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军和义渠军打得难分难解的关键时刻,从义渠君后方突然出现了一支军队,以迅雷之势包围了正在沙场上拼杀的士兵,并且发起了强烈的进攻。
那一支黑甲队大约有五千人,都是骑兵,手执长戈,动作奇快,一戈挥下就是一颗人头,而随之倒下的都是义渠军。

局势在这支黑甲队出现之后发生了极为明显的变化,义渠君也发现了情势不对,想要立刻撤离。然而战场后方的黑甲兵早就列好了阵型,将急于撤离的义渠军一网打尽。

张仪此时终于面露宽色,随即有侍卫道:“禀君上,黑甲精锐已将司马错将军从义渠军手中救出。”

嬴驷仍是执伞站在韩姬身边,两人看着不断倒下的义渠军,鲜血被雨水冲刷流向低地,形成了一条条红色的水流,触目惊心。

当战场上除了黑甲军和秦军之外,只剩下死去的和被擒拿的义渠军,嬴驷的脸色才有些缓和,道:“下去看看。”

韩姬并不清楚嬴驷这句话究竟是他对张仪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她因此向张仪投去求助的目光,见张仪做了请的姿势,她才立刻跟了上去。

韩姬的衣裳早就湿透,但嬴驷仍是在城楼下打伞等着她。不知为何,当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嬴驷,那人虽然眉目冰凉,透着不可亲近的神态,可她仍旧觉得嬴驷穿过雨帘的目光格外温和。

张仪催促韩姬,她便快步下去。雨天地滑,韩姬走得急,脚下没踩稳就摔了下去,直接栽去了嬴驷怀里。

这一刹那,韩姬脑海中突然炸开了无数画面,一切来得汹涌迅速,令她难以招架。她紧紧抓着嬴驷的手臂,想要寻求保护,然而嬴驷只是冷冷看着,没有任何动作。

记忆来得快,去的也快,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快就被冷却下来,而韩姬此时才发现嬴驷为了接自己,已将那把伞丢去了地上。

见韩姬恢复过来,嬴驷将她推开一些,又阻止了张仪递伞,让士兵打开城门。

城门之外尸骨成山,黑甲军和秦君整齐列队恭候嬴驷。那一排排身染鲜血的队列无论雨水如何冲刷都难以去除那刺眼的痕迹,而正是因为这些证明了它们曾经属于活人印记如今沁入这些战甲之上,才令在战役中活下来的士兵看来坚毅勇敢,但也带着令人生寒的修罗气息。

韩姬跟在嬴驷身边,慢慢经过两边的秦军队列,最后停在那些被俘虏的义渠军面前。

“义渠杀我多少秦国子民?”嬴驷目光灼灼地盯着第一个跪在自己跟前的义渠俘虏。

“义渠犯我七城,杀我秦民将近一万。”张仪回道。

暴雨如注,已经把嬴驷完全淋透,然而他阴沉的目光完全刺在了义渠俘虏的身上。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下一步命令,却因为迟迟没有等到的结果而渐渐变得焦灼,就算是韩姬也在这样压抑的气氛里开始盯着嬴驷的背影。

“杀我秦国子民一人,就在他们身上划一刀,一万刀,这些人共同分担,死了的就死了,受刑后还有气的就放回义渠。”言毕,嬴驷转身,见到韩姬时,他依旧面不改色,就此提步离去。

嬴驷的这个决定看来尚留人情,却也残忍,哪怕能在这样的折磨中活下来,也不见得能回到义渠。路上野兽出没,兴许最后葬身兽口,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芈瑕听说嬴驷这样做后,虽然流露出对那些义渠俘虏的同情,但她并不能理解秦国和义渠多年来的积怨,便轻描淡写地带过,道:“没想到秦君用兵还带诡计,先抑后扬,让人从后包抄,可是把那些义渠人杀得片甲不留。”

“但是没抓着义渠王,就有点遗憾了。”魏冉道。

“此战义渠王缺席,早回义渠留存自己的实力了,这一仗死的多是义渠摄政王的部下,加上前头打的几场仗,死了有将近十万。”韩姬道。

“你怎么知道的?”魏冉好奇道。

“打听出来的。”韩姬挖苦他道,“你就知道天天研究你那些兵器图谱,之前不是说想参军么?趁着秦国打了胜仗,让咱们夫人在君上面前说两句好话,给你塞去军营里,不就完事了。”

“靠关系进去的军营,多没意思。”魏冉不屑道。

芈瑕和韩姬对望一眼,笑道:“我说话可没有分量,你不如找韩姬,她可是跟君上一块出了陪都城门的人。”

芈瑕虽然笑着,魏冉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唯恐芈瑕这话里有话,和韩姬之间生了间隙,将来就不好办了。

韩姬倒是不在意,给芈瑕点了香,道:“夫人再闲也没时间帮你花这个心思,你真要去就自己去,将来混出点成绩来,还能帮衬夫人呢。”

“就是,魏冉你也去参军,好好跟着秦军打仗,将来也当将军,我在秦国的腰板就硬了呢。”芈瑕拉着韩姬道,“我看君上似乎挺喜欢你的,那天从陪都回来,你可打听到什么了?”

韩姬想起那天的遭遇就像是在心头压了块石头。当时她和嬴驷一起回军营,被特许上了车。车厢不大,就她和嬴驷两个人,但对面的嬴驷起先没说过一句话,也总是板着脸,弄得她大气也不敢出,虽然勉强维持着镇定,到底还是不喜欢和嬴驷独处。

看出了韩姬心底的忐忑,嬴驷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道:“你跟在芈夫人身边多久了?”

“七八个月。”为了缓解尴尬,韩姬挑了窗帘想要看看外头,哪知被大雨刷了一脸的雨水,她赶紧放下帘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水渍。

嬴驷看韩姬手忙脚乱的样子有几分可爱,本要露了笑意却即刻收住,正色道:“几个月的功夫,她就带你来秦国?”

韩姬顺道把湿了的头发也拧干一些,答道:“芈夫人心存仁厚,救我出苦海。”

“怎么说?”

韩姬以为把在楚国发生的事说出来也没有问题,便避重就轻地说给嬴驷听,也顺便提芈瑕在嬴驷面前树立一些好感,就算不争宠,也多少在嬴驷心里留下些好印象。

韩姬说的大部分属实,和高昌先前送回来的资料基本吻合,这是嬴驷的试探,也是出于私心,想要听一听和魏黠一样的声音。

虽然和魏黠长得不一样,可若是蒙上双眼,只听这声音,就是魏黠无二了。而且韩姬的神态动作,也和魏黠有些相似,就更让嬴驷有种错觉,竟连问话的语调都柔和了不少,道:“你是怎么到芈夫人身边的?”

韩姬知道嬴驷是在试探自己,在这之前一定也已经把他们的底细都调查清楚了,她便懒得和嬴驷多费唇舌。她将长发往身后一甩,身子靠着车厢壁,略微扬起下巴,道:“君上想知道,大可以找给您递送消息的人再问一遍。这件事的经过太长,说起来费劲儿,我可以不说么?”

芈瑕在嬴驷面前尚且守着礼法,韩姬却像是没有任何顾忌似的,那闪动的眼波带着丝挑衅的意味,恍惚间便像是魏黠回来了。

嬴驷知道自己多虑,可看着韩姬他仍是新有疑惑,想来当初高昌送回的情报多是关注在芈瑕身上,并未详细调查韩姬。是以嬴驷以为,不可放过这个恣意任性的侍女。

自此之后,嬴驷和韩姬就陷入了又一轮沉默中。

一想起那天的经历,韩姬就觉得无趣,而且因为淋了雨,她还病了一场,天天喝药,喝得都快吐了,后来还是芈瑕送了她蜜饯才让她不至于吃那么多苦。

于此同时,此次战役对罗敷的影响不小,她虽对义渠辛无情,可毕竟是曾经卷入过这场风波的人。

义渠辛用秦国的支持消耗了宗葛部队,又试图通过联合宗葛反压秦国对自己的之约,虽然他的计划最终没能成功,还是葬送了义渠的十万大军。这试图两边占力甚至在最后独占好处的做法,确实风险太大。

罗敷不知,义渠辛之所以会用这种方式反击秦军,正是想要孤注一掷地进入秦国,进入咸阳,将她光明正大地接回义渠。

所谓用情至深,义渠辛这偏激的行为也算一种。可那一厢情愿思念着罗敷的人却并不了解所爱之人的想法——只要义渠辛一天没死,罗敷就随时有可能被嬴驷作为礼物送去义渠。她虽是魏黠的替代品,但毕竟还是秦国的国母,留在秦国始终比去义渠要好过很多,而且秦国有嬴驷在。

尽管嬴驷几乎每夜都来罗敷处,却也唯有她知道,嬴驷到来的每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从前,她只希望真正的魏黠不要回来,义渠辛也不要再试图做什么,她就可以长久地留在嬴驷身边。可如今,有了从楚国来的芈瑕,哪怕暂时还危及不到自己的地位,但终究不能在魏黠之外,嬴驷接回来的那位楚国公室之女。

思前想后,罗敷对自己的处境都极为担心,可眼下她做不了什么。

屋子里待得久了,就有些闷,罗敷这就出门散心,却恰好遇见了芈瑕。两人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也算姐妹和睦,不过就这样见了面,气氛还是有些微妙。尤其是罗敷记得当日在陪都城楼上,嬴驷独独留下了芈瑕身后的韩姬,她和芈瑕的关系就更难以说清了。

芈瑕对罗敷不甚喜欢,但看在嬴驷的面子上也算客气,可如今罗敷这看人的眼神就像是在酝酿什么阴谋,看得她心中不悦,便不想理会。她正想离去,听见另一头传来孩子的哭声,正是公子荡的乳娘带着孩子朝这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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