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日子一天天平稳过去,终于要熬过这难耐的等待。
如今魔界里到处都披红挂彩地装饰了一番,高大苍茂的花树在法力催化下一夜盛开,园林里街市旁都随风飘撒开细碎的花瓣,行走于各宫各殿中忙碌的宫人们换上了艳丽的衣裳,一派喜庆热闹。九尊台那边,也已经挂上了纱罗红绸。

勾月趴在花园墙头,目光越过一片檐角高跷的宫殿群,遥遥望向那悬于半空中规模宏伟的巨大宫台。

九尊台,是魔界王族举行婚礼的地方。历来魔界大婚,都是从黄昏时候天边第一缕红霞出现开始。新人在祭司引带下从露台下方的石阶路缓步登上,经过八重门,到达顶端,接受众人的祝福,叩首立誓交换信物,再入那堂明大殿中祭告先祖,完成繁复的婚礼仪式。

这个庄严宏伟的地方几经战火,原本已经残破大半,直到魔界统一后集合工匠重修才恢复其规模。而这两个月里魔尊又派人大肆修建装饰了一番,就更加奢华气派了。堂明殿内外贴了金箔,白玉石板刻上龙凤祥纹,沿台而下,九对青铜神兽驻守在石阶两旁,一路连着八重门都铺上了金缕地毯。

勾月轻轻叹气。想当年自家父王就是在那里迎娶了身为仙界公主的母妃,一举轰动四方。她小时候听宫中老人讲起当时的盛况,常会生出许多向往,而时至今日,自己也即将要跟心爱之人携手踏上那庄严神圣的地方了。

她一遍遍地在脑海里想象着跟樊禅一起登上九尊台的场景,欣喜羞涩的同时,也觉忐忑和急迫。视线从那一片华艳的地带收回,又开始眼巴巴瞅着黑石崖方向的连绵山域。此刻晨曦清凉,阳光透出云层,铺照在一团团茂密的树冠上。

“要等到下午才能见上面呢……”忍不住低声埋怨。她只想快些见到自家大狗,然后向对方要亲亲。

重烟雪寻到花园这儿,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痴人望穿秋水的场景。冷嗤了一声,揶揄道:“呵,瞧你都快成望夫石了呢,还爬墙,真出息。”

轻提裙摆悠然走过来,妖娆美丽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勾月回头睨了她一眼,脑海中尽浮现出“蛇蝎美人”四个字。这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回来了又净给自己添堵,还是那么腹黑毒舌。

她从梯子上跳下来,理了理袖摆,不紧不慢地回嘴:“相恋常生相思,这种甜涩刻骨的感觉你又怎会懂得呢。”

重烟雪嘴角边嘲讽的弧度微微一僵。似想到了什么,眼底划过抹黯淡之色,却很快恢复过来,凉凉道:“反正也就今天了,收起你那甜涩相思吧。在这紧要关头可别再想着乱跑生事,就安分等着做新娘子。”

勾月扬起下巴:“跟樊禅成亲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自然是要认真对待了,怎会乱跑。不过……”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嘟囔:“还真有些难捱啊,好想直接跳到洞房。”

“胡说什么。”重烟雪好气又好笑,伸手就在某人脑门上弹了一记:“好了,快去沐浴更衣,该准备了。”说着抬手轻拍了两下,便有一排训练有素的侍女走了过来。勾月还没得反应就被利索地架去浴房里好一顿揉搓,在加了花瓣香料的池子里足足泡了一个时辰,才又被伺候着抬到寝殿里。

香炉里青烟袅袅,众侍女捧着妆匣宝钿站成排,低眉而立。七尺高的梨木屏风缓缓拉开,面前的檀木架子上挂着一套华贵的嫁衣。

“真好看……”勾月不由低叹出声。在仙界御织坊订制的两套嫁衣,是天宫众司衣妙手为她和樊禅量身裁做的,样式繁复奢华,一寸一缕都极其精美。樊禅的早先已经送去云踪,而她的这套自己之前也试穿过一回,然而现在看见了还是心生惊叹。

里面是双层染莲红缎绣长裙,外罩的广袖华袍勾嵌百花暗纹,尾裙曳地,边缘滚金丝缀,加上那宝相竞绣凤纹霞帔,尽显高贵艳丽。勾月伸手摸着外袍上的金丝团花,怔怔地有些出神。重烟雪却没多少耐心,直接把她拎过来,亲自伺候着她更衣。由里到外,一件件穿上。

海棠滚边锦缎将纤腰束起,再戴上岫玉盘云白银璎珞圈,穿上祥云纹牡丹绣鞋。葱白的手指细细抚过嫁衣边角,轻理齐整,而后才拉过另一双柔荑,在那如玉的指尖上涂上灿若绯霞的蔻丹。

勾月头一回得到自家姐姐这般服侍,看着对方专注而温和的神情,只觉受宠若惊。但尽管心里头有些感动,面上还是忍不住一副得瑟,故意打趣道:“哎呀,没想到咱们三兄妹最后却是我这个最小的先嫁出去了呢。”凑过来一些,眉眼弯弯:“怎样,你有意中人没有呀?哪天也穿上嫁衣当新娘子啊。”

可惜面前美人不吃这一套,手里动作依旧从容有序,声色也冷淡:“如今魔界里有多少事情需要我去操持,哪有时间谈情说爱。呵,你就不一样了,潇洒自在,想做什么都可以。”抬眼看过来,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妖媚,似笑非笑:“如今你嫁出去后,我们不知会多省心。哎呀……最好你跟大哥都嫁出去,然后我一人继承父王这偌大的家产。”

勾月撇撇嘴,自己跟这腹黑女人斗嘴就没赢过。吹吹已经涂好指甲的那只手,边打量着边埋怨道:“你就尽会呛我,多说些好听的不行么。哎……阿燕那个没良心的,带着莲心到处游山玩水不说,连白烛她们也一起拐带了去,都不来看看我。还有晋姨也是的,明知道女儿家准备出嫁这段时间是最为烦闷紧张的了,也不回来陪我,跑去南海做什么啊……”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注意的重烟雪变得有些不自然的脸色,继续着碎碎念:“之前没有音信就罢了,今天我都要成亲了,她竟然还待在南海不提前回来……说来真奇怪啊,这哪里像她的性子。”

“她不回来就算了。”重烟雪忽然冷声打断了她的话。

勾月微愣,还是第一次从这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语气。嗯……似乎有些赌气,还有幽怨?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啊……许多画面浮现上来,心头陡然生出些惊异,觉得自己疏忽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还没琢磨明白,对方就拉她到妆台前坐好了。

这会儿已经接近午时,外头点燃了第一轮的爆竹,一串串噼啪的声响传到了这里。

听着外边的声音,勾月就被转移了注意。安静下来时,渐渐有些难言的紧张感冒出来。她垂下了眸子,放在膝头的手不自觉地微攒起。重烟雪明白她那点女儿家的小心思,遂弯了弯唇,拿起玉梳给她梳头:“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开始了。”

“母亲不在,我这个当姐姐的便代她叮嘱你一番。”素指轻捋开如瀑长垂的墨发,执起一簇,随着梳齿穿梭轻抚而下,“嫁了人,从这个家走出去,就是全新的生活了。将来记住凡事都要稳重些,不能任性妄为。”

“樊禅宠你让你,你也要爱她信她。两个人和和美美,相互扶持地过日子。你也得学着照顾人,贤惠体贴些,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招惹是非又爱发小脾气,叫人为你操心。”

“我也没那么差劲吧……”勾月静静听她说完,小声提出异议,结果惹来一声冷笑。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自家姐姐此时是怎样一副带着怀疑的嘲讽脸,心虚之下只得地乖乖闭嘴。

“还有,以后……常回来看看。”重烟雪声音放柔了些,将手里柔顺的墨发轻轻挽起:“无论怎样,父王和大哥都是舍不得你的,以后你和樊禅要多些回来住。”

“嗯,我知道了。”勾月垂眸,低低应道。少顷,仰起脸来看向站在她身后的人,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谢谢你……姐姐。”

久违的一声姐姐让重烟雪动作微顿了一下。而后眼波漾开,勾起的嘴角里多了几分邪肆:“哟,这别扭的样子真有意思。”

……就知道会这样。勾月哼哼着白了她一眼。这时女官捧来凤冠首饰,服侍着佩戴上妆。细画娥眉,丹唇衬映雪肤,再缀上凤嘴衔珠步摇,戴一对玉兰紫晶耳坠,更觉光彩耀目,别样妩媚。

终于穿戴完毕,时辰也刚好到了。宫人将大门打开,沿路铺开彩绣地毯。重烟雪把半截红绸递到勾月手里,带她走出门去。

远近爆竹再次点燃,碎开的纸屑像飞花铺天盖地。被众人簇拥着来到碧霄门前空场上时,各方宾客已经陆续到齐,望过来的视线里都含着惊艳,一片欣然赞叹。勾月一眼便在人群里看见了姻缘仙君司徒虞一家,还有红光满面地正冲自己挤眉弄眼的尹泊燕和雨安她们,还有拿着手绢擦泪的一脸感动的自家大哥……

大祭司已经领着手下的官吏登上石阶,沿途布施法决开鼎焚香,黄衫女史随后引灯而上,垂下红绡帘子,昭示着一场盛大的婚礼即将拉开序幕。

酉时三刻,天边破开五彩霞光,长长的一列麒麟车马乘云而至,落到地毯那端。众人齐齐望去,知道他们等待的另一位新娘子也已经到来了。

才刚看见车队,勾月就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屏住呼吸,翘首以盼,终于得看见朝思暮想的那人从高大的车辇里缓缓下来。一双锦纹玄色云履踏上金缕地毯,那穿着喜服的女子就站在彩绣的百鸟图纹中央,美得不可方物。

樊禅手里同样拿着半根红绸,她的母亲亲自牵引着她走向对面。

云发挽成凤髻,缀上明珠金冠,一袭正红色飞鹤盘丝曳地长袍搭配宽幅云雷嵌玉腰带,肩头团秀出云踪图腾,裙摆间的卧蚕纹黄玉环佩泠泠作响。

目光遥遥相接,勾月心跳陡然加快。正朝自己走来的人,褪去了平日里那一身清冷素雅,正展现出最为明媚艳丽的一面,却是冷艳中自带威仪,琥珀色的眸子轻轻一睨便足以摄人心魄。

捂着心口转移视线,看向走在樊禅前边的美妇人。这她是第一次见到樊禅的母亲。个子要比樊禅要矮上许多,是十分娇美纤巧的女子,五官也偏柔和,但那翘挺的鼻子和薄唇跟樊禅很是相像。这会儿对方发现了她在看她,美丽的脸庞上立即绽出笑颜来,竟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灿烂似星辰。

勾月脸一热,顿时有些局促了。视线再次黏在樊禅身上时也不敢太过放肆,深怕被这位未来婆婆笑话了去。但是……但是又好焦灼啊。明明只是百来步的距离,却为何觉得好遥远,仿佛要经过漫长的时间,心爱之人才能走到这里。

“好慢。”于是她转头,可怜兮兮地看向自家姐姐,两眼汪汪:“我们不能走过去吗?”

重烟雪不由侧目。瞥了眼被抓皱的红绸,面无表情地悄悄伸出手往某猫腿上掐了一记,森然道:“要是敢扑过去做出些不矜持的动作,你就瘸着成亲吧。”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