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饼的时候,老头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态,一脸冷漠,脑门上重新出现了 “别烦我 ”的警示标语,王灿也只是埋头吃不说话,搞得我都好奇起来了。
“哎,想什么呢 ?”

王灿想了一会儿,抬头,眼神直愣愣的 :“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爸冲我这么乐啊?”

我被问得一愣 :“这个 ……你们这种豪门父子情,我实在没什么发言权。”

王灿脸色黯然地瞪我一眼,一张饼被他吃得苦大仇深的:“我最怕跟我爸吃饭了,尤其是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哪怕是一司机,他也能把那司机当他儿子,跟人家聊得特美,恨不得吃顿饭的工夫,替人家把媳妇儿都娶了,唯独不搭理我,一顿饭从头吃到尾,跟我一句话都没有。”

“你想多了吧 ?一家人吃饭,是没什么话啊,寝不言饭不语,这是家教。”

“真不是,我活到这份儿上,总算明白了,我和我爹的关系,就是一衬托关系,我用我的窝囊,来衬托出他的伟大。”

“是你想多了吧 ?”

王灿摇摇头 :“我一开始没这么想过,直到有一次,我爹喝多了,回家了撒酒疯,爬到我们家那三米长的大吊灯上,把着吊灯死活不下来,吓得我在灯底下一层接一层地铺被子,他搂着灯诗朗诵,你知道他念的什么么 ?”

我光想象那个画面,嘴角就无法抑制地上扬 :“什么 ?”

“他跟一猴子似的搂着灯,一边晃一边嚷嚷 :‘乌鹊难归……何枝可依 !’ ”我站他底下仰头求他,“爸,爸!您有我呢,您赶紧下来吧我求您了 !”

“然后呢 ?”

“我还不如不喊这句呢,喊完,他搂着那灯,低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得我心里都发毛了,然后他接着在灯上晃,喊得更大声了 :‘何枝可依,何!枝!可!依!啊!’ ”

我知道这是一幕家庭悲剧,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象到那个画面,就得花很大力气才能不笑出来。

“……老爷子还是挺有情怀的。”我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

“他喝了酒是这样,不喝酒的时候,更直白,和未婚妻那事儿刚折腾完,我准备来尼泊尔的时候,我去他办公室找他,我爹又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我是人渣,说我爱去哪儿去哪儿,就是他挺过意不去的,觉得把洋垃圾输送到人家国家里来了,你说,有当爹的跟孩子这么说话的么 ?你爹这么跟你说话么 ?”

这一点,我安慰不了王灿,我爹不光不会这么跟我说话,反而是把我当成一个宝,不管到哪儿,跟谁都提,说我在北京当作家,我们家祖坟风水好,我爸把我高看得就差拿我去申遗了。

“可能我就是个人渣,我爸那点儿好的遗传,当时接生的时候,肯定被护士当脐带给剪了吧。”看我半天不说话,王灿默默地塞下最后一口饼,绝望地自我总结了一下。

看着终于不那么欢乐小二逼的王灿,我觉得还挺不适应的,绞尽脑汁地想出一句话来安慰他 :“我觉得吧,你现在这个阶段,当你爹需要过程,当渣也需要过程。”

王灿抬头看看我,反应半天,像是没反应过来,但也没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不远处,不远处的小路边,老头搬了把椅子,静静地坐在路旁,看着儿子会回来的方向,背影一动不动,像是可以花一下午的时间,用来等儿子回家的身影,在路的尽头出现。

写完了稿子,我们就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加油站,路上的气氛很沉默,王灿也不嘚瑟了,只是像海参一样软摊在车门边,任由风夹杂着树叶,把他的头发点缀得很斑斓。

我也没心情安慰他,车开回公路入口时,路还堵着,上午离开时等在原地的车,一辆都没少,主编给我的四个小时的时限很快就要到了,可我四周连个电线杆都没有,更别提稳定的wifi网络了。

就这样,车上载着焦躁的我和丧尸一样的王灿,又困了很久,久到我的心情从火急火燎顺利过渡到了自暴自弃,这时电话响了,我的手一抖,以为是主编又来催命,但电话那头,却是拉辛。

“程小姐 !你现在安全吗 ?你在哪儿 ?知道发生暴乱了吗 ?”

听到久违的拉辛的声音,我心里一暖。

“我挺安全的,现在被堵在路上了 ……”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 ?一个人堵在路上吗 ?”拉辛担心地问。

“没有,我和王灿在一块儿呢,我们在奇特旺遇到的,他租了一辆车,我们堵在准备上公路的入口这里了。”

“哦,你和他在一起啊,没有问题吧 ?”

“没事儿。”我看看身边的王灿,他现在正困在自己的糟心事儿里,没能力添别人的火儿了。

“那这样,程小姐,我们今天早上从博卡拉出发,本来准备去兰吡尼的,但是也被困在路上了,我们准备晚上走夜路回博卡拉,你也来吧,暴乱到了天黑就会结束的,你快来,我们会合,从博卡拉坐飞机回加都,好吗 ?一起走最安全,一定要一起走。”

拉辛着急地说完这些话,听得我很感动,虽然离开加都以后,我和他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的雇用关系了,但出了事儿,他还能惦记着我。

“好,我们本来就准备去博卡拉的,大家都在博卡拉吗 ?”

“对,我们都在,快回来吧。”这一句 “快回来吧”,让我恨不得现在就飞过暴乱现场,站到拉辛身边,抱他一下。

挂断电话,我转身对王灿说,拉辛叫我们去博卡拉和他们会合。

王灿露出了一脸纠结的表情 :“干吗非跟他会合啊 ?见了面儿又得打起来。”

我认真地盯着王灿,问他 :“你真想做点儿什么事儿,让你爹对你高看点儿么 ?”

王灿点点头。

“好,那就先从话说出来以后能不挨打做起吧。”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天色变暗后,路也真的通了,前方暴乱的斗士们也都成群结队地往回走,我们按照拉辛的指示,重新上路了。

跟着一起上路的车并不多,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没有路灯,只有远远近近的车灯,右边是朦胧的山壁,阴森森地耸立着,左边就是悬崖,能听到悬崖下的水流声,但河面是一团漆黑,我们的司机一边开一边骂骂咧咧,转弯的时候全凭直觉,一点提醒都没有,沿着山崖边就甩了过来。

进入山区后,气温骤降,风也越来越大,上午淋的雨本来就还没干透,现在被风一吹,从头到脚泛起又冷又潮的湿气,在寒冷的基础上,我还害怕司机一个不留神,在某个转角的地方冲下山去,当听到上下牙打架的声音从我右边传来时,我才意识到身边的王灿和我一样紧张。

“太他妈冷了,程天爽,你的衣服借我一件。”王灿打着结巴对我说。

我拽拽自己的短袖背心和牛仔短裤 :“你是要上半身的,还是下半身的 ?”

“没,没跟你要你身上的,你行李里有没有衣服 ?我连件长袖都没带。”

冻得快要半身不遂的时候,我们终于把车停在路边,从后备箱里拿出行李,举着手电,开始翻能往身上穿的衣服,王灿只有两件短袖背心,一条运动裤,就算全穿身上,也于事无补,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来的时候,一是没想过尼泊尔是海拔分布不均匀的地区,有的地方是热带,有的地方又是高寒,二是没想过会遇到暴乱,大晚上的还要在敞篷跑车里兜风。

我们看着这堆衣服发呆,王灿从我的行李里拎出一副手套,在我面前甩 :“程天爽,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

我想把手套抢过来,但没成功,那副手套是一副很搞笑的手套,是我在加都逛泰米尔区的时候买的,用毛线织的连指手套,戴在手上以后,就成了两条长相呆萌的蛇,手背上缝着蛇眼睛,虎口的位置就是蛇嘴,可以一张一合,总之是一副戴出门会被人当成神经病,但自己看到就会很开心的手套。

我看到这手套的时候,就想给我妈买回去,让她按这个路子织着玩儿,我妈退休以后,每天在家从事编织工作,成天在街上溜达,看我们那个小城的当季流行款,自己琢磨着织,然后很有成就感地一批一批地给我往北京寄,我租的房子里,有一个抽屉,是专门用来放我妈给我织的围巾的,那些围巾我一个礼拜换一条,都能让我不重样地围上三五个冬天,我妈选的颜色,都是艳红嫩粉,比较符合小城的审美观,但在北京这座暗灰色的城市里,围起来总显得有些扎眼,可就算是这样,每个冬天最冷的时候,我都围着她织的围巾出门,不管它和我身上的衣服配不配。

王灿把手套挂在脖子上,重新看看我们的行李,然后点点头 :“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

王灿没说话,只是动手拎起箱子,稀里哗啦地把我们的行李倒在了后车箱里。

十五分钟后,山路上出现了这样的一辆车,车后座上的一对男女穿着层层叠叠的短袖衫,身上,各自盖着一个行李箱,一个完全打开的行李箱,两人就这么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行李箱里 ———这两个人,就是我和王灿,王灿说的办法,就是这个 :盖箱子御寒,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

每当司机往死里转弯时,我们身上的箱子就会撞在一起,王灿的铝合金箱子就会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山路上听起来格外荡气回肠。

缩在箱子里发抖,看着手边深不见底的悬崖,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凉气,风吹在脸上,感觉毛孔老化的速度都直逼160迈,天时地利人和,我终于死心塌地地感受到绝望了。

“王灿。”我看看整个身体都藏进了箱子里,只露出一颗头在外面的王灿,“我是怎么混得这么惨的啊 ?”

王灿勉强扭过头看看我 :“嗨,再撑几个小时就到了,要不然你睡会儿。”

我焦躁地摇摇头,精神高度紧张的我,除非现场拔出几根脑神经,才能在这么危险的山路上睡着。

“我说的不是现在有多惨,你看,四处漏风,路况危险,装备不够,还得安慰自己我不怕,我不冷,我不难受,其实和我在北京过的生活,也差不多。”

王灿看了我一会儿,身上挂着箱子,平行着往我这边挪了挪 :“我爸有一个朋友,我得叫他叔了,是一个导演,我特喜欢我这叔,因为我觉得他活得就特明白,他有一句人生格言,经常跟我说,我觉得说得特别对,特别有内涵,我把这句名言送给你吧。”

我看着王灿,等着他的下半句。

“这句格言就是 :别瞎折腾,没什么用。”

“什么 ?”

“别瞎折腾,没什么用,每次我特丧特心烦的时候,一想起他这话,心里就敞亮了。”

我匪夷所思地瞪着王灿 :“这八个字也配叫人生格言啊?这也能点化了你 ?那你看见 ‘少生孩子多种树 ’那种大横幅,是不是还热泪盈眶呢啊 ?这什么导演啊,拍过什么片儿啊 ?”

“你别侮辱我叔啊,我这叔叔特别有才华,你没看过那个火腿肠广告么 ?就是他拍的 !一群火腿肠打架的那个,影史经典啊 !”

如果焦灼感能用来取暖,我现在应该已经被烤得全身上下暖乎乎的了,我转过头,决定终止和王灿的这种无意义的人生谈话,开始紧张地盯着前面的路宽。

突然,两只蛇形手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那副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王灿戴上了。

王灿的左手开始一张一合 :“天爽妹子,别焦躁了,怨念太大,容易招上脏东西哟。”

王灿的右手跟着说 :“对呀,大姐,别瞎折腾,没用,僧活,不就一个七日接着又一个七日嘛。”

我一把把这两只蛇形爪子拨拉开 :“手套还给我 !”

“借我戴会儿,哎,程天爽,我让我这两个小弟,给你唱首歌儿吧 ?”

“别,你再把狼从山里招来。”

王灿根本不搭理我,把两只手摆好,左手的蛇张嘴说 : “好!下面我们霸王蛇姬组合,给活不明白的程天爽小姐,献上一曲经典老歌 :《爱拼才会赢 》!”

我刚要出声制止,王灿的两只手已经开始左右两个声道地唱起来了。

左手 :“一时失志不免怨叹。”

右手 :“呦!呦!”

左手 :“一时落魄不免胆寒。”

右手 :“哦哦哦胆寒 ……”

我一把攥住那两只套在王灿手上的毛线蛇,然后瞪着幕后歌手王灿。

“闭嘴行不行 ?你冻得精神分裂了吧 ?”

王灿把手从我手里挣脱出来 :“不好听 ?不应该啊,你听我这闽南语发音,多准啊 !我当年去新加坡玩儿,就凭这一首歌,愣是把那儿一老华侨给唱得鼻涕眼泪齐下 ……”

“你去一边儿逗自己玩儿去,别出声就行。”

王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两只手又演了起来,

左手 :“怎么办 ?失败了 !”

右手 :“咱换首抒情点儿的 ?”

左手 :“走着 !”

我还没来得及捂住耳朵,王灿又代表两只毛线蛇唱起来了,这次的难度更高,还要反串女声。

左手 :“嗨嗨嗨 ———”

右手 :“嗨嗨嗨 ———”

左手 :“西湖美景 ———”

右手 :“三月天哪 ———”

左手 :“春雨如酒 ———”

右手 :“柳如烟哪 ———”

唱到这儿,王灿还给两只手安排起了动作,变化起了队形,毛线蛇开始在我眼前上下翻滚,歌声还继续着。

左手 :“有缘千里来相会 ———”

右手 :“无缘对面手难牵 ———”

左手 :“十年修得同船渡 ———”

右手 :“那个百年修得,滚床单哟 ———”

我看着眼前两只毛线织成的蛇一唱一和,王灿唱得格外卖力,但歌声确实惨绝人寰,山里的动物们听到了,估计都要集体迁徙到安全地带,我的目光无处可躲,只好越过面前的怪异舞蹈场面,躲开这歌声,抬头仰天长叹,刚下过雨,正刮着风的夜晚,天空显得特别高,星星也都全体出动了,亮得密密麻麻,很耀眼。

王灿的歌声持续了很久,那歌声荒腔走板,一路裹着我们这辆孤零零的小车,和车上冻得哆哆嗦嗦的两个人,闯过了一个又一个危险的急转弯,一直到快要下山时,我的睡意终于汹涌而至,王灿也终于声嘶力竭地睡着了。

马上就要睡着时,我向身后的山脊看了看,总觉得王灿的歌声,还在山深处的小路上,让人心裂地回响着,那声音虽然讨人嫌,却也真的能让人轻松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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