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山风习习。
广阔的天宇下,蜿蜒的长城随着群山万壑绵延伸展,跌宕起伏,显现出一派雄伟气势。

秦慎独自一人呆坐长城之上——

看着眼前一小截坍塌的城墙,心里却直想骂娘。

国库空虚,无力修补,这是刚离去不久的曹进的原话。

经常有小股匈奴挑此处突破袭扰,这是曹进昨日的原话。

他太想马上逃之夭夭,反正如今他就是什长,跑了也害不死什长,最多害死曹进,或者更高级别的都伯校尉之类,但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死道友不死贫道便是。

“燧长!”

就在他百般犹豫到底要不要付诸行动时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呼唤。

秦慎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瞿寒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后不远处,此刻似乎正用疑惑以及戒备的目光紧盯着自己,顿时心虚道:“何事?”

“膳食已然做好,大伙正在等燧长前去一同用膳。”瞿寒淡淡回道。

真是心里有鬼,看什么都像鬼!秦慎暗暗自诽一句,随口道:“我不饿,你等先用便是。”

“这……”瞿寒微一犹豫,提醒道:“这不太好吧,毕竟以后大伙就是休戚与共的同袍,这又是第一顿,若是燧长不去,难免会让他人多想。”

秦慎知道对方一片好心为他考虑,而他也对汉代人平常吃些什么确实感到十分好奇,当下从善如流的起身笑道:“还是瞿兄考虑周全,走吧。”

两人来到烽火台内的大长案几前跪坐下来,其他人早已等候在此。

秦慎双眼一扫案上的几个陶碗,只见里面盛着不知名的皱巴巴野菜,不由眉头一皱,再往大锅内一瞧,也是黑糊糊的不知什么东西,瞬间仅有的一点胃口也消散殆尽,指着锅内问道:“这是何物?”

“粟米粥。”一人抢先答道。

秦慎闻言双眼一翻,我读书少你别骗我这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连忙干咳一声咽了回去,质疑道:“我记得粟米粥应该不是这样吧,你们放了什么?”

“什么都有。”

什么叫什么都有?石头沙子泥巴毒药也都有?!

心情本来就郁闷的他登时心火上燎,张嘴就要开骂,却见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庞正眼巴巴的瞧着自己等待开餐,一时间那标准的国骂竟是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口。

张了张嘴,无奈的暗自心酸一叹,轻抚肚皮道:“方才我来时饮多了水,现今腹中极不舒服,你们先吃吧。”

顿了顿,又吩咐道:“吃完守好烽燧,我现在去山林打猎,晚上加餐。”

言罢起身大步流星的走出烽燧,听着身后的箸碗交响声,再往那一小截坍塌的城墙瞧去,忽然觉得,抛弃同袍,真的很可耻!

接下来的二十余日边境一片宁静,而曹进每日也只是例事般的过来巡视一番,嘱咐秦慎抓紧练兵,然后又回到他所负责的烽燧。

秦慎也乐得清闲,每日里带领部下九人随意练练长戟的劈刺,挽挽长弓,再偷空出去打打猎改善大伙生活,日子倒也惬意。

当然,他也知道这段烽燧的情况,是以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来就将巡视规则做出改变,每日除了烽火台最高处安排一人放哨外,还派出斥候翻出长城侦查,力求将敌情第一时间传达。

如此做自然也有他的私心,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的出到塞外寻找那个神秘洞穴。

只是经过数次查探,得来的结果却并不乐观。

他在后世时也算是跑遍整个大草原之人,本以为轻易就能找到洞穴所在,然而当他真正来到两千年前的草原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两千年的时过境迁可以说人非物也非,河流改道、山川变化等等诸多因素让他毫无办法确定坐标,至此他终于发现仅靠两条腿想要找到那个洞穴简直难如登天。

还有那个洞穴以及石碑,是天生?还是后天人为设置?在这个时代究竟是否存在?这些都不得而知。

难道我这辈子真的要老死在汉代?那我的年龄又该怎么算?

出生二十世纪末,死在公元几十年,我负两千岁?秦慎忽然泛出一个古怪的念头,然而还未待他将此事完全弄个明白,正在烽燧顶端放哨的薛玉发出一声疾呼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燧长,小六摇旗了!”

“摇旗?”神思不属的他随口答道,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敌袭!”薛玉大声提醒。

“啊?!”

秦慎一惊之下倏然起身,快步登上烽燧顶端顺着薛玉的指向举目看去,只见塞外远处的山头上程六摇完一面红旗,又取出一面黑旗晃动数次。

“八十骑左右!”薛玉见他默然不语,急切中再次出言提醒。

秦慎当然知道,这个旗语还是他依照自己的习惯而制定,只是此刻,他心中所想的却是: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匈奴来袭后应该摆出的淡定姿态,甚至背地里还悄悄预演过,以便自己能在属下面前表现出镇定的大将军风范,那种他在后世电视中看过千百遍的艳羡不已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风范。

然而当真的事到临头,他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切的预演以及假设终究都是假的,如今的他,心里满满的只有紧张,甚至害怕!

是啊,生死面前,谁不畏惧?!

只是畏惧除了证明自己的懦弱又有何益?

短暂的沉默后,秦慎松开握得指节发白的拳头压下心中恐惧,沉声发出一道道命令:“摇旗让小六去一号地点!”

“请求曹队率支援!”

“集合所有人!”

薛玉得令后立刻打出旗语敲响铜锣,刺耳的锣声瞬间响彻山头,将整个烽燧的守卒全都惊动。

这种小股匈奴来犯不可能点燃烽燧薪火,总不能为了区区数十人调动大军,因此唯有依靠周边烽燧支援,而且若非此处的地形刚好易攻难守又城墙坍塌,也不会有匈奴犯傻到数十人就敢弃马攻击长城。

说起他驻守的这个烽燧,秦慎也是一阵无语。

烽燧在龟背岭,顾名思义,就是一个相对比较平缓的山头,而长城内侧数里之外就是一个比较大的村落,仿若诱饵般总引得匈奴来犯。

县府也曾建议过这个村落搬离险境,然而村民故土难离又不愿舍弃那肥美的土地,因此这块诱饵就一直悬在这里。

而短短数里路程,匈奴来去如风总是在进攻时先杀掉龟背岭的驻军,进到长城内抢夺粮食等物质后,折返回来再将支援而来的兵卒打散,然后张狂离去。

总而言之,此处的驻军就是难以和前后两个烽燧合兵抵御。

面对这种状况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修葺长城,然而每日除去放哨拾薪之人所剩无几,再者又无材料,就算胡乱用倒塌的砖石垒住也是一戳就塌,至此他也只能放弃此道,另想它法。

思潮起伏间两人快步踏下烽燧,余者七人已经集结待发。

薛玉迅速归队。

“三儿,你年纪最小腿脚最是轻快,就由你负责通知村民速速躲避。”言罢微微一顿,望着朱三郑重道:“记住,不要带任何物品!告知村民,人命大于天,我等哪怕拼死一搏,亦要将匈奴抢夺的物质归还于他。”

待朱三应诺离队,秦慎双眼一扫脸上写满担心和惶恐的众人,却见瞿寒以及薛玉反有一丝兴奋期待之色,微觉诧异中不暇多想道:“其他人与我前去一号地点。”

说完见众人惶恐难安,当下故作轻松道:“诸位放心,我等以有心算无心,这次定叫匈奴有来无回。”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其实他那安慰的话语,亦是干涩中带着丝丝发颤。

不过,值此时刻,谁又还会再去关注这些?

一号地点,是他几经考察选定的设伏地点。

这个位置是狭短的凹型山谷,马匹进到这里将不能继续前行,通过打听他了解到匈奴抵达此处后会留下三十余人看守马匹,其余人则徒步进攻长城上的那个缺口。

得到这个信息的他经过几番思索计算,发现只要杀敌速度够快,那么在此设伏吃掉对方的守马人员,再折返回烽燧与支援部队堵个回马枪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至于最终效果究竟如何,只有今天的战斗才能证明。

匆忙中八人迅速抵达设伏地点,程六早已在预先指定的位置埋伏下来。

秦慎有条不紊的指挥众人各就各位的在两边茂密的山林中隐藏好身子,此时沉闷的嘚嘚马蹄声已是若隐若现。

终于要杀人了吗?后背汗水被清凉的山风一吹,秦慎被这个静极而生的念头惊了个寒颤。

想到这个以前连想都不敢想,马上却要发生的事实,他的心中一阵发紧就连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当年……”

就在他紧张得几近崩溃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语,扭头看去只见瞿寒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侧,目露追忆道:“在下第一次杀人前也如你这般心情忐忑,直至杀死对方,发觉不过如此。”

说着眼中流露出一种缅怀回忆之色,默然片刻续道:“及后回想,才明白过来在杀人之时你无须多想,只需将对方当做飞禽走兽看待便全无心里障碍,反之,如果你细思对方与你同样是一个生活之人,则无论如何也再难下手,故此,秦兄还是放宽心为好。”

听完他这套自我琢磨的平白而又奇怪的理论,秦慎艰难的点了点头。

见他依旧神经紧绷,瞿寒眼中射出一丝复杂神色,旋又喟然叹道:“想我中原与匈奴纷争数百年,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面,今日你不杀他,他就会翻过长城杀我父母兄弟,夺我妻女姊妹,我等藏身此处苟且偷生容易,然我大汉百姓又何罪之有?况且我等身为大汉边军,守土卫民责无旁贷,大义当前,还望秦兄切勿作那妇人之态!”

这一番疾言厉色如当头棒喝般将他心底那仅有的一丝侥幸彻底击碎,转头沉声缓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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