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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小舅,妗子说你练功,在练啥功?”老袁喝了口啤酒问道。

“太极,咱村里好多人在练,你小妗子也练,这还是你建力舅教俺们哩。”小舅喝了口酒指了指着表舅,“一开始我不信,你小妗子练了一阵子,腰疼腿疼可轻快多了。老旦他娘卧床好几年,自从练了这功,都能下地干活了,我这才练。”

表舅点了支烟:“其实太极挺适合咱老百姓练,动作简单,慢慢悠悠,一学就会,强身健体。”

“杨氏太极还是陈式太极,”老袁问表舅。

“都有,你姥爷哈们弟兄四个包括我爹,练哩是杨氏太极,哈们活着哩时候,村里人学里练的可多哩。哈们不在了,就没人再练了。按说俺们这一波应该继承下来,可不愿意练,有练哩现在都忙着挣钱,也早搁下了。这几年不知咋回事,传着太极能治好很多医院都治不好哩病,什么癌症、糖尿病,还有各种疑难杂症。老百姓看病可是个大花销,一场病能把家里掏个底儿朝天。好家伙,要是真能这样,那得省多少医药费。好多地方练起了太极,咱村和周围的村都在练。俺们学哩是杨氏。杨氏拳架简单,动作幅度不大,柔和缓慢,舒展大方,容易学,男女老少都能练。不像陈氏太极拳那么猛。有哩时候我跟你小舅说笑话,这杨家门里又开始练杨氏太极了,要是老爷子地下有知,肯定乐坏了。说不定那天一高兴,从坟里头出来,再教俺们打拳哩。你妈和俺们练哩不一样,哈练哩是陈氏。我跟哈说,都这么大岁数了,学点好练哩。你妈不同意,说陈式正宗,杨氏不正宗。”

小舅掐灭烟头:“咱三姐姐和人不一样,劝也白劝。我爹活着哩时候,可教我来着,没好好学,老爷子一死,全扔了。哼,要是不治病,现在我才不练哩。”

老袁心想:不管老百姓出于什么目的,只要能练太极就是好事,无论练得好还是孬,无论理解得深还是浅,这一古老的武道如今能被人拾起,本身就是个好兆头。

一瓶酒已经下肚,小舅喝得兴起,回屋取另一瓶酒,在院里忙活的小妗子赶忙上前阻止,小舅腿快手快,抱着酒从屋里窜出来,嬉皮笑脸道:“最后一瓶,最后一瓶。”走到桌前迅速起开酒盖,往自己和表舅杯里斟满酒,嘴里念念有词:“好酒不醉,好酒不伤人。”

妗子在一旁气得冲老袁嚷道:“小军咋,往后你要是回来再带酒,我不让你进家门。”

小舅吐了吐舌头:“多亏你不知道,现在你哥还有你姨兄弟哈们回来都不敢带酒。”

“老永两口子呢?”老袁问小舅。老永是小舅四十要的儿子,前面是三个闺女。

“到冀定打工去了,俩孩子扔给我和你小妗子。”

“结婚太早,俩孙女有三岁了吧?”

“一个两岁,一个三岁。”

“我和你小舅一样,也是俩孙女,小子媳妇儿都外出干活去了,出去哩更远,家家这样,村里剩下哩全是老弱病残,”表舅叹了口气。

小舅埋怨:“农村要是有钱挣,谁愿意出去。以前村里养nǎi牛,孩子们有活干,眼看着rì子好过了,出了个三聚氰胺,一下子完了。我那会儿喂了十头nǎi牛,挤里nǎi猪都喝不了,只能倒掉。nǎi牛贱卖哩贱卖,杀哩杀,也不知道谁哈娘来丧了良心,咱老百姓跟着倒霉。孩子们在外边也不容易,我上回到冀定去,两口子在市边起租了个小了不行哩平房,周围又哈娘脏又哈娘乱,还不如家里哩。”

“也不能这么着说,外边机会多,挣哩多,总不能在家里守着这几亩三分地吧?”

“大城市能是咱老百姓待哩地方,到了还不得回来。房子那么贵,干一辈子练屁大地儿都卖不起。”

“眼下国家不是在搞城市化吗,我不当支书了,国家政策还是关注哩,这是个发展方向,以后城市农村差距缩小了,农村跟城市一样,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指不定到什么猴年马月哩。光看见盖楼了,其他哩也没觉着好到哪里去,你说哩那rì子咱们是看不到了。”

“前rì个儿,我到乡里听说好像正在研究各村盖楼房,还有建农业科技园、开发区哩事儿。要是真有这档子事儿,我看用不了多长时间,咱们村得拆迁。”

小舅一听,把酒杯往桌上用力一墩开口大骂:“胡哈娘来闹。哈们以为咱这里是华西村吗。这帮狗娘养哩,欺负咱农民没文化。还不知道哈们那点花花肠子,不就想趁机升官发财。房子地是咱老百姓哩命根子。妈来,随便动动试试?全村都得跟哈们拼了。上省里zhōng yāng告这帮狗娘养哩去。”说完斟满酒猛喝了下去。

表舅忙劝道:“也就是那么一说,那那么容易。现在都往城里跑,村里儿盖楼谁住?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喝酒。”

说着倒上酒对小舅说:“太极可得好好练。”

“放心,为了孩子也得练,要不一场病,非倾家荡产不可,咱不能给孩子添负担。”

“你家今年麦子收哩咋样?”

“每亩仈jiǔ百斤。现在种地清闲多了,一sè儿机械化,要搁在早年,非累死咱们不可。小军子家里的地我还种着,加上俺家里,每年国家补贴不老少哩。”

“要不说国家还是再往前走嘛,搁在以前靠劳力,孩子们只能在家下地干活,哪能捞着出去挣钞票?农业税你再交着,净剩下赔了,知足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第二瓶酒也喝得干干净净。

这时小妗子把凉面端上来,表舅吃了一口问小舅:“还让老永生儿子不?”

小舅拿起筷子答道:“生,不生咋办?其实我倒不是封建,传不传宗接不接代有啥?问题是老了谁管哈?我为了生老永,村干部被撸了,党籍被开了,钱被罚了,房子差点被扒了,那还得生。养儿防老,闺女是人家哩,再不济儿子总得给口饭吃吧,死了也好有个打幡摔罐哩。”

表舅说道:“咱农村要是像城里有退休金就好了,现在弄哩养老保险没几个钱,到了不够花。我随孩子们意,他们不要就不要,这年月什么小子闺女,都一样,我不信闺女不管。”

小舅吸溜一口面条说道:“闺女都嫁出去了,你好意思腆着老脸跟闺女要,儿子我给他盖房娶媳妇,让他管天经地义,其实咱们不用愁这事了,这不为儿子以后考虑不是?”

表舅吃完放下手里的筷子:“这计划生育也好也不好。计划生育几十年少生了几个亿,可又等于少了几个亿的壮劳力,多了几个亿哩老人。现在咱们国家都成老龄化国家了。老人多了,独生子女负担可不轻,一下要照顾好几个老人,还要养孩子,家里有个事,连商量帮忙哩都没有。这下去,孩子们恐怕连舅舅、姨姨、小叔、大伯、姑姑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再说,独生子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没了、残了,咋着?我看过一个报道,说咱们国家失去独生子女哩家庭都过百万了,每年还新增失独家庭七八万。失独父母不光承受着失去子女哩悲痛,还面临着养老、看病难题。有个叫苗霞哩,当过咱们国家计生委巡视员、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原理事长,哈说过这么一句话:如果我们不解决好这个问题,就是对人民的不负责任。看来啊,孩子多有多哩好处,小军子一下子生了俩,还是龙凤胎,儿女双全,算是逮着了。”

老袁看了看天,空荡荡没有一丝云彩,太阳透过枣树洒下斑斑波动的光,小花猪不知何时从窝里出来,仰头朝天空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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