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顺治十二年、永历九年(1655)初chūn正月二十四。成都西南大邑石笋山下。
这里曾是川西平原通往川西南重镇雅安的通道,每当晴朗夜晚,这里的山顶还能够瞭望到川西邛州的万家灯火。石笋山下,唐代曾有一座大寺院,因为这里曾是商业大道,香火十分旺盛。元明之时,沿长秋山南下的官道修建好后,这里香火逐渐衰落。到了大明末年,这里已经成了闭塞的山区。石笋山下只有一间小小佛堂在供奉着香火,而山崖上大唐时代留下的jīng美摩崖造像已经成为一种繁华盛世的追忆。

顺治年间的四川,惨招兵乱。自崇祯十七年张献忠进军四川以来,四川战乱不断。张献忠攻克成都后,建立自己的大西政权,可明王朝残存势力仍然在拼死顽抗,这造成大西军和川人的混战,接着有湖南、江淮明官军入川,四川再招劫难,明王朝外省官军残害川人胜于大西军。接着,地方土匪‘摇黄十三家’乘乱而起,再次造成劫难。清兵入川,击溃大西军,四川再次陷入各路乱军混战中。

此时曾经繁华的成都城已经毁于战乱,而成都西南的邛州城也被波及。石笋山山上再也看不到邛州城的万家灯火。清军和归附永历帝的大西军的战事仍在继续,清军控制了川北和川西,而大顺军余部‘西山十三家’则活跃于川东以及鄂西,归附永历帝的大西军还控制着川南。成都平原由于无险可守,乱兵之后,瘟疫横行,成都平原村镇大都成为废墟,站在平原边山丘放眼望去,一片荒凉。

静玄师父原本是邛州边白鹤山鹤林寺僧人,半年前,为避兵乱,来到自己弟子主持的石笋山佛堂。石笋山佛堂很小,原本只有自己弟子僧秀主持。这年夏季又是大雨,上山的道路垮塌,几乎没有香客。由于邛州战乱毁坏,佛堂也收容了几十来个逃难来的难民,僧秀带着大家在佛堂边建起临时住房,开垦佛堂周边山地,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生活。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子从一个稚童成长成成熟的男子,静玄心里感到十分安慰。

这天下午,静玄带着兰儿到山坡上的唐代摩崖造像前,给兰儿讲起佛经故事。兰儿是静玄好友邛州大户罗居士的外孙女,罗居士女儿罗思懿自幼许给罗居士好友成都府大户兰家,成年后嫁与兰家。那时正值大西军入川,兰家遭难,罗思懿逃回娘家生下兰儿。接下来便是乱兵横行,罗家把罗思懿母女托付给白鹤山静玄师父。罗家一向潜心事佛,给白鹤山不少布施。故白鹤山僧众对思懿母女照顾有加,不料三年前邛州遭乱兵洗劫,罗家被毁,几十口殉难,静玄便担任起照顾罗思懿母女责任。想到以前罗居士给自己说过,还想给罗思懿找一个好人家,自己是想遂罗居士的心愿,但这兵荒马乱时代,能生存下来就不错了,哪来好人家寻呀?

静玄离开白鹤山,到石笋山佛堂,主要原因其实是为了罗思懿母女。白鹤山在邛州城边,各路乱军时有路过,这些乱军会掳走青年男子和青年女子。罗思懿虽然生下兰儿,但尚在花信年华(二十四),颇有几分姿sè。静玄师父一直把罗思懿当做自己女儿,担心乱兵sāo扰,便带她来到了石笋山佛堂。现在在石笋山避难的难民几乎都是老人、稚童,静玄只能暗自祈求这样混战、动荡的rì子早点过去。

“爷爷,有人来了!”兰儿望着坡下说。

夕阳下,静玄顺着兰儿手指方向看去,见一个游僧手拿一根哨棒,背着一个包裹,正朝着这边走来。

去年夏季大雨以来,石笋山佛堂与外面的消息几乎隔绝,静玄非常想知道外面的消息,故带着兰儿迎了上去。

“阿弥陀佛,贫僧杭州府永福寺修行慧悟拜见长老。”来僧见到静玄,躬身说。

“阿弥陀佛。贫僧鹤林寺静玄。慧悟师父从杭州府来?”静玄回礼说。

“是的,我是去年深秋从杭州府出发。”慧悟说。

“师父还没有用斋吧?“静玄问。

“是的,我虽然带有一些干粮,但没有来得及吃,现在正是饥渴交加,如果能讨上一壶热茶,会感激不尽!”慧悟笑道。

“我们这里历经兵乱,一切都简单,不过还是有些素食的。”静玄转身对兰儿说:“兰儿,带师父去临时的斋房吃点东西吧。我回佛堂等慧悟师父吃完饭后,给我讲讲外面情况。”

慧悟去年深秋离开永福寺,先到阳羡山见过姐夫陈贞慧后,便开始西行。他沿江而上,一路上看到的都是逃难难民。他一面行医,一面到沿途寺院高僧处学习医术。行至湖北,他了解到湖北大部都被清庭控制,大顺军残部活跃于川东和鄂西。湖北几个寺院僧人好心劝他不要入川,因为川中尙在混战。慧悟了解到川北已经为清廷控制,四川总督府现在设在保宁府,并在两年前举行了第一届科举考试。正是在这一年,大西军和清军在川北进行了决定xìng会战,大西军刘文秀部遭到毁灭xìng伏击,残军南下贵州,投永历帝。川北完全被清军控制。目前归附永历的大西军固守着成都平原南的嘉州,而清军以占据川北各州,以保宁府为中心,逐步南进,和明军争夺成都平原与川东。

这两年,清廷开科举后,一面忙着在川北恢复基层官衙统治,一面准备南下战事。慧悟乘贩卖私盐船沿江而上,穿过大顺军余部西山十三家控制的川东地区。慧悟在何腾蛟部时,曾与归降的郝摇旗结交,而这时,郝摇旗部正退守川东。慧悟也无心拜访故人,川东、鄂西长江码头附近,都是乱兵。船家一路逆流而上,连夜赶路到了保宁府。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匪盗,大部分寺院都已经损毁,当慧悟来到据保宁府东面永安寺时,才感到脱离乱世。

永安寺住持曾游历永福寺,对慧悟十分照顾。慧悟一面在永安寺向高僧学习医术,一面在那里行医。当慧悟告诉住持准备离开永安寺,前往成都时,住持告诉他,听说成都城已经完全毁于战火。见慧悟南行意决,永安寺僧人为他备足了干粮。此时,传来消息川东清军和刘文秀余部尚在激战,慧悟便经绵州南下成都。

离开永安寺,慧悟先到绵州。驻扎在这里清廷平西王吴三桂的军队正准备南下,清兵四处抢粮,弄得绵州各个村落,人心惶惶。慧悟没有进绵州城,在梓潼大佛寺借宿两rì后,南下进成都平原。让慧悟没有想到的是以前繁华的成都平原已经渺无人烟,几乎所有村寨一片狼藉。宽阔的平原居然出现虎患,自己所经过的村落,都是一片片废墟。

当慧悟来到成都城时候,简直惊呆了,成都城墙大都毁掉,城内几乎没有完整建筑,城市中心的蜀王府已经被烧成废墟。慧悟按师父绘制的示意图东行到了成都城东门的大慈寺,昔rì宏伟的庙宇也成了瓦砾废墟,师父的故旧朋友根本无处可循。

慧悟也曾在江南鏖战,见过很多毁坏的城镇,但如此惨烈空无人烟的城市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出了成都城,慧悟一路南下,到处可见新埋的坟堆。由于看得出坟堆是草草掩埋,有流浪野狗拖出尸体充饥。

在成都城外露宿一天后,慧悟一路南下,到了成都府下崇庆州的新津。新津曾是大西军与清军激战的地方,县城早已毁掉。在岷江边,慧悟遇到了一个船家和一个云游的道士清风。清风道士告诉慧悟,战乱之后,西川到处都是瘟疫。自己本是绵州翠屏山道观道士,有弟弟在邛州鹤鸣山修道。战乱中担心亲人安危,原本想去探访,路上见逃往山里避兵乱的百姓多患疟疾,故暂时在这里为百姓治病。

慧悟随清风道士来到新津城外的老君山,这里曾经是道观,崇祯十七年毁于火灾,现在有逃难百姓几十人在这里居住。慧悟见这里避难的百姓都是老弱病残,不见一个年轻男女,有些奇怪。道士告诉慧悟,去年底开始,绵州清军准备南下,部分军队已经推进到邛州,而嘉州刘文秀部也准备在嘉州抗击清军,成都平原周边也有很多结帮匪患,他们军队时常出没在邛州各地,把避难山中的百姓中的青壮年男女都裹挟走了。有从清营逃回的百姓说,被清兵带走的青年命运十分悲惨,男丁被迫做一线冲锋士卒;女子白天在营地做后勤,晚上则作为营jì供清兵享乐。

慧悟在老君山住了三天,帮助清风为得了疟疾的百姓治病,和清风交流了很多药物和医术知识后,便告辞南下了。由于老君山在岷江边,新津渡还有许多往来船只,所以传来的消息还是比较多。清风劝慧悟不要沿岷江南下,因为清军和归附永历属下的大西军正准备在嘉州开战,慧悟便沿长秋山到了石笋山。

在石笋山佛堂,慧悟把自己知道的川北、成都的情况告诉了静玄师父。因为西蜀太闭塞,静玄根本不知道江南已经落入清廷之手。所以,慧悟又把江南战局告诉了静玄师父。

“难道现在大明真的气数已尽?”静玄感叹说。

“因缘轮回,天道无常呀。”慧悟说。

“出家人只希望战乱平息,百姓能休养生息。川西战乱自大西军入川,各路匪盗群起。两湖明军入川,外籍军队都是祸乱百姓。清兵南下后,各路军队混战在西川富庶之地,百姓生灵涂炭,我释迦弟子也遭灭顶之灾,很多寺院都遭毁坏。我已经是耄耋老人,真不愿看见你们身陷战乱之中。”静玄说。

这时,罗思懿带着兰儿从屋外走了进来,她为慧悟奉上一壶茶。

“师父,请用茶。”罗思懿说。

慧悟转身看罗思懿,看到罗思懿一身素装,脸上没有脂粉,但皮肤细腻光洁,真有了惊艳的感觉。自己在江南时候常听说蜀中出美女,这次一路西行,很少见到年轻女子。这一下见到罗思懿,慧悟还真有点震惊,不知蜀中女子如此标致。

“谢谢女施主。”慧悟说着,忍不住多看了罗思懿两眼。

“慧悟师父,这位罗思懿施主的父亲是老衲的挚友,兰儿是她女儿。老衲本是出家人,没有牵挂。但罗家惨遭罹难,思懿已经没有亲人,我把她当做自己女儿,期望她和兰儿早rì过上平和生活。”

也许是说道了罗思懿的痛苦回忆上,她在静玄师父身旁坐下后,岔开话题问:“慧悟师父,你是准备哪里?”

“贫僧在杭州永福寺学医术,本想云游川滇,为寺院信众治病,顺便跟川滇高僧学习医术,没有想到蜀中战祸如此剧烈,我想继续南行吧。”慧悟说。

“我们这里有七、八个乡亲患上了疟疾,僧秀师父无法医治,把有些人隔离在山后,正需要有人医治。”罗思懿说。

“前两天我在新津老君山,正好跟绵州的清风道长医治过一些疟疾患者,我得看看你们这里有没有合适的草药。”慧悟说。

“我现在在帮僧秀师父照顾病人,我带你去僧秀师父那里吧。”罗思懿说。

“好的。”慧悟回答。

“慧悟师父,不好意思,你远道而来,还没有好好休息,就让你忙碌。”静玄说。

“静玄师父客气了。关于医术,我还要向您和这里的僧秀师父多多讨教。”慧悟说。

“慧悟师父,你不用客气。老衲和小徒僧秀都只是略懂医理,我们自知难当医治病人的大任呀。你随思懿去看病人吧,我和兰儿给你准备住处,我们这里简陋,你只能住在佛堂边的草棚,可以吗?”静玄说。

“没有问题的。”慧悟说。

慧悟随着罗思懿到厢房见到了僧秀师父,僧秀正为患上疟疾的病人烦恼,听说杭州来的师父有治病的经验,便把医治事宜全部委托给慧悟。慧悟随思懿到山后看了疟疾患者,感觉僧秀准备的草药实在不足,而僧秀的诊治经验的确不足。有两个患者只是风热也被看成是疟疾。慧悟不好说破,告诉思懿,这里草药类别严重不足,现在天sè已晚,明早自己要到山上采一些青蒿、常山、草果、柴胡等药物。罗思懿认为慧悟刚来,可能不熟悉石笋山周边的山路,便提出明早陪同慧悟一起上山。

晚上,慧悟睡在佛堂边草棚中,由于白天一整天的行走,他太累了,很快便进入了梦乡。恍惚中,慧悟回到年轻时代,自己随冒襄来到秦淮河。正月的秦淮河上彩灯密布,在河边一所漂亮的青楼中,董小宛正深情弹唱着,冒襄追随着小宛声音而合唱。一个妙龄女子出现在自己身边,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居然是罗思懿的面容。慧悟惊醒了,自我反省想:自己修行多年,在永福寺也见过很多前来进香的绝sè女子,从未有女子如此清晰进入自己梦中,难道是自己修行不够,尘心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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