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亭口镇两面环水,唯有东面和北面为陆,因此,建虏只要堵住这两处门,整个镇子就再无出口,当东面北面火起之时,正值东北风大兴,转眼之间,烈焰腾空,整个亭口镇,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火焰吞噬着它们能接触的所有易燃之物,在这傍晚的时分,让整个天空都变成了红sè,它让亭口镇象是一座萨满的祭坛,正向着不知何处的邪神,献祭着血牲!

望着火焰腾腾而起,岳托仍然有些不满足:“这是玛瞻独力攻破的第一座城,那么就让他带着这座城离开,还有击杀他的仇敌。只可惜,李岩没有完全上当,否则,再带上他,还可以给扬古利送份大礼!”

和硕图向着岳托挑起大拇指,其余旗丁,也个个大笑,只觉得多rì来憋闷在胸中的一口恶气,终于得舒展!

正在安营扎寨布置工事的李岩,猛然挺身站起,盯着亭口镇的方向,用力挥拳,重重击打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他扎营之处,离亭口不到五里,因此能清楚地看到,亭口上空冲天的火光!

这绝对不是他与张正预先订好的计策,这只证明,亭口镇出了他计划之外的巨大变故,而且,李岩隐约感觉,这个变故,对他极是不利。

“亭口……亭口和我们夷陵一般,到处都是木屋?”他招来一个到过亭口的侦察兵,急切地问道。

“确实都是木屋!”那侦察兵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脸sè发白地道。

“该死……我为何会疏忽了这一点!”

李岩大骇,不仅是他,宋献策同样变了脸sè。

水火无情,水火之计也是冷兵器时代最恐怖的武器,李岩与宋献策在定计时,因为考虑到宜昌卫强大的火器优势,却忘了这两项最原始的武器!

“传令全军,立刻整队出去,一定要……一定要……”

李岩说到这,声音有些不稳定,火海之中,可是他的两千宜昌卫jīng锐,即使现在宜昌卫总算达到了二万出头,这两千都是他无法承受的损失!

而且,他此次北上,手中真正有战斗力的,也就是七千人的宜昌卫,若一次折掉三分之一,不仅战斗力受损,对于其余宜昌卫来说,士气也会受到沉重打击,接下来的仗,他几乎就没有办法打了!

但他带着现在手头上的两千人去救援?

岳托定下这纵火毒计,安能不考虑到救援问题?他必定是会派人守着城出口,不令城中人出来,然后自己再带大军围城,防备有人来援!

有四千人,他敢在镇子里与建虏展开巷战,两千人,在城外与建虏野战?

虽然他的火器优势很明显,但对方人数优势更明显,现在在他的营地之中,依托着各种工事,建虏来攻他根本不怕,但若是到城前去与六七万建虏决战,那根本就是送死!

此时当如何是好?

“此时当如何是好?”

李岩是关心则乱,而张正则是为自己无法完成任务而懊恼。

李岩并未亲自到过亭口镇,故此意识不到,这里密集的木制建筑会成为致命的危险,从这一点来说,他有疏忽的责任,责任却并不大。

真正责任重大的是张正。

他能够完美地执行李岩的命令,却缺乏一点主动xìng,故此,他到亭口镇后,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甚为完美,却没有想到,他亲眼看到的这些木屋会成为敌人利用的弱点,而且一但被利用,就意味着战局的逆转!

他的反应还是很快的,火势一起,他立刻就明白,因此传下令去,收拢人手,将散布于各处的宜昌卫都召回来。而宜昌卫也不是傻子,绝大多数见火势大,便开始向后撤,唯有少部分陷入火海,无法脱身。

但随着火势的蔓延,他们目前避火的地方,也渐渐不安全了。不过宜昌卫的纪律xìng,让他们面对大火也未曾妄动,只是等着张正的决断。

“入水。”张正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到如何反败为胜。

他知道这么大的火,建虏必然不会让他轻易从城中脱困,那么东面和北面,都一定是群敌环伺,故此,他选择了南面的胶莱水。此时正是正月,天寒地冻,跳入水中固然能躲避大火,却绝不是件舒服的事情。

若换了别的部队,可能还要想一想,不到火焰近身,不肯跳入水中,但宜昌卫对于命令是坚决执行的,转眼之间,张正收拢住的近两千宜昌卫就都进入水中,张正见还有几十匹马,便令将伤病抬上马,自己当先淌水。沿着胶莱新河,向着东方而去。

张正艰难地在齐腰深的水中跋涉。他知道这一段的水比较深,必须再往上游一距离,约是三百米左右,才有河中的沙洲,可以让他们从中涉水,逃到胶莱新河对岸去。

但建虏不可能这么轻易让他们逃走!

虽然城中火势极大,建虏却没有放弃对宜昌卫动向的监视,他们也无法入城。可是可以从两侧监视水上的动静。当宜昌卫一进入水中,他们便已经发觉了,顿时呼啸而来,沿着河岸开始追击。

“快!快!”

张正奋力在水中挣扎,时不时有宜昌卫摔倒,同伴便伸手将之拖起。他们知道,建虏就在身后三四百余米处狂追,如果他们慢了。便会成为水中任建虏shè杀的活靶子!

但人在水中蹒跚,怎么快得过在陆上的奔马?

“二零三队,随我殿后,二零五队,交替掩护,其余人继续!”张正意识到这一点,立刻下令道。

所谓的殿后,就是留在后面吸引建虏的火力。他们跳入了水中,身上的火药早就打湿了,哪里还能对建虏造成有效伤害!张正的意思,无非就是要用自己来给同伴争取活的机会罢了。

在大明官兵争先恐后将同伙推出去殿后,而自己抢先逃跑的时候,也唯有李岩的宜昌卫,才勇于牺牲自己来掩护同伴,张正这声命令一下,顿时有人上来揪着他的衣襟:“你想当宜昌卫第一个阵亡的团正么?我们这些营正、队正还没有死光,什么时候能轮得你来殿后?”

张正一把掀开他的手:“把他拖走,这是军令!”

“军令”二字一出,在宜昌卫当中,就意味着不容抗拒!

那名营正看了张正一眼,然后敬礼:“我定然会取下岳托的头颅送你!”

军令一下,两个队的宜昌卫留在了后头,他们并非没有恐惧,可这个时候,恐惧没有用处。

因为冬天的缘故,他们身上没有再着铁甲,厚厚的棉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装甲,只是棉衣入水,顿时吸饱水,变得既沉重又碍事。眼见建虏已经到了水边,一阵乱箭向他们抛shè过来,虽然因为隔得还远,伤亡并不重,可张正知道,建虏接下来也会择沙洲入水,就近shè击,然后渡河追杀!

“今rì我犯了大错,我原本就该想到,木屋极易引燃,虽然原以为岳托是要占城而不会毁城,可建虏发起疯来,原本就不该以常理去推断!”张正位于队伍最后,他用手护住自己的脸,感觉到剧痛从手上传来,他咬紧牙,忍着痛,一步步向水中更深处行去:“若是我……我能活着回去,定然吸取此次教训!”

“扔了东西,游过河来!”

张正心中正在暗暗发誓,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远方响起。

“小官人!”张正顿时反应过来:“是小官人,他何时过的河,他在河对岸接应我们!”

李岩确实在河对岸接应张正等人,发觉亭口镇火起之后,他最初想的是突破建虏之围,将张正救出火海,但旋即一想,这样做未必能有效果,反而会让自己也陷入苦战。

这个时候,宋献策拾漏补缺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张正等人是当局者迷,李岩是关心则乱,宋献策则能比较冷静地分析情形。他在第一时间便向李岩提醒:建虏围了两个方向,李岩唯有向西或向南,走水路逃离亭口镇的火海。

而这其中,河浅多淤塞的胶莱新河,又最为可能被选为逃遁方向!

因此,李岩命令全军舍弃营寨,不能携带的笨重物品立刻销毁,在最短时间内渡过胶莱新河,来到南岸接应张正,他们与建虏的追骑几乎是同时达到岸边,见到如今情形,立刻向张正高喊。

一边如此,一边还在河这边架起火炮,开始向着猬集于河畔shè击并准备入水追杀的建虏轰击。在这关键时候,炮兵也将自己的实力超水平发挥出来,一炮过去,便轰中建虏最为密集之所。顿时残肢断臂横飞,猖狂得意的建虏纷纷惊呼而退。

这一缓之机,绝大多数宜昌卫都被救过了河。

岳托亲临胶莱新河之畔。遥遥望去,只见对面已经燃起了几十个火堆。穿着军服的夷陵兵正忙碌地布置防御阵营,他冷笑了一声,但也知道,在对方犀利的火器之下,自己想过河追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此次大战,应该到此为止了。

岳托不愿意再与李岩纠缠下去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是不知道李岩还有多少援军。直到现在,他估计中李岩还应该有两万兵力左右。而河对岸的应该是这两万多人中最jīng锐的部队。经过亭口镇之挫,对方一时也无法再追上来,因此他可以从容回师了。

建虏们的叫骂已经远去,张正裹着厚毯,坐在火边,身上却依然觉得冷。

一碗姜汤被端到他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正准备喝。却发现端来姜汤的人是李岩。

“小官人!”

他立刻站了起来,便要行礼,只不过他身上除了裹着的毯子外什么都没穿,一站直行礼,立刻赤条条的。李岩不满地瞄了他一眼:“急什么,现宝吗,小豆丁一般的家伙,也敢在我面前露?”

原本士气有些低沉的宜昌卫们顿时哄然笑了起来,就是吃了败仗后仍然面无表情的张正,这个时候也不禁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用毯子又将自己裹紧来。

“官人,我的错,我未曾发觉建虏会用火攻!”张正大声道。

他这一句话,让众人都沉默起来,倒是李岩,微微一笑:“错的何只你一个,你没有发觉,我可不也未曾想到建虏会放火么?”

“而且,与你一起进亭口镇的有两千宜昌卫,不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建虏会放火么?大伙都错了,只道是我定下的战术,大伙都去执行便是,其中就算有什么我未曾注意到的地方,大伙也以为是我故意卖出的破绽……呵呵,这其中我的责任最大。”李岩扬声又道。

张正脸sè大沮。

他知道,这是李岩主动将责任揽去,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维护他,保护他作为一线指挥官的形象。李岩没有入镇,不知道镇子里房屋拥挤,那些古老的木屋原本就是极易燃烧的,而建虏放火又放得yīn险,因此火势蔓延极快,甚至连拉倒房屋形成隔离带的时间都没有。李岩越是不批评他,他心中就越是懊恼。

不过他也不是那种一击便倒的废物,他在沮丧之余,也暗自发誓,今后定然要吸取教训,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轰!”

就在李岩yù再说什么的时候,突然间听得一声巨响,随着这声响声,大地都震动起来,一团浓烟升起,直冲半空。李岩站直身,向着浓烟冒处望去,“哼”了一声:“想捡我们的便宜,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是……”张正不解地问道。

“咱们急着赶来接应你们,便将随军的一些物资留在营寨之中。”宋献策略有些得意地笑道:“我料想以建虏之贪,绝对不会放过捡便宜的机会,便向主公建议,将拖动不便的两门重炮和火药,都留在营里,再佐以地雷,建虏不去捡便宜倒还罢了,去捡便宜的话……哈哈,想来会很有趣!”

“不知建虏受到什么样的损害……若是能将岳托炸死,那是最好不过的。”张正恨恨地道。

李岩也笑道:“那是自然,若是能将岳托炸死,剩余的仗就好打了……建虏这右翼军,我们即使不能全吃了,再消灭个一两万人总不成问题!”

“过不了多久,侦察兵应该就会来禀报建虏的损失状况了。”宋献策道:“主公,以老朽愚见,与建虏右翼军之战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剩余的,便是如何收拾多尔衮。”

“岳托乃宿将,可比多尔衮难对付,若是多尔衮给我们逼到今rì地步,绝对想不到以火攻逆转战局吧。”李岩点评道。

因为张正这两千宜昌卫身体都需要休息,而李岩带来的宜昌卫也是跟在建虏身后疾行,早已累了,所以李岩的计划中,也是暂时休整一段时间。但片刻之后,当侦察员回来急报时,李岩的眼睛里再度闪起兴奋的光芒。

“岳托真的……被炸了?”他大声问道。

在李岩将张正接应过河之后,岳托便知道,自己此次计策虽然重挫了宜昌卫士气,但毕竟没有给宜昌卫真正沉重的打击。

而李岩的部队出现在胶莱新河之南,也就意味着他放弃了建了一半的营寨。那营寨中多少会有些辎重留着,特别是粮草、武器,岳托便领着亲兵,亲自前去察看。

他也希望通过察看宜昌卫的营垒,找到更多的应对这支横空出世的强军的办法。

李岩带来的宜昌卫不过是两千多人,因此营寨占地并不大,但四周却都挖出了壕沟。建虏斥侯虽然摸了进来,所看到的也只是井井有条的摆设,按着岳托的命令,无人敢乱动这里的东西。

“粮食有没有?”岳托最关心的是这个。

“禀主子,有大米,不过数量不多,与大米摆在一起的,还有这个。”侦骑拿出了两个罐头奉上:“奴才不知是何物,但既然与大米放在一处,应当就是吃的。”

夷陵的钢铁产量虽然受到矿产资源的制约,已经达到了瓶颈,但是生产出来的马口铁很重要的一个用途,就制造军用罐头。与民用罐头多采用玻璃罐不同,为了适应行军需要,军用罐头都是镀了锡的马口铁,而且夷陵的马口铁因为炼制成本低廉的缘故,甚至通过荷兰、西班牙商人反销至欧洲,打得如今欧洲最主要的波希米亚马口铁打不起头来,从而成为夷陵外销铁器中的一贡重要收入来源。岳托没有见过军用罐头,但他认得汉字,看懂外头印着的字,便令人用短刀将盖子掀开。

一股浓郁的阉肉味扑鼻而来。为了延长保质期。这种军用罐头可没有少用香料,那打开的旗兵忍不住用刀穿上一块肉尝了尝,向岳托道:“主子爷。是肉,是……猪肉!”

夷陵的养殖业,随着玉米、土豆和红薯等的推广种植而迅速发展。这三者都是相当好的饲料,特别是玉米。因此,夷陵、西陵在崇祯十年时是出栏了生猪一万五千头,而在刚刚过去的崇祯十一年,这个数字扩大到了可怕的八万多头——虽然此时每头猪能提供的肉不过是两百余斤,可是总供的猪肉量也达到了近二千万斤。整个夷陵体制之下,人口总数不足六十万,平均下来,每人有三十斤猪肉。再加上数量同样可观的牛肉、鸡鸭鹅肉,夷陵能够保证每个夷陵的百姓,都有比较充足的肉、蛋供应。

而身为优先照顾的宜昌卫。更是不缺肉食。哪怕是行军途中,他们也不用象着此时官兵或建虏一般。用豆豉和醋布充当菜肴。肉罐头、菜罐头、果罐头,只要能吃的,就能做成罐头,甚至于有些宜昌卫听到罐头二字就变了颜sè。

一次两次吃这样放了浓重调料的罐头,那是美味,就比如此时的岳托,在确认罐头无毒之后,身为正红旗旗主,他当然优先享用这种好东西。一边吃,他一边道:“夷陵兵竟然有这么多这种东西,无怪乎作战勇猛军纪森严……只不过他们怕是吃不得苦吧。”

“哈哈,果然是好东西,只可惜数量还是少了,便是一人一个也分不够……”和硕图也笑道。

他们在亭口镇破了李岩的计,还夺了宜昌卫的一个营寨,又有这许多收获,自然可以嘲笑一番了。

“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岳托吃得心情大悦,也来了兴致。

倒不是真正因为好奇,这其中还有窥看夷陵虚实之意。虽然建虏也尝试让那些汉jiān帮窥探夷陵的虚实,但一来路途遥远,二来夷陵的户籍制度比起大明更为严格,至少夷陵没有隐户,所以外来人都很容易被监视,便是重要的民生工坊都无法接近,更别提宜昌卫的基地了。

从方才的罐头里,岳托便可以判断出,宜昌卫的待遇非常好,因此士气极为高昂。这与那些又穷又饿的大明朝廷官兵不一样,这个发现,令岳托心中其实极度不安。

在遗弃的营寨中,很快他们发现了两门大炮。

这一路上宜昌卫的短炮给岳托极大的震动,这种灵活方便、shè程又不近的火炮,实在是陆战利器,而且宜昌卫习惯将一二十门炮集中使用,一但轰击下来,便能造成巨大的打击。因此,当发现这两门更大的火炮时,岳托当即来到近前想要查看清楚,弄明白宜昌卫的火炮与大清的红夷炮有什么区别。

然而就在搬动火炮时,当火炮一抬起来,底下压着的一个弹簧弹起,引发了一个机关。

紧接着便是轰响,整个充当库房的营帐顿时飞上了天,岳托离得稍远,没有真正炸中,却也被冲击波掀了起来,重重摔落在地。还不等他清醒过来,炸飞的碎片中有数块穿过他的甲片,在他原本就已经虚弱了的身体上重重一击。

埋地雷对于建虏来说,并不陌生。戚继光便在蓟州发明过“钢轮发火雷”,而明朝官吏也习惯在打不赢的时候,于官府大堂之下埋官亭炮或公署炮,贼人得意洋洋往公堂上一坐时便引发爆炸。但是,象宜昌卫这般使用弹簧为击发引信的,却绝无仅有!

而且明官府用的火`药威力实在有限,一般埋藏的不谨慎,也容易被发觉。宜昌卫则不然,如何使用地雷,在宜昌卫里是步兵所需要专门掌握的进阶技能,最优配方和颗粒化的黑火`药,威力也胜过建虏以往所遇。这一炸之下,除了岳托之外,别的正红、镶红二旗的将官,也颇有伤亡!

更重要的是,原本就因为生病和连续作战而虚弱的岳托,在被炸之后,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和硕图临时接过指挥权,他也是宿将,在确认岳托伤重难以苏醒之后,当机立刻,放弃再与李岩进行纠缠的想法,立刻挥军西撤!

“原来只是生死不明!”

在得到确认的消息之后,李岩的欢喜少了一半。岳托暂时生死不明,但建虏的撤离还是井然有序,他本来想在亭口多牵制建虏几rì,更多地消耗建虏物资的打算,终究还是落了空。

“建虏南至山`东,原本就水土不服,咱们抓着的俘虏里,不是有人说岳托身体已经不适了好长一段时间么?”宋献策道:“此次重伤,料想岳托也只是苟延残喘,拖不了多少时间。”

“以宋大人之见,我们继续追击?”

“不可,咱们也是强弩之末了。”宋献策摇了摇头。

宜昌卫确实也是强弩之末了,除了留在高密安置那数万百姓的千人,其余人都是辗转作战,而且不少人甚至是刚刚万里海波过来,还没有怎么休息便投入了战斗之中。加上连番大战,宜昌卫的物资消耗巨大,也需要进行补给。

“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交给李青山李明山兄弟了,咱们回高密,在那休整补给,准备下一场大战。”宋献策想到这,便建议道。

“也唯有如此——但愿他们兄弟能做得好些。”李岩点了点头。

“他们熟悉附近情形,我在亭口得他们帮助颇多,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张正道:“只是……还有一事,恐怕小官人也得考虑。”

“何事?”

“亭口的百姓。”

这话让李岩默然,确实,因为专心于战事,他把这个也给忘了。

与此同时,自小生长在亭口的杜建功在远处遥望着亭口镇,颓然跪在地上,用手奋力捶地:“早知如此,就不该离开亭口,不该听那群人话的!”

“不听人家的话,你此刻就看不到亭口的火了,建虏早就将你杀了。”旁边的一个汉子抱着胳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呸”了一声道。

“就算被建虏杀了,总也是死在自己家中,如今亭口烧成这模样,不用问,我的家肯定没了,我一家老小,这个冬天怎么过?”

“挖地窝子,搭窝棚,总要熬过去……而且,那伙人嘴上说是登莱兵,我却不相信,你见过官兵有那么好言好语的么?”抱着胳膊的汉子冷笑道:“他们的服饰,还有不少人是和尚头……我知道他们!”

“咦?你知道他们?”

“楚王他老人家的夷陵宜昌卫,前年……大前年我在京畿时见过,当时他们奉旨勤王,我恰好在京畿,被建虏抓着,是为他们救出来的。”那抱着胳膊的汉子道。

此话一出,杜建功大惊:“怎么从不曾听老哥你说过?”

“没有路引,跑到京畿去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事,说什么?”那汉子叹了口气,脸上全是懊恼:“只恨当初我蠢了,楚王原是招人去夷陵,我却傻乎乎舍不得家里的婆姨和娃儿——结果婆姨娃儿都没了,却盼来了建虏,这贼老天的,原以为是不给咱们活路了,宜昌卫却来了……”

“武老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杜建功一愣。

“俺也是家破人亡了,如今建虏烧了亭口,就是想卖气力也没得个地方……干脆去夷陵投靠楚王吧,这身气力,总不至于饿死。”武老哥叹息道:“杜兄弟,我料想宜昌卫定然会来安置赔偿,我若是你,便不要什么赔偿,只求能去夷陵了!”

类似的话,可不只在一处响起,只不过大多数人不是咒骂宜昌卫,便是咒骂建虏,总之,极少有人会相信,他们的损失还有人进行赔偿。

无论武老哥将夷陵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杜建功先想到的,仍然是他在镇子上的屋子。

他家在亭口镇住了五代,老屋已经是祖宅,不去看看,如何能安心!bx.org

当他跑到镇门口时,看到的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座小城。

满城的大火不仅烧掉了民居,城头的望楼之类的建筑也被引燃,而且在高温烤炙之下,城墙多处开裂。

门洞大开,摇摇yù坠,便是从底下经过,也让人担心会不会垮塌。

在城门前已经聚了不少人,杜建功估计少说有几百,都是不放心家里情形躲到近处的,但他们大多被人拦在了城门前。

拉住他们的正是宜昌卫。

李岩亲自站在门前,在他身后,就是石灰标的线。一排宜昌卫举着火枪着在前线,枪口对准正拥来的百姓。

普通百姓是极为复杂的,李岩从不以为,就凭着自己几句大话或者一两件善举,便能让所有百姓都对他心悦诚服。一定的制约与限制,能够让百姓不会太过盲目。比如说此刻,若是不用火枪,只是靠着劝说,百姓早就冲开封锁线闯入城中,然后就是在废墟中翻找抢掠,甚至会演化出杀人jiān/yín之类的行径。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要进去,我们要进城去!”有人嚷了起来。

“城里尚有余火,此刻入城并不安全,而且为了避免有人哄夺财物,须五人联保。方可进城。”有宜昌卫拿着一个铁皮喇叭在高处喊道。

这话倒是提醒了某些人,当下便有人嚷道:“亭口镇便是你们这些南方佬来了才烧的,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烧的,却赖到女真人身上,让我们进去……”

这起哄者一带头,顿时就群情汹汹直来,人们开始扑向那条封锁线。百姓的情绪一但被煽动起来。便象是亭口镇里的火,燃得快传得也快,李岩目光猛然凝结。他举手示意。顿时,一排宜昌卫对天鸣枪,轰的火枪响。让头脑有些发晕的百姓们顿时呆住了。

“再说一遍,要进去可以,需要得五人联保,再由我们的人统一带队,只能在自己家的废墟中翻寻财物。若有乘乱抢/劫者,以军法处置。”李岩夺过喇叭,冷冰冰地道:“这是战时!”

“你是什么玩意,凭什么说这大话!”

那在人群中起哄的,原本就是混混,方才被吓住了。但看到一排火枪都是朝天鸣响,于是又嚷道:“他们不敢伤人,诸位别被唬住……”

李岩猛然向那边一指:“老牛!”

他身边jǐng惕地望着的齐牛顿时象头真正的牛一样冲了过去,顿时撞飞了几人,然后在人群之中。将一獐头鼠目之辈揪了过来。

很久没有亲上战场展示自己的武力了,现在却只能用在对付这种小混混上,齐牛多少有些不甘心,下手也有些重,那混混嗷叫不止,口中不停咒骂。

“斩!”

李岩做了一个手势。

血冲上半空。人头落地,周围鸦雀无声。

李岩一直认为,真正的百姓,要在田里按着四季轮换劳作,要在工坊里按照规格忙碌,他们都是知道秩序重要xìng的,只要提醒他有秩序存在,他们中绝大多数都会乐于遵守,因为他们明白,唯有在这秩序之下,他们的权益才有保障,他们的收获才有可能。

唯有流氓无产者,才会仇恨一切秩序。他们可以利用却绝不可重用,他们能成为先锋,但在事情结束之前就应该彻底消灭。

农村里的流氓无产者,就是那种二癞子懒汉,城镇中的流氓无产者,就是街头的混混无赖。这些人每每缩在百姓当中,挑事起哄制造纷乱,然后混水摸鱼。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不愿意通过自己的劳动和勤奋来改变生活,而一心只想着飞来横财。

这种人是社会的毒瘤,他们单个为恶,虽然比不上贪官污吏,但从群体而言,则与贪官污吏一般,都是寄生在那些用自己勤劳和汗水种出果实的劳动者身上的蛀虫。

李岩一直对流寇没有什么好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流寇就是这种流氓无产者裹胁百姓的产物。嘴里叫嚷着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实际上却干的是杀人放火损人肥己的勾当。

这当众毫不犹豫的诛杀,顿时让所有人再度安静下来,那些被挑起的怒火与贪yù,也为之一清。

“我们每百人一组入城,只要能找出五人联保,相互证明身份,便可以我派出的人手带领下进去。”李岩冷静地道:“现在开始登记……谁第一个?”

“小人来!”

原本李岩以为会冷场的,却不曾想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一人应声道,然后,一个只穿着薄薄衣裳的汉子走了出来,他到了李岩面前,先是跪下磕头:“小人武晋,谢过楚王救命之恩!”

李岩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认识自己。

他目光一凝,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个汉子,不到三十岁,骨架粗大,但却极瘦,面sè枯黄,那是营养不良的后果。他问道:“你认识我?”

“小人大前年在京畿被建虏所掳,若非楚王,小人早为异乡之鬼矣。只是当初小人心里挂念家中的一点薄产和家人,不曾依楚王之令去夷陵。不意今rì又能见楚王,实在是,实在是……”

武晋说到这,声音有些发颤,显然是真的很激动。李岩微点了点头:“你起来吧,既然见过我,便应该知道,我不喜欢跪拜——你家人还好吧?”

他温声相问,那边武晋却失声痛哭。

“小人当初不舍得家里两亩薄田。结果连年灾荒,妻儿又相续病了,小人只能卖了田延医,结果……结果……”

那不忍言的结果,他说了几次,也没有说出来。周围不少人都认得他,都同情地小声议论起来:“他便是在码头上扛活的武晋。好一条汉子,力气极大的,只是吃不饱。若让他吃饱了,三百斤的包一人便可以扛走!”

“他妻儿前年都死了……”

齐牛将武晋扶了起来,李岩微微叹了口气:“你且节哀……”

“楚王。我如何能节哀,若是当初听了您的,我举家迁至夷陵,哪里会有这等惨事?”武晋抹了一把眼泪:“只恨我当初……”

安慰人的事情,李岩实在不拿手,因此,他身边立刻出现了拿手的人。

“大哥,你的事情当真让人难过,啧啧,这老天啊。就是不开眼!”许众上前拍着武晋的肩膀,一脸同情地道。

他将武晋拉到一边,也不知是如何和武晋说去了,李岩这里没有空等武晋回来,他看着那些围拢而且越聚越多的百姓:“你们要入城。便请联保报名!”

没有太多的长篇大论,但这一次,那些百姓很温顺地依言排队。他们从武晋的话里听出来了,这位可就是楚王,一位超品的贵人!对于大明的百姓来说,他们分不大清楚伯爵与官府到底有什么区别。在大多数情形下,只要确认了对方能代表官府,又没有被逼到绝路,都会习惯于服从。

这与华夏民族漫长的文明史中,不停地与自然灾害特别是大水灾相斗争有密切关系,在洪水肆虐之时,若不能团结起来组成一个整体,那么整个群体都会灭亡。当西方人在神话中要依靠某位邪神的恩赐才能躲上大船逃避洪水时,华夏先民则在抗击洪水中形成了独具自己特sè的社会思维方式。

每十名宜昌卫一队,带领着五十人的居民进入废墟之中,寻找他们家还能幸存的财物,这样的组织模式,彻底杜绝了哄抢的可能xìng,也使得扑灭零星残火的工作变得井然有序,并未造成火灾的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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