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荡是嬴驷和魏黠的孩子,罗敷顶着魏夫人的身份自然也就平白成了公子荡的母亲。她本就不喜欢孩子,却不能对公子荡不闻不问。日常她甚少去关注公子荡,乳母也就不太带人来见她,如今忽然见了乳母抱着公子荡过来,她不由蹙了蹙眉,却还是上前迎了两步,甚至主动接过乳母公子荡,倒是像极了一个关爱孩子的母亲。
“怎么把荡儿抱出来了?”罗敷看着一直在哭的公子荡,哄了两声,孩子倒是不哭了。

“公子荡是想夫人了,见不着夫人就哭,我这才把他抱出来。”乳母道。

芈瑕对孩子说不上喜欢,但见这孩子圆头圆脑的十分可爱,就忍不住凑上去看看,道:“韩姬你瞧,小孩子真好玩。”

韩姬正要上前,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人影,她回头去看只看见迅速在拐角闪过的一片衣角,却也知道是谁了。

“韩姬,你快来看。”芈瑕催促道。

韩姬仍是盯着那拐角看了一眼才去看公子荡,见这孩子确实水灵可爱,她也就暂时忘了那在墙角偷窥之人。

稍后芈瑕和罗敷告别,又经历了无聊的一天,夜色也就罩住了整个秦宫。

夜来如梦,韩姬梦见了公子荡。孩子冲她笑的样子格外招人喜欢,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个非常忙碌的场景,不停地有人走动,还有女人的叫声,像是有人在生产。随后又有人冲进了产房,扑在床边,那张脸……

韩姬吓得从梦中惊醒,已经出了一身虚汗。她在榻上坐了很久才缓过神,此时中衣后背已经完全湿透,她却直接拽了一边的衣服披上,散着头发就出去了。

秦宫夜间巡逻的侍卫有条不紊地在宫中行走,韩姬被梦境扰得睡意全无,甚至还有些后怕,就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待一会儿。她轻车熟路地躲开了巡卫,顺着宫道到了一处偏僻的殿宇。

这么僻静的地方,往常应该没有什么人会过来,可韩姬发现宫殿外的一小片广场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里头没有灯光,但她确定这里平时肯定是住着人的。可嬴驷后宫就两位夫人,都各有住处,这殿宇虽然偏僻,也不像是宫中侍者可以居住的。

韩姬虽然好奇,也怕惹事,这就想要离去,但此时殿门大开,有一道人影慢慢出现在了韩姬的视线中——嬴驷。

韩姬不知这里是当初魏黠才进秦宫时居住的地方,下意识来到这里也不知为何,如今见嬴驷走了出来,她更不想多留,却没有料到嬴驷走下台阶之后停在了敞亮的月光下,道:“出来吧。”

韩姬正在犹豫嬴驷说的是不是自己,低头时发现竟是漏出的半边影子出卖了自己,而此时嬴驷的影子已经靠近,她抬头去看,那人已经站在自己跟前。

嬴驷背光而立,整张脸都陷在浓重的阴影里,韩姬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能从那双熠熠有光的眼眸里感知到他正在看着自己。

躲无可躲就只有面对,韩姬正要请安,嬴驷却提步靠近,她出于本能地后退,嬴驷就跟着。韩姬能够感觉到来自嬴驷身上那股强烈的逼迫气息,当她最终被逼到墙角,再也没有退路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伸手推在嬴驷胸口,试图阻止他的继续靠近。

就在韩姬触碰到嬴驷身体的刹那,嬴驷的戒备之心让他猛然间捉住了韩姬的手,也听见她吃痛的低吟:“疼。”

嬴驷没有松开,反而用力把韩姬拉近了一些,而他的胸口也抵上了韩姬的另一只手。他低头看了一眼韩姬这满是防备的动作,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韩姬没有作答,而是努力想要从嬴驷手里挣脱开。两人纠缠了片刻,嬴驷松了手,她马上退开一些,可身后就是墙,她灵活地绕去嬴驷身后,保证自己有足够逃跑的空间后,才开口道:“夜游症,撞了墙醒了,就在这里了。”

曾经魏黠也用过这种拙劣的借口,那时的嬴驷对此嗤之以鼻,可今夜听见韩姬这样的说辞,他竟有些恍惚,尤其是这个从身形到声音都和魏黠如出一辙的女子,竟然用了当初的那个理由,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从没听芈夫人说起过,你有这个病。”

“君上和芈夫人说悄悄话的内容还包括我?”韩姬显然是在讽刺嬴驷信口开河。

嬴驷微顿,负手经过韩姬身边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无声地向前走了。

这近在咫尺的脸让韩姬想起了刚才在梦中的情形,她正是因为看清了梦中扑到床边的人是嬴驷才会猛然醒来。

嬴驷走了一段眉间韩姬跟上来便转身道:“走啊。”

韩姬不知嬴驷究竟卖的什么关子,只好跟上去,没想到两人竟进入了那座殿宇。

嬴驷显然对这里的陈设知道得一清二楚,哪里放置了灯台,走几步需要点灯,他都了若指掌。韩姬只见他拿着火折子一路点亮了灯,终于把所在的这间房照了个通透,她也才看清了所处的环境。

令韩姬意外的是,这里的布置仿佛和那些残破的记忆画面发生了重叠,尽管当时所有的影像都很模糊,她仍是感觉到了来自这间房的熟悉气息。事实上,从她跟着嬴驷踏入外殿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有了异样的感受。

韩姬看来新奇地将这间房看了好几遍,而嬴驷早就在案前坐下,拿出那副解了一部分的十八连环,默不作声。

韩姬走到梳妆镜前,看着眼前物品的陈放,惊讶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甚至不由自主地跪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要拿起台上的一支簪子插入发中。

“别动。”

嬴驷的喝止声打破了此时的宁静,也让韩姬从懵懂的意识里清醒过来。她再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长发披散,未施粉黛,和她记忆里的样子完全不同。

“过来。”嬴驷又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韩姬坐去嬴驷面前,这才发现案上的十八连环,问道:“怎么就解了一半?”

嬴驷看了一眼韩姬,闭上双眼,问道:“你是韩国人?”

“是。”

“魏冉在哪里救的你?”

“我没问过,他也没说。”

“为什么不回韩国?”

“想不起来了,就干脆不回去了。”

“没想过家里人担心?”

“这我也没办法,毕竟我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寡人找过魏冉,他说记不清在哪里救的你,你说是真还是假?”

嬴驷话语中的威胁已十分明显,韩姬这才意识到今天一整天都没见过魏冉,一定是被嬴驷关押起来了。一旦知道嬴驷用这样卑劣的手段,韩姬不由怒道:“君上难道要言行逼供不成了?”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却拒不透露的事,不用点非常手段怎么行?”

“堂堂一国之君,却要迫害一个无辜之人,亏得芈夫人先前还认为君上是个英雄,原来是看错了。”

“寡人从来不是什么英雄,寡人不救世。”嬴驷睁开眼盯着对自己怒目相向的韩姬,眼波仍旧平静,道,“你想见魏冉么?”

“不见。”

“为何?”

韩姬面容坚毅,大有不屈之色,道:“君上是想用我让魏冉屈服?可是既然魏冉不想说,我就不会帮着你去强迫他。大不了君上杀了我,也就不用害个旁人,什么疑团疑云的,我死了也就不用追究了。”

“这或许是帮你找回记忆的办法。”

过去韩姬对追查身世之事尚有期待,可自从来了秦国,入了秦宫,尤其是进入了这间房,她就感觉到找回失落的记忆对现在的她来说未必是件好事。因此即便赢驷的提议充满诱惑,她仍是摇头道:“我现在过得很好,不劳君上费心了。”

“可是寡人很在乎。”嬴驷眼波变幻,眸光在陡然间加重了许多。他盯着韩姬的样子带着不容知否的强势,可韩姬回应他的则是毫不退缩的坚持,哪怕眼前女子和魏黠长得不一样,可这样的孤勇和执着,却像极了他深沉思念的妻子。

针锋相对的死寂在嬴驷再一次合上双眼之后暂时中止。开口时,他的口吻也缓和了一些,道:“想知道的,寡人一定会弄明白,没人能阻止。”

“有什么事是君上办不到的?义渠十万大军都葬送在了秦国的黑甲军手里,魏国又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秦国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你的话太多了。”

“君上想知道的也太多了。”

“何解?”

“我不知君上为何对我的过去有兴趣,但请君上体谅,我如今的生活安康顺利,并没有想要改变的意思。不管过去是光鲜亮丽,还是凄惨艰苦,既然我命不该绝又开始了新的人生,就无所谓和过去的我再有牵扯。”

“君上可以认为我冷血自私,可是我很满足于如今的一切。有魏冉这个知己,有芈夫人那样的主子,还能进入秦宫见到万人敬仰的君上。若非不可以,我不想现在的生活发生任何改变。”韩姬向嬴驷叩首道,“君上如果一定要帮我找回记忆,我未必会感谢君上。也请君上不要为难魏冉。”

“你耽于现世安好,可知等你之人如何辛苦?”嬴驷一声叹息,竟像是疲惫不堪。睁眼时,他看见韩姬诚恳的目光,真像是他强人所难,给这无辜之人平添了苦难。

韩姬又叩首,道:“世上谁不辛苦?君上为了秦国已经费心劳力,就不要再为了其他人和事耗费心神了。韩姬就是韩姬,是芈夫人的丫鬟。君上就是君上,是秦国的国君,是芈夫人的丈夫。人生在世,不该沉湎过去,如秦国强大,不也是一直在往前走,而没有沾沾自喜于过去的功绩么?君上大智,一定明白这个道理的。”

韩姬语调轻柔,不复方才的尖利,嬴驷看着她,一直以来对寻找魏黠的执念竟也得到了一丝缓解。他低头看见那副十八连环,眉头微蹙道:“你回去吧。”

韩姬离开之后,嬴驷伸手按住十八连环,想起他曾和魏黠说过的话。他爱魏黠,但更爱秦国,可若是没了魏黠,他就只是秦君,不是嬴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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