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渠君在义渠辛的带领下一路横冲直撞,一直压到了临近咸阳的陪都附近。守城将士拒不开城门,义渠辛便将擒获的司马错祭在军前。
前几日秦军和义渠交战,因为义渠辛早有预谋,加上秦军一时防守不及,交战的第二日,秦军便败下阵来。司马错当时身陷大军之中,一时难以回防,便被义渠辛擒获,作为了如今的人质。

眼前只要陪都打开城门,他们就能直接打到咸阳城外,这对收到秦国多时压制的义渠而言无疑是件振奋人心的事,因此义渠军对直接破城的呼声空前强烈。

嬴驷已经从咸阳赶到陪都,也和逃回的张仪回合。城楼之上,他看着对面大队的义渠军,眉目凛冽犹如寒冬,身上的铠甲在冰冷无情,他命人传话给义渠辛道:“就说罗敷正在秦宫等候他的英雄,时间不等人,让义渠王速速发兵吧。”

司马错还在义渠辛手中,嬴驷这样的命令很可能谁断送司马错的性命,因此无论是张仪还是传话的士兵,都有意想要进行劝阻。

嬴驷望着义渠军上方的天空,连日的大雨,聚拢而来的浓云还未散去,一切看来都和这天气一样阴沉沉的,潮湿压抑。秦君深沉的眼眸放眼在天际最远的地方,问张仪道:“相国怕么?”

“臣与秦国共存亡。”

“寡人是问,要如果请相国挥剑,斩杀城楼下那么多的人名,相国会怕么?”

张仪文士出身,平日以处理政务文书为主,但他对行军打仗,兵法谋略也颇有研究。腰间的佩剑虽不常拔出,但要为了秦国挥剑霍霍,他也是却之不恭的。

樗里疾不在身边,嬴华还在咸阳,嬴驷没有将战事的指挥权交给其他武将而是给了张仪,这是他对义渠军的不屑,也是对张仪武功之才的肯定。

“臣定不辱使命。”张仪信誓旦旦道。

此时有从咸阳来的人道:“禀君上,魏夫人和芈夫人都已到了军中。”

嬴驷旋即去见二人。

芈瑕头一回进军营,对一切都抱着好奇之心,难免四下张望,见嬴驷来了,她又不动了,等着罗敷上前之后,她才跟了上去。

那时嬴驷离开咸阳没几天,还有秦军战败的消息传回来,秦宫中人因此慌了神,却又传来嬴驷要接两位夫人去陪都大营的消息。

芈瑕带着韩姬和魏冉来到大营,魏冉显然对军营滋生出了不少好感,尤其是在见到面对危机依旧秩序严谨的秦军,竟让他萌生了想要投军的想法。

眼下嬴驷和芈瑕以及罗敷在帐中饮宴,韩姬和魏冉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待着。

“你说,秦君这是什么意思?城外头就在打仗,他还把芈瑕接过来,还在君上里……这是打得什么主意?”虽在非议嬴驷的行为,魏冉的一双眼睛却一刻不停地观察着军营的情况,那些巡逻的士兵手里拿着武器,穿着统一的军服,比秦宫中的巡卫更加刚健有力。他不由感叹,哪怕是最低等的秦国军人,都有让人叹服的气质。

韩姬看出了魏冉的心思却不点破,望着秦军正和义渠交战的北门方向,道:“大概是秦君想第一刻和两位夫人庆祝秦军得胜。”

“打仗这种事,除非是实力悬殊,否则哪有必胜的把握?”魏冉不赞同道,“听说秦军一路从边境败到这儿,如果这儿都受不住,那么咸阳城也肯定要丢了。”

“你怕了?”韩姬丝毫没有因为秦军一连吃了几场败仗而觉得难过,反而颇有信心道,“你等着吧,回头咱们开庆功宴,你就一边带着,光看着。”

军营中韩姬和魏冉说得风生水起,城外两军交战亦是如火如荼。厮杀声从未停歇,兵戈刀剑之下,尽是战士亡魂,战马碎尸。

然而不论外头打得多激烈,还未直接接触到战事的后院军营依旧安宁。

魏冉盯着垂眼的韩姬看,韩姬挥手打开他,道:“看我干什么?看你的兵哥哥要紧。”

“你这话说的……”魏冉不服气,却还是看了看营中的士兵,又和韩姬道,“自从来了秦国,我就觉得你怪怪的,是你不舒服,还是有别的原因?”

那种莫名其妙的感受在韩姬踏入秦国的第一刻就萦绕不散,她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一切仿佛那么熟悉,但又没有多少印象。她蓦地想起当日芈瑕送红绳给嬴驷,她看着嬴驷的那双手,脑子里又闪动了奇怪的画面,尽管很模糊,但那却是一张张开的手掌,向自己挥来。

韩姬看着自己的手掌,忽然抬起手臂就要向魏冉打下去,魏冉赶忙护住脑袋,道:“你干什么?”

韩姬试图还原脑海中的场景,可是那些记忆全都没头没尾,还十分模糊。

而就在韩姬若有所思之际,魏冉听见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君上”,虽然很轻,却还是被他听见了。刹那间,就犹如晴天霹雳,魏冉震惊地看着韩姬,却仿佛知道了什么。

韩姬仍在看自己的手,却被魏冉一把握住,她想要抽回来,可魏冉握得紧,怎么也不松手,道:“咱们还是不要留在秦国了。”

“为什么?”韩姬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见魏冉不撒手,她直接咬了他的手,这才得以脱身,道,“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离开秦国?”

“到底还是楚国安全。”魏冉紧张,伸手抓着韩姬的手臂,道,“韩姬,跟我回楚国。”

韩姬不明所以,但魏冉抓得用力,她怎么也挣扎不开,加之魏冉此时的神情格外怪异,她不由提高声音道:“你干什么?放开我。”

随即,帐中的嬴驷闻声而来,恰好见到了韩姬和魏冉纠缠的一幕,众人尴尬。

方才正在饮宴的嬴驷听见韩姬的声音,让他以为是魏黠出现了。激动之下,他抛下了帐中的罗敷和芈瑕,匆忙来到这里。可当他见到的是韩姬,他眼底那一缕惊喜之色随即黯淡,却久久未从韩姬身上收回目光。

韩姬和魏冉的情形很容易让人误会,罗敷在一旁看着,暗中偷笑,斜眼看了看芈瑕,见她面色窘迫,更是心里高兴,但表面上仍旧维持着应有的风度,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魏冉把韩姬拉起来护在身后,迫使嬴驷收回视线,道:“韩姬刚刚见了只大虫子,被吓到了。”

这种托词显然不会有人相信,但看在芈瑕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去拆穿。

经历了大喜的嬴驷在认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后,目光再度冷了下来,脸色并不好看,道:“军营里有虫子有什么奇怪?”

明知嬴驷故意找茬,韩姬也只能忍着,请罪道:“是奴婢大惊小怪了,惊扰君上和二位夫人。”

嬴驷好好听韩姬说了一句话,觉得就是出自魏黠之口,那还带着些微不甘的样子确实和过去的魏黠如出一辙。

嬴驷想要走近韩姬,却有士兵来报,道:“禀君上,相国请君上和两位夫人,上城楼观战。”

这出人意料的消息确实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嬴驷也暂时搁下对韩姬的好奇,带着罗敷和芈瑕前往北门。

马车到了城门下,门外的厮杀声已经清楚地传了过来,众人的神情也为之紧张起来。尤其罗敷,眉眼间尽是愁绪,连下马车的时候都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而险些摔跤。

将要上城楼时,芈瑕问道:“我能带韩姬和魏冉一起上去么?”

嬴驷默许,一行人这才登上城楼。

黑云压城如有风雨,此时战场上的天色比嬴驷先前离开时还要阴沉,风也肆虐了不少,猎猎吹着城楼上观战者的衣衫,仿佛只要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被这风卷了去。

沙场之上已有不少横尸,有些已经被战马踩踏得面目前非,血淋淋地铺就在又一场成王败寇的战役里。

“司马错还在义渠辛手里?”嬴驷问道。

“还未救出司马将军。”张仪道。

一旦听见义渠辛的名字,罗敷就显得紧张了不少,可当她忍不住想要上前看得清楚一些时,却发现韩姬已经扑在了城墙垛上。

混杂在一起的士兵简直难分敌我,可韩姬对那些马术精湛的义渠骑兵,认识得却格外清楚。她像是听见有某种声音在催促自己,像是回归,也像是屠杀,正如她如今所见的场景,血染江山,白骨成堆。

那一大片乌云被劲风送向了更近城楼的地方,也让正在陨落的那些生命陷入更浓重的阴翳之中。城楼上观战的人不用替他们偿命,而他们却要为统治者的理想和野心付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这就是战争。

韩姬喃喃道,双手已经攥成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刺得疼,她却没有松手,而下一刻,就有落下的大颗雨滴溅在她手上——又是一场滂沱大雨。

即便天崩地裂,在战事没有完结之前,没人会就此收手。密集的雨在一记响雷中倾盆而来,冲刷了满场的血污,却冲不散已经杀到深处的军心。

“你们先回去吧,寡人再看一会儿。”嬴驷道,“相国留下就可。”

既是君命,就不能违抗。罗敷带着对这场战役结局的担忧,慢慢地走下了城楼。芈瑕给魏冉使了个眼色,让他带韩姬下去。

“让她再看一会吧。”嬴驷的目光穿透雨幕,继续关注着还未结束的战斗。

无奈之下,芈瑕只得带魏冉离开。

随后有人送来伞,可韩姬根本没有理会,仍有大雨浇灌,还是紧张地盯着不断有人倒下的战场。

嬴驷并没有在意韩姬的在场,张仪虽有困惑,但无关战局,他对此也不方便置喙。但出乎他意料的,确实在不久之后,嬴驷执伞站去了韩姬身边。

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韩姬这才转头去看。嬴驷那仿佛冰山化不开的冰冷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仍是让人感觉丝丝寒意,可韩姬头顶的这一小片伞,又成了来自嬴驷温柔的屏障。

“芈夫人的侍女?”

“奴婢韩姬。”

“韩国人?”

韩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沉默。而她的沉默在嬴驷看来成了默认。

谁都没有察觉到嬴驷眼底划过的失落,这是与他一国之君并不相符的深情,但在看着韩姬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这种心情——没有魏黠在身边,七情六欲都不见了,他若还能真心发笑,就该是魏黠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刻。

暴雨疾来,像是另一场攻势强劲的战斗,张仪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雨势太大,君上还是回军营吧。”

秦相一语才毕,远处的战场上传来一声长号,划破雨帘,强势而来,自然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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