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摸着耳后的发茬,苦笑了一下。
“雅纹!”康民拉着车兴冲冲地喊我,小眼睛里都是笑。“等急了吧。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拿着一个糖人,献宝式地递给我。

我摸出一个馒头,塞给他。“没吃饭吧?”

“吃了碗抄手,不过没吃饱。”他接过就大吃起来,吃了一口才问:“你吃了吗?”

“吃过才出来的。”

“谢老三那儿?”

我点点头。他顿时不大舒服起来,促狭地说,“今天那位长官没去托人说媒,让你当他的小老婆?对了,那家伙什么来头?”

我翻了他一眼:“别胡说,人家不是那种人。来头嘛……肯定是军官,军衔、级别倒没看清。后来他还拿出了一张通行证,离得太远,也没看清是哪的。看那jǐng察的态度,jǐng备司令部的大概。”

“无事献殷勤,非jiān即盗。”他撇了撇挂着馒头渣的嘴角。

我垂下眼:“不过,他今天的确来了,只是给我路费,让我去chóng qìng投考女子教育学院。”

康民停下了嘴里的吞咽,定定地看着我。我摇摇头,苦笑一下。他半天才讪讪把馒头咽下。

突然,他想起什么,抬起头说:“戴老板看上了哪个女人,也是跟人家说,要送她去美国读书。”

我不想跟他争下去,甩给他一个水壶,低声说,“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康民楞了一下,翻了个白眼,没有吭声。

“雅纹,上车吧,我拉你沿着府南河兜兜风。”康民突然说。

“你不还车了?”

“嗯,天还没黑呢。再说了,那家伙也不是靠拉车出力过活,跟你‘三姨’一样。”

我捏着糖人提心吊胆,上去又下来,“你拉不动吧?”

他气鼓鼓地推了我一下,我赶紧坐了上去。“慢点啊。”

“我好歹也拉了一个星期车了。太太小姐们,都夸我拉得稳呢。我呀,不是扮,简直就是个拉车的。”他还在吹。

我轻笑:“瞧你的脚,那么干净的鞋袜,像拉车的穿的嘛。没被发现那是jǐng察太笨。”

“那我这双铁脚板总不是假的吧?”康民一提胳膊,一拉车把,我啊的一声倒在了座位里,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卢康民的铁脚板在师大附中的时候就很有名。他对读书兴趣缺缺,唯独爱运动。跑步、跳高、跳远,或者网球、篮球,但凡能转,能让他的手或腿别闲着的,他都要去试一试,拨弄两下。有一年,学校开运动会,他们班级的一位代表临时拉痢疾上不了场,他一听而话不说,跑完了自己的5000米,号码一扯,又背着同学的号码跑了个800米第二。最后友班的同学把事情揭发了出来,搞得他连5000米的冠军也没了,但是‘铁脚板’的绰号却叫响了。

他还总吹他父亲和倡导体育强国的张伯苓先生是好朋友。我无情地嘲笑他:“张先生说的是学习之余,强身健体。不是四肢发达,胸无点墨。”不过,他经营船厂的父亲的确喜欢运动,还主动发起商会,出资赞助过远东运动会。从他家里兄弟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父亲的理想,他大哥叫富国,二哥叫健民,他是老三,康民。我曾经开玩笑,说他爸肯定还有外室,他还有个哥。因为富国,后面应该是强兵,连起来“富国强兵,健康全民”才意思通顺。结果我开了这玩笑没多久,他爸就被发现真的私藏了个小老婆在外面,不过那个女人并没有生养,也就没弄出个“强兵”来。即便如此,他们家也是搞得半年多家无宁rì,于是他就怪我乌鸦嘴。他家和我家是多年的老邻居,什么事都瞒不住,没多久父母就知道了我说过的话,逼着我每天饭后睡前,对着卧室里“谨言慎行”四个字三省吾身。

拂面的暖风吹乱了我额上的发,西天渐变暗沉的深蓝天空中,几颗星星辛勤地闪着白亮的光。

舞台上,灯光白亮,闪得人睁不眼。

毕业班的同学在排练毕业礼的压轴节目,芳铃指挥的大合唱-----《毕业歌》。

芳铃的短发一丝不苟的码在脑后,一绺顽皮的头发随着手的节奏在她脸庞边跳动着。

三、四十位同学,在她的指挥下,整齐划一地发出雄浑昂扬的声音,气势力吞山河。

同学们,

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

每当唱到“听吧……”,“看吧……”,伴奏的钢琴就会猛一停顿,像是一把锤子重重敲在人心上,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跟着热血沸腾起来。我在台下看着混身笼罩在灯光光华里的芳铃,满心都是钦佩,狠不得整个身心都随着音乐和她的手势舞动。

启轩依旧是站在暗处默默地微笑着看着台上。

他们要毕业了,都考上了zhōng yāng大学。

而我还要等一年,去得地方还只能是父母选好的师大。

蓦的,我觉得一阵难过。不是因为他们在文学社讨论苏俄文学不带我,在街头演戏不让我跟着去,而是发觉到——很快,连经常看他们的机会,都会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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