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劭看她双手抱胸的防备姿势, 鄙夷地笑了两声, “衣冠端正, 你欲盖弥彰些什么?”
他从窗缘上跳了下来, 同时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也从他衣襟里掉了下来。

两只手同时去捡, 阮明婵俯下身的时候,看那纸上落笔处写的是裴宣的名字,愣了一下, “这是你家中的书信?”

裴劭将那纸捡起来, 重新折好了放进衣襟, 淡淡“嗯”了声, 并不想多说什么。

阮明婵轻声道:“你家里,一定也很担心你吧?”

裴劭没好气:“他巴不得打断我的腿。”

阮明婵:“……”

她差点忘了还有这事,她兄长尚且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郑国公倒是落至实处。

片刻后, 裴劭道:“二兄来信说,长安城不大安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缓缓道:“陛下病重, 还在终南山行宫, 太子这几日一直在御前侍奉。”

他声音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件极为平淡的事实, 而阮明婵却听出了他平淡语气背后乱云飞渡一般的波涛。

郑国公是太子的姑父, 又是大权在握的宰相, 且不论是作何身份, 他必然是要拥护穆元酂为储君, 而英王这时候开始露出觊觎储君之位的端倪来,无疑会引起他的警觉。

阮明婵嗓子有些干涩,艰难出声:“你是不是,应该回长安了?”

她话音刚落,裴劭已经走了过来,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声音喑哑:“……我不知道。”

这是阮明婵第一次听他说不知道。她心想,他总是这么胸有成竹睥睨无双的模样,何曾肯对哪件事低头,敛了一身的乖戾,低声下气说一声“不知道”。她盯着他的眼,几乎只想了电石火光的一寸,便明白过来,“那你回去便是了,不用顾忌其他的。”

裴劭道:“他们还没来得及知道涿州的事,只是在未雨绸缪,顺便提醒我一句而已。”

他顿了顿,没有再往下说。

裴宣给他的纸上只寥寥数字——“长安有变,尽快回京。”

他现在明白,安业帝为何让他入飞骑营了——不仅仅只是让他远离太子,飞骑营在长安城外,不论是入长安进皇城,还是出长安进行宫,若是轻骑快马,都不过短短一个时辰。若是两处中哪一处有变,他便可凭父相金印带人前去营救。

因裴劭年少位低,别人只当是他凭着门荫才入得飞骑营,不会多加在意。而这一切,若说是无意安排,恐怕连裴劭自己都不信。

“我跟你一起去。”

裴劭被阮明婵的话呛了一下,“你……你别捣乱。”

“我怎么就捣乱了?”阮明婵睨他一眼,“我问你,你去长安解近忧,那远患改怎么办?”

裴劭听她说得像模像样的,不由饶有兴趣地问:“什么远患?”

阮明婵解释道:“涿州风雨欲来,陈县令一人必定难以独挽狂澜,他必然也知道,除了自己,涿州这些地方官一个也靠不住。在朝廷派人来之前,那就只有两条路,第一,去其他州县,借邻州兵力,但你也说了,他人微言轻,那些高枕无忧尸位素餐的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八成不会信我们的鬼话。那就只能求我阿耶相助了,不然你以为他这几日为何冒着忤逆朝廷的险,对我们这帮早便从云端跌入泥潭的遭贬之人好生相待呢?”

她不慌不忙地说出这话,裴劭慢慢正色起来,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阮明婵便挺了挺胸膛,一脸“快来夸我吧”的骄傲之色。

“谁告诉你的?”

阮明婵皱眉,不悦道:“我就不能自己分析出来吗?”然后小声说了句,“当然也是问了我阿兄的。”

“和我回京?”裴劭若有所思地琢磨着,抱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阮明婵道:“这是我提出来的,阿耶逗留在雍县不走,我担心陛下猜忌,跟你一起回长安,无非是当个人质,以安人心。”

裴劭一惊,正欲说话,却被她按住唇,“你听我说。我现在在赌,太子不日便将继位。”

她咳了声,觉得咒皇帝死有些不大好,“再者,长公主不是也在吗?她一定能护好我的。”

阮明婵的声音很轻,说完就像一片羽毛飘到地上,房间便很快归于沉寂。她腰上一重,便被人揽了过去,撞入一个宽阔的怀抱。他一定在外面徘徊了许久,所以衣服上沾了些许冰凉的雨屑,但他怀里又是滚烫的,于是阮明婵便着着实实感受了一回“冰火两重天”。

她不客气地捶了他一拳,“放手——”她都快勒得喘不过气了。

那力道松了些,她脸颊贴着的胸膛微微震动,裴劭低笑起来,“既然你信我,我便带你走,不会让你受半分伤害。”

阮明婵:“……”为什么这话听上去两人像是要私奔一样?

裴劭又道:“明婵,其实你没必要不让我为难,让自己跑来跑去的……”

“行了行了,”阮明婵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婆婆妈妈的,裴劭,你今晚吃错药了?”

裴劭愣了一下,转而搂着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一张胡桌上,垂首道:“我一直挺敬佩你父亲的。”他似乎在想如何说才显得自己不是在讨好未来丈人,咳了声:“我冒险回京,不过是担忧新君安全,若储君易主,这些年我裴氏满门所得的一切也当付之东流,但……你父亲不同。”

阮明婵静静看着他,在等他说下去。房间里只燃着一簇微小的烛光,这是她晚上害怕特意亮的一点灯火,此刻悠悠然地跳动着,将两人眼瞳都覆上了一层流光溢彩的暖光。

他却忽然不说了,目光缓缓往下,移至她唇上,等阮明婵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欺身将她往下压了一半,后背与桌面只一拳之隔。

阮明婵无意识地僵直着腰部,这会终于坚持不了,“咚”一声撞了下去。

她后脑疼得眼泪都快被逼出来,支着手臂将自己撑起来,“你怎么不拉我一把?”

裴劭目光从她脸上流连到颈上,见她方才匆忙间穿回外衣,领口被撑得歪在一侧,露出一小片白腻的肌肤,在灯光下仿佛涂了一层蜜一般,不由又觉得口干舌燥。他紧了紧拳,说道:“我和你保证,你们不会有事的。”

阮明婵微微笑了笑,“希望如此。”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裴劭捧起脸。他眉目一半都被埋没在阴影里,也掩去了平日里的一切玩世不恭,竟显得有些局促和犹豫。

他专注地看着她,缓缓道:“事情落定了,我们便成亲吧。”

阮明婵愣住了。

她没有想到,今晚两人说着说着,怎么就说到了这事上。

她的父兄,甚至包括梅娘,都从未问过她这方面的事,在凉州的时候,遇到上门来提亲的,无论是否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几乎都推了。她身旁的女眷也都是豆蔻之龄的小娘子,有几个订了娃娃亲的也因不好意思,鲜少明面上跟大家提起这事。所以在阮明婵的人生里,似乎还未留出一块地方,专供她好好冥思一下自己的婚嫁之事。

阮明婵舔了舔干涩的唇,道:“这个……我得问问我父兄……不是说,要那个什么、明媒正娶嘛?比较麻烦,我们,我们还在这鬼地方……”

裴劭一开始说出来,还怕说得太突兀吓着她,所有很是忐忑不安,现在见她吞吞吐吐的,倒没了耐性,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几乎是合身覆在她身上,“那我们算什么?全长安都知道我在追你,你想甩手走人,呵——”

他说到最后,眯起眼冷笑了一声,仿佛他不是在向喜欢的人求亲,而是穷追不舍来讨债的一般。

“你别生气啊,慢慢来。”阮明婵这次并没有被他吓到,细声软语地颁开他握成拳的五指,“你那么紧张,就别装恶人了。”

裴劭:“……”

比起外强中干的裴劭,阮明婵显得实在了许多,“就我一人答应肯定不行的啊,你这样想不代表别人和你一样离经叛道,且不说我梅娘,还有长公主殿下,那些长辈最是看重礼数,所以你得慢慢来,循规蹈矩地把该做的都做了,让那些长辈们满意了才行。”

她后面说的一长串话,裴劭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听到她一开始说的,握住她肩膀疾声问:“什么叫你一人答应不行?”

阮明婵瞪他一眼,懒得理他。

裴劭小心翼翼问:“你……答应了?”

怀里的人没应话,只垂下头,耳尖上一抹莹莹粉红。

一瞬之间,裴劭仿佛感到心里有只沉寂了许久的钟磬又被狠狠撞了一下,那声音撼天动地地漫开来,将他震得懵了一下。他现在很想将她压着好好亲一顿,又怕把她嘴唇吻肿了,或是留下什么其他暧昧的痕迹,让她明日不能出来示人,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复又握紧,最后猛地直起身来,在屋里疾步走了一圈。

阮明婵看着他先是走到窗边,又走到她塌边,又走了回来,手足无措地看了她一会,又转身……

“你累不累啊?”

裴劭又从那扇窗户里跳了出去。

阮明婵:“……”

她伸手去阖窗,未想他又回来了,“让我再进去……”

“滚!”阮明婵“啪”地关上窗。

那窗户差点砸到裴劭脸上,他知道她定然不会再开了,也不想去勉强,只站在微雨蒙蒙的夜风里,憧憬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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