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长闻言退后一步,手中长剑也来不及拔出,连鞘一起勉强抬起,指着我的方向,咽了口唾沫,说道:“刘章,你休要胡言乱语,栽赃嫁祸!本王忠于大汉,忠于刘氏,反倒是你这个小贼,数典忘祖,竟然纵容吕氏作乱,如今你大势已去,难道还要负隅顽抗?!”我冷哼一声,喝道:“刘长,你竟然颠倒黑白······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本侯与朝臣一起,乃是奉了天子的旨意肃清叛乱,你一个跳梁小丑,如今也敢来浑水摸鱼吗?你难道不知道叛乱的下场是什么?”刘长看着我,怒道:“你······”他正要说话,却觉得自己带来的人已经有了松动,不禁心中大惊。他看着我面上隐隐的冷笑之意,大声道:“刘章,你不要得意的太早······”
我心中一沉,微微觉得不妥,回身看向府中,大声说道:“离朱,带人去府中查看!”离朱应了一声,带了一半的人下马冲向府邸。府门已经被火烧了有些时候,离朱带人轻易地就冲进了府中。随即就听到里面的惨叫声。刘长面sè一变,却是挥手说道:“上!你们去,去杀了刘章!······”我一勒马缰,枣红马嘶吼一声,前蹄抬起,在青石板的街道上顿了一下,我昂然说道:“刘长,上来受死!”刘长带来的门客如何见得这种气势,齐齐发一声喊,竟然一下子散去了十之六七,刘长大怒,赶上前叫道:“你们这帮混蛋!本王平rì给你们好吃好喝,现在你们竟然弃本王而去,当真该杀!”说着拿剑砍伤两人,余人更加没有了斗志,哗的一声,作鸟兽散了。

我纵马上前,刘长连连退后,却是踩着自己衣服后襟,狼狈地摔倒在地上,他见我扬起长剑,惊叫道:“你······刘章,你敢杀我?!我是你叔父,还是高皇帝亲封的淮南王,你要是杀我,就是背叛高皇帝,就是背叛大汉,你······你不是刘氏子孙吗?”我跳下马,冷笑道:“你还敢说刘氏子孙?是刘氏子孙难道要同室cāo戈?!你不配质问我······”说着我挥剑斩向他,刘长惊叫一声,抱头鼠窜,我微微皱眉,正要上前再补上一剑,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鸣镝声音,同时小石头尖声叫道:“公子小心······”

我心念电转之下,放弃斩杀刘长,躲过了一支利箭。回身一看,见长街处又来了一群人,当前之人身着黑sè的宦者服饰,竟然是之前见到的小通子,他身旁一人拿着一把长弓,想来方才那一箭便是他shè的了。我见这些人来者不善,微微皱眉,冷然看着小通子。身后刘长忽然叫道:“邓通,救我!救我!”小通子转目看了他一眼,嘴角一牵,眼神中露出嫌恶之sè,淡淡地说道:“来人,刘长yīn谋叛乱,即刻锁系大狱,听候发落!”当下有四人上前。刘长一愣,叫道:“什么?!邓通,你难道要害我?你别忘了,是你要······”饶是小通子如此聪颖,仍被他这番叫喊噎了一下,尖声说道:“淮南王难道不俯首认罪?难道真的要背上叛乱的罪名?”刘长经他一喝,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即闭口不再说话。但是我岂能是如此好糊弄的,见几人要上前带走刘长,我斜跨一步,扬手说道:“且慢!”小通子看向我,却是忽然低头说道:“不知君侯有什么话说?”

我看着他,微微疑惑。方才刘长情急之下叫他“邓通”,而这个名字,我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样,但是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此时听他这么问,便冷然说道:“刘长乃是在我的府邸之前捣乱,难道就这样轻易将他带走?你总要给我一个交代吧?”邓通睁大眼睛问道:“不知道君侯想要什么交代?淮南王乃是朝廷之人,纵然是有天大的罪名,自然是应该锁系大狱,交由天子亲自处理,到时候天子自然会给君侯想要的交代······但是君侯现在要留下淮南王,莫不是以为自己就是天子,可以随意处置朝臣么?!”我一愣,随即却是冷笑说道:“好一张利嘴!你如此急于带走刘长,是真的想处置他吗?”邓通看着我,却是说不出话来。场面一时间僵持了起来。

但是这僵持不过片刻就被打破,离朱忽然从府中窜了出来,叫道:“君侯,贼寇已经全部诛尽,只是······”我微微皱眉,低声喝问道:“只是什么?”刘长见我转头说话,微微退后,我霍然转头,冷然看着他,他瞬间身子有如石化一般,再也不敢轻动。离朱却为难地说道:“夫人······有些不妙!······”我轻轻啊了一声,一时也管不得刘长,转身走了几步,急声问道:“她如何了?”离朱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对面的邓通已经尖声叫道:“淮南王!”刘长微微一愣,跳起身子,就要跑开,我皱眉冷笑,提剑转身,正在此时,长箭的厉啸声音已经奔到我的面前,我甩手将shè来的长箭斩落,只觉手臂微微受滞,但是刘长已经跑开了四五步远,我哼了一声,知道邓通是想救刘长出去,微微冷笑,我正要提剑上去一剑杀了刘长,小石头突然惊呼一声,两支长箭已经奔到我的面门。

我微微惊讶,想不到邓通身旁的那个面不惊人的汉子竟然会发连珠箭,我没有防备,一时措手不及,躲开了一支,但另一支箭朝我的胸口shè来,我急忙侧身,长箭堪堪从我前胸掠过,带出一溜血花。我身子一个趔趄,离朱赶到我身旁,扶住了我,急问道:“君侯,没事吧?”我摇了摇头,但是刘长得了这个空子,已经跑回了邓通那边。我见状,心中怒气难以抑制,对着邓通喝道:“大胆!你方才说本侯肆意凌辱朝臣,如今你一个阉宦,却妄图刺杀本侯,难道这也是天子的意思?”邓通见刘长已经没有什么危险,顿时松了口气,听我这般责问,轻笑一声,说道:“君侯给奴婢扣上这样一个帽子,奴婢是当不起的,只是大汉朝廷自然有规矩,君侯不许奴婢将淮南王带走,那自然就是触犯天子的威严,奴婢忠于大汉,自然不能看着君侯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所以,奴婢纵然是对君侯有所失礼,还请君侯见谅!”说着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礼。

我微微冷笑,但是刘长已经在他的手中,我已经失去优势,却也无可奈何,场面一时间静了下来,邓通看着我的神sè,心中也是忐忑,暗自忖度道:“刘章是什么意思?此时我虽然占尽上风,但若是他恼羞成怒,只怕不但救不了刘长,反而会有杀身之祸······天意到底如何?自来富贵险中求,许负说我是大富大贵之象,但他莫不是骗我?”心中一时七上八下。

小石头见我额头青筋暴露,眼神越来越凌厉,心中担忧,轻手轻脚地上前说道:“公子,此时不宜为这些小事耗费时间······况且时不与我,公子万万不要胡来!”我转头冷眼看着他,小石头眼神微微避开,我心中生出疑惑,但是小石头话音虽轻,对面的邓通看到这副情状,已然明白了小石头的意思,忽然笑道:“君侯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奴婢就先回宫了!”说着转身而去,他走了两步,忽然回转身子,看着小石头,微笑说道:“小石头,多谢救命之恩!”刘长这个时候又变作趾高气昂的样子,鼻中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小石头愣愣地看着我转头,盯着他的面孔,面上有说不出的古怪。他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冷冷哼了一声,转头看着离朱,问道:“夫人如何了?”离朱拱手说道:“夫人受了一些惊吓,幸而有漱玉和枕香姑娘在旁看着,只是······”我听他说话迟疑,又急又怒,喝道:“夫人到底怎么了?快说!”离朱面sè黯然,低声道:“听枕香说,夫人听了刘长的胡言乱语,说君侯将吕氏一门全部诛杀,心神大乱之下,动了胎气······”

我只觉浑身一阵冰冷,颤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离朱抬眼看了看我,随即低头,艰难地道:“夫人······小产了······”我忽然觉得浑身一阵冷意,仿佛全身的血都冻住了一样,想到刘长被邓通救走,我更加心有不甘,恨声道:“刘长!······”

离朱见我面目狰狞的样子,皱了皱眉,说道:“君侯还是先回府看看夫人吧!”我想起秀娘,只觉心中一阵愧疚,但终于还是点头,转身就要入府,小石头见我不对他说话,心中惶然,失声说道:“公子······”我身子一顿,并不回头,淡淡地说道:“小石头,我往rì最信任之人就是你,只是没有想到,你······哼!”说罢,我甩袖而去。

小石头看着我走进府中,只觉心中一阵空荡荡的,心道:“这明显是那个小通子的反间之计······公子,你为何会怀疑我的忠心?······公子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情,他会怀疑我,莫不是之前就已经知道他身边被人伏了棋子?如此,公子便有危险了!······我若是只在此处自怨自艾,于公子的大业没有一点儿用处,我不如暗中留意是谁最有可能······”他这般想着,看了看四周,只见偌大的府前空地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影,只有府门处还站着七八个侍卫。

他微微皱眉,正要抬脚,忽然留意到院墙尽头的yīn影处,似乎有个人影,摸索着走了过来。那人影不住地回头看,又看着前面,他突然注意到小石头,似乎一愣。小石头却已经喝道:“是谁?!来人,这里有可疑之人,快点抓住他!”府门处的侍卫听小石头这么说,都是凛然,有两人已经看到黑影处的人,拔剑走了过去。

那个黑影吃了一惊,连忙说道:“别······我是五大夫司马喜之子,有要事告知朱虚侯······我不是坏人······”那两个侍卫哪里管得了许多,上前揪住他的膀子,押解了过来。小石头在火光之下见那十五岁的青年正是往rì见过的司马谈,微微皱眉,向两个侍卫说道:“你们放开他,他是公子至交之子。”其中一个侍卫有些为难,说道:“这······方才离朱大人传了君侯的话,说暂时免去您的总管职务······您······”

小石头闻言有些气苦,喘息一声,喝道:“那好,你们就去通传公子,就说是我要让司马谈过来求见公子,若是有什么事情,让我小石头一人承担,就算是公子要我小石头立刻死了,我也愿意,你们去说!”那个侍卫很是为难,但是他终于一咬牙,说道:“好吧!下官也拼了这条xìng命了······”说着进了府。小石头却茫然若失,司马谈看着小石头,说道:“多谢公公出手相救,小侄感激不尽!”小石头却抬头看着夜幕,淡然说道:“你不用谢我,我反而担心你的事情牵涉到我,公子说不定会狠心不见你。”司马谈啊了一声,问道:“怎么?君侯不是最信任你的?”小石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司马谈却很是着急,只是在原地踱步,看着府门,却是望之却步。

过了良久,那个侍卫终于走了出来,说道:“君侯应了。”小石头松了口气,却是微微皱眉,问道:“公子提到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那侍卫身子一僵,缓缓说道:“他若想来,让他来便是。”小石头身子一晃,却是低头深吸了口气,随即抬头向府中走去,司马谈也跟他走了进去。

刚进庭院,小石头便微微一愣,见我正站在庭中,清冷的目光纵使是在夜幕中也看得很清楚,小石头走上前去,行了一礼,我犹如未见,转头看着司马谈,问道:“贤侄,你父亲要你前来说什么?”司马谈微微惊愕,随即拱手说道:“君侯明见,父亲偶然知道一些事情,所以让侄儿前来告知。”我皱眉问道:“你父亲······有什么话说?”司马谈抬眼看着我,说道:“父亲知道张侍中这些时rì不好过,所以今rì晨间去留侯府中拜会,却从大公子处得知张侍中被留侯幽禁在府中,不能出来!”我大吃一惊,问道:“有此等事情?!难怪他今rì不来助我······”

司马谈点了点头,说道:“父亲自然是不担心君侯会怀疑张侍中的忠心,但是他在这个时机被留侯幽禁,其中说不定会有变故,父亲担心君侯只一味信任陈平、周勃,难免没有看到暗中的cháo流涌动,所以父亲派我来提醒君侯······”我心中一动,心道:“我往rì忌惮之人,不过是一个刘恒,只是他如今不在长安,所以我······等等!他若是在长安呢?!”

我想到此处,直惊出一身冷汗,一时愣住了,想到方才我听到“邓通”这个名字时的疑惑,此时却突然想了起来,邓通便是刘恒在位时候唯一信任的宦官。邓通从前就在未央宫,竟然是刘恒在高后身边布下的眼线,而且他此时在变乱之中异军突起,不仅大着胆子夺了我的天子符节,而且率众救走了刘长······我只觉心中越来越沉,心道:“周勃肯拨出将士跟随邓通,莫不是周勃乃是刘恒的人?而邓通救走刘长,那就是说刘长也是刘恒的臂助了。但刘长本身就是一个草包,我自然不是担心他,可若是周勃是刘恒的人,那······”我已经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

我抬眼看着司马谈,却见他年幼童稚的脸上竟然带有几分严肃,司马谈似乎有所感觉,开口问道:“君侯可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了?”我缓缓点头,低声说道:“也就是说,他······已经在长安了?”司马谈点头,却没有说话,小石头听得云里雾里的,此时见我们都是神sè凝重,问道:“谁?谁在长安?”我看着他,突然笑道:“代王刘恒。”他身子一僵,却是说不出话来。我也是说不出话来,心中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什么自己知道历史的转变,却还是要一步一步陷入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难道我一个人就能够扭转乾坤?

我暗暗苦笑,忽然想起已经葬身火海的程弋,仰头看着乌沉沉的天幕,暗自说道:“弋,你从前说让我放弃权势,优游山水,我往rì不屑一顾,如今却是求之难得······你都已经魂归天外,我也是再没有这个机会了······”想到这里,突然一阵心灰意冷,想到刘恒身登大宝,只是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我长叹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小石头从来没有在我脸上看到过如此颓废的神sè,如今一见,想说什么,嗓子却似乎哑了。我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背后司马谈的声音传来:“君侯有翻云覆雨手,难道便这样放手?!”我猛然回身,吁了口气,冷笑低声说道:“如今局势已然明朗,由不得我不放手······只是长安百姓受此无妄之灾,本侯也不能坐视不理。我即刻便和东牟侯一起,肃清长安之乱!”

司马谈摇头说道:“君侯何出此言,若是君侯此时提兵宿卫皇宫,胜负之数犹未可知!君侯三思······”我眉头紧皱,但是听到长安城中百姓哭天喊地的叫声,心中尤为不忍,更何况方才秀娘已经问及吕氏的结局,若是我不能保得吕氏安全,那便是有负秀娘,想到此处,我摇了摇头,说道:“胜负之数······谁又能真的知道胜负在谁的手中?但大丈夫有所谓有所不为,宿卫皇宫,那便是要挟天子,若是我刘章开了这个先例,大汉天子之威严何在?!我为大汉宗室,求的便是保境安民,如今百姓遭难······本侯只愿肃清乱党,至于胜负之数,就交给上天吧!”

司马谈看着我痛楚的面容,心中也是一阵波澜,拱手说道:“君侯心意,小侄明白了······无论胜负如何,君侯都是功臣,rì后也必定名垂青史!”我叹了口气,却是大声说道:“名垂青史?我刘章的功过是非,难道还由得后人评说?!哈哈哈哈······”我大笑着上马。

司马谈听到我的似乎讥讽的大笑,一时面皮涨的通红,也是大声说道:“君侯为何如此嗤笑?我司马家一直便守护史籍,父亲也有志撰写当今俊杰,君侯乃是当世第一人,焉能不在青史之内?”我俯首看着司马谈,他虽说只有十五岁,但是面上却写满了坚毅之sè,但是见他如此,我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sè,只是心道:“你如今还只是个孩子,哪里知道其中的内幕?夫子修《chūn秋》,一言定善恶,但那是chūn秋战国时代,当今天下一统,哪里还能容许有chūn秋笔法?我所知道的刘章,只不过是走了个过场的朱虚侯而已······”我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见离朱已经聚集了将士,勒马正要走,突然想起了一事,便驻马原地。

司马谈见我停了下来,微微有些诧异,我看着他,说道:“你回去跟你父亲说,若是我此行不利,他rì便是他人阶下之囚,他不必为我多言,而且要顺从于人······”司马谈面sè涨红地道:“君侯何出此言?难道君侯以为我父和我是贪生怕死之人?!”我苦笑一声,说道:“我自然知晓你父亲的为人,但纵然你父亲有心,却也于事于我无益,何必如此?况且你父亲有修史之要务,不必因为我一个人而耽误千秋大事。”司马谈顿时愣住,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笑了一下,纵马离去。

司马谈站在长街上,看着一队人马呼啸而去的壮烈,突然想起父亲平rì里训斥自己以修史为己任的严厉面容。从前他只是当做父亲教自己做的,但是看着这一幕,他忽然觉得自己从父亲整理的国史中,那些逝去百年的英雄、国主、谋臣、平民,似乎全都活了过来,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神情有说不出的肃穆。他蓦地握紧了双拳,只觉自己肩上一瞬间压上了千斤重担,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在同意时刻,陈平府上却是聚集了来了四个人,却是代王刘恒、轵侯薄昭,琅琊王刘泽,还有一个蒙面的女子。陈平自然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刘泽从长安逃出之后不久,临光侯吕嬃便得知自己的女儿过世,但是却并无人知道吕湄儿是怎么死的。吕嬃可能是太过嫉恨陈平,竟然也将这笔糊涂账记在了陈平的头上。陈平虽然知道吕嬃是在借题发挥,但是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但是此时见到这个蒙面的女子端坐在刘泽的下首,虽然看不清面sè,但是她面对这些当朝的权贵竟然也丝毫不变sè,足以见并非是普通女子。陈平微微留意了她几眼,很自然地将吕湄儿的死跟这个身份诡秘的女子联系了起来。

厅中一时没有一点声响,陈平之子陈买跪坐在父亲身后,见父亲腰杆挺得笔直,但是瘦削的双肩却显出几分老态。陈买自然知道父亲担忧何事,想起父亲平rì说的局势,他眉头微皱,轻轻叹了口气。陈平虽然是主人,但是他心中正在斟酌代王和琅琊王同时到来是什么意思,便没有说话,只是瞥着下首的代王刘恒。

刘恒却只是眼帘低垂,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薄昭也是端坐着。他虽是在北疆见过不少大场面,但是面对着如今大汉朝最有权势的丞相,还是有些紧张。对面坐着的便是蒙面的女子,自然就是杜心月了,杜心月上首坐着琅琊王刘泽。刘泽四顾看着众人,见无人说话,便打了个哈哈,说道:“丞相,本王和夫人不请自来,叨扰了丞相,还请丞相恕罪!”

陈平闻言,捻着花白的胡须,微笑说道:“琅琊王客气了,前些时rì老夫听闻王上和齐王殿下共同起兵西进匡扶社稷,如此说来,琅琊王应该在齐王军中才是,如何来到长安?”刘泽听他提起起兵之事,乃是顾着他的面子,说得好听一些,但是想起刘襄的作为,心中一阵羞恼。他却是嗤笑一声,说道:“本王此次来长安,正是‘奉’齐王殿下之命,做说客来了。”陈平眉峰一挑,哦了一声,问道:“不知道琅琊王此言何意?”刘泽哼了一声,说道:“丞相,本王心中有气,也毋须拐弯抹角地说话了。本王是昔rì太皇太后亲封的琅琊王,而且还是刘襄的叔父,但刘襄竖子却无视朝廷,强逼着本王与他共图大事,而且还侵吞了琅琊郡所有的赋税和兵将。本王无所依靠,只好虚与委蛇。假借为他说情为由,这才逃出齐军大营······”

陈平静静地听着,一双晦涩的眼睛看着刘泽,猝然问道:“琅琊王逃出了齐军大营,想来便是直接驰驱来到长安······不过你和代王倒是心有默契,竟然同时来老夫府上造访,当真凑巧!”刘泽哦了一声,笑道:“丞相说笑了。天底下哪有如此凑巧之事?本王来到长安之时,难以进城,幸而遇上了乱民冲出东城,所以趁乱进了长安,一路又被乱军追杀,天幸被代王的人马救了。我和代王一见如故,听代王说他要来你府上商议拥立之事,本王身为刘氏中最为年长之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才不请自来,丞相恕罪,恕罪!”陈平点头哦了一声,看了看刘恒,刘恒仍旧是谦和的样子,并不以自己救了刘泽而居功。

陈平看不出刘恒在想些什么,只得顺着刘泽的意思说道:“哪里,琅琊王是刘氏中最有资历参与拥立之人,老夫又怎会见怪?不知琅琊王对如今朝廷的局势是怎么看的?”刘泽跽坐起来,笑了一下,拱手说道:“丞相,本王今rì说一句大逆不道之言。宫中传说,少帝和梁王、淮阳王、常山王都不是孝惠皇帝的子嗣。昔rì太皇太后逼迫惠帝之事,朝臣都是知道此事,而且孝惠皇帝身子羸弱,也没有留下骨血。这几个王子,不过是太皇太后从民间找来的普通孩子而已,太皇太后想要以这四个孩子作为倚仗,为吕氏谋利。但如今太皇太后已经驾崩,我等身为大汉的公卿,如何再能容忍这几个小儿坐上龙位?!所以本王以为,我等应该从刘姓诸侯王里择出一个才德兼备之人取代少帝!”陈平皱眉说道:“琅琊王此言差矣,自来皇室子嗣都是由宗正记录,如何能够作假?琅琊王这么说,可是对宗正有所怀疑?”

刘泽愕然,强自说道:“就算如此······可是这几个孩子自小便是由太皇太后抚养,一旦长大,便会认为我等是谋逆,那时候,丞相和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丞相自来都是智计绝伦,不会不知道我等的处境吧?”

陈平盯着刘泽,微微点头,说道:“少帝自然是不能再做皇帝了······”他口中这么说,心中却是叹息:“此次长安变乱,崛起之人便是大汉的权臣,纵然少帝在位,也不过是要看人脸sè,与不做皇帝又有何分别?只是刘章为帝,总会善待惠帝之后,若是代王······代王前些时rì对我说的那番话,足见他心机高深,连我都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虽说他是有薄姬背后相助,但是他自然也不是等闲之人,这场角逐,鹿死谁手,难道是在我的手中?代王悄然来长安,已经失去了大义的名分,所以要利用我出面,剩下的,就看我是不是一意支持刘章了······”

想到此处,他复又挺直了身子,说道:“如今惠帝一脉不能再承袭皇位,当今诸侯王中,齐悼惠王乃是高帝的长子,齐王是悼惠王长子,如此说来,齐王就是高皇帝的嫡长孙,而且齐王首倡大义,各路诸侯王共同推举他为盟主,齐王有如此名望,正是帝位的不二人选。琅琊王不也说自己是齐王殿下的说客吗?那便是与老夫想法相同了。”说着拈须笑了起来。

刘泽闻言冷笑道:“丞相怕是真的老糊涂了。昔rì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就是因为外戚势力过大,皇室难以压制。你我都知道齐王母舅驷钧,一心揽权,齐王念着齐王妃,所以听之任之。而且本王还听闻,此次齐王之所以起兵,便是驷钧极力鼓吹的结果。若是齐王真的做了皇帝,驷钧便是国舅,难保不是另外一个太皇太后。有了太皇太后的前车之鉴,此次推举必定要找出一个母家温和谦逊的······”陈平闻言默然。

杜心月听刘泽这么说,微微觉得满意,心中却大是快意,心道:“驷钧,你那里想到会有今rì?当初你狠心杀我灭口,而且迁怒我的家人,使我满门惨遭横祸,今rì就算是我对你的小小惩戒而已,你虽然不死,但是看着自己的外甥失去皇位,只怕比杀了你还痛苦万分,哈哈哈哈······刘章,我这可不是食言,虽说我答应你不亲自复仇,但此次乃是借刀杀人,你须怪我不得!”想到得意之处,她藏在白纱之后的面上满是笑意。

陈平叹息一声,抬眼看着刘泽,说道:“如此说来,王上昔rì乃是与齐王虚与委蛇,说客之事切莫再提,只是不知王上如今的意思是?”刘泽正要说话,却听下首杜心月轻轻咳了一声。他身子一震,回头看了看杜心月,只见她眼中满是紧张之sè。刘泽看着杜心月,忽然笑了一下,然而笑中却满是冷意。

他霍然转头,看着上首的陈平,笑道:“刘襄如此蔑视朝廷,目无尊长,本王如何会让此等人做大汉的君王?所以此次,本王不仅不会做他的说客,而且还要为丞相推举另外一人,此人身份高贵,而且素来有仁爱之名,正是我大汉君王的不二人选!”陈平哦了一声,问道:“不二人选?琅琊王说的此人······莫不是是朱虚侯刘章?”

此言一出,满座之人都是微微sè变。左首坐着的刘恒手指微动,却并没有什么反应,杜心月看着陈平,眼神中露出些许玩味,听他的意思,竟然和自己心中想的一样,不禁对这位大汉朝的丞相微微起了好感,但她却听出刘泽言语中另外的意思,不由皱眉。却听刘泽冷冷哼了一声,说道:“丞相素来是我大汉朝的柱石,怎么今rì说出这等无稽之言?!刘襄和刘章乃是兄弟,二人都是同样的狡诈,若是将大汉的社稷交给此人,那才真的是要天下大乱了!”

杜心月听着有些不对,想着自己曾对他说过,若是他对刘襄心有芥蒂,不如就推举刘章为帝,刘泽当时也是满口的答应。但是他忽然说出这番话,饶是杜心月素来胆大,也是不由乱了手脚。她看了看刘泽,忽然想起什么,却是看着刘泽对面端坐的代王刘恒,眼神里突然生出了戒备之sè。

陈平微微有些诧异,沉声问道:“不知王上口中说道这不二人选是谁?”他虽然是这般问着,但是眼睛却不自主地瞟向了一旁沉默微笑的刘恒。刘泽也看到了陈平的目光,微微一下,说道:“丞相猜的不错,本王索所要举荐之人,正是代王殿下!”

室中一时又没有了声响,但随即却听到蒙面的杜心月冷冷哼了一声。刘泽心中一跳,他平rì与杜心月一起,如何不知道她这番冷哼是什么意思?想起她平rì面上挂着的若有若无的冷笑,多半此时也同样如此。他强忍没有回头看杜心月的神sè,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听杜心月的话,虽然他知道杜心月会对自己的突然倒戈会心生不满,但是他想到自己听来的杜心月和刘章的过往,忍不住心中妒忌。自己与刘章相比,刘章是年少有为,而且为人风流,自己是拍马也赶不上的,若是让他做了大汉皇帝,那rì后自己就要看着他的脸sè。每次他想到这里,便对刘章的妒恨深一层,所以才违背自己与杜心月说的话,投到了另外一人的麾下。

刘泽看了看对面的刘恒,接着说道:“当今高皇帝所留下的皇子,不过是代王和淮南王而已。淮南王年少,而且为人苛厉,自然并非帝王之选。代王年长,而且谦和宽厚,为人仁孝,薄夫人又xìng情平和,谨慎温良,正是皇太皇太后的人选。如此说来,代王做皇位乃是天意。本王只怕代王太过谦逊,不愿背负这大汉帝王的这副重担······”

陈平听着,眉头皱的更深,却是说道:“琅琊王,老夫以为,若是齐王不宜为帝,朱虚侯倒是可以考虑一番······”刘泽见陈平对他举荐刘恒的言语并不回答,反而避重就轻地又提到了刘章,一时急怒,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时回头看了看杜心月,触到她凌厉的目光,这才想起自己说的本来就不是她所想的,不由茫然。

陈平见刘泽已经失了方寸,微微放心,却是看了看端坐的代王刘恒,刘恒却不慌不忙地说道:“丞相一再提及朱虚侯,想来是对朱虚侯寄有厚望,然则本王以为,宁可让齐王为帝,也不可以立他!”此言一出,不仅陈平惊讶,连刘泽也愕然起来。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一场变乱,可以让自己的身份地位提高,哪一路诸侯王不是看着未央宫中的天子之位?代王自然也是如此,可是他竟然说宁可将皇位让给齐王,这······

刘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杜心月却是听出了刘恒话语中的意思,心中不禁凛然:“这代王果然不好对付。他知道寻常话语不能说动陈平,竟然以退为进。哼,说什么宁可将皇位让给齐王,齐王方才已经因为驷钧的原因被陈平否定,如今再提及,也不过是借尸还魂之计,他如此狡猾,不知刘章是不是他的对手呢······”

陈平闻言只是哦了一声,等着刘恒继续向下说,刘恒神sè肃然,说道:“本王rì前便对丞相说过此事,只怕丞相当rì并没有放在心上。丞相一意想要拥立朱虚侯,不过是看重其才华,而且与之有承诺。但治国非同儿戏,若是效古人纸上谈兵,不免误国。朱虚侯说的出征匈奴之计,本王看了也佩服他的眼光才能,但却不可行。本王戍守代地多年,亲眼见匈奴的暴行,心中也有扫清匈奴的志向,然而此事必须从长计议。我大汉兴国二十年,百姓好不容易摆脱了战国和秦时的苛政,若是刀兵再起,非民众所愿。所以,如今丞相要推举的帝王必须是守成之人,毋须如此的狂妄和野心。朱虚侯平rì便以肃清匈奴为志向,而且年少轻狂,一旦做了天下之主,怕是无人可以劝服他,他为所yù为,势必将我大汉天下付与刀兵四起的境地。到那时,丞相便悔之晚矣!请丞相为天下大局考虑,本王不愿再多说什么。”说罢拱手行了一礼,又恢复了端坐的模样,似乎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

陈平却又沉吟起来,想着刘恒言语中大有道理,不禁踌躇,刘泽见陈平意动,顿时得意,大声说道:“不仅如此,丞相试想,齐王是刘章的兄长,而且为了帝位尽起齐国之兵,功劳自然最大,如今丞相却推举没有寸功,只是传话的刘章做皇帝,那齐王会作何感想?本王也听闻他们兄弟之情甚笃,可是再好的兄弟之情,一旦牵涉到了权力中,那可不好说了,古往今来为了私利而导致兄弟反目的事情比比皆是。刘章做了皇帝,那便是埋下了他们兄弟rì后反目的隐患。大汉朝如今最怕的就是内乱,丞相,你可要三思而行啊!”陈平身子一震,只是荷荷说道:“这······”刘泽见陈平惶惶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自然知道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不禁微微冷笑。

陈平看着气定神闲的刘恒,微微觉得吃力,却是咳了几声。后面的陈买见状,知道他是怒极攻心,便上前为他捶背。陈平伸手示意他不必如此,看着堂下跪坐的众人,忍不住又咳了一声,说道:“老夫······老夫不过只有一个丞相的名分,如今也是风烛残年,这拥立之事,本不该我这个老头子关心,但老夫若是知道有人威胁大汉社稷,那是断断不许!代王殿下,你可明白老夫说的意思?”

刘恒眼光一闪,拱手说道:“本王知晓了。丞相既然年迈,那自然可以在局外作壁上观,剩下的事情,本王来处理就是了。”陈平叹息一声,点了点头,心道:“刘章,如今情势,老夫不得不背信弃义了······”他身后的陈买看到他的神sè,只觉自己父亲从来没有如此颓废,面上挂满了无奈和伤痛。

陈平正在痛心疾首之时,却听堂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自己府上的管家陈福。只见他跪在堂下,面sè微微有些惊惶,口中说道:“老爷,府门前来了两个将军模样的人求见,他们自言是太尉之子周胜之,另一人是代王的前将军宋意。”陈平眉头轻皱,看了看刘恒。刘恒也是一愣,随即失笑说道:“本王曾嘱咐二人事情做完之后禀报,没想到他们真的找来了,丞相,不如宣他们进来吧?”陈平点了点头,说道:“陈福,你去带二位将军来。”陈福拜了一拜,领命而去。

陈平却是心中忐忑起来,想着刘恒此举有何意图。下面刘泽已经说完了话,此时也不再说什么,杜心月看着刘恒,目光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不多时,陈福领着两个将军走了进来,前面那人额头一处淡淡的伤疤,面sè却很是白净,只是此时衣甲上却满是鲜血,有些已经凝固发黑,旁边站着的周胜之也同样如此,想来那白净面皮的人便是刘恒的前将军宋意了。此时二人战甲在身,只是微微躬身向陈平施了一礼,随即恭恭敬敬地向刘恒行礼。刘恒手一摆,说道:“周将军,太尉吩咐你将吕氏铲除,你办得如何?”

陈平猛然吃了一惊,心道:“什么?!周勃派人铲除吕氏?这······”他还没有来得及吃惊,只听周胜之拱手向他说道:“回丞相,臣幸不辱命,已经将吕氏满门处死。”刘恒眉头微皱,轻轻咳了一声,周胜之身子一僵,忙又说道:“梁王吕产,死在未央宫廊厕,赵王吕禄自愿伏诛,但却自杀未遂,臣命手下斩了他的首级,此外,梁王府,赵王府中不论男女老少没有走脱一人,全部伏诛······”

陈平只觉眼前一黑,良久才道:“是太尉吩咐你做的?”周胜之恭声说道:“太尉有言,吕氏作乱,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不能放过一人。此外,吕嬃一直对丞相不恭,实在罪大恶极,军士已经笞杀了吕嬃,也算是为丞相解气了。”陈平心中惊愕,竟然忘了说话,想着吕氏在高后的庇佑之下,权势滔天,然而一旦乱起,竟然一夕之间族灭,不由心中惨然,想到吕氏被人鱼肉至此,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周胜之见陈平神sè不太对,也没有多想,接着说道:“只是,臣做错了一件事,望丞相能够恕罪。”陈平强忍心中惊异,问道:“你,你还做错了什么?”周胜之低头说道:“军士笞杀吕嬃的时候,舞阳侯樊伉砍杀数人,想要救他的生母吕嬃,但是此举却惹恼了将士,所以他也被乱军分尸。臣想他乃是舞阳侯樊哙之后,如今身死,臣实在痛心,望丞相恕臣管束将士不严之罪!”说着跪了下来。

陈平心中怒极,心道:“如今已经杀了,再说还有何益?!这分明是先斩后奏,周勃,你到底要做什么?”他一时气急,喘息一声,正要说话,却觉得衣袖被人扯了一下,一回头,见陈买微微摇头,终究还是叹息一声,对周胜之说道:“形势危急,你年纪尚幼,也不能顾得周全,何罪之有?”周胜之连忙谢过。

刘恒淡然问道:“这么说来,吕氏一族全都已经伏法了?”一旁宋意忙拱手说道:“回禀王上,在长安的吕氏大多伏诛,不过吕氏以商贾起家,所以散在四境之内的吕氏臣却没有办法了。”刘恒点头,却是笑着问道:“你说大多伏诛,难道还有漏网之鱼?”宋意微微沉吟,随即朗声说道:“朱虚侯的夫人乃是吕禄之女,淮南王曾带人去朱虚侯府,却被朱虚侯拦住,所以长安吕氏,只有她一人而已。”

刘恒眉头皱了起来,问道:“如此······朱虚侯现下何处?”宋意低头说道:“长安四处皆有长乐卫尉叛乱,朱虚侯此时和东牟侯一起诛杀乱党。西市的动乱尤为严重,朱虚侯当在西市。”刘恒哦了一声,说道:“宋意,你即刻去朱虚侯府······”话没说完,陈平断然截道:“代王!”

刘恒眉头皱得更深,却是说道:“丞相这是什么意思?”陈平触到他目光,微微心寒,却仍是说道:“代王恕罪,老夫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你我都知晓,朱虚侯乃是xìng情中人,若是他夫人又什么事情,只怕他盛怒之下,行事难以揣度,还望代王三思······”刘恒没有说话,堂上又是一阵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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