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宾馆坐落在斜坡之上,聂明帆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瞩望着夜幕下的县城。
灯火渐渐地稀疏。小县城已经成群地窜生了方方正正的水泥楼,崛立整齐的yīn影,凝固的庞大的yīn影遮蔽起明亮的月光。只在零散的区域还有一些旧房,旧房的屋脊一如既往地允许月亮骑在上面,月光分落在屋脊两边的青瓦上,形成鱼鳞般一片片的反光,一串灰sè的暗调,对于眼睛是最好的慰籍。小县城里住楼房和住瓦房都已经熄灯,人们都已经沉沉睡去,因为他们的心绪宁静的。

聂明帆睡不着,因为他的心cháo起伏。远山在哪里?自己和家族的未来在哪里?自己又回旧地,旧地?过去的岁月在哪里?曾经以为从此抹去的旧时光却在年老时分,一件又一件地呈现,简直是历历在目呵!

三十年前,自己在这个小县城里呆了五天,在第六天时是被押回来的。

三十年前,生产大队的队长是度罗汉。度罗汉把聂明帆找下山来,告诉他:“你到县城里走一趟交一份文件,顺便给县中的读书的女儿带点东西去,就是她妈做的一罐糟辣椒。县城的饭寡淡,她说咽不下。糟辣椒下饭该是米饭遭殃。让她死劲咽饭、死劲背书!”

聂明帆接过糟辣椒罐,问:“你不去吗?”

“我走得脱还用找你吗?你年轻,有见识,给她送东西也让丢山里人的脸面。其它的人进县城就傻了。”

“哦,我去!”

度罗汉想想,说:“你去了一定告诉她,要读书,以后…怕是读书人的天下。”

“知识分子能做啥?”

“你告诉她就是了。你是明白人,这道理要给她说透,就说你爸说的,下死劲读书!书本里才有出路呃。爸想了好久,才悟出来,只有读书这条路是好路子。”

“不会吧?”

“不会?你尽管看着吧。以后的rì子会映着我的这句话。读书人还会坐天下。”

聂明帆心里蓦然被点亮。以后会是读书人的天下?他真不敢相信,他的父亲读了不少书最后被划成反动学术权威,没少挨批斗。

“好,我一定照实讲。下死劲地咽饭,下死命地念书!以后读书人有出路。”

“到底是知青,头脑活泛。你去吧!”

聂明帆抱着糟辣椒罐在县中学找到度罗汉的女儿秀姑时,秀姑正攥着一本书焦头烂额。见他来,抢过罐子,伸进三个手指头撮出一团糟辣椒就放在嘴里。顿时被辣得呼呼喘气,赶紧扬手扇风,脸庞上被洒上几颗糟辣椒的油珠子。

“哇!辣得好安逸哟!”到底是山里的孩子!

聂明帆转身yù走,秀姑拽着她,“我也想走,回家,回到山上呼气都舒畅!”

“你爸说了,你要下死劲的吞饭,下死命地念书。”

“吞饭还可以。书,我读不下去!不想读!”

“这可不行。读书是好事情,咋会读不下去呢?”

“有多难!学校开始高考前的总复习,三年的课程一周要复习完。喏,这么厚三本书,就一天讲完,请的还是渝州的名师来辅导。名师?什么名师嘛,讲得又快又难。”

“哦,你爸说以后是读书人的天下,只有读书是条出路,要你好好读。”

“让他来读!”

聂明帆的头脑里出现一道亮光。“我来读!”

“好哇!一齐来读,不懂的好问你。但是你在哪里住呢?”

“这么宽敞的学校还愁躺下身吗?”

“但是,学校晚上要查的,你会被赶出学校。”

“负责查夜的是那个酒糟鼻子的老头吗?他满嘴酒气。”

“对的。就是他!一个脾气很倔的老头,不通情理还会骂人。”

“我有办法,有嗜好的人就有缺陷。你暂时借我两元钱,我来解决这事。”

晚饭前聂明帆拎着一包烧腊肉一壶酒来到门房,两巡酒过后,聂明帆达到了自己的想法。课堂上他和秀姑合用一本书,夜间他就偷偷地踡缩在文庙后台边睡觉,县城中学所在地是以前的文庙。孔夫子的塑像早已被推倒,但文章豪气尚存,冥冥之中有孔老夫子在醍醐灌顶,聂明帆的学习虽然丢了几年了,重新捧起书本竟然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他的身心完全钻进书本里去了。

五天时间里聂明帆就没有离开过县中的大门。每餐他啃着馒头,就凉水。

秀姑把糟辣椒罐推到他身前,“吃点。”

“不敢吃,这辣椒吃了肚量更大。两个馒头都抵不住。”

秀姑怜惜地望着他。课程越来越快,两天复习数学,两天复习语文,一天理化一天历史和地理,一天政治。秀姑听课时恍如读天书,聂明帆却沉浸其中、津津有味。

后来的学习中课本就移到了聂明帆的眼前,秀姑就偷偷地瞅着他。

下课后秀姑到食堂打了一份红烧肉,聂明帆用馒头醮着肉吃,吃到最后聂明帆把碗沿上的汤汁都卷裏进肚里。

他抬头感激地看着秀姑。“真香!”

秀姑扑闪着大眼睛,回报笑靥。

晚自习后,秀姑溜到文庙的后台来看望聂明帆。聂明帆白天的学习太累,躺在地板上居然睡熟了。

秀姑看着他的脸,有山里汉子没有的梦一般的白净又秀气的脸,此时正嘟着嘴唇,婴孩一般叉开手脚仰躺在地面,没铺没盖,却酣睡得这么沉实。不由得让秀姑痛在心尖尖上。她跑回宿舍把自己的被子抱出来,悄悄给聂明帆盖上。

聂明帆仍然没有醒来。

秀姑应该离开了。

她突然舍不得离开,突然迈不开脚步了,她管不住自己的腿和身子。咋办呢?山里的姑娘没有多想,她悄悄地蹲下来痴痴地注视着聂明帆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也悄悄地踡缩进被窝里。她只会做想做的事,她只想与聂明帆挤睡在一起。

聂明帆醒来。先摸着被角,再摸到一双细腻的手。他没有翻身过来就知道是秀姑。

“唉,你不该来的。”

秀姑蜷缩在聂明帆的后背。她兴奋地说:“我愿意来!”

“明天要学习。”

“你不知道吧?庙外已经下起了小雨。我怕你着凉,明天学习就起不来。”

“我害怕同学们知道了,你就完了!”

“别怕,我愿意的事,完了就完了!我才不用怕。”山里姑娘回答得斩钉截铁。

“快回吧!”

“女生宿舍已经锁门了,回不去了。”

“哦,天亮早一点走。现在睡吧!”聂明帆的心思全部放在高考复习中,当他心无旁骛时,任何杂念都不会产生。聂明帆就是这样一个人。

秀姑在聂明帆的鼻息间也睡着了。聂明帆真是一个谦谦君子,秀姑心底好生钦佩他,她在他的鼻息中也睡得特别的安稳。

第二天,有人群冲进文庙,一把掀开被子。

“好哇!一对狗男女在此做得好事!”

“啧,啧,啧!不知羞!”

“捉jiān在床,不对,是捉jiān在野!在文庙上!”

他俩这才睁开眼,醒来。

啊,天已经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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