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的连绵雨季过去了,云踪里这几日逐渐开始放晴,恢复成一片明媚。
远空是浅青色的,澄澈如水。散落成团的白云都镶着层淡金的边,羊群一般在半空中聚聚散散,低低飘过山间似深秋时节的红黄交错的枝柯。

几只浮眠鸟拖着细长的尾翎从头顶上方慢悠悠飞过,巨大的羽翼末梢带起一圈彩色的光晕,鸣声嘹呖。时而风吹树摇,林间翻涌成浪,却也是极为缓慢的。

绚烂而悠缓。这便是她出生的地方——云踪。

樊禅忽而有些许恍惚的感觉。远眺的视线沿着那些晃动的轮廓渐渐移回,最终落到前方不远处一个小身影的后脑勺上。

一身藕色宫裙的小女孩正在悄悄靠近枝丛上停歇的一只蝴蝶,裙摆间的紫玉佩环却叮咚清脆,惊扰了那精致的羽翼。她憾然看着蝴蝶飞远,跟着走出去几步,柔顺垂在身后的长发随着那急促的动作飘起几缕,尾稍划出好看的弧度。

那是舅舅的女儿,她如今唯一的表妹,名叫妘黎,不过三百岁年纪。她是在昨日才刚知道她的存在的。

突然有了一个跟自己同辈的孩子,这种感觉挺微妙。而跟一个从未见过面且年龄差距很大的小表妹相处……好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樊禅不禁想到昨日,自家母亲带着小女孩来到她面前笑道“怎样,你表妹哦,是不是很可爱啊,惊不惊喜呀”的时候,对方一脸不情愿的忸怩模样。

“喂,你在发什么愣。”

清脆中带几分稚气的声音忽然传来。小女孩站在一簇白色的玉骨花丛前回头,粉嫩娇俏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满,下巴轻轻一扬,便露又出了几分可爱的傲慢:“姑母吩咐过你要好好陪着我出来玩的,可是你一直心不在焉。”

樊禅微愣,想想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但说起来还真有些哭笑不得,她没想到自己今日会被父亲他们推出门来陪小孩子玩耍,还说什么婚礼的事情不用她操心,只需跟可爱的表妹培养培养感情,弥补一下这几百年来亲情的空缺就好了。

倒是意外清闲的日子,明明不久后就要成亲了。收回思绪,她歉然勾了勾唇,目光落到对面小女孩柔顺好看的刘海上,随即望进那双含着不悦的大眼睛里。这孩子眸中有跟她相似的琥珀色。

然而在她出声道歉前,对方却陡然撇开脸冷哼了一声,自语道:“又冷又愣跟块石头似的,哪里有传言里的那么好。”

这句话带着许多怨怼,就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一样。樊禅不禁疑惑。似乎这个孩子真的很不喜欢她啊……除了方才的走神,她还有哪里惹到对方了么?

“哼!”这时对面的人儿又冷哼了一声,衣袖一甩就往树林深处跑去了。

“你去哪里?”她随即喊道。

“你自个玩去吧,不用你跟着。”妘黎恼怒地回头瞪了她一眼,赌气一般快步朝林中奔去,也不管旁侧生长出来的枝柯会刮到裙摆。

可是很快将人甩在了后面,心情却也不能好转起来。那些情绪反倒更不受控制了,像丝线一般被耳边呼呼掠过的风抽引出来,随着自己越来越快的脚步,缠结越密。

樊禅……

妘黎默念了一遍这个似乎已经刻入自己心底的名字,咬唇。压抑许久的气愤和委屈酸涩就这么统统涌了上来。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很优秀的表姐,叫做樊禅。虽然这位表姐一直在外头修行历练,但将来终有一天会回来,成为云踪的王,而那个时候,自己便会伴随她左右,辅佐支持她,与她一起守护这片土地。

她常会猜想,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温柔美丽的,爽朗不羁的,还是威严霸气的?有没有跟自己相似的眉眼和发色?

然而她一直等,一直等,这个人始终没有出现。而她在这漫长的时光里被束缚着,代替她做了那么多储君才应该做的事情……

妘黎捏紧了手,一想到樊禅突然回来是为了跟别人成亲,她就牙痒痒。

身为云踪未来的王,却选择了外面的世界!樊禅她怎么可以这么做。而且……而且她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就算了,见了面也是如此平淡疏离的模样,好似完全不在意。现在叫她出来陪陪她而已,竟还这么敷衍。魂不守舍地,一定是在想着外边那个未婚妻子了,哼!

枉自己从前一直……一直这么憧憬着跟她见面。

真是岂有此理!妘黎忍不住跺脚,气恼之下就飞身跃上了一棵巨树的枝丫,越发往高处窜去,仿佛这样就可以发泄出心中的不满,但是忽略了脚下的危险。

巨树高有百丈,枝柯苍劲坚固,树干上许多地方却覆着苔藓,雨后放晴不久,仍有湿滑。她修为尚浅,加上满心烦乱焦躁,一不留神就踩到了一处青苔上。

“啊!”脚下猛地一滑,带起声惊呼。妘黎眼瞳一缩,瞬间身子就从高高的枝干上坠落下去。

一直被大人保护得好好的孩子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危险,一时间也是吓到了,竟眼睁睁看自己疾速往下坠,失去了反应,忘了施法来稳住自己。

“你在做什么!”忽然侧边响起一道急促的呵斥,劲风掠到身旁。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已经平稳落到了一个温软的怀抱里。抬头看去,却被那飘扬起的发隙间疏漏的阳光刺到了眼。好似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得以看清那秀美的脸,还有责备中带着焦急的神色。

是樊禅在抱着她。

闻着呼吸里参进来的陌生香气,她不禁失了神。这种安定得叫人眷恋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鼻息里清淡的,说不上来是什么花草的气味,仿佛是自己等待了很久的东西……

“为何不用法术自救?!”才刚落地,樊禅就忍不住要出声训责了,要知道那棵巨树后边就是悬崖,万一摔下去,这般娇生惯养的孩子如何懂得自保?想到方才那一幕,她现在仍有些后怕,语气不觉加重了几分:“爬到那么高的地方,知不知道很危险?!”

“以后不许这样了。”她皱着眉道。

怀里人这才回神,原本愣愣看着她的一双杏目转而露出凶光,娇斥:“你,你凭什么这么凶我!”

“我是你表姐。”樊禅好气又好笑。这孩子,真是被宠坏了。她用长辈的语气严肃道:“要是想自由自在地到高处去,就努力修行。”

不料这话却好似触到了对方的痛处。只见小家伙狠狠瞪了一眼过来:“会腾云驾雾了不起啊!”说着却又迅速撇开了脸:“我就是个没天赋的孩子,怎么都学不会!”

“……”樊禅噎住,不经意看见了对方那微红的眼眶,错愕片刻,目光渐渐柔软了下来。最后莞尔摇头,温声道:“那些你也能学会。”

嘴角边勾起浅浅弧度:“我教你。”

闻言,妘黎讶然抬头,杏眼边还挂着来不及擦去泪花。只对视一眼,耳根就突然红了,急声斥道:“谁,谁稀罕!”

“禅儿,黎儿。”这时远处传来呼唤声,一位美妇人正笑吟吟地朝她俩走来。是樊禅的母亲出来寻她们了。妘黎赶紧擦干了眼角湿痕。

待走近,美妇人又柔声问道:“怎样,出来玩得还开心么?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去月山宫那里泡七彩温泉呀?”

“不用了。”小妘黎闷声回道。

美妇人却忽然笑意灿烂,凤目轻轻一挑,拉长的语调里别有意味:“感情真好呢~”

她听了一愣,而后顺着那目光一看,才猛地反应过来,眼下自己还一直被樊禅抱着呢!

“还不快放我下来。”她惊羞不已,急忙拍樊禅的肩。樊禅也是才意识到,见她没受什么伤,便弯腰轻轻将人放下了。

樊母趁机凑过来,眨眨眼:“喜欢你的小表妹么,嗯?”

樊禅想了想,道:“黎儿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正在整理衣摆的妘黎动作一顿,扭头过来瞪了她一眼,接着就红着脸快步跑远了:“姑母我先回去了。”

“噗!”樊母望着那小身影,忽而感叹道:“她跟你小时候很像呢。”

说着美目看过来,含着爱怜和歉疚:“没能陪着你长大,真遗憾啊。”

“母亲……为何突然这样说呢。”樊禅心头微颤。半晌,垂眸道:“其实我明白的,那段时间你一直都在背后护着我,总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曾经她以为自己孤独无助,后来才发现,原来母亲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一次次帮她脱险,看着她慢慢坚强,慢慢成长起来。

“那个带我去仙域的老人,那只给我指路的白鹤,还有赶跑狼群的猎户,引着司徒虞来救我的那只雀鸟……都是母亲幻化的吧。”

美妇人有些始料未及,神情僵滞了一下,眸光颤了又颤,最后只能俏皮地眨眼笑笑,故作遗憾道:“原来已经被识破了呢,真挫败。”

“不过……”她笑意慢慢敛了,语气也低沉了许多:“终究是我们亏欠了你啊。”

缓缓抬步,走向那片白色的花,边轻声道:“那几百年里云踪暗潮汹涌,我们逼不得已送你离开。后来终于能去寻你了,却又无颜面对,只能暗中保护着,直到你不再需要。”

“看到你刻苦修行,越发得有能力,又结识了那么多朋友,帮助了那么多人,我们真心感到骄傲。”站在花丛前,闻到那些香甜的气味,美妇人眉间微微舒展,嘴角边苦涩的笑意却叫人更觉凄美。

“禅儿。你……怨我们吗。”低低的声音传过来。

樊禅有些发怔。

沉默许久,终是摇了摇头。也跟着走向那片花丛,来到妇人身侧。

“当年我被驱逐离开的时候,还年幼懵懂,并不知晓自己要面对什么。直到后来在人间山林里第一次遇到了恶兽,受了伤,我才有了怨恨。我怨你们把我丢弃在这个凶险陌生的世界里。”

顿了顿,又道:“但是如今我已然明白,你们那样做也是为了护我。何况云踪樊氏子孙,不都应该经历一番磨练么。”

“我现在并不怪你们,而且还要感谢你们的良苦用心。更何况,也是你们将勾月带到了我身边啊。”终于打开心扉说出了这些话,性子向来清冷的人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有些许不自然了:“若说亏欠,我才应该觉得亏欠。这近千年来,我……我其实有想过回去看你们的。”

“但是你没有回来。就算收到了我们的信,也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复。因为你心怯。”面前美人忽然接口,揶揄的语气里带着长辈慈爱:“咱家禅儿是个意外别扭的孩子呢。”

“母亲!”樊禅表情一变,嗔道。

“哈哈~”美妇人爽然笑了,渐渐地,却是眼眶发红。轻拉起自家女儿的手,珍惜得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握住那只粉嫩柔软的毛绒小爪子一样。

“孩子,我希望你明白,无论你离开了多久,去了多远的地方,经历了多少事情,这片土地都一直在等待着你的回归。我们永远是你血浓于水的亲人,不会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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