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一切后, 已至半夜, 一抹月光也无, 只黑丝绒般的夜空上闪着几点星子。阮明婵被带着去歇下时路过前院, 见裴劭一人站在院内, 便慢慢走过去, 唤了他一声。
许是刚沐浴过, 他已经换了件赤色销金云纹的圆领袍,鬓角微湿,负手立在树下, 正盯着夜色下暗沉沉的树丛出神, 听到阮明婵的声音, 才转过身来, 朝她一笑, 方才那专注而认真的神情立刻又变成了为她所熟知的揶揄,“这么晚了不去睡, 来找我幽会?”

阮明婵瞪他一眼, 懒得回他。她方才在用膳时,听长公主和他们谈了很久的话,皆是压低了声音。在她记忆里,长公主温婉可亲, 若是什么事能让她这般严肃对待,必然非同小可。她心思稍稍一转, 便已猜到了什么, 上前一步, 道:“你明日便又要走了吗?”

她指的是之前商榷过的事。

其实早在雍县的时候,父兄和裴劭便已制定了一份计划以防不备之需,他们俩碍于身份不能过分插手京城事务,但涿州的变动还能探知一二。裴宣写了信让他回来,想必已经知晓了英王的不安分,也开始准备计策了。

如此,京城和涿州,都能有力量来牵制住他。

裴劭深深看她一眼,欲言又止,却只道:“阿母不做无把握的事,这点你放心。”

阮明婵点点头,走到他身侧,面上透出一份喜色,“如若事成的话,将功抵过,我们是不是可以洗清嫌疑了?”

她觉得,安业帝无故怀疑父亲,无非是因为他与梁帝有交,如若现在这紧要关头能查出英王图谋储位,那也足以说明父亲绝无二心了。

“没有如果,是绝无失败的可能。”裴劭先是安了她的心,顿了顿,仍是狠心道:“你要记住,这世上的事,不是所有都是凭道理就能讲清的。你们此番千里迢迢赴往巴州,一路上遇到这么多的地方官僚,除了那雍县县令陈儒,可曾有一人为你们鸣不平?这朝中素日里标榜正道的衮衮诸公,也可曾有一人为你们上奏求情?”

阮明婵微微瞪大眼,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仿佛变了个人一般,让她不由生出几分依赖感。

“我那日说敬佩你父亲,还有一句话没说完——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忠于社稷者,大抵如此。他和我阿母是这类人,急流勇退,做了布衣闲士,虽马放南山,依旧是殚精竭虑。”裴劭似是想到什么,讥诮地笑了一下,“而我此番冒险回京,说得好听,是为了助太子一臂之力,但实则呢,不过是为了裴家继续在朝中站稳脚跟,让其他人看到,我们不是尾大不掉的外戚,而是助新君登基的功臣。此之谓忠君,实则最为人所不耻。”

他没说完,阮明婵便轻轻搂住了他,摇了摇头,“其实你何必想这么矛盾呢?你那日不也和我阿耶说了吗,道不同而殊途同归,也可与公同谋。”她抬起头,眸中倒映着一片星光,笑道:“反正,不管你是一片冰心,还是一己之私,我都是不会介意的。”

裴劭愣了一下,不由也搂上她的腰,待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快贴上她的唇,她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幽幽袅袅地缠绕在鼻尖,手下肌肤清凉沁人,怀里这具温香软玉让他身上没由来地一阵燥热,一想到那日她答应自己事情一结束便要嫁与他,胸膛里那股火便更旺盛了些。裴劭暗道不能再近了,连忙将她推了开来。

阮明婵还是第一次遭此拒绝,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尴尬万分又诧异无比地看着他。

裴劭咳了一声,看着她孤零零地立在月下,咬了咬牙,道:“时候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阮明婵委屈巴巴又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走了。

走至半途,她突然回想起方才贴近他身体时觉察到的一丝异常,脸顿时涨得通红。

……

次日,阮明婵与长公主一同去往终南山行宫。

山谷间晨雾弥漫,好在车行在官道上仍是十分平稳迅速。待到了山脚下时,她从窗中看过去,见前方林间守了三两人,细看这几人都只是站在近处,与他们隔了几步距离还有其他人按剑把守着,粗算下来,只这山脚下,也应该守了不少人。

她心中暗暗惊叹。

正这时,马车前方却突然有人道:“车内何人?”

这声音有些熟悉,阮明婵想撩开车帘看一看,突然想到自己此时不宜露面,只好又放了下去。

长公主问:“怎么了?”

阮明婵沉吟着道:“我听这人声音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守在这儿的是千牛卫,那人便是赵郎将。”

电光火石间,阮明婵立刻记了起来,道:“就是那日来我府上抄家的人。”

虽说已经隔了许久,但因那事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阮明婵仍旧记得十分清楚。这个时候,随他们同行的府卫答了赵郎将的话,马车又继续前行。车帘被风微微吹起,阮明婵果然见那背对着自己之人身形与那日那赵郎将别无二致。

因此人在的缘故,她对这些侍卫竟生出一份怀疑之心,面色不由凝重起来。正想着,她手突然被人握住了,一抬头,见长公主温和地注视着自己,朝她摇了摇头,道:“别胡思乱想,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会没事的。”

阮明婵仿佛吃了颗定心丸,目色又变得坚定起来。

真正身处其中的时候,她才明白他们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是有多么艰险。

马车在上了山后,没有进行宫宫门,而是拐了个弯,消失在葱茏树林间。

守在山下的赵郎将见马车消失,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低声对属下道:“人都来齐了吗?”

“长公主和太子都是前后脚刚到的,唯郑国公还留在京中。”那属下回:“不过有玄武门那边的人把手,想必也逃不到哪去。”

赵郎将挥手让他下去,自顾自笑了起来。

满朝文武,十有八九皆是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唯郑国公称得上老谋深算,更重要的是,襄阳长公主也是不好对付的人。不过现如今,这两人一人将身陷囹圄,一人将死于乱军从中,内外都无人把持,那朝中便只剩了右相虞师道一人宣布陛下传位诏书,届时不明所以的诸臣匆匆赶到之时,事情差不多已收锣罢鼓,只能唯其马首是瞻。

储君之位,无论是智取还是强夺,只要穆元酂还没坐上这个皇位,到时候都由不得任何人摆出质疑了。

荣华富贵,全在于是否站对了阵营而已。

他这么想着,远远瞥见山下行过一辆牛车,上面盖满了草垛,赶车人戴着个斗笠,悠悠然挥着牛鞭,车轱辘碾过泥泞地面的吱呀声回荡在山谷里,留下悠远的余音。

身旁属下道:“哪来的老农,不晓得这山上行不得吗?”

说着便要下去盘问,却被赵郎将拦住了,道:“别节外生枝,好好把守这便是。”

……

靴子踩在地上枯枝的声音十分清晰,行宫外的侍卫,包括殿门口守着的内侍,皆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血流蜿蜒,仿佛生在地上虬枝百节的树干。

寝殿内外死一般寂静。

穆元礼身着甲胄,手执长剑,脚步极缓地进了内殿,边走边道:“穆元酂他人呢?”

安庆显也身着软甲,但因体型太臃肿,反而像个裹着皮甲的刺猬,显得十分可笑。他环视四周,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这小子感官倒是敏锐,匆忙间先逃了,但应该还在山上。”

穆元礼倒是并不在意。

他的主要目的,无非是逼迫安业帝退位于他,至于他那个合法皇位继承人的弟弟,到时候随意给他安个预谋不轨的罪名,命其自尽,而自己此举,便也顺理成章成了大义灭亲的清君侧。

至于名正言顺,皆是成王败寇之言。

他心里嗤了声:名正言顺,他这个长子做不成太子,才真叫名不正言不顺。

穆元礼不由讥讽地想:他父亲百密一疏,自以为将他牢牢掌控在眼皮底下,便能让他抱头缩项不敢轻举妄动,乖乖就范。但他精明一世,居然让虞师道也跟来一同侍疾,必定也想不到此刻作为左膀右臂之一的右相也成了自己的人。想来也是安业帝没有办法,不放心让虞、裴二人共理朝政,怕自己不在,朝中便起党同伐异之虞,给年幼的太子留下后患。

说到底,安业帝倚重虞师道,不过是想让他去打压那些不安分之人,但安业帝又是何等心机,等朝堂上看不顺眼的走了一大半,而他也行将就木,虞师道的仕途也就走到了尽头。

他一人缓步走近内殿,宫女宦官皆已逃窜得一干二净,唯一个老内侍捧着一样明黄色的东西哆哆嗦嗦地躲在床后。他认出来,这是安业帝最宠幸的宦官杨中使,到了这地步居然还不离不弃,这半个男人也算是个汉子。

穆元礼拿剑指着他,“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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