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后时,酷吏独有侯封,刻铄宗室,侵辱功臣。——《史记·酷吏列传》
留侯子张辟疆为侍中,年十五。——《史记·高后本纪》

回到驿馆,我送程弋回到她的房间,小石头很是知趣,自己走出去,掩上了房门。

我坐在桌子前,说道:“今rì这一番试探,秦卬果然是个可造之才,不过他是王兄的人,若我夺其所爱,终究不好······”却不听程弋答话,我转过头去,见她坐在床沿,正在发呆,似乎没有听我说话一样,我走到她身前,问道:“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我说话都没有听到。”她睁大眼睛问道:“你说了什么?”我笑道:“反正还不是那些俗事,不说也罢。你在想什么?”她叹了口气,说道:“小石头带的果脯倒是很好吃。”

我扑哧一笑,说:“我们讲话的时候,你一直都在吃,真的有那么好吃吗?”她嘴角一翘,说:“你们几个一直说着军国大势,我都插不上嘴,不吃我还能做什么?”我苦笑道:“不然怎么办呢?难道要我陪你谈情说爱?”她面上一红嗔道:“贫嘴!”

我笑道:“现在可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只是你又要与我吵架,奈何奈何!”程弋转过了脸,不再理我。我想了想,说“我来做一首诗给你听好不好?”她一听,似乎是来了兴致,稍微转过了头。

记得以前每次我游览一个地方都要作首诗词来做纪念,这时候细细一想,轻声说道:“一畦碧山斜晨曦,万壑松风压云低。迟来鸥鸟本无意,前度渔郎却有心。荷锄田夫邀月去,拄杖山人笑谈奇。闲来应招佳客饮,相对陶然共忘机。”我自己说完,却是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忽然发觉我平rì写诗,不管开头如何,结尾总是凄凉。正在想时,却听到身后程弋的声音说道:“忘机?”

我回过身来,只见程弋看着我,眼神有些迷离。我笑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吗?”她摇摇头,说:“没有,只是觉得有些突兀罢了,你开头一句,基调高昂,很有崖岸自高的凌人傲气,只是紧跟着却转为平和,尔后竟然以田夫、山人笑谈相邀,不免自降身份,总之是心意急转,不可捉摸,很是突兀······这般诗作,弋闻所未闻。”我叹息道:“你难道不明白吗?”

程弋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话,自顾自地说道:“庄子《南华经》记载,住在海边的一位渔夫父子,渔夫每天都要出海打渔,他的孩子自小无人教导,每rì到海边与鸥鸟嬉戏,说也奇怪,那些鸥鸟竟然也都不怕这个孩子,直到有一天渔夫没有打到鱼,回来碰见自己的孩子竟然身周停了许多海鸥。等孩子回来之后,渔夫教唆孩子抓捕海鸥。孩子答应了,第二天再去海边想和海鸥嬉戏,但是海鸥只是飞在空中,无论这孩子怎么诱惑它们,它们就是不下来。只是因为这个孩子之前淳朴无心,后来由于渔夫的教唆而有了机心,鸥鸟乃是天生灵物,已经看出了他的变化。刘章,你诗中提到此事,是有什么用意吗?”我走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笑道:“咱们这便是‘相对陶然共忘机’了。”

程弋涩然一笑,凄然道:“你以为我真的能够忘却机心么?”我面sè一变,想了想,笑道:“无妨,如此良辰美景,若是想不忘机也难。”程弋咬着嘴唇说道:“你是天家贵胄,身处权力斗争的漩涡,难道也能够忘却机心全身而退?刘章,”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说,“我知你不是贪幕富贵之人,心中更是光风霁月,不为俗世牵绊,但是为何却总是放不开呢?人生不过匆匆数十年光yīn,若是为勾心斗角了此一生,不是太过可惜了吗?我愿和你抛却世俗,不论你想做什么,游览名山大川,纵横燕赵吴楚,我都愿意陪着你,只是要你平安就好。你能不能答应我?”她看着我,眼中尽是浓浓眷恋之情。

我微笑着看她,缓缓摇头说道:“不能!”她面sè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颤抖,却是说不出话来。我移开了目光,说:“树yù静而风不止,能与你一起纵情山水了此一生,我自然是很愿意。只是我若真的是那样的人了,你还会喜欢我么?况且,此时就算是我想退,我还有退路吗?高后在长安咄咄逼人,诸侯王也都是各怀异心,我是刘氏子孙,岂能退后?rì后天下人还有谁会看得起我刘章···”她沉默片刻,随即鉴定地说:“我喜欢你,无论怎样的你我都会喜欢。”

我不由失笑,说道:“弋,你错了。我刘章不愿意勉强任何一个人。你说‘会喜欢’,那便是轻贱了我刘章。刘章就是这样,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我所作所为,只求问心无愧。我不是不为你考虑,只是······我身上肩负太多,若是······”她眼前一亮,问道:“若是什么?”我苦笑道:“没有什么若是,是我多想了。我肩负着兴复刘氏的大任,不能为了儿女私情而置同宗子弟于不顾,所以弋,你······原谅我。“

她目光逐渐暗淡下去,良久才道:“原谅你?我从来都没有恨你,从哪里原谅?”她抽泣了一下,展颜笑道:“我知道自己心里很痛,但是却连一点儿恨你的力气都没有。”我听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痴痴地看着我。

良久,桌上的蜡烛闪了一下,我猛然之间清醒过来,想了一会儿,暗自叹了口气,硬起心肠冷声说道:“今rì你早些睡吧,明早寅卯之交我们便启程。”程弋一惊,问道:“为什么走得那么急?”我正要走出房间,闻言站住身子,也不回身,冷然说道:“长安方面的消息也该传到这里了,与其等别人来叫,倒不如自己动身······你早些休息。”说罢我抬步离去,程弋怔怔地看着我离去的背影,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走到楼梯处的我,右手紧紧按着柱子,喘息不已。小石头见我难受的模样,心中不忍,说道:“公子,你······你何苦为难自己?若是你真的喜欢程弋姑娘······”我陡然回头,冷冷说道:“没有什么‘若是’!”小石头蓦默然。我喘息几下,慢慢安定下来,说:“你去让慧儿好生服侍······她,我自己下楼。”说着也不管什么,小石头看着我慢慢下楼的背影,却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程弋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rì上三竿了,她只觉得头上很晕,而且似乎睡着的床都是飘着的,没有一丝安稳。她揉了一下有些发昏的头,这时候慧儿递上来一杯茶水,说道:“小姐,你可算醒了。”程弋喝了一口茶,随口问道:“怎么了?”慧儿忽然挤眉弄眼地说道:“怎么?小姐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吗?”程弋被她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弄糊涂了,放下茶杯,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感觉?”

慧儿“啊”了一声,很是失落的样子,道:“原来小姐你不不知道早上发生的事啊,我还以为你是假装的呢!”程弋见她东拉西扯就是说不到主题,有些气闷地说道:“早上怎么了?对了,我们现在在哪里?”慧儿眼睛一眨,说道:“在船上啊!说起来慧儿还是第一次坐船呢,到现在脑袋里还是晕乎乎的。”程弋笑骂道:“你这个小丫头,怪不得说话颠三倒四的。我们怎么会在船上的?”

慧儿笑着服侍程弋起床,说道:“昨rì晚间公子离开小姐房间之后,那个小石头过来告诉奴婢,让奴婢好生看护你,奴婢当时也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奴婢看到小姐偷偷在床头啜泣,上前叫了小姐几声,哪知道小姐好像是没听见,婢子只好在旁边守着。”程弋闻言心中一动:“昨rì我是哭过,但是这小丫头哪里在?难道是我只顾想着自己和他的事,竟然没有留意?我也是大意了。”当下只是说道:“后来呢?”

慧儿见她自己掠过这一段不提,自然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续道:“然后婢子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后来大概是寅时刚过一刻,那个小石头就过来敲门,那个时候小姐正倚在床头睡着,他说是要启程,但知道小姐还在睡着,很是踌躇,然后他下去回禀二公子了。”程弋心中猛地一提,连忙问道:“他?”

慧儿点了点头,说:“是啊!怎么了?”程弋看到她眼角中的一丝狡黠的神sè,知道她是明知故问,也懒得搭理她,说道:“没什么,怎么会惊动他的?”慧儿忍笑道:“小姐,你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敢做得了主?除了二公子,恐怕也没有人是你看得上眼的。”程弋见她说的如此直白,不由嗔道:“你又贫嘴!看来我以后是要好好管教你了。”慧儿吃吃笑道:“小姐是个大好人,怎么舍得严加管教婢子呢?”程弋板着脸说道:“我若是管不住你,就让刘兴居来管你!”

慧儿顿时面sè通红,低头说道:“小姐又取笑婢子呢!你再这样,我就不告诉你后来的事情了。”程弋轻轻笑了一声,道:“好,我不说了,你说便是。”慧儿抬起头来,但是甜美的面容上还残留几抹晕红,看上去分外惹人爱怜。她“嗯”了一声,说道:“二公子随后就来敲门,问了婢子几句,知道小姐还在沉睡,忽然就叹了口气。我听他对小石头说要延迟启程,就打开了门。”程弋一听,面sè一阵羞红,说道:“你打开的门?······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慧儿急忙说道:“小姐,我这可都是为你着想的,你想想,二公子他说出去的话,乃是金口玉言一样的,现在为了小姐还在睡觉这个理由竟然要失信于自己的下属,那他的下属会怎么看他?他还怎么在自己的下属面前树立威信?二公子既然可以为小姐这般着想,小姐怎么就不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呢?难道婢子做错了?”

程弋看着她清亮的眼眸看着自己,忽然一失神,恍惚中觉得是刘章在这般看着自己质问自己一样,她忽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说道:“可是,这终究是于理不合。”慧儿扁了扁嘴,显然对她口中说的“理”很是不屑一顾。程弋见她不说话,催促道:“怎么不说了?”慧儿这才说道:“然后二公子进了房间,很疼惜地看着小姐,我正想出去,他却叫住了我,小声吩咐我收拾行李,然后他连着被子裹着小姐,把小姐抱了起来。”程弋听她这么说,一时只是觉得惊奇,竟然忘了羞赧。慧儿见她这个样子,暗自偷笑一下,忍着笑意说道:“后来就这样了,婢子收拾好了行李,跟着小石头他们,一路来到了风陵渡口。二公子把小姐安顿在这里就出去了。咱们在风陵渡呆了小半个时辰,卯时开船。现在是巳时三刻,早就离开桃林塞了。”程弋轻轻“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慧儿见她沉默,忽然说道:“对了,二公子已经为小姐准备了饮食,嘱咐婢子说等小姐醒来就吃一些。”说着出去,不多时端来一些清粥小菜,程弋看着,忽然觉得心中堵得慌,摇头说道:“我吃不下。”慧儿见她这样,鼻中一酸,险些就流下泪来,但是仍旧说道:“姑娘还是吃一些吧,就当是为了二公子罢!”程弋本来就是心中沉郁,此时听她这么一说,泪儿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她拿出手帕擦拭了几下,开口问道:“他有没有说什么?”

慧儿一阵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没有。”程弋闻言笑了一下,道:“也是,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又有什么能说呢?”慧儿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风和rì丽,楼船的甲板上,我手提着宝剑,正一板一眼地和秦卬拆招,我自然是拼尽全力进攻秦卬,但是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挡了开去。他今rì没有用他熟悉的长戟,只是拿了寻常兵士用的长枪,但是饶是如此,我仍旧被他逼得手忙脚乱,不多时已经满身大汗淋漓。但是看秦卬一脸得意的神sè,似乎折磨我是他现在正享受的乐趣一样。我也是心中叹气,谁让自己闲着没事,非要拉着他要他叫我一些军中的杀技呢?这不是典型的没事找抽又是什么?

但是看着他偶尔眼中流露出的一丝寒意,我也是心中惴惴,很显然我的身份在这里,若我只是一个寻常兵士······天啊,我已经不敢往下想了。

秦卬瞅准了我心思不属的空隙,长枪一挺,直指我的心间。我心中大骇,几乎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小石头在一旁看得也是心惊肉跳,此时却是咳了一声,上前向我笑道:“公子,你也该尽兴了吧?奴婢已经备好了清茶,公子去休息一下如何?”我看着秦卬抽回了长枪,笑了一下,说:“慌什么,我还没玩够呢,秦将军,多多指教了!”说着我长剑一抖,正要刺他咽喉,哪知道他竟然一动不动,我反而心中大惊,急着收回力道,一时被弄得狼狈不堪。但是幸而并没有伤到他。我心中有气,提剑喝问道:“干什么?!本公子若是一个收手不及,你可就挂了!”

秦卬看着我,目光却是越过了我,看着我的身后,微微低头。我心知有异,回身一看,只见慧儿扶着程弋,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我点了点头,又回过身子,说道:“不过,秦将军定力倒是不错,只是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若是伤到了你,那可就不好了。”秦卬嘴角一撇,说了一句令我气愤无比的话:“二公子现在还伤不到末将。”

我被他这一句话气得笑了起来,走到他身旁,我盯着他,低声说道:“好!但是请秦将军你也记得,终有一天,你会败在本公子的手上。”秦卬眼中闪出一道亮光,也是低声说道:“那末将拭目以待。”炖了一顿,他又低声说道:“今rì到此为止吧。二公子,末将告退。”说着自己退了下去。

小石头上前接过宝剑,递给我一方手巾。我走到程弋身前,问道:“可休息好了?”她轻轻“嗯”了一声。我点了点头,忽然觉得并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不由有些尴尬,幸而小石头端来了茶水。我接了过来,抿了一口,程弋忽然说道:“刘章,我有话要问你。”我心中一跳,抬头看着她。她清亮的眸子正盯着我看。我一慌,说道:“那你说吧,我听着呢。”程弋看了看小石头,小石头很是知趣,向我行了一礼,躬身离开,慧儿看了我们两个人一眼,也是挪脚走开了。一时整个甲板上只剩下我们二人,默然相对。

最终还是她先开的口,却是问道:“今rì晨间,为何不叫醒我?”我看她一眼,见她似乎并没有对昨rì我的言语有不满的地方,便坦然说道:“我不忍心。”程弋听了,一阵沉默,随即又道:“我听慧儿讲,你本来要延迟行程,我想知道,一个区区女子,值得你这般吗?”我看着远处的烟水茫茫,淡然道:“我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你又何必问我是否值得?我做了,就是值得。”程弋眼中浮起一层水汽,道:“不论对错吗?”我反问道:“对与错有那么重要吗?”程弋抬起头,说道:“刘章,你真的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我笑了笑,不置与否。但见她神sè凄婉,心中有些不忍,但我仍是笑着问道:“你来,是想问我什么?”

程弋看着我,轻声问道:“我们,这就算是分手了吗?”

我忽然心中一阵激荡,似乎有咸甜的液体上涌到候间。我硬生生地压下这股激荡的血气,我想着怎么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煞白的面sè,一时心急,奔前一步,想要上前扶住我,口中说道:“我······我不是故意来伤你的······”我退后一步,伸手制止了她上前的脚步,转过了头,不敢看她,口中道:“虽未中,亦不远矣。”我说了这句话,委实心痛不已。

程弋却似乎是并没有感觉一样,似乎我对她说的乃是寻常的问候之语,她面上始终都是淡淡的,听了我说这句话,只是“哦”了一声,随即向我说道:“好了,我问完了,也该回去了······我走了。”我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背影消失在船舱里。

我站在甲板上,迎面一阵凉风,我却觉得心中冰冷一片,眼前的事物也是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小石头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公子······公子,你醒醒!”我恍然回过神来,见小石头正扶着我,面上尽是关切的神sè,我心中略略安定,笑道:“是小石头啊!我没事。”小石头见我面sè苍白,哪里相信我说的话?只是说道:“公子,别说了,奴婢扶你先回房间休息吧!”我摇头,说道:“无妨,我想站着站一会儿。”

小石头听我这么说,叹了口气,痛声说道:“公子,你何苦如此?!”我看着他,忽然笑道:“你说什么?我只是想站着吹吹风而已。”小石头皱眉说道:“若是秦将军在这里,你的这句话他说不定就会相信。但奴婢是公子的近侍,公子和程弋姑娘最初认识的每一幕奴婢都看在眼里,奴婢怎么会不知道公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顿了一顿,他叹了口气,“当初奴婢还劝过公子,但公子以这是自己的私事为由断然拒绝,如此奴婢也死了心地要你们分开。但是公子,你既然当初决定要跟程弋姑娘在一起,今rì又为何要做出断情之举?奴婢实在想不明白。”

我闻言苦笑道:“岂止是你想不明白,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糊涂,但是情之一物,实在难以说的清楚,我纵然是清醒,或许也是挡不住自己的心的。当初只是怜她痴情一片,谁知后来由怜生爱。我本想让她开心,如今却伤她甚深······我当真是错了!”我这般一说,胸中又是一阵激荡,咳嗽一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小石头一见,只唬的一颗心似乎都不跳了,愣了一下,才想起掏出手帕给我擦拭。我伸手接过,捂在嘴边,鲜血印在白sè的手帕上,不多时已经浸染了大半幅。

小石头恨声说道:“公子,你到此时还想着她人,都不顾自己伤的有多深?!”我只觉吐过之后,心中略略畅快,笑道:“这有什么,我身子好着呢,吐两口血有什么关系?”小石头看着我,yù言又止,我笑道:“你有什么就说吧,我现在心情好,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小石头马上接口问:“为什么?”我笑道:“这次又是什么的为什么?”小石头瞪着我,只是不说话,我禁不住他这么折磨我,苦笑道:“长安,长安,其实我很早就知道,到了长安就是我们应该分开的时候了,只是这其间一直沉浸在幻想之中,以为可以有两全之法,走到今天这一步,早说晚说已经都是这个结果,庄生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也许就是这样吧。”小石头听了,一阵沉默。

我看着长安的方向,轻声说道:“早说出来,也许对双方都好。从此之后,她可以少了我这个牵挂,安心过自己想要的平安喜乐的生活,我还是刘章,继续做我的纨绔子弟,从此相安无事,想起来也算不错了,是吧?”良久也不听小石头有什么反应,我转过头,正要问他,却见他整个人如同一个木桩一样立在我身后,直愣愣地看着船舱。我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程弋正立在那里,痴痴地看着我。两个人,十几步路的距离,却仿佛是隔着两个世界一般遥远,

我突然无声地笑了出来,随即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既然已经决定分开了,不如就做的再决绝一点。弋,请原谅我。”

之后的数rì,我们再也没有过朝面,我从小石头那里得知她一切安好,只是情绪不佳。她每rì都在船舱的房间之内抚琴,悠悠琴声传来,似乎是低声絮语一般,我听在耳中,觉得她琴声之内倒没有哀伤的意思,也就放下了一半的心。我每rì里只和秦卬一起讨论兵法,然后互相切磋武艺。

这rì我正站在船头,抬头一看,之间两岸芦苇青翠喜人,一阵清凉的风吹过,芦苇荡出层层波浪,其间不时飞出几对鸟儿,叽叽叫了一阵,滑过水面飞走了。我胸怀大开,禁不住长啸一声,顿时惊起一大群的飞鸟,煞是壮观。我哈哈大笑起来,随即朗声说道:“至若chūn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这段后世范仲淹所写的《岳阳楼记》的一段用在此处,倒也算是得当,小石头见我兴致很高,不由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却见不远处河汊口的地方转来一条小舟,里面坐着四个官差打扮的,我看了小石头一眼,小石头上前一步,走到船首的地方。小舟不多时靠近了大船,那些官差看船帆上挂着齐国的令旗,其中一人扬声问道:“敢问上面的大人可是齐王的使节?”小石头眉头一皱,回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小石头这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是那些官差倒是一直很客气,闻言道:“我们是朝廷派下的使团,正副使正在戏城恭候齐国二公子,因为事先有所缺漏,致使失了齐国二公子的行踪,望二公子勿要见怪。”

小石头听他说了这些缘由,微微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道:“那各位怎么在此相侯?”领头那人回道:“这位大人,实不相瞒,侍中大人不知道二公子的行踪,所以派出两队人马在进京的陆路水路小心留意,渭水之中还有四拨人马去了其他的河汊,只是小的运气好些,先遇到大人。”小石头听他们这么说,也不敢造次,毕竟来的都是朝廷的人,便也客气地说道:“既然如此,各位就请上船吧!”此时秦卬也已经来到了船头,便吩咐船家停船,那几人跳上船。小石头向我小声说道:“如此场合,公子不便出面,还是先回房间吧!”我点了点头,自去不提。

过不多时,小石头回到房间,说道:“公子,朝廷的人已经都安排妥当了。”我点了点头,问:“可知道长安那里派了什么人做使节?”小石头皱眉说道:“正使是廷尉左监侯封,副使乃是侍中张辟疆。”我“哦”了一声,问道:“可知道他们的底细?”小石头笑了一下,道:“奴婢自然是不知道这些朝廷关节,只是方才已经问过秦将军了。这侯封出身酷吏,乃是高后的第一爪牙,高后诛杀宗室大臣,此人都参与其中,秦将军也很是不安,”见我神sè并无变化,他又说道,“侍中张辟疆,乃是留侯张良的二公子,留侯子嗣不蕃,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张不疑,二子就是此人,据说此子天资聪颖,有留侯风姿,惠帝爱其才,封为侍中,他今年只比公子大两岁,据说风流不羁,可以说得上是长安第一才子。”我闻言不由笑道:“十五岁?我看自chūn秋战国以来,如此年纪就有如此地位,恐怕也只有秦国时期的甘罗可以出其右吧!”小石头点头道:“公子说的是。”

我不禁想到:朝廷如此安排此次的使节,看来是其中多有波折。来时王兄已经提过,长安之中,若说是有谁能够护我周全,恐怕也只有惠帝了。这个侯封多半就是高后指派来给我穿小鞋的,而张辟疆,难道就是我的救星?我笑了笑,心道:“这个侯封,既然是高后的心腹,为何只是廷尉左监的职位?不是太低了?”小石头皱眉说道:“这个······”我看着船外的碧水悠悠,笑道:“也是,位置太高了,容易受人瞩目,反而不利于行事。这侯封既然是高后心腹,虽然官职小,但只怕廷尉见了他也要相让三分吧!”小石头没有说话。

船行又一rì,这rì傍晚,楼船靠近一个繁华的码头。我问过秦卬,得知此处就是戏城,知道很快就会见到侯封和张辟疆,心中倒是有些期待,很想看看汉初时候朝廷之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时船夫放下了搭板,那几个官吏的领头之人拱手说道:“还请二公子移驾戏城馆驿。”小石头正要扶我下船,却听到下面一阵人声喧哗。我举目望去,只见一拨人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码头上有来不及躲开的人们,被这群人冲撞得呼天抢地,做鸟兽散了。

我见状,眉头微皱,转头向小石头说道:“对方来者不善,去告诉姑娘,让她先别露面。”小石头迟疑一下,他其实更加在乎我的安全,但见我神态坚决,便匆匆去了。我看向来人之中为首的那人,见他面sè微黑,神sè冷峻,一身全黑的官服,只有襟摆下面露出几分鲜红之sè,这般服饰更加显得此人气势凌人。我冷眼看着此人,知道他便是侯封,暗暗思索:“此人意yù何为?难道便要在这戏城结果了我?张辟疆却是到哪里去了?”一时心中也不禁惴惴。

这时侯封也已经看到了站在船头的我,眼睛微眯,却是冷冷一笑,站定了身子,微微躬身,说道:“廷尉左监侯封拜见齐国王子!”我随口说道:“免礼。今rì得侯大人你亲自来接,本公子甚是惶恐,侯大人辛苦了!”侯封笑道:“哪里哪里!公子从东海之滨远道而来,殊为不易。下官乃是奉高后指名前来迎接,乃是为上面做事,只求不辱使命,哪里敢称辛苦?”我听他言语犀利,此时更是拿住高后这个挡箭牌来压我,心中掠过一阵yīn影,开口说道:“听说此次陪同侯大人来的,还有侍中张大人,不知张大人现下何处?为何没有和侯大人一起前来?”

侯封听我提及张辟疆,嘿然道:“二公子说的可是张辟疆那个黄口小儿吗?迎接二公子这件小事,我侯封前来就已经足够了,还要什么副使?说起来也是好笑,我大汉能臣千万,皇上竟然让一个黄口孺子前来!”我听他言语中对惠帝竟然也不尊重,看来此人仗着高后的势力,竟然无法无天起来。想到他侵凌我刘氏子孙,我心中涌起一阵愤怒,低声说道:“如此,侯大人今天想要对刘章怎么样?”侯封哈哈笑道:“奉高后懿旨,齐国二公子刘章朝见失期,乃是烦了藐视朝廷的大不敬之罪,来人,将刘章拿下!”他身后的人本来都是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此时听侯封说话,都是应了一声,就要上前。

秦卬站在我身边,见到情势危急,早已经执戟在手,后面军士也都是长刀出鞘,情势一触即发。我眉头一皱,心道:“今rì如果两方打了起来,恐怕难以收拾了。怎么办?”小石头见状,说道:“公子,现在情形不妙,还是先回避一下吧!”我轻轻摇头,握紧了手中宝剑。

那些朝廷官吏正要爬上搭板上船,忽然一声利箭刺破空气的尖啸。当头几人一见,心中猛跳,只见一支长箭钉在搭板中间,箭尾还在颤动不已。场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侯封眉头一皱,转头看向码头西侧,却见一个年少公子青衣儒冠,潇洒似闲庭信步般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全身黑甲的将军,此外还有七八个随从。侯封一见那人,鼻中便“哼”了一声,漠然道:“张大人不是去偎红苑快活去了吗?如今带着柴将军前来,所谓何事?”

张辟疆淡然一笑,道:“不是侯大人说的放下官一天的假吗?怎么,如今却要质问下官失职不成?”侯封听张辟疆拿话反驳他,神sè却是不变,道:“张大人,我若是你,就自在地在偎红苑里花天酒地,却不是来到这里干扰本官办案。”张辟疆哦了一声,笑问道:“不知大人在办什么案子,如今还有什么案子能够急过尽快找到齐国二公子?”

我见这张辟疆年纪虽小,但是却丝毫不怯场,竟然让侯封都找不到疏漏,看来惠帝这次派他前来,算是对了,小石头听他这么问,急道:“这位张大人也是糊涂,咱们就在他们面前,他不会就这样被这侯封给支开吧!”我见他这样,笑了一下,道:“你急什么?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小石头跺脚道:“公子,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跟奴婢开玩笑啊!咱们应该赶快提醒张大人才是。”我笑道:“不用了,他早就已经知道了。你看他身后之人,甲胄不离身,明显是知道侯封想要用强。他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你以为他像你这么笨吗?”小石头“啊”了一声,无言以对。

下面侯封听张辟疆说话绵里藏针,也是暗自留意,道:“你来的也巧,这些人冒充齐国使团,被本官发现了,如今还想负隅顽抗,真是不自量力。张大人既然前来,就请协助本官,将这些狂徒拿下吧!”顿了一顿,他又看了一眼在张辟疆身后的将军一眼,道:“早就听说柴将军武艺超群,如今下官要开开眼界了。”那个被叫做柴将军的人听了,上前一步,道:“不敢当。只是看这桅杆之上乃是齐国的王旗,这些人会不会是真的齐国二公子?”侯封“哼”了一声,说道:“这些宵小之徒伪造王旗,假扮使者,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将这些狂徒拿下!”他的手下一听,正要上前,秦卬忽然大喝一声:“且慢!”说着自腰间取出一块金牌来,朗声说道:“齐王令在此,侯大人难道还不信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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