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西看着少年眼里的星星黯淡下来,表面上波澜不惊,但心底就像海沟处涌起的洋流。
好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被一场场联赛唤醒的热情,没有被昔日队友的责骂唤醒的热情,就这样,在一个少年的希望和失望之间,悄悄地苏醒。

“不不不,”他警告自己,“这是扯犊子!”自己的棒球生涯早就结束了,早在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刚刚长大的少年的时候,被自己的任性和轻率亲手结束了。

他硬着心肠看着少年跑远,甩了甩头准备走开,突然,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有东西正破空“嗤嗤”直冲他的脸飞来,说时迟那时快,他凭着本能抬手,转腕,卸势,抓紧。

时间不会超过四分之一秒。在转头看手上的东西之前,他已经凭手感确定那是一枚棒球,他的手此时正牢牢地抓着四缝线的位置,如果借势投出,这会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直球。

实在忍不住,他轻轻摆动了一下,做了一个假投球的动作,然后就发现角落里有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不就是那个——对了,谭耀耀,他从场边随便挑的那个男孩。据说他这段时间以来还真的跟在班小松他们后面打起球来。这个球,想必也是他们打过来的吧。

谭耀耀瞪着陶西,惊喜、崇拜、不可思议,像是发现了隐秘的大侠。废柴教练原来深藏不露,谁能猜透这其中的玄机?这下,他更坚定了跟着小熊队混的决心。

陶西冲谭耀耀走过来,那个棒球被他不动声色地藏在身后。他的语气悠闲,但眼神很犀利:“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谭耀耀的脑子里灵光一闪:“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这下陶西的眼神放松了,夸奖道:“哇!悟性这么高!”说完,就将手里的棒球抛给谭耀耀,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当下的陶西来说,生活绝不空虚。虽然这个棒球队教练当得虚与委蛇,但有两个女人足以填满他的生活。

一个小女人。

一个大女人。

小女人芳龄6岁,芳名果果,性格古怪精灵,是陶西发小的孩子,现与陶西同住。根据她对陶西的称呼“小陶子”来看,可以将她理解为陶西的小主。

大女人芳龄不详,芳名夏绿,是果果的幼儿园老师,相貌仙女,气质仙女,性格仙女,是陶西的女朋友——幻想中的。

不记得第一次看到夏绿是什么时候了,反正从那一天起,自己就很像一只死命想变成王子的癞蛤蟆,哦不,是青蛙。幸运的是果果在幼儿园属于问题儿童,自己才有机会时不时地被夏绿点名叫到幼儿园去,多了些亲密接触的机会。

果果其实和坏孩子一点都不沾边,这点陶西有数着呢。她不过就是和同龄的孩子相比成熟了一点,有个性了一点,有思想了一点而已。陶西心下窃喜:谁带的像谁,果果的这份智慧,不用说了,随他!

这不,前几天,就在小熊队和银鹰队比赛的当口儿,果果小主又出状况了。原来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饭倒在了一个欺负人的熊孩子身上。夏绿把陶西叫到幼儿园一通数落,陶西呢,趁机邀请夏绿这个周末来家里给果果过生日。

陶西哼着歌儿,一阵风似的把他和果果住的小公寓收拾得干净整洁,一折秒杀的双人澳洲牛排大餐一共九道,足够吃到深夜;仿银烛台够浪漫够风骚,夏绿肯定喜欢。到时候烛光摇曳,心儿飘飘,果果睡了,自己就可以……咳咳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夏绿还没有出现。陶西坐不住了,去问果果小主什么情况。果果小主边玩玩具边随意地说:“夏老师不会来了。”

陶西:“为啥?”

果果:“夏老师知道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夏老师说,她知道班上每一个小朋友的生日,还说,教小朋友说谎的人都是坏蛋!”

可怜的陶西,长久的暗恋还没有破土发芽就无疾而终,还没有来得及表白就直接被三振出局了。

世界上的女人可以分成几类呢?陶西想,从男人的角度,大概可以简单粗暴地分为女神和非女神吧。

其实女神也可以细分为好几类。比如他的前女友窦小璇,也是女神,不过和夏绿就完全是两个款。窦小璇美艳、强势,那段恋情从开始到结束,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而夏绿就不一样了,似一株兰草独居一隅,幽静温柔,却又有家的温暖馨香。经历过窦小璇的陶西,特别向往夏绿的这一份独特。

不过,今天陶西发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三类女人,那就是女——神——经——病!

陶西和果果住的公寓隔壁一直空着,屋主装修好之后就紧急出国了。他们这栋楼的相邻两户阳台是相连的,中间只有一堵矮墙相隔。陶西和果果也早已习惯了隔壁阳台上除了偶尔飘起的白色窗帘和几株枯萎的植物之外什么也没有。

今天果果淘气,把陶西的棒球扔到隔壁阳台上去了。陶西跨过矮墙过去捡的时候,就遇到了女神经病。

白色窗帘突然无风而动,陶西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寒意,赶紧低头找被果果扔了的棒球,想找着了就翻回去。就在这时,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他的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

陶西翻着白眼以残余的意识回过头去,看见一个举着平底锅的年轻女人正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只能从口型判断对方正吐出两个字:“变态!”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在警察局里——居然是对方报的警!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安谧的脸。如果他这会儿不是这么愤怒,他应该会承认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即使在不笑的时候。

不过这会儿,他只相信相由心生。对方人品是如此之差,也难怪长了一张可恶的脸。而且在家里还穿着职业装是什么鬼?就差没把“老处女”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陶西要求安谧为用平底锅打了自己道歉,安谧要控告陶西私闯民宅。为了息事宁人,民警采取了和稀泥的态度,一番劝解之后,将他们俩双双请出了警察局。

陶西在电梯里最后看了一眼脸色比包公还黑的安谧,就得出了上面的那个结论: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传说中的第三类女人,女——神——经——病!

其实陶西如果心思缜密一点,也许就会对安谧客气一点。因为明摆着有两条线索:第一是长郡中学即将空降一位由投资方派来的教务主任,听说是个女的,年纪不大,传说中的“海归白骨精”是也;第二是一直空置着的隔壁突然租出去了,而他们这个小区最大的特点就是离长郡中学特别近。

可惜陶西从来就不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恰恰相反,他简直就是心思缜密的反义词。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在长郡中学的新学期动员大会上,当看见随校长款款走来的安谧时,他惊得连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坐在他旁边的白舟发现了他的异常,问他怎么了。陶西合拢嘴巴,小声咕哝着告诉白舟:“她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巫婆!”“巫婆”是他和果果刚刚商量好送给安谧的外号。白舟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面容姣好的安谧:“就是她啊?”陶西痛苦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校长已经正式对大家介绍了安谧,安谧也当仁不让地站到麦克风前开始发言:“我这次来,只带了一部分前期启动资金。长郡要想获得投资方的认可,就必须先证明自己的实力!接下来,我会颁布一套教师考核标准,考核的结果,就是我们裁员的依据。”

她这话一落音,礼堂里立刻像炸开了锅似的,可安谧面对台下的讨论、抗议一律视而不见。她这副强势的模样,倒让白舟开始有几分相信陶西的话了。

安谧当然早就看见了台下企图躲在白舟身后的陶西。这个品行低劣、行为幼稚的男人!不过这样也好,这样能让她要做的事变得更加容易一点。

会后,安谧轻而易举地在楼梯上堵住了陶西。陶西还企图拉白舟当“人形盾牌”,发现怎么也不可能蒙混过关以后,他适时换上了一副二皮脸面孔,笑嘻嘻地对安谧说:“安主任,昨晚的事我本来是想跟你道歉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陶西活了这么多年,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可面前的“巫婆”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板着脸,拿起手里的iPad(平板电脑)点点画画,直接将话题指到他的工作上:“根据教务处的记录,你只带两个班的体育课,一个星期也就上四节课,有效工作时间仅为三小时。你在学校过得还真是轻松惬意啊。”

陶西压根儿没觉得有问题也不打算否认,笑道:“托校长和焦主任的福。找这份工作图的不就是个省心吗?”

安谧的语气从讥讽变为严厉:“省心?这就是你对老师这份职业的理解?”

陶西辩解道:“安主任,我现在就是个体育老师。体育老师清闲点,对提高孩子们的文化课成绩不是很有帮助吗?”

安谧:“强词夺理还真是你的强项。不过陶老师,丑话我要说在前头。长郡以前的事我管不了,现在我来了,没有人能轻松惬意地混在教师队伍里。”

陶西无语了。他觉得巫婆是在故意找他的茬,公报私仇,这也可以理解。不过,如果他知道安谧的真实身份和动机的话,肯定会大吃一惊。

在和董事长通完电话之后,安谧得到最新指示:不仅不能将陶西辞退,还要让他出任高一(六)班的班主任,不过目的并不是帮助他在长郡扶摇直上,而是要让他知难而退,主动滚出教师队伍。

安谧对这么迂回的战略感到大惑不解,不过好在:最终目的是一致的,就是让陶西这样的败类从教师队伍中消失!

陶西拒绝班小松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下午,他按时去幼儿园接果果。那天雨下得很大,他特意提前了一刻钟出发,车子刚开出长郡大门,就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拦住了。

他一个急刹车,才没有撞上那个用肉身拦车的人。他一边骂着“白痴”,一边气急败坏地向车外看去。

雨刷器急速地将白茫茫的雨线从挡风玻璃上划开,露出一个被大雨淋湿的人形,那双圆圆的大眼睛满含恳求地看着陶西,他心里一凛:是班小松!

陶西再次硬起心肠,伪装出满脸的怒气,用手势对班小松示意:让开!班小松摇头,嘴唇动了动。

雨太大了,什么也听不见。但用不着听见,甚至用不着看见,陶西也知道那句话是:我——要——打——球!

他闭了闭眼睛,推开车门冲进雨里,冲班小松大吼:“你疯了?!雨这么大,你这样很危险你知道吗?”

班小松的声音隔着雨雾传来:“教练,我要打球!我想打球!”

他几个大步走到少年面前,居高临下地冲着他吼道:“打什么鬼的球啊!上次不是和你说得很清楚了吗?你那是在做梦!做——梦!”

班小松仰起头,声音变得很轻,即使雨那么大,陶西还是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热泪,他就这样流着泪轻轻地问了一句:“教练,你知道我多久没打球了吗?”

陶西没有说话。

“14天22小时35分钟了。”班小松清楚地记得。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他用尽全力拉住少年的胳膊,将他拉到马路边,用力扔进灌木丛里,狠狠地说:“让开!”

少年毫不挣扎地任他扔在那里,任凭冷雨将自己浇透。陶西发动汽车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他控制自己不从后视镜里再看一眼那个被自己扔在路边的身影,他对那个身影,更是对自己说:“每一个梦都要醒来,每一个人都要长大!”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他终于从这句话里获得了一点力量,绝尘而去。

陶西和班小松都不会想到,大雨中的这一幕除了他们俩,还有一个重要观众。邬童从停在路旁的一辆黑色奔驰的车窗里,完整地目睹了一切。

他看着陶西的车开走,看着班小松慢慢爬起来,坐在路边。身旁的王秘书提醒他:“咱们还有好几个学校要参观呢,这一次你转学,总裁交代,一定要精心挑选一所好学校,可不能再像中加那样……”王秘书刹住了嘴。

邬童想了想,对王秘书说:“不用再看了,我决定就转学到长郡来。你回去和我爸说一声吧。”

黑色奔驰车正要发动,邬童喊了停。他让王秘书去把班小松拉起来,叫一辆车送回家。

王秘书问:“他是你的朋友?”

“朋友?不,恰恰相反,他是我的对手。”

这个答案让王秘书纳闷了很久。

接完果果的陶西回到住的地方,一直到小公主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陶西才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当夜幕降临,四周安静的时候,陶西才褪下白天的活力无限,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每当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想东想西,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看着天花板上的棒球海报,思绪又转到了白天。他呆呆的,心思像是被穿上了一条线,总是不受控制地飞往自己不想让它飞的地方。今天,那个地方,叫作班小松。这孩子似乎颓了还不到半天,就又满血复活地缠着自己要重建棒球队。

他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推开衣柜。在那衣柜后面的墙上,一片雪白中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印。

陶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棒球,坐在床边抬手扔去,一次,两次,三次……棒球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个黑印上。

“班小松,你知道我多久没打球了吗?9年3个月6天又4个小时。”说完,陶西一把抓住棒球,塞回抽屉深处,将衣柜拉回原位,躺到床上,将胳膊压在眼睛上。

回忆,像流水一样四处侵袭的回忆又回来了:

其他人都累趴了,他还在一趟趟的折返跑,被周钰笑骂是“疯子”;他起手,出球,棒球在空中飘忽不定,轻飘飘地绕过了击球员的球棒,落入队友的手套里;胜利了,队友们奔过来,一个接一个压在他身上,这是记忆中最甜蜜的负重;最后一场比赛,他隐瞒伤情站在球场上,却越来越管不住似乎不属于自己的胳膊,当医生宣布他再也无法打球了的时候,他像照镜子一样看到周钰眼睛里的绝望……

切断,到此为止。当星星不再闪耀了,别无选择,只能,以放弃的姿态来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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