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是深沉的;此刻见她情不自禁语带哭腔,他眼里愈发暗潮涌动。迟疑,终究,他叹口气,重新摩挲她印在手心的脸庞,哄孩子般:“哪呢,没死。”
唐无心忽然松了口气,愈发柔软地黏腻在他手心:“赵良夜,我信你。”

他实在不忍,整个人弯着身子,躺在她身旁,紧紧将她包围住。

没有说话,没有打搅,时间慢慢。

静默几分钟,唐无心挪了挪位置,愈发要嵌到他的身体里去:“萧逢程,出什么事了?”

赵良夜大手按在她后脑勺,觉出她细碎的颤抖,心疼不已。

“被警察带走了,陈幼枝领的头。”赵良夜轻描淡写,“他那些事,没藏住,这次判刑是板上钉钉的事。”

陈幼枝混到现在,仍是不高不低的,主要他实诚,也没那些弯绕心思,更没有背景。眼下萧逢程这样的大案子由他定了,他的地位也必然会稳固。何况是一箭三雕,他铲奸除恶为先,又可帮助赵良夜这个良友,且能帮助自己仕途顺畅。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都不是好士兵,陈幼枝是想出头的。身在高位,他的宏图抱负,自然更好施展。

唐无心像裹在蚕蛹里的幼虫,又往里缩了缩。目光无神:“噢。”

人心啊,就是这么复杂。

唐无心希望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也不希望萧逢程彻彻底底折了翅。可但凡萧逢程有一点活动的余息,就不会让她好过——奈何奈何!

明明灭灭的眸子,终究是按了去。她闭上眼睛,想要自此不再想萧逢程的好,不再想萧逢程的恶。萧逢程的所作所为,不是无期徒刑就是死刑,他这一生,已经是结束了。结束了!

赵良夜将她圈在怀里,细问:“舍不得?”

唐无心哽咽:“其实我恨他。”

将她揽进怀里,赵良夜多么通透:“可你也爱他。”

猛地拽住他的衣领,她眸光闪烁,疑似惊惶地要解释什么:“我爱你!赵良夜,今生今世,我只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

他声音急切,亦是安抚。

她缓缓静下来,贪恋他怀间的温暖。

“赵良夜,你的童年,是怎么样的呢?”

赵良夜垂下眼眸,长卷的睫毛顿时在眼下造成虚浮的阴影:“我的童年,是在病痛中度过的。”

“我呢。跟江秋暝一样,是萧逢程重塑了我的世界。”

唐无心多年以前,不像阮苏木一样被逼做童、妓,只是流落在街头,朝不保夕罢了。遇到萧逢程那会,她莫名其妙得罪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如今想想,大概是妇人嫌她脏,嫌她碍了视线,把她痛打一顿。

她还小,身子板细瘦。

那把打手一拳紧接着一拳,愣是没留半点情。

她倔,半天没说话。

妇人终究是怕出人命,收了手。唐无心不知道躺了多久,她站不起来。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她被打得起不来,没人管就算了,还下起了瓢泼大雨。

即便是夏日又如何?

时至半夜,阴冷冷的雨水拍打在满是伤痕的小人儿身上,怎么不是裹挟人去地狱?

挨打时,她咬着牙忍痛。夜半淋雨时,她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牙齐间渗出几声碎吟。她仍是倔强的。

没人管的野草,她也要固执地成长!

某些固执与韧性,那是唐无心早先就根深蒂固了的。

昏睡,清醒;昏睡,清醒……如此循环,唐无心终于有了力气。她拖着血淋淋的身子,一步步走在雨后潮湿的路上,踉踉跄跄的。凌晨三四点那边,路上仅有零星的灯火,没有人烟,聊聊驶过几辆夜行的车。

医院急诊区,她什么都没有,护士很为难。为难是为难,护士没有接纳浑身是血的唐无心。她一路跋涉,耗尽精力。她连走到座椅旁,站起坐下的力气都没有。

她窝在急诊区的门口,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兽。外面湿漉漉的黏湿气仍旧笼罩着她,急诊区行人是很少的。她不忍直视的惨状,到底只有和她厮缠过的护士知道。

护士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彼时,坐在座椅上,漫不经心看着报纸的,正是萧逢程。阮苏木突发高烧,到手术室。彼时的萧逢程,堪堪二十。他眉目间,稍稍有些稚气。可他到底心思深沉,有远超于同龄人的沉淀。

在唐无心浑身带血出现时,他就注意到她了。

他眼力很好,从她血色、泥土色交错的脸上,他已经看到了日后的倾国之貌。她生的,是美人皮,美人骨。鲜嫩嫩的,美人坯子。

可不够。

如果她就这么坐在门口晕死过去,她不值得他去培养。因为已经有阮苏木、许合欢、萧沉香,第一批,他只是试探。再加一个无妨,但这个女孩子要给他足够的理由。

半个小时过去,阮苏木没有危险,正在输液。他本可以让下人来,但是他很重视那几个姑娘,不管偏宠谁,他全部都是在乎的。他起身去看阮苏木,和医生粗粗交涉了番。阮苏木很快就会好,且没有后遗症。

如果阮苏木不能够健康,他也不愿意养着。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为的,就是那日后的“一时”。

大略扫了昏睡中的阮苏木一眼,萧逢程记挂唐无心,又在走廊上的座椅上坐下。唐无心还在那边,闭目养神,奄奄一息。

“咳咳”,有个医生想要抽烟,走过她时,发出声音。

她眼睛倏地睁大,猛地拽住医生的腿:“救我。”原本快死了的人,眼里瞬间迸发出的光亮,却让人不可忽视。

而萧逢程离得不远,亦是看到一清二楚。

就在那个瞬间,萧逢程几乎就要领走唐无心。她目前足够漂亮,足够坚强,有可塑性,有很强的求生意志。可萧逢程忍下了,他继续观望。

医生俯身。扫了扫唐无心周边:“你家长呢?你……”其实医生也难做,要是唐无心这么死在门口,他不知道有多麻烦。唐无心小病还好,要是是大病,医药费是无底洞,不小心治死了,那真是后患无穷。

“我没有家长。”唐无心继续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叔叔,你救我,我只是被打伤了。我会好的,我会报答你的。”

求护士不成,她求医生。

她不想这辈子。就如草芥,不想因为一个贵妇人莫名其妙的厌恶,就死了。

她这一生,原本就该很长。

“我先去抽个烟。”医生敷衍。

拽住医生裤脚的手,一点点松开,唐无心的眼睛,仍旧在凌迟这中年医生的心。

医生得了自由,原以为会轻快出去,却到底多了份沉重。

唐无心是知道的,医生没有同意。她年纪小,但是已经看了很久陌生人的脸色。她知道,他不同意。她就是个祸害,她是个带着血的垃圾。

没有力气挪动,她一时之间,怔在原地,不知再去求谁。

在小姑娘眼里耗尽最后一点生气之前,萧逢程就这样走到她面前。阮苏木临时出事,萧逢程一身休闲,白衬衣、牛仔裤、运动鞋,颇有少年的味道。

在唐无心眼里,萧逢程一直都是,一丝不苟的,恰到好处的,近乎完美的。

从初见就注定了。

她那么脏。他却那么干净。他径直走向她,她像是有所感悟的,猛地抬眸。

恰似一枝山花烂漫。

在唐无心抬眸时,他脑海中猛地蹦出这句话。

那时候他偶尔看到过《至尊红颜》,戏里的武媚娘初见李治那一抬眸,倾倒的何止是那一代帝王?隐约记得,当时配的歌词,就是这句。

而此刻唐无心给他的悸动,是更深的。她眼中,包含了太多东西。

正是那些东西,让他决定,将唐无心据为己有。

“你,要帮我?”唐无心见萧逢程主动走来,从震惊中回神。

萧逢程勾唇,弯身,探手揉她发顶。黏湿的、脏污的、带着雨腥气的发顶。

“我喜欢聪明的女孩儿。”

声音潺潺,仿佛他已经宠爱她许久。

唐无心,何以招架?

何况,她拼命想着活,怎么会不死死拽住萧逢程伸出的橄榄枝?

从此以后,她叫唐无心。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叫什么,从来没有人喊过她名字,自她有记忆以来。其实有照顾她的老奶奶的,不过喊的是“妞妞”。自打老奶奶逝世后。她是彻底成了随风吹的蒲公英。

可即便风中吹得肆意,她也想要扎根土地。

自此,她变成了唐无心。

她认识了阮苏木、萧沉香和许合欢,刚开始她除了训练,对三个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许合欢自小不大亲近人,萧沉香更为飞扬,阮苏木从一而终的温柔。时间久了,萧沉香算计,许合欢疏远,阮苏木亲近,她的关系也就定了。

而她,也给自己涂上一层层保护衣。

当初解决领养问题时,只有一个能让萧逢程做监护人。其他三个要去其他人名下,唐无心和萧沉香争执起来。彼时萧逢程还没露骨地偏宠萧沉香,因此是抽签。

最后唐无心留在了萧宅,也因此被萧沉香狠狠算计了。

唐无心和萧沉香的梁子,正是那时候结下的。至此十多年,恩恩怨怨,从未消停。唐无心怎么会想到,她恨了萧沉香这么多年,最后,反倒是萧逢程激起她的求生意志。

很多福利是寄居在别人家没有的,是住在萧宅的唐无心独享的。

当晚,唐无心就往他床上黏。

一则。她突然改变境遇,不能一时间接受。唐无心再激灵,不过是个孩子。

二来,她很清楚,萧逢程是可以改变她一生的。她不知道日后具体要做些什么,但她清楚,他能决定的事情太多太多。

既是寻求依附,又是带点讨好。

萧逢程那时候并不忙,洗完澡,翻看杂志。听到窸窣声,他才抬起头,入目的就是干干净净、羞羞怯怯的小姑娘。

唐无心的伤。是外伤。外面看起来惨兮兮凄凄然,到底没有伤及五脏六腑,养养就好了。而且小孩子有惊人的修复力,现在唐无心脸上完全看不出伤了。

白莹莹,水润润,稚嫩丫头的美好,全都集在一起。

瞧那嘴,说什么?

“萧大哥,我害怕打雷,我可以和你一起睡么?”当晚确实雷声连连,不过唐无心骨子里,别说雷,跳出个鬼,她都不怕。

太小无依,在她眼里,人比鬼可怕。

萧逢程从来没有让人陪着睡的习惯,当日,鬼使神差的,他就答应了。

唐无心光着脚丫子,一步步走到萧逢程面前。

本就没打算熬夜,小丫头来了,他索性睡了。

在黑暗中,唐无心是拘谨的,规规矩矩躺在一侧。而萧逢程。不过是从正中央挪到了右侧,并无影响。

那时候的唐无心,还是好眠的。

萧逢程的床极软极软,她本打算绷着神经的,可不知怎的,就突然陷入了梦乡。

听到唐无心呼吸平稳时,他还没有入眠,他在想,怎么培养这些个苗子。他从小都是有野心的,当然童年不是明媚的。至于如何不明媚,他记得,也当忘记了。

或许因为第一次身边躺了个小人儿。萧逢程没有睡着。夜深人静,黑压压一片,耳畔萦绕她轻浅平稳的呼吸声,他思路愈发明晰、活跃。

忽地,唐无心一个翻身,攀上了他的身体。

如果说无意,她的动作似乎太准确了;如果说有心,可她沉沉的呼吸声他听不出假。

他微愣。

后,他轻轻拥着她,仿佛抱着一个瓷娃娃。他从小没有玩具,他想,如果有个玩偶,绝对不会唐无心这般水灵吧?

她睡在他床上,一睡几年。直到她十六岁时,他差点要了她。她恰好例假来,所以好事未成。萧逢程是扫了兴,唐无心也知趣,不主动提。

萧逢程身边有那么多环肥燕瘦、琳琅珠玉的女人,家里的美人儿,不惦记也是正常。

后来惦记不得,他不照样可以得到,可以摧毁?

近水楼台先得月,照理,唐无心最该得萧逢程的宠爱。

萧沉香一次次算计,触了萧逢程的逆鳞,因此萧逢程偏宠萧沉香多一点。经年之后,萧逢程明白过来了,却已经习惯去宠着萧沉香,习惯和唐无心、阮苏木、许合欢保持着应有的关系。

后来萧逢程有过很多姑娘,这最初四个的地位,到底不可撼动。

他最欣赏许合欢,也重视唐无心。若非觉得唐无心是块好棋,他也不会让把她留给赵良夜这样玲珑心思的人。如果知道会有今时今日的结果,萧逢程还会让唐无心出马么?

或许会的。

毕竟萧逢程,天不怕地不怕。

其实还有很多温存的时候,那时候只有她们四个。萧逢程教什么都亲力亲为。她住在他身边,很多待遇,都是别人没有。那是年少时,无法取代的,在唐无心心里可以称之为宠爱的东西。

唐无心之所以不屑解释不屑要萧逢程对萧沉香这样近乎溺爱的宠,是因为她觉得那种不自觉流露的亲昵,才是真正的宠爱。

十几年。

他们有十几年。在没有遇到赵良夜之前,他们有小摩擦,都是不触及原则性的,过后就会好。萧逢程难得哄唐无心,多数唐无心主动认错。

只是唐无心一直清楚:萧逢程绝不会是她的。

“赵良夜,你明白我吗?”唐无心碎碎念,说得并不完整。

赵良夜却听得清楚,将她更深地按入怀中:“我明白。”当日在悦暝岛,听到江秋暝和江同照的事,赵良夜多少理解唐无心和萧逢程的关系。

只是当时的赵良夜,还是一无所知、苟延残喘的赵良夜,即便有所感触,也不能告诉唐无心。如果唐无心翻出她和萧逢程的往事,他是能理解的。

养育之恩,不是一次艳照门就能摧毁的。

萧逢程是差点逼死唐无心,可唐无心始终没死,唐无心始终不能彻底恨。只能,又爱又恨。不过。唐无心现在的爱,可能更像是对兄长的一种爱。

且唐无心还在恢复期,他不想加重她的病情。哪怕有一点儿小介意,他都愿意盖过去。反正地久天长,她是陪在他身边,而不是将会终身监禁的萧逢程。

萧逢程这事,说来就来,阵势大得惊人。所谓树倒猢狲散,他旗下但凡是擦边的产业,一律遭封。眼见萧逢程都垮了,手底下的人,窝里斗的窝里斗,携款逃走的逃走,投降配合的投降……总之方寸大乱,使得萧逢程大势彻底已去。

短短九天,萧逢程被挖出的产业是惊人的,被冠上的罪名更是一条覆盖一条。而这九天的雷厉风行,赵良夜、警方准备的时间,肯定长于她的想象。

唐无心坐在沙发上,盯住追加的报纸报道,忍不住蹙眉。

她以为她足够了解萧逢程,可她还是不够!远远,不够!萧逢程藏得太深,少年时就开始筹谋。几十年了,存下的资产,令人咋舌。她想,以萧逢程的头脑,肯定转移出不少资产。

眼见她倒下的风声一阵盖过一阵,她心中不知该喜该忧。

萧逢程的案子一直不开庭,想必就是等他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后再逐一清算吧。

数罪并罚,萧逢程真的要死刑了?

合上报纸,唐无心有些出神。显然,对于萧逢程要死这件事,她并非十分乐意。所有的爱恨,在生死面前,总显得清淡一些。

赵其柯打完太极回来,看到唐无心,还打了个招呼。

唐无心当然要保持礼貌,但唐无心知道,赵其柯在等她决定。这段时间,是她觉得赵其柯最为冷静的时候。他不发脾气,看她的眼神有时候空洞无内容,有时候又显得意味深长。

基本上她都是坦荡的,不过这些日子接连都是萧逢程的事,她有些心神恍惚。

“报纸上都报道些什么。”赵其柯见她把报纸揉在膝盖上,有意问。艳照门事件后,接连报道后。赵其柯亲自去调查了。

之前赵其柯调查不出任何东西,那段时间萧逢程故意放水,赵其柯查到全部。知道萧逢程倒了,赵其柯是奔着戳唐无心伤疤去的。

唐无心不负所望,脸色刷白:“爸,你自己看吧。”

说完,她把报纸放在茶几上,展平。

回到卧室,她坐在床边,呆坐静思。其实说悲伤,她是论不上的,她就是有些走神。赵良夜这些天很忙,她呢,还在家里。毕竟要养胎,而且她也不想去写字楼工作。她想自由的,比如摄影。

可赵其柯这么轻巧一提,她到底是感受到的。

已经挖底到这个程度了,离萧逢程的庭审,也不会远了。

不会了。

不知道发呆了多久,响了。

是阮苏木。

她猛地一惊,挺直背脊,似乎已经知道阮苏木会说些什么了。这些天,她没联系过阮苏木没有联系过和萧逢程相关的任何人。

犹豫再三,唐无心还是接起了电话:“苏木。”她嗓子有点干,说出的话也涩涩的。

“无心。”阮苏木嗓子是哑的,脸上是浓妆都掩不住的悲戚,“你去看看萧大哥吧。”

“为什么。”我恨他。

后三个字,都已经滚到喉咙口了,她终是没有说出口。

阮苏木再度泫然欲泣:“你都知道了,你知道,萧大哥的结局。你都知道了。我是想陪他一辈子的,一辈子的……无心,我求求你,你去看看他吧。这次,要是他死了,我也会死的。我再也没机会欺骗你、背叛你,也没机会恳求你。我这次,就恳求你,见见他吧。”

唐无心保持沉默,对阮苏木话里的生死相随表示沉默。

似乎是怕唐无心有所顾忌,阮苏木又追加一句:“现在萧大哥在警局,手是被镣铐铐住的,人是没有自由的。他已经不能对你做什么了,他说,他只是想见见你。毕竟……”

说到这里,阮苏木再度哽咽:“毕竟,你陪了他这么多年。”

她曾经以为只有赵良夜懂得收服她的心,其实萧逢程温柔起来,更是直接戳中她心中的柔软。

一句,毕竟她陪了他这么多年,轻而易举让她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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