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婵入京前, 她兄长还是十分担心。
阮明琛没好气地打量了裴劭一眼,不情不愿地放开缰绳, “你若是让她磕了碰了,以后就别想再和她碰面。”

阮明婵不由就想起昨夜里两人私下订了终生,脸上飞起一朵红霞,幸而戴着帷幔看不出来。

昨晚她说得豪气万丈, 但等真到了出发前,她心里还是有些虚。两人上了渡江的船时, 因还是早晨, 又刚刚下过一场雨, 江面上笼着一层薄雾, 远远望去, 这烟一般的雾与江水水乳交融似的, 将周围的一切都蒙了重重纱帐,只能勉强看清岸边垂柳的轮廓。

“你在担心?”

阮明婵这会也不想逞强,有些虚弱地点点头。她摘下了帷帽,在这片白茫茫的晨雾里显得脸色愈发苍白。

“你放心,有我在, 没人敢找你麻烦。”裴劭在船上坐了下来,见她面色苍白,定定地看着江面, 笑道:“话说回来, 你就不怕我把你骗走, 咱俩去哪个山里生一堆孩子去?”

阮明婵没吭声, 倒是那划船的老伯咳了一声,惊恐万状地瞥了两人一眼。

裴劭察觉到不对,碰了碰她的肩,手一放上去她便软绵绵地倒了下来,正被他接在怀里。她身上衣衫被冷汗浸湿,乌发贴在脸上,唇色煞白,捂着腰腹微微喘着气。

他心里一惊,连忙将她在怀里扶正了,手下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你怎么了?”

“你、你别动我。”阮明婵嘴上这么说,但腹内翻江倒海,难受得很,便只能任他摆布。等姿势好受些了,才道:“我好像……晕船,你动我,我要吐你身上了。”

裴劭:“……”

“你怎么这么娇气?”

阮明婵瞪他一眼,瓮声瓮气道:“我没走过水路,自然难受了,谁像你!”

她身子虚弱,就算想装出狠腔,也只能适得其反变成娇嗔的语气。

她因晕船而难受,裴劭倒是因她此刻心甘情愿的投怀送抱默默在肚里窃喜了一番,耐心地将她遮到脸上的碎发拨至一旁,又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道:“我来的时候,没有乘船。”

“你不乘船是怎么来的?”

“从旁边的州县绕。”裴劭道:“大雨下了一整日,我实在等不及了,便走了回远路。”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但阮明婵已经脑补了一出在凄风苦雨中拖着一身血口跋山涉水而来的艰苦场景,眼眶一酸,轻轻握住他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裴劭感觉到她一双温软的玉手包裹上来,心旌荡漾之余,有些收不住嘴了,“……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不装苦装累装惨,如何能骗得佳人归呢?”说罢得意忘形地“哈哈”了两声,笑完了才察觉到怀中身躯僵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阮明婵脸上感动之色荡然无存,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裴劭本就没用力,由她握着,一个不注意手“哐当”一声砸到船板上,正磕到了前几日受的一处剑伤,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阮明婵幽幽怨怨地瞥了他一眼,“昨晚的事,我改主意了。”

裴劭心中大叫不好。

“梅娘说得对,你们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样,衣冠禽兽。”

裴劭大感冤枉:“什么狗屁道理?你若觉得我禽兽,现在倒是别赖在我怀里啊?就不怕我动手动脚吗?”

他这么说的时候,阮明婵却将他外袍裹得更紧了些,然后往他怀里蹭了蹭,俨然是一副蹬鼻子上脸的样子。

此时,船正行至低势处,行得飞快,迎面而来带着雾气的微凉江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岸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不知是哪位郎君在给心爱的女郎的送别,随风送至两人耳边。

……

亥时一刻,街上半点人影也无,只一辆马车踏着月光清辉辚辚驶进长安城。

裴宣看了眼面前两人,一个脸色还有些苍白,蔫蔫地靠在一边,一个倒是精神焕发,抱着手气定神闲地坐着,无半点那日强行出走时的颓色。

他眼神在两人间逡巡了一圈,低声对裴劭道:“你这次回来,我是瞒着咱父亲的,被他知道,你……”

他目光在他腿上停了会,裴劭会意,冷笑道:“上次是给他面子,他再来,我便不客气了,就他那把老骨头难不成还能把我撂倒第二次?”

裴宣:“……”

他咳了声,道:“不说这个了。父亲昨日刚被宣至终南山行宫,太子这两日也在那侍疾,我看新君登基是过不了几日的事了,如若真如你所说,我们今晚是否就该……”

话音落,裴劭并未接话,四周沉沉黑暗包围上来,仿佛他们这辆马车是要行进浓雾中去一般。

阮明婵静静靠在一边,晕船的感受好一些了,马车也行得极平稳。他们俩低声絮语一字不落全进了她耳朵,她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道:她猜得没错,郑国公这般步步为营之人断不会想与他们牵扯上什么关系,果然是不赞成裴劭来找自己的,但现在裴劭又将自己这个罪眷带了回来,她该怎么说?

她这么想着,忍不住想问一句,又怕打断他俩的思绪,便轻轻拉了拉裴劭的袖子。

因力道太轻,裴劭想对策想得出神,起初还未察觉,她又拉了一下,裴宣坐在两人对面,倒是看见了,轻轻咳嗽一声,侧了侧脸,示意他看看自己身边人。

阮明婵哪想让自己这小动作落入旁人眼里,不由有些娇羞,缩回手窝在角落里不说话。

裴劭转过头的时候,便看到她抱膝安静地坐着,一双清澈的眼瞳中清晰地倒映着他身影,溶溶月色如玉般流转她脸上,像个听着大人谈话的小孩子一般,他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惜来,凑过去低声问:“怎么,你还觉得不舒服?”

说着就要去揉她胃部。阮明婵脸一红,连忙去打他的手,又偷偷瞟了眼一旁全程围观的裴宣,示意他还有其他人在。

裴宣只当没看见,笑了笑,“没想到,咱俩最先成家的居然是你。”

这话说到裴劭心坎里去了,所以他表现得更殷勤了些,揉了揉阮明婵脑袋,仿佛两人真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般。在被她忍无可忍地推了一下后,他也不以为忤,一下子将腰板挺得笔直,仿佛想到了什么令他欣喜若狂的事,眼里亮了起来,但还是故作神秘道:“这事嘛……等见了阿母再说。”

裴家向来是母慈父严,两兄弟深有感触,特别是裴劭,所以他对裴忠向来是苦大仇深,对长公主则是尊重有加言听计从。听他提起长公主,裴宣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三人下了马车,夜风徐徐,将阮明婵睡意也吹散了许多。她下意识挨着裴劭站着,打量着眼前宅邸夜色中,往日司空见惯的屋檐廊宇竟显出几分狰狞。

裴宣道:“父亲自昨日进了行宫便没有再回来,阿母倒是在,你不用担心。”

裴劭沉吟半晌,才举步进门,边走边道:“行宫那边一直有谁往来?”

“无非就是虞师道和英王等人。不过自从太子来了之后,陛下仿佛不想再见旁人了。”

阮明婵跟着两人走,也许是预料到今夜会有人来,四周墙壁上挂着的灯还亮着,在夜风里显得幽幽明明的。

原本万籁俱寂的宅邸,渐渐响起人声,府内家仆像是压抑了许久,见了他们这行人,撕破嗓子一般吆喝起来,“三郎君……三郎君回来了!”

裴劭皱了皱眉,“我又没死,瞎嚎什么?”

裴宣面色不大好,偷偷离他远了些,道:“你好自为之。”

还未等裴劭和阮明婵两人弄明白这句“好自为之”是何意,墙角便出现一簇火光,这簇火光逐渐便亮,从不远处朝他们靠近。原是一众侍卫簇拥着一人走来,为首妇人一身的簇金泥广袖裙上的亮箔在夜色中闪着点点银光,头上珠钗还未脱下,眉心缀着翠钿,面上浅施粉黛,不怒自威。

她向来是和颜悦色平易可亲的,阮明婵方要喊一声“长公主”,便见她疾步走来,厉声喝道:“跪下!”

长公主平日里温声软语,发起怒来却丝毫没了妇人柔态,不愧是皇室中人。

裴劭见她这阵仗,便知定然又是因自己的事,一撩衣袍就地跪下,低头低得很利落,“阿母息怒,儿子知错。”

长公主早便听闻了自己夫君一怒之下下的狠手,下意识看着他膝盖处,见他身上衣服都换了,无半点血迹,仍像离家前那般英气勃勃的样子,心头怒火稍稍熄灭,又见阮明婵站在一旁,多日未见,竟已清瘦了许多,这怒火又转为酸涩,将她搂进怀里,“可怜的孩子。”

她眼中泪光点点,也让阮明婵心里一堵,想到近日来经历种种,如今虽偷得一日安逸,命途却仍是前路未卜,不由埋首在她怀里。

长公主抚着她肩头,“莫怕,莫怕了,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裴劭腿伤还没好,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这寒意渗入骨髓,不免疼痛异常。他心道母亲刚从行宫回来,可能还不知道他为何带阮明婵回来,便试图解释:“阿母,我……”

“住口!”长公主面上戚戚然的神色瞬时又被怒容替代。该悲的她搂着阮明婵好好悲了一顿,剩下的便只剩下连日来因担忧而起的怒意,想着反正裴劭看上去已经没事了,便道:“让他跪着,我们进屋去。”

裴劭错愕:他连晚饭都没好好吃一顿,这便要在外头喝一晚上冷风了?

裴宣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上回劝阻父亲时差点也挨了板子,这次他是断然不会求情了。

唯阮明婵出声道:“长公主息怒,裴劭他是为了我,而且他腿伤还没好,坚持不了那么久的。您要罚,连我也一并罚了吧。”说罢也要下跪,自然是被长公主扶住了。

裴宣摸着下巴道:“哟,倒还真有几分患难夫妻的模样,阿母,你可别做这个恶人。”

裴劭怒目而视。

长公主被他这么插科打诨,心里最后一丝怒火也没了,见阮明婵咬着唇,目光中皆是忧虑,怜爱地摸了摸她头发,“饿了吧?我命下人热了饭,咱们进屋去。”

阮明婵见她松口,忙朝裴劭眨了眨眼。他站起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阮明婵便又去扶他。长公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这才微微有了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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