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开了多久,前面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停在路边的大巴车,而且车越聚越多,导游的情绪开始焦躁起来,嘴里一直嘟囔着什么,果然,快要开到国道入口时,再也走不动了,很多大巴车都横七竖八地停在路边。
封路了。

前面的路一团混乱,游客的车不多,大多是当地的一种tata车,车型庞大,车身上画得花里胡哨,有的车还通体都装着彩灯,这些车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司机还坐在车里按喇叭,那喇叭也都充满妖气,能按出七八个音调来,路旁边是一条大河,路前面是tata车阵,车身接着车身,像一大片壁画挡在了我们面前,我们冲无可冲,躲无可躲。

“就说我们要赶快走 !你不听 !现在走不了了 !”导游回头看着王灿,表情有点儿气急败坏。

王灿一脸淡定 :“哦,咱们来晚了,就走不了了,那前面这些车停这儿干吗呢 ?遛鸟呢还是野餐呢 ?”

“要是早点走,就能离开了。”导游还是觉得不能释怀。

“要是我不来,你还挣不着我的钱呢,哪儿这么多假设啊?……”

“请问。”我出声打断了王灿噎导游的话,“这路,大概会封多久啊 ?”

“不一定。”导游丧着脸回答我,“一般起码要一天,因为前面可能就是暴乱的现场,不到晚上他们不会散开的,路就一直堵着。”

“好,谢谢。”

我背起包准备下车,王灿又一把摁住了我 :“你哪儿去啊 ?”

“我必须得走,车不让过,人总不能拦着吧 ?我自己穿过去。”

王灿把我的背包一拽,扔在自己身边 :“你别瞎折腾了程天爽,自个儿穿过去 ?你当你能隐形哪 ?人家前面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儿了,你不咸不淡地溜达过去,讨厌不讨厌啊?回头两拨人里,要是有一拨犯鸡贼,把你给抓了,一绑,录一录像发网上,要求中国政府提供火力支持,你这

不是给国家添麻烦么 ? ……”

导游表情匪夷所思地看向王灿 :“我们尼泊尔不做这种事的 ! ……”

“没跟你说话。”王灿看都没看导游,只是伸出手把导游的头扭了过去。

“我今天四点前必须得交稿,电脑快没电了,我一个字还没写呢。”

“嗨!”王灿大大咧咧地一拍我的肩膀,“不就这事儿么?跳车也是为这事儿 ?我带你去找地儿不就得了么 !”

王灿向前俯身凑近导游 :“带我们去找个酒店,饭馆也行,得有网,快。”

“没这种地方。”

导游这次没回头,只是用粗暴的语气表达了他的愤怒。

王灿把身子靠过去,一只手搭在导游肩膀上,一只手摸了摸人家的头,脸凑在人家旁边 :“你这是在跟我撒娇么 ?”

导游直愣愣地看着王灿,接不上话来,王灿又从裤兜里摸出钱包,递上去 :“我给你加点儿钱,行吧 ?”

导游臭着脸把王灿的钱包推开 :“不是钱的问题,就是没有这种地方。”

“别闹情绪了。”王灿从钱包里拿出几张一千块的尼币。“要就在这儿干等着,我可不给你加班费啊。”

司机和导游一起盯着王灿手里的钱,看了看,谁都没拿,也没说话。

“OK,明白了……”王灿又拿出两张尼币放在手上。“能走了么 ?”

导游拿过钱,用尼泊尔语跟司机交代了一句,车重新开动了,掉头,向来时的方向驶去,导游转身对王灿说 : “不是为了钱,你明白么 ?因为你是客人,所以我必须要让你开心。”

“明白明白,你最贴心了。”王灿用力地把他的身体扳了回去。

车子开上了一条山间小路,雨渐渐小了,小路很窄,路边风景很养眼,树木都被雨洗得水灵灵的,但比起风景的温软可人,这条小路的路况就壮阔多了,我和王灿无数次被狠狠地颠起来,然后像自由落体一样落下,有时候甚至还会在半空中撞到对方。

“看!程天爽 !这时候就显出咱们车没顶篷的好了吧 !”王灿被颠得晕头转向,但还抽空冲我喊,“要是有顶篷,早被撞出脑花儿了 !”

看着被路颠得上下翻飞的王灿,我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是一本小说的开头 :“快乐的微笑是由良好的消化系统引起的。”

老天爷没给王灿一个运转稳定的脑子,但是,它一定给了王灿一套超棒的十二指肠,如果把王灿的消化系统从肚子里拿出来,一定是滑溜溜的闪着完美的光,放进河里,大概都能立刻游出一百米开外去。

颠簸了半天,浑身快要散架时,我们终于在半山腰上,找到了一个小服务站,有油桶,旁边有一个小房间,可以吃点东西,但服务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等了半天,终于晃出来一个老头,眼神警惕,颤颤巍巍地走向我们,手里居然抄着根棍子,不过以他的攻击速度,估计我们跑下山了,他还没挪到门口。

导游赶紧上前解释,我们默默地看着老头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商量半天,导游转达了老头的大意 :我们可以留下来,有电,没网,没吃的,他要在后面睡觉,我们不能太吵,电也要收费,按油价给,用完了就赶紧滚蛋,

王灿听完,我本来担心他会急,没想到他脸上居然露出了感动的表情 :“太亲切了,我爸平时就这么跟我说话。‘要钱没有,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就麻利儿吃饭,吃完饭赶紧从我眼前闪开,’这老头简直就是我在尼泊尔的爹啊 !”

接上电源后,我抓紧时间开始打字,用余光扫到王灿,只见他四处晃了晃,逗了会儿路边的野狗,被野狗追了半天,终于摆脱了以后,又蹲在路边,用我们仅剩的半瓶矿泉水,浇灌了路边一坨有些干枯了的野草,惹得导游一阵骂,

最后,他又不开眼地凑到我旁边,问我 :“哎,程天爽 ……”

“别跟我说话,忙着呢。”我埋头打字,头都没抬地打断他。

“真够过河拆桥的,谁带你来的这儿啊 ?”

我想想也是,只好抬头正视他 :“干吗 ?”

“也没事儿。”王灿在我面前顿下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刚刚到底怎么了啊 ?怎么待得好好的就要跳车啊 ?”

我低头接着打字 :“被逼的。”

“被我逼的 ?”

虽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写什么,但我打字的动作仍坚持不停。

“被钱逼的。”

“你火急火燎的,到底要写什么啊 ?”

王灿边说,边凑到我身后,往我的屏幕上看,我本来想拦住他,但没来得及,他已经大声读了出来 : “……‘荣枯起落,不过排队而已,’这种人生道理,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安慰自己,但当你为了一道美食而去排队苦等时,这种道理,就没有了意义,我可以用一个月的时间,去等一份当季的阿拉斯加雪蟹腿,也可以飞过四千公里来到尼泊尔,只为了吃一碗足够称得上国色天香的炒面,生命的过程不可逆,荣枯早就注定,但我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不惜一切代价,用最绝美的食物,来讨好我自己,这个过程,我可以逆 ……”

王灿读到这儿,实在读不下去了,缓缓地在我身边蹲下来,看着我。

“哎,你这么着急,就是为了写这些玩意儿啊 ?我还当你是战地记者呢,急着报道暴乱现场呢。”

我抬头白了他一眼 :“没想到你还挺高看我。”

王灿一脸 “十万个为什么 ”的表情 :“是说国内就有一堆人守在家里,等你安排下顿饭哪儿吃呢么 ?你不写饭该怎么吃,他们就连筷子都不会使了 ?”

我焦躁地把刚写完的一个句子打上句号,然后回头盯着王灿 :“你是觉得我写的东西特没意义吧 ?”

“不是,我就觉得这种东西,值得你把自己逼成这样么 ?”

我点点头 :“值,‘卖文为生 ’四个字儿听说过么,现在在你面前的,就是这四个字儿的动态解释。”

王灿闭上嘴,没再说话,我接着打字赚钱,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死灰复燃了。

“不是我多余啊,你这个写得不行啊,你也没写明白那炒面到底多好吃啊,关键是,咱们在这边哪吃过一顿国色天香的饭啊 ?你这不真实啊。”

“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我最烦你这种业余的问题了,懂什么叫 ‘美化 ’么?懂什么叫 ‘升华 ’么?瞎嚷嚷什么真实性,那写推理小说的难不成都杀过人啊 ?”

“我觉得你还是有点儿瞎编乱造,写炒面就写炒面,讲什么人生格言啊,哎,你是太长时间没吃过一顿好的了吧 ?那你问我啊,我给你点儿素材 ?”

我接着打我的字,头都不抬,王灿开始自己在我耳边儿叨叨起来。

“说起我吃过的好东西,哎哟,那真是 ……能编一国际版的 ‘报菜名 ’了,我想想啊,给你推荐一个,估计对你创作有帮助,对!你一说阿拉斯加雪蟹腿,我想起来了,我吃过一种尼古拉斯海虾,是我们在海上吃的,那个虾的肉哟,特别白,特别嫩,个个都跟模特那大长腿似的,那才是国色天香呢,把皮儿一剥,嘿,裹上面粉,往锅里一放,炸得金黄,往嘴里一送,哎哟,还能吃出海水味儿呢……”

虽然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听,但意志力终归还是没有那么坚强,听着听着,胃袋一阵微抖,笔下正在写的 “尼泊尔炒面”,越写越荒凉。

“……那肉啊,拿在手里都在抖,一放进嘴里,恨不得就化了,咸里带点儿甜,甜里又泛着鲜,吃得人都有幻觉了……”

胃袋从微抖变成了巨颤,屏幕上的字在我眼里,都快排列成一个硕大的虾形了。

“你说的这个虾叫什么虾 ?”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王灿。

“尼古拉斯海虾。”

“真这么好吃 ?”我咽着口水问王灿。

王灿认真地点点头。

“那虾挺大的吧 ?每只有多大啊 ?”

“每只啊 ……怎么说也得有 ……”王灿脸上露出了一个坏笑,伸出小拇指比画到我面前。

“得有小拇指甲盖儿这么大吧。”我盯着王灿看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王灿 !你在这儿跟我逗闷子呢吧 ?你说的那是炸海米吧 !”

王灿甩着腮帮子狠笑了一会儿 :“跟谁不会升华似的 !不就是把早晚得变成屎的东西,提前说得让你更想吃么,哥们儿我也会,不过放心,我不呛你行。”

我搬着凳子原地平移,离王灿远了点儿 :“别再跟我说话了,我当初买这笔记本儿,就是冲它外形像菜刀,必要的时候能防身,你别逼我在你身上试一次啊。”

“又急啦天爽,别走啊,我还有佛罗伦萨爆肚的故事没跟你讲呢。”

“滚!”我搬着椅子又躲他远了一点。

王灿看我彻底不搭理他以后,百无聊赖地原地蹲了一会儿,起来蹭到车前,导游和司机正在车里睡着,王灿围着车转悠两圈,又讪讪地走了,最后,他站到了加油站后面的小屋门口,准备去挑战凶神恶煞的老头。

我用余光扫到王灿敲敲门就进去了,然后不出所料地看到老头用拐杖顶着王灿的胸,一路把他捅了出来,这时,山路上响起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一个戴着白十字口罩,肩上披着旗子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飙了过来,在加油站门前停下,下车,眼神警惕地看着我们。

老头用拐杖把王灿拨拉开,走向年轻人,年轻人一边指着我们,一边跟他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老头连说带比画地解释着。

王灿走到车前,踹踹车门,把导游踹醒了 :“什么情况?暴乱杀过来了 ?”

导游睡眼惺忪地凑上去听了听,打听了一会儿,然后回来,冲我们摆摆手 :“没事儿,是老头的儿子,去参加暴乱了,现在回来吃饭。”

我和王灿大眼瞪小眼地愣了,王灿直接说出了我心里想的话 :“搞暴乱还有吃中午饭的工夫哪 !是说打架打到一半儿,两拨人都得休战一个小时先吃饭去,吃完接着打 ?”

导游皱着眉头打断王灿 :“不要大声说话了,当心他们轰你走,电用完了没有 ?用完了我们也快走吧。”

我赶紧接着埋头打字,老头的儿子在我们附近坐下来,还是眼神警惕地打量我们,王灿也不知好歹地盯着人家看,过了一会儿,老头从屋里端着一锅饭,还有一大盘煮得黏糊糊的菜,放在了一张小桌子上,儿子用手抓着饭,就着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老头没吃,只是坐在儿子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着,时不时地问一两句什么。

王灿盯着吃饭的儿子看了一会儿,蹭回我身边 :“程天爽,你饿么 ?”

我努力不让自己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也没有回答他。

“我快饿死了。”王灿一脸惨相,“饿得都没法儿思考了。”

王灿一动不动地盯着身边的父子吃饭,儿子吃得痛快淋漓,边吃边说话,可能是在描述暴乱现场,因为他激动说话的工夫,嘴里的饭粒也像子弹一样向四周扫射着,老头除了起来给儿子倒水,其他时间都听得格外投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笑容也灿烂起来,胡子跟着一颤一颤的。

这顿饭吃得很快,儿子三抓两抓把盆里的饭抓完,抹了抹嘴站起来,跨上摩托就准备走,车发动前,老头又叫住儿子,塞给他一瓶水,帮他把旗竿在摩托上塞好,然后看着儿子一踩油门,红旗招展地上路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老头站在路边,很大声地喊了一句什么。

儿子听到了这句话,没有回头,但是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挥了一下。

老头喊完,导游转过身,看着老头笑了,也跟着说了句话,这句话,换回了老头一个很骄傲的笑。

“老头嚷嚷了句什么啊 ?”王灿远远地问导游。

导游笑呵呵地说 :“他跟儿子说,不用担心我,我问他,其实是你担心他吧 ?老头就笑了嘛。”

王灿没再接着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回小板凳上,看着不远处发愣。

耳边没有了王灿的声音,显得还有点儿不正常,我边做最后的修改,边问王灿 :“哎,你也去跟你这位尼泊尔的爹撒个娇,让他也给我们口饭吃吧 ?”

王灿没接我这句话,不过过了一会儿,可能老头心情大好,居然真的给我们端出来了几张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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