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小松曾经问过尹柯,他是不是早就和邬童认识。一向大大咧咧的家伙,这一次却敏锐地发现了事实。
是的,邬童和尹柯早就认识。不仅认识,而且他们曾经是朋友,是队友,是中加银鹰队的正副队长,是配合最默契的投手和捕手,是如风一般自由奔跑的兄弟。

回想在中加初中的日子,当时的尹柯和现在判若两人。虽然那时尹柯的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但那时的他,轻松很多,笑容很多。

初三那一年,尹柯突然变了。不参加训练、对比赛消极应付。邬童去责问他,他却反问邬童:“这么努力地打球,有意义吗?”

邬童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意义?为了成功共同挥洒的汗水不叫意义吗?在追逐目标的过程中建立起的友谊不叫意义吗?面前变得陌生的尹柯,突然否定了这一切。

尹柯正式向邬童宣告:“以后我决定不打棒球了。时间和精力都有限,我要将它们充分地用在学习上。”

邬童急了,继续劝说尹柯:“没人让你不学习。学习、运动双优的人多了,凭你的资质难道做不到吗?”

尹柯语塞,半晌回答道:“就算我做不到吧。反正,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我从今天起退出球队。以后的训练和比赛,都别算我的份了。”

就这样,曾经的最佳搭档决裂了。尹柯的突然退出,给银鹰队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他们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重新找到合格的捕手,回到全市拔尖的位置上。为了这个,邬童鄙视尹柯——随随便便丢下队友,太不讲义气!

奇怪的是,号称要一心一意学习的尹柯,中考并没有考出好成绩,甚至考得还不如邬童,和他平时的模拟考成绩大相径庭,最后也没能进入重点高中,经过他父母的慎重选择,最后进了长郡这所以培养学生的综合素质闻名的高中。

尹柯在长郡高中延续了他中考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风格,而且又成了当仁不让的学霸。

但是,邬童看得出来,尹柯并不快乐。

让邬童感到奇怪的事情发生在陶老师带他们去摘草莓的那天。他们在草莓园里玩得特开心,他故意指了指班小松的左脸,对班小松说:“你脸上脏了。”

班小松毫不犹豫地用脏手抹了一把脸,问:“还有吗?”

他又指了指班小松的右脸,班小松又抹了一下,终于把原来干净的脸抹成了花猫。

他憋住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夸赞:“漂亮!”班小松这才知道自己被他耍了。这个班小松,傻就傻在这儿,可爱也可爱在这儿。

这时,一张纸巾递到了他和班小松之间。他抬头看了看,是尹柯。尹柯的手伸向班小松,眼睛却颇不赞同地看着他。他不快地挑眉说:“尹柯,关你什么事?”

尹柯这样回答:“我只是看到有人在欺负同学,出手相救而已。”这个尹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幽默感了——又或者,他其实也是在找机会,加入他和班小松越来越亲密的哥们儿感情中?

辛苦了半天,大家守着自己的劳动果实——两大筐草莓,在田边坐下,边吃边聊天。他看见不远的地方,班小松还在为重建棒球队的事情纠缠陶西;其他的男生推搡打闹着;只有尹柯,四处查看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尹柯脸上的焦急那么明显,不由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紧盯着尹柯,直到对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迅速往草地上的一个小物件跑去。就在尹柯的手快要触到那个东西时,焦耳被推倒在草地上,几个男生则一个一个地扑到焦耳的身上,正好压住了尹柯要拿的东西。

邬童好奇极了。他看见那堆“人肉沙包”旁边的尹柯不动了,默默地等在那里,一直等到焦耳他们走开,尹柯才从草地上捡起他一直在找的东西,对着光看了看,又吹了吹,再将它珍惜地放回口袋里。

邬童的耳朵轰然一响。刚才,尹柯对着光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对方拿着的是一个棒球钥匙扣。那正是当初中加银鹰队的吉祥物,记载着他们曾经一起为夺取联赛冠军而拼搏的岁月。

他不是已经抛弃了吗?放下了吗?为什么这么在乎一个小小的棒球钥匙扣?难道——尹柯有不得已的苦衷?

邬童遵照承诺帮陶西搞定了教学计划,按照交易条件,陶西也爽快地同意了重建棒球队的事儿。邬童本以为这会让班小松起码高兴个三五天,没想到这个行动派才雀跃了不到三五分钟,就举着拳头对他说:“邬童!教练已经有了,但是棒球队光靠教练和我们俩是不够的,以前的队员有很多都已经毕业或者正在准备高考,我们必须招募新队员!”

什么,还来?邬童有气无力地想,自己跟班小松这种人在一起,是不是等于上了一艘永不停歇的贼船。不过等等,他突然眼睛一亮,坏笑了一下,对班小松说:“我有一个绝佳人选推荐给你。”

继上次的陶西裸照事件之后,班小松又开始跟踪尹柯了。不过这一回他的目的不是给任何人PS,而是让尹柯加入棒球队。他想,尹柯人要比陶西和邬童好得多,也温柔得多,自己连陶西和邬童都搞定了,这一回一定会比前两回容易得多。

可他预计错了。尹柯虽然温柔,却是温柔一刀。任凭班小松费尽了三寸不烂之舌,他笃定了只有一句,不,两句:“邬童是骗你的。我不会打棒球。”

“不可能!邬童都告诉我了,从前你是中加的最佳捕手。而且我也想起来了,从前我在赛场上见过你,虽然当时你戴着护具,不过现在想起来,分明是你!”

尹柯无话可说了,低头自顾自看书。班小松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尹柯啊,我给你分析一下加入棒球队的利弊啊。你看,你老是要么学习,要么泡在画室里,这样对身体不好。动静结合,才有利于学习。既然你棒球打得那么好,就要展现出来,憋着伤身啊……”

越说越不像话。尹柯抛下书往教室外走去,班小松立刻以比他更快的速度拦在他身前,满面堆笑,眼睛里闪着星星,可怜巴巴地看着尹柯。

尹柯叹了口气,想了想,无奈地说:“你这样缠着我也不是办法。要不这样好了,如果你能在长跑小测里拿到全班第一名,我就答应你,怎么样?”

尹柯的本意,是让班小松知难而退,因为人人都知道,长跑是班小松最怵的项目。可班小松是什么人?当天下午,他就开始练长跑了。

其实班小松并不怕跑步,只是他擅长的是短跑和变速跑,找遍这个世界,大概也找不出既擅长短跑又擅长耐力长跑的运动员。总之班小松练长跑练得很感人。太阳天跑,下雨天跑,每天10圈起,不跑到脸色煞白气若游丝不罢休。全校的人都陆续来观赏过了,陶西来劝过了,邬童来劝过了,都没用,他还在跑。

陶西和邬童无奈地在操场边,看着一圈又一圈从他们身边经过的班小松。邬童实在忍不住问陶西:“你说……他会不会是在用苦肉计?”

陶西摇摇头:“他没这根筋。我看他是真瞄准了小测全班第一。”

陶西没说错。到了小测那一天,谁都看得出:班小松豁出去了。跑到最后一圈的时候,他的腿肌肉拉伤了,他拖着伤腿还想跑,被邬童拉住了。

邬童一句话也不说,阴沉着脸,强硬地拉着班小松往医务室的方向走。班小松挣扎了一下,不挣扎了。

邬童发现班小松反抗的力道突然消失了,回过头,只见班小松垂着头,红着眼眶,微微颤抖着。

他从没见过这样颓废的班小松,惊愕地撒开了手。

班小松明显忍着眼泪说:“我真是太弱了,一个长跑测试都完成不了,棒球队如果重建不了,都是因为我。”

邬童看向尹柯,操场上所有的人都看向尹柯。大家都觉得尹柯这时候能说、该说的只有一句话。

但是尹柯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无情地说:“对不起,小松。”

邬童愤怒得握紧了拳头。在尹柯的无情面前,班小松显得那么天真,可这份天真就像阳光一样,会不由自主地吸引所有人向他靠近,就像在黑暗里的人不知不觉地向光源靠拢一样。就在这一刻,邬童下定了决心:班小松的梦想,他挺定了!

刚才,再一次拒绝班小松的时候,尹柯在口袋里默默地握紧了他的棒球钥匙扣。他听到自己出口的声音成功地被伪装得如此冰冷,他为班小松感到难过,也为自己感到难过。

晚上尹柯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客厅里等着他,一看到他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今天怎么样?”

尹柯顿了一下,今天发生了很多很多,不知道从何说起。但妈妈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决定还是保持沉默。妈妈追问道:“学习怎么样?”

是的,这才是妈妈唯一关心的。于是他平静地回答:“挺好。”

妈妈满意地说:“好,7点之前把作业做完。”看着尹柯点点头,准备走进自己的房间,妈妈突然想起了什么:“尹柯,你刚才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尹柯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没有。妈,我去做作业了。”

房间门关上了。尹柯机械地坐到书桌前,打开书包,班小松失望的脸、邬童愤怒的脸又浮现在眼前。他没试图向他们解释,因为解释了他们也不会懂。每个人都有一两样的“放不下”,而属于他的这个“放不下”,对于班小松来说,大概比放不下棒球还要难懂得多。

初三的时候,妈妈和尹柯做过一席长谈。妈妈说,到了他收心、全力集中于学业的时候了。尹柯当时的成绩,虽然优秀,却说不上超群绝伦,远远没有达到妈妈和爸爸对他的期许。他们对尹柯的定位,是世界名校,best of the best(没有最优秀只有更优秀)。

尹柯争辩过。他说优秀的定义不该那么狭隘,说自己现在学业与棒球并重,过得很努力、很充实。可妈妈听不进他的话,她要求尹柯立刻停止其他的一切课外活动,把100%的精力放到学习上,在中考中一举考入省重点高中,据说只要进了这所高中,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名校的大门。

最终让尹柯屈服的,不是妈妈的人生哲理,而是爱。他不忍心让妈妈在刻苦练舞之余,还要把心思花在他的身上,眼见着一天天地疲惫、焦虑和憔悴。

他就这样背负着父母的期望和背叛队友的罪名,一直压抑地到了中考。在中考考场上,他做错了一道数学题,虽然他立刻就发现了,却突然感到一种诡异的、恶作剧似的快感,他在选择题上写上一连串的C,就这样交卷了。从考场出来的时候,他居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出所料地,他的中考分数没有达到重点高中的要求。爸爸妈妈在失望之余,为他选择了长郡高中部,他就这样来到了长郡,但仍然重复着妈妈所要求的学霸生活。

但是此刻,班小松受伤的场景和同学们无声的指责在尹柯的脑海中怎么都挥之不去,后悔、厌烦、渴望等情绪慢慢堆积,涌上心头,搅得他似乎有些喘不上气。他打开窗子准备透透气,窗外的万家灯火像班小松谈到棒球、梦想时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他后退了几步,不知是想避开那耀眼的光芒,还是……手上的动作替他做了决定,他鬼使神差地把门反锁,顺着水管从自己的房间爬下,直到落地的一刹那,心跳才找回原有的律动。既然这样,何不顺着自己的心意——他抬起腿没有一丝犹豫地向班小松家跑去。看到班小松红红的眼眶和受伤的腿,尹柯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不会还是做出同样的选择,尹柯一直在心底问自己。

为了让自己爱的人的梦想顺利扬帆,只能默默地将自己的梦想抛入海底,唯恐它会成为负累。

只是,我不知道,我这艘无桨的小船,到底能不能到达令我们都觉得值得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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