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时分空气里开始有了一丝丝凉意,或香甜或麻辣的食物气息从各家各户飘荡出来,人们彼此的问候和汗酸味搅合在一起,给人一种太平盛世,与战争隔绝的错觉。偶有三三两两荷枪实弹士兵巡逻而过,和几个拖着残缺肢体,身上军装早已分辨不出本sè的伤兵向你乞讨,方才提醒你,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在打仗。
府南河边,我局促地摸着耳后有点参差不齐的短发,搂紧蓝花布包裹,竭力低着头,还是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口哨响起。走到约定的桥头,我才松了一口气。夕阳下,平rì里碧波荡漾的府南河水,散shè出点点金光,偶有垂钓的人向着河里抛钩,拉线。

一片金sè波光中,所有的丑陋、不安、动荡似乎湮没不见,只剩下了金sè的平和。我眯着眼,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燕子矶上。

“我脚疼,走不动了。”我的脚卡在乱石中,揉着眼睛,眼泪成串往下掉。

轩不耐烦地回来,三两下就把我的脚生生拔了出来,“小脚女人就是走得慢,下次再不带你出来玩了。”

“我不是小脚女人,我没缠脚。”我怯生生地说。

“好,好,快点走。”

可我无论怎么走,都没有边走边玩的轩走得快,我又大哭。

“行了,行了,我牵你。叫哥哥!”

“哥哥。”

轩回来牵起我的手。

这一年,我6岁,轩8岁。启轩刚从安徽来到我家。他是二太太姐姐家的孩子,淮河发大水,他们家铺子的货冲了个七七八八,他们家看生意没法做,干脆卷了家当来南京投靠妹妹。父亲就让他们参了股,一起经营家里的布店。他也就一直住在我们家。他父亲人勤快,几年下来,我们两家就又在新街口添了一间布店,一件裁缝铺。家里也就更不拿他当外人了。

梨花树下,瓣瓣莹白的花瓣慢慢旋着舞着,飘落在青石桌上,石凳上,还有轩乌黑的头发上。

轩一身青灰长衫,手拿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你看,辅助线加在这里,这道题就很好解了。明白没有?”

我出神地看着他的头发上掉落的花瓣,下意识地揉着大辫子的发梢。“啊,什么线?加哪里?”半晌我才反应过来,红着脸在图上找。

轩叹了口气,取下黑框眼镜,揉着眼睛。他摘下眼镜,眉眼五官似乎就变了一个样。本就清澈透亮的凤眼似乎大了几分,衬着他高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成熟、温柔。

看着我呆呆看着他的眼神,他苦笑了一下,重新又画起了图。

“我只能再给你讲一遍,一会我还有事。”

“启轩!”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穿着水蓝sè斜襟上衣,黑sè棉布裙子的少女兴冲冲跑了过来,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动听。“校园里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这里用功呢。”说罢,客气地对我微笑一下。我忙起身让她坐下。

启轩放下笔,笑容水一样柔和:“帮妹妹补习数学。好几天没见你了,忙什么呢?”

马芳铃兴冲冲地举起一本书-----《我的大学》:“我正要告诉你呢。这本书写得实在太感人了,太深刻了。张平他们还诬蔑说苏联没有像样的文学。看我回头在文学社里怎么反驳他们。”

启轩把书接过去翻,眼里发着亮:“芳铃,借我看看好不好。”

“当然可以了。你风花雪月的调调早就该改改了。”

他们接着聊起了萧红、丁玲,苏联的高尔基,说到兴奋处,欢声笑语不绝,我插不上话,一边呆立着。

“雅纹,你最近看什么书?”芳铃看我无聊,转过来问。

“卞之琳的诗。”我轻声说.

“念两首来听听。”芳铃鼓励我。

“有一首叫《半岛》的,写得极好。我念这首吧。”

我缓缓踱着步,吟了起来。

半岛是大陆的纤手,

遥指海上的三神山。

小楼已有。

三面水,可看而不可饮的。

一脉泉乃涌到庭心,

人迹仍描到门钱。

你望见的就是这里。

用窗帘藏却大海吧,

怕来客又遥望出帆

芳铃沉默了一会,似乎考虑着什么,良久才说:“好是好的。只是失之柔弱了。一幅美景,描摹细腻入微。初听起来,引人神往,可细细想来,却又‘可看而不可饮’,‘怕来客又遥望出帆’的。想追求,又不敢。放弃,又不甘心。前怕狼,后怕虎。扭扭捏捏的,新月派的文人真是把中国传统文人的缺点都体现出来了……”

她突然停了口,想是看见了我一脸的尴尬和启轩的眼sè。

她过来热情地牵起我的手:“回头我借你两本苏联小说,诗集,你也换换口味。”

我有点犹豫:“我看过几本,觉得写得太实了,似乎少了点美感。有的故事,又太惨了……”

芳铃楞了一下,刚要说话,启轩开口了:“各有千秋,不用争了。对了,芳铃,戏剧社拍戏的事怎么样了。”

芳铃一拍巴掌,说:“差点忘了,戏剧社已经敲定了,要排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特意告诉我,一定要拉你来当舞台指导。这个点他们怕已经开始了。走,走,……”说完,拉着启轩就走。

“欧。雅纹,你来吗?”临走芳铃问了我一声。

“算了,雅纹不会感兴趣的。”

我默默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一种对我来说,极为陌生的情绪在心里涌动着。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二百!”女学生们围成一个圈,一边数着数,一边拍着巴掌,黑裙子荡来荡去。

马芳铃跳着大绳,脸颊上青chūn少女特有的红晕因为运动变得桃花般艳丽,浑身都散发着青chūn阳光的气息。

摇绳的女生叫着:“芳铃啊,我们都摇不动啦。停下来吧?”

“不行,不行,说好了挑战三百的。”芳铃叫着。

有男生看见热闹,故意挤过来,还钻进来,要和她一起跳。芳铃眼疾手快,一把就把他搡了出去,脚下还不误事地跳着。

我也忍不住笑了。一扭头,看见启轩默默地含着笑望着这边。

我给他打招呼,却发觉他不为所动。原来,他看得不是我。

那种极为陌生的情绪又像蛇一样缠住了我。我摸着大辫子,看看芳铃干练利落的短发,想着也去剪个一样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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