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晚的省城,九月初秋的风中已略有些寒意。巍峨但已明显有些破旧的城墙在夜sè中显得格外模糊,不远处的城楼上,一面膏药旗迎着风呼啦啦作响,荷枪实弹的rì本士兵在甬道上来回的巡视着,城门早已关闭。昏黄的灯光下,缓缓闪过更夫寂寥的身影和嘶哑的声音。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城门里大街旁的鸿运楼酒馆,一楼已经没有了顾客,只剩下两个伙计,斜倚着门框,悄悄的打着瞌睡。

二楼临窗的一间雅座,灯火依然通明,照在黑漆漆的街道中,映出两个忽明忽暗的身影。

“小七、小七,醒一醒,喝口水。”一个秃顶而且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轻轻拍打着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的年轻人

年轻人无力的抬了抬手,“不喝,酒呢,再来壶酒。”

“这小子,喝了四斤黄酒,还喝,要不是老子海量,还真抗不住你,算了,不喝就不喝”。秃顶中年人的声音中似乎带着点不满。

楼梯声响,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走上了二楼。“六爷,我回来了,这?”。

“嘘”,秃顶中年人撇了撇嘴,两个人走到了一旁。

小个子男人一脸谄媚,点头哈腰的回禀道:“六爷,都搜过了,这小子的家真是穷的跑耗子,都是些换洗衣服,最多的就是书,带了一大箱子”。

“书都翻了没有?”

“翻了,您吩咐的事弟兄们哪敢不尽心啊,翻得仔细着呢,而且都已经收拾好了,各归原位,没一点破绽。”

“去,趁他还没醒,翻翻身上有啥没。”

“是”。小个子走到年轻人身边,一只手轻快迅捷的摸遍了他的衣兜和裤兜。

他捧着搜来的物件,“六爷,一块怀表、几十块钱、还有条手绢,嘿,这手绢上这条鱼,绣的可不咋地,一看就是便宜货,我说六爷,至于吗?这小子就一穷学生,仗着亲戚在南京有点势力,来咱们省城这讨个差使,用得着这么费心摸他的底吗?”

被称作六爷的秃顶中年人打了个饱嗝,“你懂什么,庄先生发了话,省城行政公署刚成立,chóng qìng和***那边保不住会派人混进来,你也知道庄先生的脾气,他老人家吩咐的事,咱们哪敢怠慢,毕竟这小子有军统的痕迹,虽说是被赶出来的,但咱们也不能不查,行了,给这小子擦把脸,送他回家,老子的酒劲也上来了,早点回家歇着。”

一条凉毛巾敷在了年轻人的脸上,让他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慢慢睁开惺忪的双眼,两张笑脸进入他的视线。“六爷,我这是?”

面前的六爷笑意盈盈,在灯光的映衬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意味。“小七,醒了?你说你,就这点这酒量,喝了没一会就趴桌子上睡着了,真是”。

年轻人看了看周围,空荡荡的酒馆二楼已经只剩下他们一桌客人,他赶紧拍拍脑门,一脸歉意的说:“六爷,真、真不好意思,说好了我请您喝酒,我自己却先喝倒了,对不住、对不住。”

六爷摆摆手,“什么话,咱哥俩谁跟谁啊,你虽然是刚来,但咱哥俩对脾气,还是老乡,而且以后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往后的rì子长着呢,你看看,你这口水流的,衣服袖子上都是,哈哈。”

“对不住,让您见笑了。”年轻人赶忙擦了擦嘴。

六爷洒脱的一挥手,“没事,谁没喝多的时候啊,就让毛根送你回去。”

方才上楼的小个子毛根马上殷勤扶着年轻人站起来,年轻人似乎酒劲还没过去,顿时便是一个踉跄,六爷赶忙从旁扶了一把.

“走,小七,送你回去歇着。”六爷挥挥手。

“六、六爷,今天没喝好,我、我请你去大富豪接着喝。”年轻人睁着通红的双眼,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六爷大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笑了:“小子,看不出来你喜欢这个道道啊,上次你在大富豪闹那么一出,你林笑棠、林小七的名号在省城也是小有名气了。不过,那都是新派的玩意,我这老家伙又不会跳舞,又不喜欢洋酒,这可享受不了,得了,让毛根送你回去,听话。”

林笑棠用力地挥了一下手,“成,那改天咱们再喝,毛根哥,辛苦你了。”

“七少爷,看您说的。”毛根一脸是笑。

夜晚的省城寂静的让人略微有些不安,飘荡着零星落叶的大街上只有车夫和身后毛根有节奏的脚步声,伴随着黄包车某个松散零件刺耳的摩擦声,酒后引起的些许眩晕早已消失无踪,伴随而来的,却是一种缠绕林笑棠许久的,对眼前环境的陌生感。

自从那次在大富豪名为“英雄救美”的醉酒之后,林笑棠便经常会有这种感觉,似乎现在所处的世界已经与原先的那个时代已经出现了偏离。

那一晚的醉梦中,林笑棠经历了一个格外漫长而恐怖的梦境,而且最令人心悸的是,他总觉得梦中的感觉倒是最真实的。

在梦中,就是那次的酒醉让原先的林笑棠再也没有醒过来,他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孤独的躺在黑暗的棺材中,无助的听那一片片的黄土撒在棺材板上的声音,接着便是无休止的寂静和愈发浓重的黑暗。

但这种感觉毕竟只是一种感觉,从所谓的梦中醒来后,林笑棠几乎察觉不到目前所处的环境与原先有什么不同,只是觉得自己的jīng神较之以往好了很多,听觉和视力甚至是潜意识中的触觉都更加的敏锐起来。更夸张的是,连自己许久未曾温习的拳脚身法乃至强壮的体魄,在那一梦之后,竟然全都回来了,而且居然jīng进了许多,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乍舌不已。

林笑棠轻轻摩挲着下巴,收回自己的思绪,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身侧的毛根,这家伙是行政公署军情处庄先生麾下大将吴老六的“耳报神”,专司打听市井小道消息,这次是奉命摸一摸自己的底细。

今晚的那点酒水,对于已经从梦境中重获新生的林笑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为了应对来省城之后的盘查,他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当然,也只是心理准备而已。

今天的事情,都在林笑棠的意料之中,他也没有刻意准备布置什么,原因很简单,自己本就是个被赶出来的穷光蛋,全部身家只有毛根看到的那些东西,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黄包车拐进路边的小巷,青石板铺就的路面瞬间颠簸了许多。林笑棠装作刚刚清醒过来的样子,扭过头,对毛根说“毛根哥,劳烦你送我到平安胡同。”

“七少爷,你好像不住那儿吧?”毛根疑惑的问。

林笑棠神秘的一笑:“今天不回家,我去会个朋友。”

毛根恍然大悟“明白、明白。”

毛根将林笑棠送到一栋小楼边,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扶着楼梯上楼,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玩意,还不是搞上了大富豪的舞女,吃软饭的小白脸。”

他刚要伸手要将车钱递给黄包车夫,却犹豫了一下,将手又缩了回来,跳上黄包车,“这么晚了,老孙,你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再把我也送回家。”

车夫满脸赔笑的答应着,转过身拉起车,脸上却换上了怨毒的神sè,嘴里似乎还在小声的咒骂着。

黄包车的影子渐渐远去,本该上楼的林笑棠却从楼梯拐角探出身子,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小楼里很安静,脚踩在木制楼梯上的声音特别刺耳,林笑棠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门口停下脚步,还没有敲门,门却忽然开了。

他晃了晃脑袋,情不自禁的嘿嘿一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房间里的烛光照出来,一个俏丽的身影把他拉进房间。

“听着脚步就知道是你。”面前的女人,声音细腻而温柔,还带着一丝慵懒。

“真的假的?”林笑棠双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身,似笑非笑的问。

“这里的房客很早就睡了,除了你,没人会这么晚上来。”女人将他的双手掰开,语气中却透着一丝肯定。

林笑棠摸摸下巴,“可我只来过三次。”

“对,每次都是喝醉了之后才会来。”女人的话语隐约有些笑意。

林笑棠无奈地点点头“没错,小欣,能收留我吗?”

小欣推了他一把。“快去洗洗吧,浑身的酒味。”

他打来一盆水,在摇曳的烛光下开始擦洗,小欣坐在床上,林笑棠感觉身后她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

“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正在擦洗的男人并没有回头。

“没什么,我刚想起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是第一次有男人肯为了我打架。”小欣笑着回答。“我还清楚记得,你一拳将那个胖家伙打倒之后,笑着对我说,记得我啊,我叫小七,然后就直接醉倒在地上了。”

“我那是喝多了,平时我可没那胆子”,林笑棠摸了摸下巴,不禁苦笑,似乎那就是自己进入那个梦境之前最后的记忆。

“不,你不明白的,我们一家从东北逃难出来,到了这儿,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中间吃的苦,谁也不明白,只有你那天冲过来把占我便宜的男人一拳打倒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有人肯帮助我。”小欣忽然有些黯然。

林笑棠没回头,他知道小欣肯定又流泪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回想起自己来省城的前前后后,只能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欣走过来,搂住林笑棠的腰,将脸庞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有时候,我只怪自己运气不好,如果能早点遇到你,至少、至少我可以把干净的身子交给自己不讨厌的男人,我知道,你来我这儿只是想找个人陪,我要得不多,你能常来看看我,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林笑棠转过身,紧紧搂住小欣,将嘴唇贴在她的耳边,“生在这个世道,我们都没得选择,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但至少,我们现在不孤单。”

黑暗中,小欣冰冷的嘴唇摸索着贴上他的嘴唇,味道,有点咸。

烛火燃尽,终于熄灭了。林笑棠从背后环抱着小欣,手掌在她光滑的小腹上摩挲着,刚才的欢愉好像让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林笑棠感觉今晚的她似乎格外主动和疯狂,虽然已经睡着了,但她还是很努力地蜷缩在他的怀里,嘴里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的头发拂在他的脸上,淡淡的清香让林笑棠微醺的酒意像cháo水一般退去,渐渐有些恍惚。

小欣姓莫,是大富豪的舞女,初次见到她,是林笑棠刚来省城的那一天,也是林笑棠发生改变的那一天。

拿着南京某位大佬的推荐信,林笑棠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被安排在行政公署军情处的后勤部工作。晚上,上司刘主任和几个同事为他接风,安排在大富豪酒店,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欣,具体的经过已记不太清,那一天真的喝了不少的酒。

听小欣后来说,是因为别桌的客人对她动手动脚,面红耳赤的他不知为了什么跑过去一拳将那人打翻在地,至于怎么到小欣的住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晚的恍惚中,林笑棠只是感受到那个梦境带给自己的无限恐惧,然后便是浑身的燥热和迷乱,就像是身处火炉中烘烤一般,他想叫,可是叫不出声,直到一副冰冷、滑腻的躯体缠上自己的身子。

他只知道第二天醒来,身边躺着一个陌生但却似乎有些熟悉的女人,身下的床单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害得那个叫小欣的女人洗了一天的被褥。而且上班后,上司刘主任和同事都取笑自己“英雄救美救上了床”。他也因此有了一个外号——“大富豪拼命七郎”。

说实话,小欣长得不算很漂亮,但从那之后,林笑棠无聊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的来找小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寂寞的人总想找一个窝的缘故吧。

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是累了,林笑棠的眼皮也开始打架,就渐渐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一个留着漂亮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那人的样貌和身影瞬间赶跑了林笑棠那些莫名的噩梦,取而代之的是不想再触碰的回忆。那人一字一句的对他说:“我会去找你的,记住,你不是废物。”

顿时,他的背上满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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