煌天明宗教主之子,因其教修炼之法尽是异端邪物,自立起不知祸害多少苍生,当年群雄盟约共诛其教,因念及他一孩童,又资根出众,正道间遂起了恻隐之心,被霖云峰逍彦前辈所领养,万没想到的是后来……”他突得双目如电闪动,脸上掠过一层yīn影,直直凝视着傅敏君,又道:“君儿,往后你须跟在为师身边,不得轻离一步。”

傅敏君正自推敲紫提的话语,忽然只感一股凛然之气逼来,心中砰然一动,抬头眼望他神sè郑重,不怒自威,微一沉吟:“我只不过是一无名小儿,师父却对我说这番话,其中良苦用心我焉能不晓,盼报得你大恩,再图报家仇也不迟。”随即叩首道:“弟子谨记守师父教诲。”

这一晚,师徒间茗茶共饮,秉烛夜话,交谈甚欢。紫提原只道傅敏君资质普通,这些时rì相处,却发觉并不尽然,数月期间孜孜亲身提点他,偶尔谈及道法上的只言片语,他总能一窍点通,又往往恰到好处,不由得让他赞叹,两人名为师徒,实则更像忘年相交,每每寥寥几语的交谈,总能畅怀想通。

次rì清晨,依旧寒风娑娑,吹打着门院的枯枝散叶,天际刚露出朦朦的鱼肚白,一位少年从厚被堆叠得床上,悠悠而醒,他睁开眼,背后传来一阵酥痛,不禁呻吟了一声,喃喃而语:“爹…娘…”声音过后,忽觉脸颊被一温软的手抚摸着,他略一凝神,见那人正是何芷佟,只听她大喜道:“小师弟,你醒过来了。”说着把他抬到床几上倚着。

傅素只觉神思昏沉,稍微清醒些,侧头瞧了何芷佟一眼,见她花容憔悴,眼眶滢滢,不由心中一疼,伸手抚向她的玉颊,轻轻地道:“师姐,你是在担心我吗?”何芷佟握住他的小手,贴紧自己得脸颊,轻哧一笑,嗔道:“师姐才没有担心你,瞧你以后还敢不敢调皮了,现在知道疼了吧。”傅素近眼相瞧,只觉她低眸婉转,轻嗔薄怒,煞是好看,不由心中一甜,仿佛中了魔咒般,忽得向她的软唇吻了过去,浅尝即止。

这突来变故,出乎何芷佟的意料,她不由神思一滞,呆呆不动,却听傅素期期艾艾地道:“有…师…姐陪我,我怎会疼呢。”何芷佟斗然清醒过来,随即脸颊更红彤似火,娇媚无限,她一颗心犹如小鹿乱撞般,砰砰乱跳,急忙甩开傅素的手,背起身道:“你…你…刚才干甚么来着……”傅素望着何芷佟,星眸闪动,欢喜无限,翻身过去从背后搂住她,闻着她身上细细幽香,轻语道:“师姐,你待我这般好,我以后一定也要待你这般好,如我能快快长大就好了。”何芷佟没有挣扎,身体颤了几颤,隔了半响,发出细弱无纹的声音:“你再这样欺负师姐,小心永远长不大。”傅素道:“才不会呢,我已经亲过师姐了,以后我便是大人了,我要师姐你与娘一样,永远陪在我身边。”

此言一出,何芷佟只感脸烫如火,红得犹如玫瑰般娇艳,再也难耐不住丝丝chūn情激荡,心cháo起伏下,又羞又急,急忙再次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匆匆跑出门。傅素见她慌张模样,小嘴一扁,yù喊却止,心下只觉玩兴未尽,转眼望着空房,不由黯然失落。

空房静寂,窗外寒风呼啸,拍得窗棂吱吱作响,傅素卷过棉被,但觉孤身寂寥,沉思中逐渐回忆起昨rì挨打的画面,不由深叹一气,正愁思难遣间,触手伸及后腰,发觉身体并无痛感,嘴角突然发出一丝笑意,只道是师父并未对他真的挨打,胡思乱想中,又浑浑噩噩得睡了过去。

中午时分,荣轩过来检查一遍他的身体,不由暗感奇怪,道行颇深得师兄们,全都折伤未愈,倒是无一点道行根祗的小师弟,才过了一夜,就俨然无事般,百思不得其解间,只当是师父疼爱这位小师弟,暗地里为他治疗了内伤。

这次饭间,傅素刚进门,便见到满脸怒容的凌霄,显然他于昨rì之事尚未平气,心却失去了往rì的恐惧,拘礼恭候一声“师父”便蹦跳到桌几上,欢欣喜悦地大快朵颐起来,何芷佟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便将视线移开。凌霄见傅素浑若无事,又是怒目瞪了一眼荣轩和何芷佟,只道是他们用高深道行为他疗伤。

凌霄每rì照例测试傅素的功课,结果仍是无片寸进展,只道是他存心跟自己过不去,怒火交集之下,各种惩罚层出不穷,挨打封闭乃家常便饭,虽有众人的温言慰籍,凌霄却不信其然,最后得知,傅素确实并未用心修习过任何道法,所谓神仙之术,在他眼里早已弃若敝履,一文不值,只盼傅敏君有朝一rì突然出现他面前,带他回家。如此过了一年,凌霄逐渐心灰意懒,不再严苛于他,生活琐事也不再过问,何芷佟等人清楚,这是凌霄对他彻底失望得先兆,只能暗自忧心,却一筹莫展。

这一年的三月暮chūn,何芷佟和荣轩得到首肯,进入了寒月洞修习进阶,霖云峰众弟子十年一试的道行考试也如约举行,傅素仍旧灰头土脸地摔得个屁股朝天,凌霄真人的盛怒再次发作,狠狠地鞭打他一顿,驱赶进禁闭堂思过,其他弟子怕惹恼他,便不再替傅素求饶,免得他受到更重的责罚,鞭声霍霍而下,傅素紧咬着牙关,念起的始终是那句话:“我不哭,我就不哭,你打死我也不哭。”

师徒间的拗气,让凌霄动用了真气一鞭抽得他腰骨折断,鲜血汩汩从嘴间溢出,众人耸动之中,见他神sè奄奄一息,凌霄这才才忍住怒火,将他抛于青台之上,打入禁闭房思过。

禁闭房暗如囚牢,四壁寒玄,只余一道小小的甬管流进一丝光华,当傅素兀自从梦中喃呢中醒来,他想起了山下的快乐时光,还有疼他爱他的傅氏族人,还有那位清朗俊美得傅敏君,他揉了揉伤痕累累的手臂,走到甬口下面怔怔发呆,嬴弱的月光淡淡透了进来,洒在身上,洒在木几上,斑斑点点,犹如无助的游魂在诉说着凄然的故事。过了良久,他深深坐在地板上,似乎只有冰凉的地板,透出的丝丝寒意,才能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尚有温度。

他熟悉这个地方,又过了一会,他把手直直伸到那小小甬口,他想偷偷离开这里,可是娇柔的身子却始终无法够到那里,如此反复做了几次,便已气喘沉沉,无力地瘫倒在木几上。这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一位俊朗的熟悉少年,他从空中而来,他笑容温和地对他道:“素素,君哥,学会飞了,我们这便回家吧。”他心中一喜,突得用力伸手扑将过去,抱住那身影,就在两手交织之间,那道美丽的画面登时被生生被撕碎,烟消云散。

当暮chūn的阳光再次点点洒进房内,只见他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容,迷糊中,只觉怀间迎来一阵酥痒,他以为投入到了娘亲的怀抱,正对着她撒娇呢喃,缓缓睁开眼,却见怀里挪动着一柔软的物事,耳畔里传来唧唧的叫声,蓦然一动,只见那怀里的物事忽得窜到他脸上轻舔了起来,原来是一只白sè的小狐狸在他身上转悠。

他心下一喜,双手搂住那狐狸,只觉有点熟悉,喃喃道:“小狐狸,你是怎么进来的呢?”那狐狸似听懂人意,对着那上墙的甬口伸了伸舌头,唧唧叫了几声。傅素顿时意会,嘻嘻一笑,道:“你是不是饿了,来找吃呢,我现在可没有东西给你吃,你还是快走吧。”说着把它举起往哪道口抛去。那狐狸挣扎了几下,窜到那甬口,回首望了他一眼,即窜了出去,傅素望着它离开的身影,心生羡慕:“小狐狸,如我变得你这般就好了,zì yóu自在地想到哪就去哪。”

正自出神中,那狐狸突然又窜了回来,扑到他怀里,只见它两只爪子,嘴里咬着几个小果子,唧唧叫几声,将果子放到他怀里。傅素怔怔望了它一阵,嫣然一笑,爱怜地抚了抚它脑袋,柔声道:“小狐狸,这果子是给我吃的吗?”拿起一个果子,往鼻子嗅了嗅,一股淡淡的清香悠然发出,心道肯定很美味,说道:“小家伙,咱们一起吃吧,等会吃饱了,陪我说说话可以吗?”那狐狸双目盈盈地又埋进了他怀里。

过了三rì,傅素酣睡之中,只听门房叽喳一声响,走进一位清瘦道人,鹤骨仙风,威严端正,傅素见来人是他,从床上不疾不徐得下来,拘礼道:“师父,请问你来何事。”凌霄听他声音淡然,话语中蕴含着一股傲骨之气,不由心中一凛,走进细瞧,见他双目灵动光彩,神清骨秀,仅仅11岁的年龄,气概心智却异于常人,不由想起天岳云峰的事,暗道:“此子果真必非凡物,如屡屡催逼,恐将适得其反。”沉吟片刻,朗声道:“素儿,你定在责怪师父对你严苛了吧,你心中若有气不妨对师父谈谈。”

傅素轻轻一笑,道:“师父,您言过了,徒儿枉费了师父一番苦心,您重责于我并无不该。”凌霄道:“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傅素想了片刻,心道:“你对我爱之深,责之切,我焉有不知,只是你这鞭子抽到我身上,寒在我心里,现下我喊得你一声师父,你想待我怎样,我无法抵抗,也只能任由你了。”随即道:“师父,徒儿学不得那神仙法术,是自己生xìng愚笨,怪不得旁人,以致贻师门之羞,深感惭愧,还望师父多多包涵徒儿愚鲁之资,不能胜当泰乙门弟子,还请放还徒儿下山。”

凌霄眉头登时一皱,心下沉痛:“素儿,我的良苦用心,你又岂能得知,怕是你对为师已深有介怀了吧。”隔了半响,长长一叹道:“素儿,为师今后不再催逼你学门下道法了,也不再责备于你,只是下山一事,不可再言。”拂了拂袍而去。

山中岁月如梭,冬去复厉chūn,经年岁月一转眼而逝,不自觉间,已过了三年时光。这三年里,在雄峻的霖云峰上,rì晨晚夕间,总会有一老一少两道身影,缓缓行于殿宇石台之间。那苍眉如雪的道人已变得慈祥满目,对着身边的童稚少年rì复一rì地悉心教导,倍至抚养。

这一年,傅素已是14岁出头,身形渐长,玉立聘婷,经年累rì的山中劳苦,并未让他的身体黝黑筋壮起来,反而容颜更出落得更是秀美绝伦,清丽无双,宛若仙子落尘。但他的道行如刚入门一般,无任何进展,仍旧每rì身着粗布麻衣,手持一把银光耀耀的镰刀,砍柴生炊。在此期间,每每有一些造访的其他门派弟子,御空经过后山松林,便能见到一位恍若仙子般得聘婷身影,正自摇头晃脑地收割小松,他周遭得某个杂草掩盖角落,总有一只机灵的小家伙,转来转去,捻摘着朵朵花瓣。

如此过了数月,初秋时节又至,这一rì下午,天空万里如洗,习风凉凉快意,凌霄携及着傅素从山谷回来,刚步入门庭,便被有一弟子跑来告知,有客来访。两人很快走向静寿堂,还未进门,傅素便见着了那个rì思夜盼的熟悉身影。只见那身影青袍长衫,长身玉立站于堂内,一动不动。

傅素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眼眶不由一酸,泪珠盈盈地震住,久久不能言语。那身影听到脚步声,缓缓回头,先行向凌霄揖身问候,随之兀立不动地端详着傅素,隔了半响,他刚好开口说话,一道盈盈的身影已疾扑进他的怀间,抽抽壹壹:“君哥……”泪水瞬间打湿了傅敏君的衣衫,傅敏君泪水亦划眶而出,抚了抚他的脑袋,颤声道:“素素,君哥来看你了,来给君哥瞧瞧,有没有长大。”说着将他抬起身,上下打量一番。凌霄见两人久别重逢,咳嗽一声,便出了堂内。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