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虚侯年二十,有气力,忿刘氏不得职。尝入待高后燕饮,高后令朱虚侯刘章为酒吏。章自请曰:“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高后曰:“可。”酒酣,章进饮歌舞。已而曰:“请为太皇太后言耕田歌。”高后儿子畜之,笑曰:“顾而父知田耳。若生而为王子,安知田乎?”章曰:“臣知之。”太皇太后曰:“试为我言田。”章曰:“深耕穊种,立苗yù疏,非其种者,鉏而去之。”吕后默然。顷之,诸吕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剑斩之,而还报曰:“有亡酒一人,臣谨行法斩之。”太皇太后左右皆大惊。业已许其军法,无以罪也。因罢。
自是之后,诸吕惮朱虚侯,虽大臣皆依朱虚侯,刘氏为益强。

——《史记卷五十二·齐悼惠王世家》

我回到府门外,只见枕香和漱玉站在门外,着急之情见于颜sè,二女见我回来,迎了上去,说道:“君侯不好了,府中来了一个狂徒!”我飞身下马,说道:“怎么回事?”枕香急道:“初时府中来客,我们都不认识,后来夫人说是他的兄长,我们就请他到厅中奉茶。后来我和漱玉姐姐听他言语间对夫人无礼,正要请他出去,他却命人将我们赶了出来。漱玉姐姐见情势危急,就遣下人去叫君侯回来······”我听了枕香说的,心中又急又怒,大步走进府中。

只见院中站着六个蓝衣下人,都是双手抱剑,几人见到我,都是眉头微耸,神sè间颇见戒备之意。我见这这几人的阵仗,微微皱眉,冷然说道:“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我的府邸?”其中一人看着我,倨傲地说道:“我家君侯是夫人的堂兄,今rì拜会君侯,难道君侯要拒之门外吗?”我哼了一声,懒得跟他们多说,抬脚要走过去。

哪知道那几人赶上一步,拦住我的去路,说道:“朱虚侯还请留步,我家君侯在室中跟夫人说话,嘱咐我等任何人不得打扰!”我闻言大怒,冷然说道:“这里是我朱虚侯刘章的府邸,轮到你们来放肆!让开!”两人却挡住了我,小石头一使眼sè,侍卫赶上来,围住了这几人。这些人见我要离去,齐刷刷地将剑拔了出来,但是侍卫也都是纷纷拔剑,我哼了一声,快步走向前厅,却见前厅门紧闭着,隐隐听到里面有人怒道“······何苦嫁给刘家人!”我眉头一皱,猛然推开了正门。

只见一个身穿侯爵冠冕的男子正在攥着吕秀的手,我霎时脑中一热,厉声喝道:“放开她!”那男子一愣,吕秀见我回来,顿时一阵挣扎,想要甩开那个男子的手,那男子却仍攥着不放,却是回过头来,我们两人一朝面,都是一愣,我却是看出来那人却是数年之前跟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吕种。吕种微微冷笑,放开了吕秀。

吕秀奔到我身前,我看着她的手,只见一道青痕赫然入眼,吕秀十分委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漱玉见我和吕种对峙,便上前将吕秀拉到一旁。我冷冷看着吕种,吕种慢慢走上前,说道:“刘章,我们又见面了。”我握紧手中的长剑,说道:“我其实不想看到你这张脸。”吕种笑了一下,我看着他,淡然说道:“你滚!”

吕种赫然变sè,说道:“刘章,你未免也太过无礼了,说起来,妹婿能这样跟我这个兄长说话吗?”我笑了一下,说道:“你来干什么?”吕种笑道:“我自然是来看你了······”我仍旧看着他,吕种眼神微冷,说道:“看你这个刘家人现在怎么样。我真想不明白,太皇太后怎么这么老糊涂,恨不得将所有吕家的女儿都嫁给你们刘家人。你有什么好的,哪里配的上秀妹?”我淡然道:“我配不配得上,不是你说的算。”

吕种笑了一下,斜睨着我,说道:“我说的是不算。太皇太后说的算,可若不是她将我蒙在鼓里,秀妹能够嫁给你这个小子?没想到太皇太后只是封了我区区一个不其侯的爵位,就是将我支开,让秀妹嫁给你。我若不是得到更始的去信,还不知道有这件事,你们瞒得我好苦!”我微微sè变,皱眉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吕种怒道:“我和秀妹乃是青梅竹马,你算是什么东西?”

我顿时大惊,心道:“难道这个吕种竟然对秀娘起了爱慕之情?可他们是堂兄妹,如此背弃人伦······这吕种真是大逆不道,高后将他支开,便是为此了,可是如今他竟然敢对秀娘无礼······哼!”我忍不住想要发怒,吕种看着我,笑道:“怎么?你想杀我?”他摇了摇头,说道:“刘家人从来都是窝囊的,哪里有一个男儿?大汉的天下我吕氏出过大力,但是好处全教那个刘三儿独吞了,如今怎么样?这天下早晚是我吕氏的!”我冷冷地看着他,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也敢宣之于口,不怕杀头吗?”

吕种笑道:“你去宫中跟太皇太后去告发我啊?如今太皇太后都在猜忌你,你敢说我的坏话吗?对了,我忘了,你现在连见太皇太后都见不到,可怎么跟太皇太后说啊?哈哈哈······”我看着他猖狂大笑的模样,心中一阵厌恶,说道:“朱虚侯府中的每一个人都不欢迎你,你快点儿给我滚出去,以后再敢来我府中,我不会留情!”吕种冷笑道:“听更始说你的剑术不错,足可以一当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冷笑一声,将青霜剑拔出剑鞘,指着他说道:“怎么?你想试试?”

吕种面sè微变,看了看一旁轻轻啜泣的吕秀,恶狠狠地盯着我,说道:“刘章,你记得今rì对我说过什么?异rì总会有人来收拾你!”我笑道:“你的意思是让太皇太后来收拾我了······你尽管去说,太皇太后若是相信你的鬼话,那就是天要灭亡吕氏!”

吕种yīn郁地看了我一眼,退后一步,看着我,退出了前厅,走到院子里,他带来的人见到自己的主子出来,都是稍稍退让,我走到廊下,说道:“住手!让他们走!”小石头忍不住道:“公子,这些人欺人太甚······”我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却是看着退让的吕种扬声喝道:“不其侯,你记得今rì无礼之事,刘章rì后必定奉还!”吕种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院中一时静了下来,我吩咐小石头带着侍卫收拾残局,带着吕秀来到内室。我刚关上房门,吕秀便扑倒我的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抚摸着她的长发,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好了,没事了······”吕秀啜泣道:“他这般对我······对我无礼,又回去皇祖姑那里告你的状,是秀娘连累你了······”我亲吻着她的额头,说道:“没事,我是你的夫君,若是不能保护你,太皇太后首先就会看不起我,我更加不能原谅自己······你不用害怕,若是他rì后再对你无礼,我拼着被太皇太后责罚也要杀了他!”吕秀身子一震,挣脱出我的怀抱,说道:“你不是说真的吧······他虽是对我无礼,但终究是我的堂哥,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恕他吧!”

我笑了一下,安慰她道:“没事,我懂得分寸。”吕秀仔细地看我一眼,似乎并不相信我说的话。她时常跟我在一起,我倒是怕她从我的目光中看出什么,便对着房门喊道:“漱玉,你来陪着夫人,我出去一下。“

漱玉走进房门,见我放开了吕秀,眼中神sè微微变了一下,我也没有看出是什么意思,只听她怯怯地说道:“君侯难道是要出府?你可不能离开太久······”我摇头说道:“不是,我去书房一趟。”说着便走出了房门。吕秀看着我的背影,怔怔地发呆。

我走到外面,小石头迎了上来,低声说道:“公子,夫人受辱,公子你是怎么想的?”我看了看四周,冷声说道:“这吕种真是该死!我绝对不放过他。”小石头皱眉说道:“可是公子,他毕竟乃是侯爵,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情,太皇太后怪罪下来,咱们毕竟吃罪不起,难道公子想要将他的死嫁祸给他人?”我问道:“怎么嫁祸?”小石头低声道:“当初有刺客刺杀公子的时候,都是在身上带着一些明显的印记,公子不是对淮南王有所怀疑么?咱们就嫁祸给淮南王······”

我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不用了······高皇帝八子,如今只剩下四子代王刘恒,还有的就是这位七子淮南王刘长,若是刘长再死,怕是太皇太后真的会起了代替刘氏的心思,再说,刘长现在在府中呆着,从来不敢有什么作为,旁人一看,就知道是嫁祸之计。”小石头见我否定他的想法,有些赧然,问道:“那公子说该怎么办?”我冷笑道:“想杀吕种,还不容易,我不用嫁祸之计,当着众人的面便可杀了他!”小石头愕然一下,随即摇头道:“公子,万万不可······”

我看着庭院外面隐隐的落rì,淡淡地说道:“吕种本来就是该死,他有三个理由必须死。第一便是太皇太后对他不满,所以才在我和秀娘大婚的时候将他调走,第二便是他对秀娘无礼,我断然容不下他,只这一条,我就有足够的理由杀他,至于第三,哼!怪就怪他是不其侯······”小石头一愣,随即会意,心道:“是了,不其侯辖城阳之地,公子自小便有心为先王取回城阳之地,他如今对夫人无礼,再加上太皇太后也不喜欢他,看来此次吕种是必须死的了······”他微微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沉默如铁的男子,忽然心中一凛,只觉浑身都是冷意。

之后吕种再也没有来我府中捣乱,高后七年就这么静悄悄地过去了,但是高后在冬天的时候受了风寒,更兼年事已高,这场病又是来势汹汹,高后便在未央宫中养病,直到次年三月。

开chūn的时候,高后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出宫行祓祭,但是期间却出了一点岔子,据说有一物似乎是黑sè的大狗,在高后的胸腋处冲了一下,宫人也都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高后回来之后,腋下疼痛难忍,但是之后又是流言四起,说是如意的鬼魂作祟,而太卜卜筮之后竟然也说是这个原因,高后却是无从怒起。这时候的她,已经觉得自己时rì无多,忽然念及吕秀在身旁的欢乐,所以又将吕秀召进宫里。

但吕秀回来之后,却说高后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我,我苦笑之余,也不是很在意,我处在朝堂之外,竟然能将事情看得分外清楚,朝臣虽然在私下里不能见面,但是人同此心,有时候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在想什么。高后倒行逆施,朝臣已经有九分的不满,我恐怕是高后也看出了这些人的异心,所以未央宫中召见的都是她的爪牙,高帝的大臣只是负责朝政的运转。如此泾渭分明,我眼见让刘吕相安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不禁心中还是一阵悲哀。心中只是想道:“怎么事情的结局还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许负回答我说,我就是刘章,刘章想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可是我还记得自己是谁,这个刘章又是谁?”

王兄从临淄回了我的信,信中说琅琊王没有异动,只是守着琅琊郡,舅父也没有什么事情。我看了信,才慢慢放心,知道杜心月果然是遵照和我的约定,没有对舅父下手。齐国无事,兴居主持长安卫尉一职也是得心应手,只有我一直被高后压着,我无事之余,也不过是和张辟疆、司马喜和他儿子司马谈饮酒唱和,看起来是非常得意,但各种滋味,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了。

这一rì吕秀从未央宫回来,说高后想要召见我。我微微愕然,问道:“太皇太后为什么突然想见我?”吕秀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皇祖姑提到你的时候,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允许你去未央宫见她。”我闻言不禁冷笑道:“她如今想见我了?我倒是不想去见她了······从去年二月,到今年三月,她足足有一年零一个月都不曾想起我,如今倒想起我了,我不去!”吕秀见我脾气上来,知道我是在家中闷得坏了,自然心中有气。其实高后早就知道刘章不会轻易就来,所以吕秀回来,其实是做一个说客而已。她知道我可以对她不满,但是吕秀的话我一定会听,这个心思,我气愤之下,并没有觉察出来。

吕秀见我这样,便柔声说道:“刘章,你还是去吧!皇祖姑平rì里就是心高气傲的,她肯率先低头,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难道你想和皇祖姑就这么一直僵下去吗?”我微微有些动容,吕秀低声说道:“刘章,你可知道我夹在你和皇祖姑之间,有多痛苦么?往rì里我最担心最害怕的就是皇祖姑会对你不利,如今我最怕的却是你对皇祖姑不利······我每晚都会做噩梦,梦里不是皇祖姑将你杀了,就是你冷笑着将皇祖姑杀了,我很怕······你知不知道······”我愕然地看着她,吕秀哭得如同梨花带雨,很是无助,我叹息一声,将她揽在我的怀里,说道:“秀娘,是你平rì里想多了······王兄从前对我说圣人无梦,有德行的人,心中清明、意志坚定,就算是在熟睡之中也是这样,多梦大多都是心游于身外,而没有归属,你rì夜都害怕我和太皇太后之间会出现什么事情,自己就吓着自己了。“

吕秀靠着我胸口,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梦通常都会变成真的,我也是害怕······害怕这个梦会成······”我笑了一下,说道:“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明rì就去宫里拜会太皇太后,而且让着她,不会做什么逾越的举动的。”吕秀破泣为笑,说道:“你为了我,当真愿意这么委屈自己?”我笑道:“只要你能高兴就好。”吕秀笑着点点头,倚靠在我的怀中,唇边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第二rì,我和吕秀一起入宫。永寿宫里,张泽出来看了一眼,见了我,先是一愣,随即退后一步,我见他神sè多少有些不太自然,心中明白是为了什么,见张泽仍是偷偷看着我,便笑道:“张大人,劳烦张大人为本侯通传一声,不知······”张泽看着我的目光,忍不住一个哆嗦,走进了内殿。过不多久,张泽又走了出来,向着我和吕秀低声说道:“太皇太后请朱虚侯进去拜见。”我笑道:“多谢大人。”说着我拍了拍吕秀的手,慢慢走进了殿门。

走进内殿,我看着眼前熟悉的摆设,心中微微有些发酸,也就满怀心事地给高后行礼。高后低声说道:“免了,别多礼了。刘章,抬起头来······”我一愣,心道:“高后这是老糊涂了?竟然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了······”想起来的时候吕秀嘱咐过,一切顺着高后的意思,便微微抬头,看向眼前坐在上首的高后。

我忽然愣住了。坐在上首的已经不是一年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高后,如今的她,面上皱纹愈发深刻,原先只是鬓边有略微的白发,如今竟然已经白多黑少,眼睛也有些浑浊的意思,见着我还站着,微微笑了一下,说道:“章儿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又稳重了些,很好,······不枉哀家当初将秀儿许给你······”我看着眼前的高后,听着她这么说话,忽然间有种想哭的冲动,我如今才骤然想起,高后已经是个六十六岁的老人,这一刻,有关高后所有的一切,我这一年多来对她的怨气,竟然全都消失无踪,我从高后的眼睛里看出深深的落寞,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涩。

高后看着我,收起了笑容,问道:“你如今对哀家可还有不满?”我摇头说道:“没有,太皇太后责罚臣,乃是因为臣不懂得规矩,自然该罚,臣没有半分怨气。”高后嗯了一声,说道:“哀家往rì是对你苛刻了些······”我连忙接话说道:“哪里哪里······”高后笑了一下,说道:“你要跟哀家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么?这可是哀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和秀儿斗嘴说的话······”我微微一愣,说道:“太皇太后还记得?”

高后面上露出追忆的神sè,说道:“哀家怎么不记得,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哀家怕是真的老了,这些时rì总是想起以前,也时常梦到高帝和盈儿,你说这是为何?难道是哀家时rì无多?”我看着高后,心中一阵黯然,却是说道:“哪里,太皇太后是思虑过多罢了······只是太皇太后要守着大汉朝的基业,不得不辛苦些,太皇太后还要保重凤体才是。”高后哼了一声,说道:“朝政如此,哀家怎么能安心?当初朝中有你的时候,哀家倒没有花这么多的心思,如今······唉,也算是哀家自作孽吧!”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听高后竟然真的有些悔悟的样子,我想着刘吕和好还有几分可能,忍不住心中一阵高兴。

高后看着我,笑了一下,问道:“你时常在府中陪着秀儿,难道就没有想着为刘氏繁育后嗣之事?你们成婚也有四年有余,怎么秀儿还不见有喜?”我神sè一动,笑道:“这件喜事臣还没有跟太皇太后你说,秀娘她有喜了。”高后一愣,随后喜道:“果真?什么时候的事情?多久了?”我嗯了一声,说道:“前些时rì秀娘身子不适,找来大夫来看,大夫悄悄跟我说,秀娘这是有喜了,只是当时她心情不好,我便没有告诉她。如今太皇太后问起,臣也不好瞒着了······”

高后笑道:“这么说,秀儿她自己还不知道呢?”我嗯了一声,高后甚是欣慰,说道:“如此就好了,你们有了孩子,rì后更要相亲相爱,知道么?”我笑着点头,心道:“这个谎算是撒出去了,只是希望会有用······只是rì后高后问起,知道秀娘并未怀孕,我该如何作答?难道说自己搞错了?这也太扯了,我连自己的夫人有没有怀孕都搞错,谁也不信啊!该如何圆谎呢?”我一时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也没有什么主意了。

高后说了几句,看着我,说道:“后rì,哀家在万岁宫里设宴宴请吕家人,秀儿是吕家的女儿,自然是要来的,你是吕家的女婿,也过来吧。”我哦了一声,心道:“万岁宫大宴?难道便是我和太皇太后交恶的那一次?据说刘章在筵席上明目张胆地以耕田歌做比,对吕氏大加恫吓,难道便是这次么?可是我若是果真如此,高后哪里还会留着我的命?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我这可糊涂了······”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只能拱手说的:“臣谢过太皇太后恩典。”高后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万岁宫大宴。

说起来关于万岁宫的记忆,还是在四年之前,那时候我来长安两个月有余,吕秀讨了一个训练宫女歌舞的差事,便是为了万岁宫的大宴,后来在这次大宴之后,便是窦氏离开未央宫,离奇般到了北疆。我陪同吕秀来到万岁宫中,看着这曾经的场景,忽然想起当rì窦氏在殿中舞《未央》的绝世风情,一时有些走神。

此时宫人正在排定大宴的座次,吕秀虽是要跟在我的身边,但是高后遣人将她叫去,她也只能去了,但是嘱咐我不要与诸吕争论,我自然是满口答应。她刚去不久,却见诸吕中的一些人也都慢慢来了,一些人见到我,都是微微皱眉,善于掩饰的都是不看我,而其余的却都是对着我指指点点的,口中还说着话。我心中不爽,心道:“吕氏中人果然没有多少的容人之量,高后让我一个外人来诸吕的筵席,是想让我跟诸吕交好,不过这番下去,却刚好是弄巧成拙······”正这般想的时候,却见正殿之处走进来两个锦衣公子,诸吕都是侧目而视,我见来人正是不其侯吕种和长乐卫尉吕更始,不禁微微皱眉。

本来我懒得跟吕氏的人说话,但是我站在殿中,诸吕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我,这般一来,吕种和吕更始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我,吕种冷笑一声,上前说道:“哦,这不是刘家的小儿吗?太皇太后宴请我吕氏族人,你来干什么?快滚吧!哈哈······”吕更始也是在一旁帮腔说道:“就是,这一个外人,难道凭着堂姊就能和我们一起,真是不自量力······刘章,你凭着这裙带的关系,不害臊么?”他猖狂大笑起来,吕种听到他提及吕秀,眉头一皱,冷笑道:“刘章,怎么不说话了?看来你也不过是个窝囊废,如此凭着一个女人,真是丢脸······”

我淡然地看着这两个人,面上带着笑容,手指却触到了青霜剑的剑身,但是想起吕秀方才说的话,我有木然攥紧了拳头,随即放开,转过头去,两人还要在奚落我,却见门外又走进了两个衮服的中年人,我看了过去,见是如今正执掌朝政的吕产和我的岳父吕禄,诸吕这时候都上前行礼,我站在后面冷眼旁观。

吕禄淡淡地看着众人身后的我,慢慢走到我身前,我拱手行礼,却没有说什么,吕禄捻着长须,看着我,斟酌说道:“秀儿已经跟你来了吧?”我嗯了一声,说道:“回赵王,秀娘在后殿陪着太皇太后。”吕禄如何看不出来我对他的冷淡,他微微皱眉,低声说道:“你既然来了,就要顾及到秀儿,忍一时风平浪静,莫要冲动。”我看着他,见他面上带着一丝关怀,心中冷笑:“你如今对秀娘心怀愧疚也是于事无补了,当初忍心维护自己的悍妻,任由旁人欺辱自己的女儿,现在愧疚又有何用?”便淡然说道:“多谢赵王提醒,本侯知道了。”吕禄见我这样,叹了口气,走到一旁去了。

这时候钟磬声音一响,诸吕都是回转身子,见吕秀和张嫣扶着高后走到了殿上。众人都是站好,只有我站在一旁,犹如孤魂野鬼一般,吕秀站在殿上看到了,微微心酸,我向她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见高后坐下,诸吕都是行礼拜见,我也在一旁行礼。高后看着殿中站着的我,又看了看诸吕,说道:“好了,都坐下吧。”众人纷纷入座,我自愿屈居末流,就走到殿门处坐了下来,浑然不理会诸吕看着我的目光。

高后看着殿中的吕氏一族,坐在前面的是临光侯吕嬃,之后却是吕产和吕禄,余人都是按辈分排开。高后笑道:“今rì是我吕氏的家宴,哀家就不提朝政之事,只是和家人饮酒为乐,你们就不必拘束了。”众人都是松了口气,高后看着吕嬃,笑道:“妹子,听说你前些时rì有些身子不好,如今可怎么样了?”吕嬃因为自己的女婿琅琊王刘泽将自己的女儿带出了长安,心中很是担心,一直是食不甘味的样子,这时候听高后问起,哼了一声,说道:“有劳姊姊挂怀,妹子一时还死不了!”

高后听她说话火药味极大,面sè一沉,便也不再说话,吕产和吕禄连忙奉酒为高后祝寿,高后笑了一下,饮了一杯。张嫣在一旁说道:“母后,您身子有恙,才刚刚好转,还是少饮为宜。”高后嗯了一声,说道:“只是今rì家宴,若是我不饮酒,家人多半也不敢饮······”张嫣笑道:“这有何难,太皇太后吩咐一人为酒吏,专管行酒之事,那谁还敢不喝酒?”高后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忽然扬声说道:“哀家想任命一人为这次家宴的酒吏,何人愿意?”一时殿上都是鸦雀无声。

殿中的吕种低声对吕更始说道:“一个小小的行酒之吏,谁会愿意做?我吕氏中人决然不屑为之。”殿中安静之下,他小声嘀咕的话声高后也听见了,问道:“吕种,你有什么话就大声说,我吕家的男儿,何时开始偷偷摸摸地说话了?”吕种听高后这么说,一时有些难堪,站了起来,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脑中一亮,便拱手说道:“回太皇太后,这等行酒之事,我吕家人怕是没有人有这个本事,听说朱虚侯刘章最jīng于这行酒的雕虫小技,不如就让他来做酒吏吧!”众人都是嗤笑一声,吕种心中暗自得意。

高后看了看远在一旁端坐的我,忽然扬声说道:“刘章,你过来。”我当即站起身子,走到殿中,高后看了看吕种,说道:“吕种想让你做这个酒吏,你可愿意?”我听到旁边吕种和吕更始的嗤笑,便拱手说道:“臣自然愿意,只是臣还有一个要求,望太皇太后成全。”高后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道:“你说。”我朗然说道:“回太皇太后,臣从前执掌长安卫尉,说起来也是将才,当时养成的行酒习惯,现在怕是改不了了,请太皇太后允许臣以军法行酒!”高后笑道:“既然你愿意为酒吏,那自然是你说了算的,哀家允了。”我连忙行礼,高后吩咐宫人又重新置了一个小几,放在高后与诸吕之间,我便端坐在那里。吕秀见我的位置显赫,微微放心。

我端坐在小几后面,朗声说道:“太皇太后命我为酒吏,那么此次酒宴便以我为主,我以军法行酒,军法大于天,便是太皇太后也不能逾越,你等若是违了军法,那可是要受罚的。”吕种当即不服,起身说道:“放肆!酒宴自然以太皇太后为尊,你算什······”高后摆手说道:“吕种退下,自来酒吏便是如此,哀家若是违抗,同样要罚酒。”吕种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心道:“酒吏不是小吏吗?怎么还能压得过太皇太后,早知如此,我······”我笑了一下,说道:“自来行酒之法,古时有燕shè,即是在酒宴之上比试shè箭,但太过凶险,如今咱们便以投壶为行酒之法,宫人去准备投壶和竹箭,若是何人投不中,便要饮尽樽中之酒!”当下宫人取来行酒用具,依照我的吩咐发给场中的每一个人。

我上前在投壶四周画上标记,说道:“以此界投壶,中者免于喝酒。”吕嬃将竹箭扔下,说道:“本侯不玩此无益之戏。”我拱手说道:“临光侯违抗酒令,罚酒一樽。”吕嬃大怒,高后笑道:“妹子饮酒便是······”吕嬃无奈,只得喝了。高后拿着竹箭,走上前去,竟然一举投中,我微微纳闷,吕秀拍手叫好,高后笑道:“此法哀家当年玩过,幸而此时手未生疏,哀家可免于责罚了······嫣儿,你来!”张嫣苦笑一声,说道:“母后,嫣儿多半投不中。”说着上前投了,果然不中,便饮了一杯,双颊透出一片嫣红。

吕秀看了看我,我笑了一下,她深呼了一口气,投了出去,却是不中,吕秀叹了口气,宫人奉上酒樽,我上前说道:“太皇太后,臣想饮了这樽酒,请太皇太后恩准。”高后想了想,点了点头,吕更始说道:“太皇太后,这不是违了军法么?若是堂姊如此,那我等也可以让人替代了。”吕种也在一旁帮腔。高后笑道:“秀儿有了身孕,不宜饮酒,酒令虽大,人命却关天,哀家准了。”我看着吕种的面sè突然乌云密布,冷笑一声,心道:“这个事情,我看你怎么不生气。如今我是酒吏,你生气之下,若是出了岔子,哼!”当下将酒樽之酒一饮而尽,心中却极是快意。

我放下酒樽,却见吕秀站在一旁忸怩地看着我,面sè酡红,竟然好似喝了十杯酒一般,心中一惊,拉着她低声问道:“秀娘,你怎么了?”吕秀看着我,低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怀孕的事情?”我微微一愣,随即心中大喜,低声问道:“你果真有孕了?”我一时激动,忍不住就想将她拉到怀中。吕秀却记得这是在殿上,笑着推开了我,慢慢走回。但是方才我的动作众人都是看到了,一时都是侧目。吕种双手按着小几,低声喘息道:“有了身孕,有了身孕······”吕更始笑道:“哎呀,这些堂姊有喜,刘章就更得意了!”吕种听他在一旁煽风点火,虽然知道他是想惹自己生气,但是仍然按捺不住心中滔天的怒意。

我回过神来,让吕嬃投壶。吕嬃得到上次的教训,这次倒是不敢说什么了,投了一次,却没有投中,皱着眉头又喝了一樽。吕产笑了一下,上前说道:“让本王试试!”投了出去,箭头在投壶上转了一圈,终于还是没有进去,他摇头笑道:“看来是老了,咱们这些人只有太皇太后投中,还是太皇太后技高一筹。”高后笑着打趣了一句,吕产饮了一樽,之后就是吕禄,吕禄斟酌了一下,却是投中了。此外几个吕家人,或中或不中,中者都是大喜,不中者怏怏然喝酒。

轮到吕种的时候,我笑了一下,吕种嫉恨地看着我,他正要投,我突然一笑,他手一动,竟然没有中,我忙道:“不其侯不中,罚酒一樽!”吕种大怒,但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敢如何,我看他装着喝酒的样子,却将酒洒在了自己衣服上,心中冷笑:“饶你jiān诈似鬼,有我在这里,你休想逃过我的眼睛。”当下说道:“不其侯饮酒心意不诚,来人,为不其侯再斟一杯酒!”吕种怒道:“你!······”我低声笑道:“我为酒吏,你敢违令?”吕种这时候恨不得咬我,他盯着我,将酒樽举起,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我笑了一下,之后便是轮到吕更始,这小子手底下倒是有些本事,一举投中,不禁大喜,但是看到一旁吕种看他的眼光,又只能悻悻然坐下。

我看着这两个人,心道:“原来这两个家伙也是貌合神离,如此就更好办了······”酒令行过一次,高后笑道:“你们自己行酒就是了,哀家看着高兴。”吕产摩拳擦掌地说道:“本王上次没有投中,这次必然会中······”余人见他滑稽的样子,都是笑了起来,我见气氛融洽,心道:“这吕产倒是有几分心机,竟然自甘当小丑,让太皇太后高兴······”忽然听吕种叫道:“叔父且慢!咱们都投了,但是酒吏还没有投,这恐怕不合规矩吧!”一旁众人纷纷点头,高后笑道:“刘章,你虽是酒吏,也该体擦众人的心意,你也去投,哀家看看你的运气如何。”我心道:“看来这是吕种要让我出丑了······”当下笑道:“臣领旨!”

我接过宫人拿来的竹箭,伸手投了出去,正中投壶。众人都是轻轻吁了一声,似乎很是失望。我看着殿上,笑道:“太皇太后想看着后辈同乐,婶娘的意思呢?”张嫣笑了一下,说道:“秀儿有身孕,也是不用玩了,我来替她投,但若是不中,章儿你来饮酒,如何?”高后笑了一下,我苦笑一声,说道:“臣领旨!”当下张嫣下去,却是没有投中,我看着张嫣,见她神sè有异,心中顿时明白,心道:“原来婶娘怕我风头太盛,引人嫉恨······也罢!”当下满饮了一樽。之后吕产便真的投中,吕禄反而没有投中,两个堂兄弟相视而笑,拉着又投了几次。

吕嬃连饮几樽酒,不胜酒力,被宫人扶了出去。吕种投了一次,却是中了,吕更始也中,其余吕家人也纷纷上前投了起来,但多半不中。吕种忽然扬声说道:“太皇太后,臣想和酒吏比比投壶,希望太皇太后能够恩准。”高后看了看我,说道:“也好,只是酒宴之上,酒吏为尊,他若答应,你们自然可以比。”吕秀轻啊了一声,高后拉着她,低声道:“无妨,你看着自己的夫君就是······”吕秀想起之前我和吕种的种种不快,微微蹙眉。

吕种看着我,说道:“不知酒吏意下如何?”我听他句句不离酒吏之说,心中也是生气,便笑道:“既然不其侯有这个雅兴,小吏自当遵命。”吕种哼了一声,宫人便带了一把竹箭,吕种正要投,我忽然笑道:“不其侯,如今只有咱们两人投,不如将投壶放的远些,如何?”众人都是静了一下,吕种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拼着两个人都喝酒,哼!难道我还拼不过你?”当下道:“本侯也正有此意······”宫人又连忙将投壶放在殿门处,如此两人离开投壶已经有三十步远。吕产上前投了一下,他身子臃肿,竟然还没有投到投壶的地方,众人见状,都是笑了起来,吕产笑道:“你们两个小子,这是要对着喝酒是吧?小心你们喝光了太皇太**中的美酒,太皇太后生气!”高后笑了一下,说道:“你们尽管喝便是,哀家不信灌不饱你们!”

吕种看着投壶,心中有些打鼓,却是说道:“酒吏,你先来吧?”我笑了一下,甩手扔出了一支竹箭,不偏不倚正中其中,殿上众人哦了一下,纷纷叫好。我看着旁边面sè不豫的吕种,笑道:“不其侯,该你了!”吕种踌躇两下,奋力将竹箭扔了过去,却是偏了一拳的距离。吕更始大叫“晦气”,吕种瞪了他一眼,接过宫人地来的酒,一饮而尽。

我见他饮酒的时候都是恶狠狠地看着我,心中叹息,问道:“不其侯还要比么?”吕种低声说道:“自然要比,本侯不信你有这么好的运气······”我笑了一下,想起方才张嫣的举动,却是将竹箭投偏了,自然不中,满饮了一樽,吕种虽然得意,但自己也没有投中,只能喝了,他此时已经微微有些眩晕,心中想着方才吕秀有孕的事情,心中狂怒起来,拉着我还要比,我暗自摇头,却是陪他玩了几局,他又喝了几杯,我却是没有再喝,半个时辰过后,吕种已然双眼迷离,口中吆喝:“我没醉······刘章,咱们再比过······”吕更始忙将他拉到座位上。

高后见诸吕的神sè都是有些惊讶的意思,心道:“看来刘章此次来到家宴上,终究是让吕家人看到了他的锋芒,如此我也安心了······”当下说道:“刘章,你们都喝了些酒,先停下一会儿,让各人醒醒酒,如何?”我笑着答应,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张泽连忙吩咐乐舞。吕秀一双眼睛只是看着我,见我神sè无恙,略有放心。张嫣看着我,却是微微点头,甚是欣慰。

高后看着这宫廷里的乐舞,笑了笑,说道:“这宫廷中的乐舞看得久了,便觉得乏味。当年哀家和高皇帝在沛县躬耕,每逢节气,村中老少聚在一起歌舞,那时候才是真心高兴。如今看着这般中规中矩的歌舞,虽说也是在笑,但终究觉得少了些什么。”张嫣和吕秀听她说得惆怅,想要安慰,却也没有经历过农事繁忙,自然不知道个中滋味,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

我笑道:“太皇太后想要看,可以让宫人去排演农事耕作的乐舞,再加上乡音俚曲,自然和这种乐舞不同。农为天下之本,当初周朝时候有乐官到民间采风,也是得意之作。臣在临淄城郊,也听过弄人唱过耕田歌,自己也知道田事。”高后笑道:“你是说这些逗哀家开心的吧!你父王笑的时候,曾经帮过哀家耕田,若是说他知道,哀家倒是相信,你一生下来,高皇帝已经平定天下,你父亲受封齐王,你是王子,又哪里会知道田事?”我心中一动,笑道:“太皇太后,臣真的请教过农人,也知道该怎么种田。”

高后哦了一声,笑道:“你是君侯之尊,也知道该怎么种田?那你说说看,说好了,哀家有赏,若是不对,哀家真的罚你去种田。”一旁张嫣和吕秀听高后这么说,都是笑了起来,我心道:“开玩笑,我的前世也是农民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这次说的耕田可不是田间的劳作,高后若是大怒,我这条小命就不保了。”当下想了想,拱手说道:“回太皇太后,臣以为种田之法,应该深耕穊种,立苗yù疏,非其种者,鉏而去之,若是如此,自然能够种出好庄稼。”高后本来是在笑着,却忽然隐去了笑容,低声说道:“深耕穊种,立苗yù疏,非其种者,鉏而去之······非其种者,鉏而去之······”张嫣神sè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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