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坦,来,来,来,来不及了,赶紧逃!圣物不能让他们得到!”老者那双形如枯木的老手颤巍巍的,伸入衣袍之中掏出一支尺来长的雪白笛子。
“不!阿父,我们一起走!”年青人已经哭得泪水滂沱,“我不能让你送死!”他索xìng跪在老者脚下,死死地抱着他的双腿。

“你带着我跑不远的,他们应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赶来,快走!”老者一声呼喝,他的泪水沿着深入颊骨的皱纹滴在年青人头上,比热油还滚烫的老泪啊!“你又不是我的亲生子,你这个坏家伙,整天偷窃诈骗,无恶不作,这么多年来我为你受的罪还少吗?赶快走!你要报答我,就别让圣谕落入他们手上!滚!”老者一边说,一边用尽全力踢开年青人,恨不得将他踢到八埏九垓之外。

青年被老者一个踉跄踢开。暗室之内,半盏微烛,被泪水模糊但掩盖不住的清澈眼眸,他有着一个极为好看的侧面。“阿父!”年青人作最后无力的请求,“我们一起走!”

老者跪下来,紧紧捉住青年的手,郑重地,仿佛他手上的卷轴有千斤重万吨沉,他将卷轴塞在青年手中,说道:“记着我们恪守了千年的庭规!师祖的训谕!大漠的雄鹰不会孤独地飞翔,它在等待一场翻天覆地的重遇!只有圣谕才能寻获龙符,用你的本能去解读它!”

“龙符是什么?”

“它能按你所想的改变过去从而改变未来!”

“我要在哪里找?”

室外,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脚步声。

“他们到了!”老者打开祭坛下的一块地砖,“从秘道走!”慌忙将青年推了下去。

一会,门被利器“咣”一下打开,锋不可挡的利刃,不见鲜血不入刀鞘的喋血之物。

“圣谕呢?”魔君在如狼似虎的魔兵簇拥下夺门而入。

“不是主坛的法器吗?都供奉了不知多少千年,突然这种架势来是什么意思?”

生死间的悬崖,明知那身雪白的袍子不可能飞越凶险,倒不如以他作鲜血的画纸。老者异常淡定自如,他略略扶正了头上的帽子,祭师必有其尊严的姿态。

“哼,黄道十二宫六门六狱以及rì月星马上就要连线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黑sè的牧师袍在微烛中幽暗如死神的索魂袋。除了又尖如刀削的鼻子,他的眼躲在黑暗中窥探世界的一切动静;他的嘴,被鼻子yīn影所掩盖,不让任何一丝情绪泄露,然而,也没有人愿意见到他嘴唇的开合吧?仿佛一张嘴就会露出一排獠牙。黑袍魔君继续说:“想不到我居然这么快上门了?你以为古籍都失传了我就不能按图索骥找到主坛?你以为在荒漠上我就会失去方向?你不知道现在科学很发达喔?要追踪一只大鸟易如反掌?”魔君啐了一口。他当撇见上空空如也的祭坛胸口如被一记闷拳重重锤下:“我们再快还是不及你这个混蛋快,在哪呢?”

“千多年前你们得不到他,难道现在你能得到它吗?”老者放声大笑。

哧!

烛光微微一跳,象眨眼工夫长的黑暗,然后一阵空寂。轰!一具躯体倒下,粘稠的血液自心脏淌出,老者嘴巴一歙一合,鲜血滴滴打下。

“搜!肯定有秘道。”

*******

荒凉的大漠总要有一些嶙峋乖张的蓬逢乱草才能显出它的残暴无情,就象这些不知名的沙生植物,在苍茫尘宇间,在铁蹄沙砾旁,总要负隅高唱以显示生命的顽强。没有胡杨的英伟雄姿就以一种不屈的随时能伸张的姿态把半遭薄雾,一匹恶阳,数席烈风当作甘饴清源来渥泽命运的起解。

变幻的大漠,除了永恒的流沙,永恒的厉风恶rì,永恒的,不停转换的海市蜃楼与形如蝼蚁不作倦留的驼队活口,以及,那坍塌于无人知之年的一方高墙,没有什么更加恒久。夯厚坚墙在永恒嬗转的时轮间折腰了,在它轰然倒下的一刻,它以为将成为万人膜拜的历史坐标,但数百年过去,它只迎来一个鼠目寸光不识妍丑的登徒浪辈的一声赞美:“谁他妈堆得这么坚固,差点把我困死!”

青年尽全力自坍倒的石缝中挣扎出来,如chūn蚕脱壳奋力重生。

暗室秘道繁如树桠,他只凭灵感择路夺命而逃,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当他气喘如牛发誓宁与追兵共赴一死也不再跑时,终见到一丝来自天际的亮光——

出口!

“桑坦啊桑坦,天也不绝我,我真是洪福齐天。”青年坐在残墙厚砖上,眺望漫漫黄沙,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如果此时刮来一阵足以掩埋他的暴风,想必他也会觉得可爱,他是宁愿死于褒广的大地上也不愿葬身暗无天rì的地道。

把手笼在嘴边,大喊“喂”。在确定自己的存在吗?悉数吐尽腹腔中沉闷滞气?还是呼叫世界中能与他应和的一个声音?阿父已然离开,纵使他回到祖寺,在房顶以口哨吹出诗歌音调也再无从回响。

酸涩的泪再次滑过他俊美的,棱角分明如永不妥协的脸。

他的手指触摸到粗粝的石块,有雕刻感,能触碰到纹路的流动。

回身细看,不是纹理,是文字。

他懂得。

文字即符号,即意识,即规律,即宇宙之显象。用不着一个个字形记认,一个个音节拼读,他以天生潜能,从个体意识进入宇宙意识,旋踵间,任何文字,古旧如钉钉头,榫形,箭形,骨头上的契文,只要是经由意识成形,他便能知悉、阅读,不,是聆听。

生于绿洲上一个业已受风沙侵蚀的小村落,或许生于吐鲁番?阿父那年听到天国之音,要在月圆之夜,在帕米尔颠峰山洞中谛听祖师法音。不知道阿父只身孤影是如何登上秘洞,但阿父做到了。在经由吐鲁番回祖寺时遇上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偷。

原来只是为一餐饱。他看到一个独行者身上涨鼓鼓的布袋,如果里面不是财物,可能也是几个馒头,怎么都可获得一顿丰足食物,所以他如影随形,静静伺机抢夺以祭慰好多天没有烟火的五脏庙。趁市集渐散,独行者急于投店而有所松懈,他如一尾鱼般游近目标,用刀子划断挂带,在目标未及反应高叫时便一溜烟般消失于人迹杳杳处。

在破落废居,他打开布袋翻寻,经文,还是经文,写在桑皮纸上的经文。越翻越恼怒,本来以为终于能吃上一顿,没想到竟是一堆树皮!不如扔进火里,至少能做暖身的燃料。他拿起一本yù喂饲火舌,突然,看到这样一句:灭天机者,天必毁之。吓得他在火堆旁仍出了一身冷汗,当晚一场高烧,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自远而近的殷殷雷鸣,声浪逐渐逼近,他象暴露于光天之下无处藏身,怵目惊心地等待兵刃压临。嘶鸣、厉叫、咆哮、惊吼纠结着血肉模糊的尸骸遮天蔽rì。鹰的铁嘴,龙的巨爪在对方身体上肆虐,直到皮开肉绽…

惊醒时,剧烈的痛楚令他怀疑是否身首异处。他摸一摸汗涔涔的脸、鼻、额、耳,肩,未死未死,难道是真主真神的惩罚?现在再落泊还有小命一条,以后会有xìng命之虞吗?

现在想回来,他肯定那是神明对他降下一场淋漓圣雨来软化他被困顿包裹的麻木外壳,以唤醒他体内的久违的良知。

他慌张而又恭敬地收拾好经文,准备在抢夺之地跪候失主。

他就这样从料峭的清晨一直等待。沙漠孤村上的清晨啊,微不足道的沙粒形同飞镖,对衣不蔽体的少年施行凌池之刑。天神发怒吧?少年自忖,他确实没有见过如此狂暴的晨风,他只有抱紧经文,低头垂首兀然不动以谢罪。在人声渐稠间,焦灼的身影终于到来。

“真主啊,你原谅小的啊,我罪该万死,我以后不敢,您老人家打我吧,我天打雷劈。”

他虽是怕,但仍想来招以退为进,先消消对方火气,人家大概也不会下手太重。

他闭着眼,扭曲着脸容在等待,他知道小偷被人逮着的下场,拳脚相加自然不在话下,他憋着气,收缩肌肉等待着。

一秒,两秒,多久过去了?没有反应,难道磨刀相向?

“先起来吧。”

神谕般的声音,沉稳而慈祥,充满力量。

他张开眼,永远记得那张脸,如果世界上真有神明,应该便是这个样子了。

阿父啊,想起来不禁又要哭。

阿父问,你为什么要送回来给我呢?如果你把这些东西卖掉,你会得很多钱。

他说,他看到那句谶言,他不想没有吃饱过就死去。

“你读得懂那些经文?”

阿父眼里闪出不可置信的奇妙光彩。

“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我只要认真看一下就知道了。”

阿父蹙着眉,仔细打量这个小家伙。

“我真没说谎。”他低声辩析。习惯于说谎,习惯于被受质疑,第一次真诚的说出真相他很怕遭受怀疑,他更怕以后没有说出真相的勇气。

阿父扶起他,捉着他肩膀的双手嵌入他皮肉。阿父眼睛逐渐湿润,呢喃道:是他?是他!

从此,他跟着阿父来到更荒蛮的祖庭,从懵懂少年至刚健青年。

后来他问过阿父,为什么就这样带他入门?

阿父说,因为那晚。

那晚,野店青灯下,阿父写下几个蝌蚪文,问他怎么读?

金刚经。

阿父又用汉字写。

龙。

用漫天花苞的佉卢文断断续续写下几个词儿。

敦煌极地,天池地门

阿父忍着激动,再书下一行。

他端详半天。“不知道。”带点气,羞愧似的。

不!阿父声音有点颤抖。你懂,你都懂!这是我乱写的!

没有经由意识,随手乱涂,不成形的符号,空白的纹路。

阿父说,他是天谕里的注定,这一切是天命,你必须为你所拥有的而去付出。

拥有?桑坦连吃都没有饱过,拥有些什么?

“你的心力、意志。”

似懂非懂的,他从阿父眼中看到的期盼令他不敢再问。他立下决心,从这刻起跟随阿父,改邪归正。

阿父说,还有那次。

那次,将至祖庭,途经极地荒村,孤村野民有吃狗陋习,他目睹一壮汉手持木棍追赶受伤家狗。那狗边悲鸣边负伤而逃,嘴边流下稠黏黏的鲜血,凶徒边恶骂边发狠向前追,在离他不远处一手擒获猎物,木棍朝脑袋打下去,一条生命在他眼前瞬间消失。不是恐惧,不是惊吓,在他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涯里,所经历所目睹,有远比这更为丑恶,但是在这一刻心灵所致,一滴清泪惊醒麻木的心。阿父问为何而流泪?他答,为将死的猎物,更为那个无知的屠宰者。阿父说,这一刻,你开始明白生命,终于苏醒。

自此,阿父教他读心之术并让他谨记:你的一切能力只为寻获一件东西,除此以外别无意义。

低着头,他看到岩石上的纹理,一笔一画跳入眼帘,瞬间他了知其中信息——rì光寺。

rì光寺?他吓出一身冷汗,阿父曾说沙漠之上存有一个rì光城,所有秘传之法都在那里,那里便是祖庭!

“阿父,你见过rì光寺吗?”

阿父抚摸着他微卷的头发,笑笑摇摇头,“不是每个人都有福份见到,但你能。”

“为什么呢?

“你是为‘龙符’而存在的,‘龙符’就在rì光城。”

“既然没有见过,你为什么相信?可能是传说喔。”

“那你为什么会相信我?我同样相信我的师父,我的传承。”

“好吧,你相信我便相信吧。”他心里讪笑。“龙符?和圣谕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使命是要传承这个秘密,我的师父也是,千多年了,我想答案很快会出现。”

阿父独居太久真不了解世道,这个时势没有神话。他站起来,伸个大懒腰:“阿父,今天晚上我给你烙馕。”

*******

“除非阿父说的是真的,否则就是我死了。”桑坦极为不安地审视四周。黄沙之上,极目没有一个人影,他必须跑,向有人回应的地方,重新找到自己的存在。

无际沙海有岸吗?他体能可以维持多久?但必须跑,为了烈rì喘息如牛的呼吸声,焯焯流沙慌燥的灼疼感以尖牙利齿的撕噬作报复,他掏空灵魂,以使意识的桎梏套在肉身,刺激他、告诉他仍然存有。在用尽最后一分体力前,他倒了下来,终于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在说:“找到龙符,去改变一切!”但他的身体在回答:“不可能了,让我的鬼魂去吧。”

头顶,一只雄鹰以矫健之姿张开双翅仿佛为他遮挡酷rì,在清凉之影移开的刹那他想起腰间的圣谕。据说,圣谕的卷轴神鹰的股骨,对着空心处吹奏,那是祈求神鹰的庇护。他在腰间抽出圣谕,把枯裂的唇贴近骨缝,当微如游丝的余气注入骨孔中,他听到天幕撕裂的声响。

云际间滚滚而来的殷殷雷鸣,一阵紧似一阵的压下来。“淋死我吧,总比做死而不化的干尸好。”他闭上眼等待天降甘露,一秒又一秒,怎么还没有下雨?他张开眼,刚才火炎灸烤处冉冉浮现一湾清泉。他揉揉不可思不可议的眼睛,蜃楼?还是临死前的幻象?都不想,只有本能驱使,哪怕逐寸游移也要支撑过去!

他咬着蜃对自己说,阿父,我要改变过去,我要让你复活!

他用自己的身体辗平起伏不起的沙丘,爬至沙峰突然一下失衡,整个人轮转般翻滚下来。跌至谷底,昏眩过后,仿如炮烙般的灼痛。他吐尽嘴里恶沙,撑大眼睛,眼前是一个金黄的梦。没有见到如此柔美的太阳,慈母般的摇曳着正吸吮rǔ汁的水草。这里不是碧落,是碧泉,柔如月,凉如镜,是洞天福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匍匐到水边,只听到“咚咚”的气泡声,脑袋已经泡进水里。身体的每个细胞象海绵一样吸足水份而涨大、软瘫。已再没有力气抗争,弱水三千偏偏是他,不知时rì几多,他感觉用了一辈子来奔跑,再跑不动了,他只有大口大口呼吸着如同让心肺喝下甘露沛泉以使自己复活,不知起伏如山的胸膛能否承受如此剧烈的颤动?不同于逐rì跨父弃杖成林再无遗憾,他不能让自己死去,让圣谕与自己肮脏的尸骨混杂不清,他双手攥紧,实际那仅是游丝般气力,但他感觉到了,右手紧紧握着圣谕,仿佛再松不开结成化石,他方敢长舒口气。这是内心最好的答案,他的使命,他的存有,都为一个筑于虚空,幻若霞蔚的传奇。

闭上眼,耳边咻咻风丝及以被风带走的、不小心划过他皮肤的轻佻沙粒,那些最微细的,从来不曾感受到的轻触原来是最温柔的抚慰,他在尽力平复自己,在死亡的悬崖边,他,桑坦又再活了过来!他慢慢打开眼帘——仿佛感召到一束来自天界的温和暖光,敛羽天使正站在他面前。素净的脸面,象碧琉璃中的月光倒影,清透不染烟火的气息。他笑了笑,仿佛看到故知。不对,这面上有红尘人情的痕迹,是灿若桃华的一瓣脂红落入白瓷盘子,顿时满室嫣香。他眨眨眼,影像忽明忽暗,他看到天使敛起的双翼竟是漫天云霞蔚蒸,这样温婉轻柔迎接他步下天阶;当影像一帧叠一帧地逐渐成形,天使的眼眸陌如凉月,一不小心便被冻僵。他定定神,仰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意识所致,一下攥紧手中圣谕。“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龙羽歌看着眼前这个惊惶失措的可怜人,他就象一头受伤的惊慌小鹿在鲁莽突围。

桑坦眨眨疑惑的眼睛,是圣谕把他带进另一个世界?他摸摸自己的头发,脸,以及受伤的皮肤,好痛!“你是谁?这是哪儿?”

“这里是月牙湾。”龙羽歌看到他手上死死握住的一个卷轴,心在猜忖那是什么?难道他是小偷?他是怎样孤身来到荒漠?

桑坦看见龙羽歌盯着自己的圣谕,他想起来,自己是被追捕的。既然那伙魔徒能摧毁他的寺院,必然不会放弃圣谕,任何陌生人都是威胁!这世界除了阿父,谁是他熟悉?注定他身处的阡陌红尘,交错纵横也只能孤身一人。他将圣谕一把抱紧,嘴里低吟着“不要过来”,他突然跃起,转身急遁。

“喂。”龙羽歌本来想追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这个怪人,算了,说不定是贼或者乞丐,走了不要打乱自己的计划,父亲的谶语能否解开就看今晚的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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