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修行是寂寞的。因为寂然的道,蕴藏的是一股奔腾的激流,那是血管里流动的灵魂,是生命的伊始,是道之根本。只有空灵无名的动——刹那间的能量交流,亿万份一的弹指间,情爱由此生,恩怨由此结。但生生不息背后的根本,那无以名无以状之道,人们忘情弃爱苦苦追寻的寂然本心,在历尘劫,转轮回,时空交错之际,有几人还能记得无根之本?
但是今晚,一元观樱花树下,有小小心灵被琴音拨弦。

星空筝鸣,一曲《高山流水》随风飘渺。

妤伢儿纤纤小手抚弦慰心。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月圆之夜突然觉得如此孤单。一元观的人早已睡下,连誓非也忽然说要早早调息,只有她,将自个儿心事诉与长夜深苑。

琴音如泉涧,在苔石上迸流,映着苍穹冷月,道不尽的红尘憾事。伯牙志在高山,钟子期志在流水,高山流水仍在,伯牙子期无以复寻,真是越弹越凄凉。

一滴悲己伤情的眼泪打在弦上,弦音滑落,筝止风停。

“那个滑颤起来得太急。”背后有话语传来。

妤伢儿愕然,那是李淳风的声音。

李淳风早已背手立于小苑门前。时光并没有在他身上落下什么痕迹,他仍是天山所见那样,一身飘逸长袍,朗俊潇洒的面容,但这时竟多了一丝柔情。

“来,爹来为你示范一次。”

李淳风径自坐下,轻垂眼,虽是弦随手行,却仿佛琴自鸣奏般淋漓流畅。一曲完毕,李淳风问:“看明白没有?”

妤伢儿一个劲的点头。其实她哪有心思看呢,她第一次和父亲坐得如此相近,她想父亲似乎没有她想象般严厉,也没有他样子那么冷漠,也不象国师那样高高在上,他只是一个修士,和师公爷爷差不多呀。再说得白一些,不过也是寻常人家的爹爹呀,但为什么他没有去找娘?被李淳风突如其来的一问,她只得点头打发。

“爹很可怕吗?”

她又忙不迭的摇头。

李淳风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妤伢儿呀,爹是有愧于你的。”

这话象一只温柔的手,虽轻轻的按揉,但那痛却是钻心的。妤伢儿忽然放声大哭,一头倒进李淳风怀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叫:“爹,我很想娘!”

李淳风深吸一口气,拍拍妤伢儿肩头:“傻孩子,你娘是天下间最勇敢的人,你是对的,她不是叛徒。”

妤伢儿抬起泪潺潺的脸说:“那为什么娘要走?”

“因为,”李淳风顿了顿:“妤伢儿,过去的事情不要多想,你只要记住你作为李淳风与秦烟的女儿是有不寻常的使命,等你完成你的使命,自然会明白你现在还未搞懂的人间种种。”

妤伢儿渐渐收泪,看到李淳风胸前被自己涕泪泅湿的一大块衣衫不觉笑了。她还是听不懂爹讲的凛然大义,但她终于找回自己的爹爹,甚至有种自豪——我是李淳风女儿。

翌rì,长安城发生一件咄咄怪事。中书令候贵良公子候缨在莺宴楼被劫走。

本来在这种醉生梦死的风月场争风呷醋是常事。同是官宦权贵人家子弟,酒醒过后,看看谁的爹比较利害,大家道个歉赔个礼,一般都大事化小,谁都不敢真正招惹到家里。但这次不同,这莺宴楼背后大老板正是候缨,谁敢在候少爷头上动土?连候缨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劫走的。

当候缨醒时,发觉自己躺在荒郊野坟间,身体传来的剧痛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想支撑着站起来,但似乎有筋骨被打断,动一动便撕心的痛。身旁有堆灰烬,是燃烧过的镪冥,魂幡飘飘好不吓人。旁边有残板写道:候氏父子之墓。侯缨吓得大叫救命。

当晨雾渐收,有农人路过方才将他救下送回府中。

候缨躺在床上,哭着叫:“爹,一定要帮孩儿报仇!”他已经断了脚骨,看来有好一段rì子不能寻欢作乐。候夫人比自己断腿更难受,哭得肝肠寸断。候贵良恨得咬牙切齿,脑内快速搜寻在哪个仇家。忽然,他指着儿子骂:“说,你是不是打着我的名号与他人争风呷醋惹祸?还把那东西丢掉,然后用苦肉计要我原谅你!”

候缨异常委曲。他只记得在莺宴楼与西域胡姬,以及,那几个贵宾正饮酒作乐。贵宾风尘仆仆的从沙洲抵步,怀里揣了他表兄弟的一封重要书信。候府自然是不能接待这些人,但商旅胡人寻欢酒肆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更不会引人怀疑与候府有何关系。

细看之下,那几个西域商人有着狼一样野xìng而狡猾的眼神,窥视着周遭猎物伺机捕获。在杯觥交错间,他们的眼神迷离了,游移于胡姬曼妙舞姿间,完全忽视屋外有一双比他们更锋锐的眼睛——一匹真正的大漠苍狼。

月圆之夜,必有苍狼对月长嗥。

誓非看见压在窗棂上的花yīn树影,摇摇曳曳影影绰绰,心上升起莫名烦躁。他又听到孔雀河畔战马嘶鸣,血水横流,那些死去的冤魂在月影前纷纷扰扰。誓非坐下来,深呼吸平定心绪,但他还是听到那些冤魂的泣诉:楼兰部族的血不能白流!他又站起来,四处徘徊。那嚎叫与影随形,继续带他进入那个他不想再记忆的过去。母亲说:王儿,你要复国,要替你父母报仇!他再无法静不下来,用力喘息,到忍无可忍时,他用拳头狠狠的打墙,一记记,连血沾到墙上也似楼兰版图,象冤魂冥冥中又一次提醒他“报仇!报仇!”

“誓非,出来玩吗?”是妤伢儿的声音。

他屏着气,故意压低声音:“不玩了,我今天好累,已经睡了。”

“哦。”妤伢儿失望的走了。

对了,既然在这里空无奈,不如出去走走?誓非换上来时的粗麻葛布衫,变回那个毫不招人待见的街边小喽罗。

长安街道,虽他只走过两次,但对街道脉络了然于心。上次候少爷车马所经处,说不定有他平rì行踪。他便沿旧街寻去。经过鱼龙混杂的东市,灯红酒绿的兴业坊,在一处偏僻小巷有别致庭院,终于在门前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只见过一次,但他早已烙于心中。“候公子,上天有眼将你带给我了。”

誓非打量了一下门院,悄然走开,匿身暗角静静注视进入客人。

这歌舞烟花地招待客人非富则贵。别看门前冷落,高门铜锁如伫立侍卫威严守护。偶有衣衫华贵者由侍仆敲门,有美艳胡姬将客人迎进屋内,侍仆则牵车马沿高墙返回。誓非远远尾随,仆人绕到后院马厩,瞬即又掩上门。誓非将耳朵贴在门缝偷听动静。突然,里面传来吆喝,然后有齐齐整整的脚步声。他在沙洲驻兵之地长大,这种军事化的集合他很清楚,赶紧蹲藏在一旁杂物垃圾堆后。

门嘎吱一声打开,齐刷刷走出十名守卫,其中一个领队模样的训道:“今晚候少爷有贵宾招待,密切注意四周行人,切忌可疑人物接近莺宴楼。”

有个又懒洋洋的应道:“那还不如不做生意,打开门自然有人来。”

队长骂道:“败家的,不是看在同乡份上早揍扁你,不打开门不是更招人眼吗。笨蛋!”

誓非想,您老兄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真实写照,主子老底都给你抖光了。狗仗人势,看来候少爷的人才也不见得高明。看着护卫长率领护卫各去就位,誓非才站起来。不知为什么,当他听到“贵宾”一词儿,他就想起沙洲候将军府中,突厥人说:“有几个身份特殊的人要进入长安。”突厥人手中究竟有什么令候将军如此惊惧?难道今晚所谓的“贵宾”就是那些突厥人?

誓非决定今晚拼死一闯。

若然翻墙跳入,但不院内底细,既然今晚重兵镇守,贸然进入反而打草惊蛇,正踌蹰间,有肉贩载着刚屠的牛羊在木头车上碌碌的走来,停在门前,誓非灵机一动,向那人道:“这么晚才来。”

“还晚?你们陆叔刚说要说马上宰了,老子饭也顾不上吃,还晚?”

“多少银两?”

“五两银。”

“老兄,你也赚得深了些吧?”誓非讽道。

“老兄,不是我赚得深,你们伙房的兄弟也得打发啊。”

誓非会意的笑笑道:“好,东西由我送进去,你回去吧,自然有人来和你算帐。”

“以前是每次清帐的,怎么改了?”

“今晚这儿有贵宾,闲杂人等不得接近。不然护卫以为你是什么贼人,捉了你来打不要说我没告诉你喔。”誓非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肉贩只得留下一车肉,自个悻悻然离开。

誓非看大功告成,将肉上新血往自己衣服上四处抹一些,装作肉贩模样,然后斯斯然的敲门。

门开了一线缝,一个家仆伸出脑袋。誓非笑嬉嬉的说:“大哥,陆叔要的肉。”

那人边开门,边嘀咕:“怎么不是胡七送来?”

“七哥今天身子有些不舒服。”

“不是刚娶了小老婆累垮了吧?”

“大哥真会开玩笑。”誓非点头哈腰的应着,但眼珠子已嘀咕嘀咕四处打转。

“回来回来!”仆人突然喝住誓非。

糟糕,难道被发现了?誓非在想怎么应对。

“胡七也不好好吩咐一声,伙房在这边。”

誓非长吁一口气,说:“谢老哥你提点喔,七哥当然有吩咐,收了钱少不了兄弟们的一份。”

“你这小子还挺jīng灵,好吧,我领你去。”家仆一听有便宜可赚马上换了副嘴脸。

到了伙房,伙头出来点好数,付过钱,誓非见那家仆还不愿意离开,心中明白,他取了几个钱塞到那人手里:“有劳大哥。”

家仆掂一掂份量,还算满意,便一个劲的将誓非往门外推。

誓非想,这儿人影也没个,将他打昏易如反掌,但现在要的是安全和时间,先放过这狗才一马。他又堆起笑容说:“老哥老哥,今儿吃坏了,肚子不舒服,想借茅厕一用。”

“不行!这么华贵的地方能让你熏臭么?走走走。”

“大哥大哥,小弟我真忍不住了,那就在那草堆后解决一下吧。”

“你这人真讨厌,好吧,这儿过去有下人用的茅厕,赶紧啊。”

这时,伙房有人喊家仆,这些跑腿的下人,收了回扣必然要赌,那家仆自是等不及,对誓非说:“小鬼,一会你走时将门掩上,老爷我今晚要发财找小老婆咯。”说完一溜烟走了。

誓非心里冷笑:天助我也,天忙候老贼!

诺大的院子,猴崽子会在哪儿呢?誓非抬头四望。

只见院落里亭台楼榭,假山流水,荷池曲桥,气派辉煌而别致,仙乐挟带了奇花异香隐隐传来,风醉月迷,真是极品销金窝。誓非没时间逐一搜寻,他必要快,向准确目标而去,否则被发现了前功尽废。

应该找人引路才对。错不了,他纵身一跃,攀上亭檐,等待他要等的人。

未几,有个穿着不俗的丫鬟向这边走来,走到伙房前骂道:“少爷的菜肴好了吗?怎么这么久?”

里面的伙夫打着哈哈说:“姑nǎinǎi,早好了,等着您老呢。”

丫鬟接过菜,啐了一口就走。

誓非紧盯着丫鬟:“姑娘,靠你了。”然后一条悄无声sè的黑影如泽中水蛇向猎物游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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