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他从温柔乡中醒来。身旁的小娴酣睡着,嘴巴咬着手指头,像个可爱的婴儿。
他从衣橱里找出来一顶鸭舌帽,用于遮掩头部的创伤。他把帽檐放得很低,因为他即将面对路人看大熊猫一样的目光。

轻手轻脚地拉上卧室门,门还剩下一丝缝隙的时候,他看见小娴翻了个身,摆成一个奔放的“大”字。心中笑道:还好,没把她弄醒。

出门,拐了三条街,进入校园,走向新的音乐室。阿九自尽的音乐室,被用作了储物室,这让他很生气,仿佛阿九的鲜血,玷污了求学者的神圣殿堂。然而,这于他而言,是有益的。起码不会让他在教授孩子们音乐常识的时候,想起阿九是怎样倒在他的钢琴旁边,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而使他心惊胆战、悲痛万分。

他把帽檐放得太低了,看得见的范围太小,那个在国外长大的男孩儿从音乐室里狂奔出来,来不及躲闪,撞了一个满怀。他被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公文包掉到地上,打了两三个滚儿。

男孩儿控制住前倾的身体,丝毫不为他的莽撞而羞惭,问他:“白老师,您疼吗?要看医生吗?”

他阴沉着脸,摇了摇头,心里有一丝不悦。

“不疼就好啦!我不用赔偿您医药费用。”说完,男孩儿见身后的“追兵”赶了上来,急急忙忙向前继续狂奔。

白桦朝他大喊:“快上课了,赶紧回来!”

男孩儿用风一样的速度跑了,根本没听见。白桦又摇了摇头,捡起公文包。“追兵”从他身旁跑过,被他一把拉住,惊讶地发现,“追兵”居然是小牧!

小牧站在走廊上,低着头,红着脸。

他问小牧:“你回来上课了?”

小牧不好意思地说:“嗯。”

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心想:看来他的病,好得差不多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走进教室,上课铃“叮铃铃、叮铃铃”地响了。他很想特意提一下,让大家鼓掌欢迎小牧回来,马上又觉得这个想法很矫情,难道因为他的天才就应该受到特殊待遇吗?

这时候,在国外长大的男孩儿才回到教室,报告也不喊,跑回到座位上。

白桦装作没看见,猛拍了拍手,拍掉教室里的喧闹,让同学们集中精神,把心思收回到课堂上。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教室里鸦雀无声,换做几个月前,他肯定感到极不自然。

“同学们,临近半期了,白老师衷心地希望,看到你们收起你们的自负,紧张起来,好好准备考试。我这一科呢,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全凭你们的兴趣。分数都会给在及格以上,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能认真准备一下。考什么呢?就和平时练习一样吧,每个人准备一个与音乐有关的节目,注意,要与音乐有关。可以几人合作,乐队和乐团是允许的,给不是很大胆的同学一个适应空间。现在,你们可以随意走动,随意交流,我们下次课开考。”

其他同学们还没做出任何反应,从外国回来的男孩儿把手举得老高,问:“白老师,我能不能唱‘黑人说唱’音乐?”

白桦摊了摊手,无奈地说:“你尽管发挥。”

男孩儿大大咧咧地拉着座椅,坐到小牧的旁边,两人讨论了起来。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同学们展开交流,很是热闹。

白桦背着双手,在教室里边悠然地踱着步子,给他一把胡子和一件长衫,和古时候清风道骨的私塾先生绝无二致。他时不时地斜睨小牧一眼,见小牧呆头呆脑地点头,男孩儿侃侃而谈,讲得眉飞色舞。心下好奇,悄悄地走到一旁,听他俩说些什么。

从外国回来的男孩儿说:“那就这么办!B-BOX加钢琴演奏,肯定能迷死一群女孩儿的!”他说完,激动地站起来,一只脚踩在座椅上,十分夸张地“哈哈”大笑。其他同学像看神经病人一样瞧了他一眼,重新回到自己的话题当中。

男孩儿不管不顾,对小牧说:“要不要再加段街舞呢?”

小牧说:“白老师说了,‘准备一个与音乐有关的节目’,街舞就不要了吧?”

男孩儿一屁股坐下去,也不擦掉自己在座椅上踩出来的脚印,不高兴地说:“老师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牧把头转向一边,看了一眼白桦,对男孩儿说:“白老师说可以合作,我们俩为什么要强行合作呢?各自表演不是很好吗?”

男孩儿说:“规则都是他定的,不合作就不合作!我自己表演,肯定比你的强,不要仗着你钢琴弹得好,就那么目中无人。”

白桦忙走过去,制止这场正在酝酿中的冲突,“依我看来,B-BOX可以和钢琴演奏融合在一起嘛!一个很好的创意!你们年轻人喜欢的流行歌手,不就有把各种音乐风格熔于一炉的嘛,好好商量商量。”

“不跟他合作了,我要自己拿主意,才不跟这个自恃天才的家伙一起表演呢。”男孩儿抱起座椅,跑到女孩子的人堆里去了。

白桦摸了一下小牧的脑袋,和声和气地说:“不要难过,他是无心的。“

小牧撅着嘴巴说:“嗯。”

白桦刚要走开,小牧问他:“白老师,我的梦想是成为世界上顶尖的钢琴家,你呢?你有梦想吗?”

他说:“有啊!不过,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念大学的时候,想出一张自己的专辑。”

他想问小牧,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没问出口,下课铃响了。他走到讲台上,拿起公文包,朝办公室去了。他不断思考着许多没有答案的问题,好让脑子被填满,不记起阿九死去的样子。

放学后,回到家里,没有看到小娴和平常一样在看《爱深深,风萧萧》,以为她在上厕所,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发觉不对劲,把家里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小娴的踪影。正揣测着,猛的发现茶几上有一张信笺,信笺压在水果篮下,露出来一半的面积。拿起来一瞧,是小娴写的:

白桦哥哥,我用你最喜欢的方式和你交流吧。我的母亲生了病,我要回家探望她,实在不想,在你最最难过的时候离开你。请你放心,我会尽早回来的,大不了又爬一次自家的墙头,但我不会那么傻了,事先会记得带上钱的。

你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胃疼了就吃药,注意加减衣物。你千万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我想像电影里的人那样,用“勿念”做为结束语,可我做不到。我的结束语是“记得想我哦”。

读完,他坐到沙发上面,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像是中了魔咒一样,天花板上的喇叭花镶边动了起来,像一条盘着的龙,想咬自己的尾巴,怎么也咬不上,就这么转圈,形成一个漩涡。漩涡越来越大,中心里出现阿九死时的样子:张着嘴,嘴角淌着血,形成一个诡异的微笑。

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把眼睛闭上,努力想象自己坐在教堂里边,听神父讲解《福音书》的奥义。

再睁开眼睛,天花板静止了。他拍了拍额头,松了口气。窗外传来火车久久不散的汽笛声,让他想起离家出走后,在码头工作的日子。他和一群朴实的底层劳工不惧风吹日晒,肩头扛着几十公斤的麻袋,来来回回,往往复复,一扛就是一整天。那个时候,他忘了什么是音乐,只知道每天必须要工作,否则没有面包充饥。

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罐装啤酒,打开电视机,一直按着遥控器换台,电视屏幕不停地闪动。平常时候,他和小娴会为了黄金时段的节目较劲,他要看《体育新闻》,小娴要看《情深深,风萧萧》,最终,他选择妥协,像他的父亲一样。现在没人和他争台了,他却没有心思看电视。

百无聊奈了,把手机电话薄翻了一遍,看看能跟谁说会儿话,他拨了鹏飞的号码,“喂?鹏飞吗?在做什么啊?”

鹏飞犹豫了几秒,声音很低地说:“在医院呢……”

“出什么事了?”他心里一惊,有种不好的预感。

“探望晓楠。等我一下,我出去说。”

“晓楠怎么了?”他心想:离产检的时间还早得很呢,在医院做什么?

“这两天,小辉不是跟着你和闰月到处跑嘛,没人照顾她,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没了。我当干爹的愿望可就破灭了啊,本来名字都起好了。”

白桦指望晓楠肚子里的孩子能让小辉洗心革面,眼见着小辉大有好转,还暗暗地开心呢,没想到孩子没了,还有自己的责任,心里不免难过起来。

“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过来。”他歪着头夹住电话,把拖鞋换掉,急急忙忙出门去。

到了病房里边,见床边围了好多人,闰月一个人站在窗前,抽着烟。

闰月见他来了,递了一支烟给他,他说:“病房里,我不抽。”

闰月把烟放回烟盒里,说:“我和小辉今天去看了块地方,价格还算过得去,地段也不错,手续办好了,在那儿建个超市。谁曾想,发生这种事儿呢!哎。”

白桦沉默了,心想:我这侄儿命不好,还没出生就夭折了,他要是出生,该有多么惹人疼爱啊!一帮叔叔阿姨疼他,加上祖父祖母、外公外婆,本来多好的一件喜事!胸中郁闷难当,走到病房外去抽烟,心里想着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陆陆续续有人来,陆陆续续有人走。直到深夜,医院里没有了走来走去的病患和探病者,只能听见护士在值班室里,高跟鞋“咚咚咚”地发出响声,白桦重新进入病房。

欧阳玉正弯腰给晓楠倒开水;鹏飞打了个哈欠,看了看银光闪闪的手表;闰月没有任何表情地坐着;小辉坐在床沿上,握着晓楠的手。

小辉说:“时候不早了,你们明天都有事儿,各自回去吧,有我在这儿。”

大家没多说什么,气氛很是沉重,一干人走出医院,坐上闰月的黑色“奥迪”。

走前,白桦摇下车窗玻璃,看着二楼病房,淡紫色窗帘被拉上了,小辉的身影在病房里边走来走去。

他突然想小娴了,想起她明媚的眸,温暖人心的微笑,娇羞时候的神态。思绪以时间顺序隆重地铺陈开来,游离到上次和小娴闹情绪的情景中。他希望能把时光倒流,去更改那一段记忆,绝不和她争吵,哪怕一句也不。他在脑中把这一段记忆剪截下来,扔进废墟中,重新生成一段新的、符合他意愿的记忆,这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就像拍戏时候,导演喊“Cut!”,一段胶片作废,一个情景便重新来了一次,直到符合导演的意愿为止。而他就是导演:

小娴说:“白桦哥哥,你以前从不对我发火的。”

他忍住情绪,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以后不会了。”

小娴说:“就怕开了这个头,序幕被拉开了,以后会接踵而至。我害怕你对我的爱,会像穷人家对一顿饱饭的渴望,吃了上顿,就没下顿。”

他用最最忠诚的心,许下爱的誓言:“我这一辈子,绝不再伤害小娴,让她因我而留下一滴悲伤的眼泪。”

这世上的情话,都是那么的美丽动人。请相信,绝大部分的情话在出口之时,皆是源于肺腑,所以不必为了是否实现而耿耿于怀。时间长河中,多少动人的诗篇被风沙掩埋;多少驰骋疆场的壮士不再回来;多少宫闱阁院中的女子以泪洗面。生的激情在哪儿?白桦到了分手的路口才明白:刹那便是永恒。渺茫如沧海一粟的人们啊!倘若都是爱情这门宗教的信徒,君可谨记:三生石早已定了姻缘,与其献祭出自己的花样年华,篡改神明的意旨,不如活在当下,静听北风传来的、心上人的情歌,且念且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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