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驷最终还是令樗里疾远赴北境,但并未撤换原北境秦君主将,樗里疾的前往名义上是辅助,实则是为嬴驷监察那里的一举一动。
樗里疾离开咸阳之后,高昌入宫的频率更加频繁,但他发现,过去还会偶尔说些心事的嬴驷变得越来越沉默,笼罩在这个少年国君身上的阴翳,也就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加重,就这样一直到了嬴驷年届二十的冠礼。

秦国国军的加冠礼自然要隆而重之,这代表着秦国领袖真正成人的盛会,也必定成了咸阳城的又一桩喜事。

嬴华身在魏国,不能回来为嬴驷庆祝,只捎回书信恭贺,而高昌看过之后只有苦笑——这个嬴华,又没提到关于他的一个字,怕是这就把自己忘了吧。

当时高昌和嬴驷都在魏黠住处,嬴驷和高昌原本在下棋,魏黠盯着棋盘发呆。在见到高昌的表情之后,魏黠道:“你干脆去魏国找公主算了,天天对着一张冷脸,会舒坦么?”

嬴驷不说话,落了一子,魏黠喊道:“高昌不高兴,你也犯不着这样讨好他,这盘棋全输了。”

高昌定睛一看,嬴驷这一子几乎放弃了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后面想要再挽回就难上加难了。

“君上折煞草民了。”高昌忙将那颗棋子取出来。

“落子无悔。”嬴驷瞥了魏黠一眼,道,“就你多嘴。”

“高昌又不瞎,会看不出来秦君故意放水?”魏黠索性伸手一推,把棋盘都搅乱了。

魏黠这一推虽然看来无理取闹,却是给高昌和嬴驷都找了台阶下,下不成,就没有落错子一说,高昌不用为难于嬴驷的让棋,嬴驷也没有做出让高昌为难的事。

高昌一面暗中感谢魏黠,一面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道:“天色不早了,草民要回太傅府了。”

言毕,高昌告退出去。

嬴驷也觉得有些困顿,便躺下休息,哪知这一睡,就过了将近一整夜。

睡意朦胧里,嬴驷感觉到有火光靠近,他等了片刻,就发现微弱的烛光中出现了魏黠的样子。但饶是如此,暗夜中出现的身影,仍是让嬴驷在顷刻间清醒了过来,不由分手地就一把把人推开。

魏黠的叫声还不及烛台被推倒的声音响,值夜的侍者听见动静立即进来掌灯,嬴驷这才发现魏黠正从地上起来,虽然衣衫整齐,但散着头发,显然是睡着了又起身的。

“你干什么?”嬴驷从榻上坐起,发现身上盖着毯子,想来是魏黠替自己弄的。内心生出歉意的同时,他见魏黠一脸委屈的样子,便朝她招手道:“过来。”

魏黠站在原地不动,嬴驷就自己下榻过去,拉着魏黠横看竖看,问道:“磕着碰着没?”

魏黠不出声,还不去看嬴驷。

秦宫众人都对嬴驷恭敬有加,唯独魏黠时常不给嬴驷好脸色看,未免在下人面前失了仪态,嬴驷将其余侍者全都遣了出去,再问魏黠道:“天还没亮你起来什么?亏得我手边没有刀剑,否则就不是推人这么简单的动作了。”

魏黠的气恼都写在了脸上,可面对嬴驷说到后来露出的庆幸神色,她又高兴了一些,这就拉着嬴驷朝外头去了。

嬴驷不明就里,但也没有拂魏黠的意思,跟着他绕到了偏殿后头的一出山丘,道:“你自己看。”

此时周围的一切都陷在暗淡之中,并看不清样子,唯有东方一线光亮破开,嬴驷知道,那是朝阳将出的景象。

“你起个大早,就为了带我来看这个?”虽然满脸嫌弃,嬴驷还是拉着魏黠向前走了一些,道,“什么意思?”

“我和秦君相识有两年了,还从未一起看过日出。”

“你想看,随时都能看。”

“你陪我看么?”

晨光中,魏黠未施粉黛的脸上显露着从未有过的期盼,嘴角浅淡的笑意让她的神情看来格外纯粹。

嬴驷看得有些入迷,看着魏黠半明半暗的脸,眼眸中透露着他从未在这少女身上感受到的期待,令他内心的某些想法蠢蠢欲动,美好得让他觉得这一切犹如身在梦中,并不真实。

魏黠转过视线道:“我就是想不出送你什么加冠礼,所以就带你来看看日出。”

“搅了寡人的清梦,这个礼物,我不接受。”

“爱要不要,反正你都醒了。”

“你这是送礼的态度?”

魏黠背过身去,嬴驷不知她要做什么,片刻后,她转过身,手中正捧着那把贴身的匕首。

魏黠将匕首交给嬴驷,道:“送给你。”

嬴驷没有接,狐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保留一些自己的秘密,这把匕首则是代表了我的诚意。”

“什么诚意?”

“放弃杀你的诚意。”

沾染了少女体香的杀人利器在柔和的晨曦光线中显得温柔了不少,嬴驷看着这把曾经伤过自己的匕首,神色却逐渐凝重起来,道:“还不够。”

“你不要太贪得无厌了。”

嬴驷拿起匕首,郑重地看着魏黠道:“只是放弃杀我还不够,我要的,是你有为了我重新拿起这把匕首的勇气。”

再柔和的光线也化不开这一刻嬴驷眉间的冷峻,高高在上,犹如是在发号施令。

“秦君太为难我了。”

“不愿意?”

魏黠垂首不语,却见嬴驷将匕首递给自己,听那少年郑重道:“那么就为了我,保护好你自己。”

这是嬴驷对魏黠的妥协,也是他给与的信任,在这一句话结束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发生了改变,魏黠的生命即成了他的一部分,他将尽自己所能保护她,但同时,她也需要为了支持他而保护好自己。

这样的关联将他们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形成一种无形的契约。

魏黠微顿,握紧了匕首道:“好。”

旭日又升的时刻,嬴驷突然上前抱住魏黠。尽管还一切还未如他最终期望的那样,但方才魏黠交付匕首的瞬间,他内心的狂喜已是无以言表。但习惯了隐藏心情的一国之君,即便是遇见了这样的喜悦,也没能真正表露出来。

“不管你心里的秘密是什么,只要一日你还在寡人身边,你的这把匕首,就只能刺向你的敌人,而不是你自己。”他的声音低沉用力,如是命令,如是请求。

魏黠靠在嬴驷宽阔的肩膀上,看着他身后被日光拉长了的影子,道:“好。”

“嬴华和樗里疾都走了,寡人身边只有你了。”

为了手中权位的稳固,为了嬴氏秦国的延续,嬴驷将最疼爱的妹妹送去了魏国,又把一起长大的弟弟派去了边境,自己留在咸阳,留在偌大的秦宫里,和那些掌权的公卿继续争斗。他并非不坚强,只是在面对没有尽头的权力斗争和征战杀伐的时间里,也需要有一刻的休息,而这一处的温柔,恰好只有魏黠能够弥补。

魏黠抱住嬴驷,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看日出么?”

嬴驷将目光转向不断升起的朝阳,已经彻底照亮了这世间的光芒也将他和魏黠笼罩其中。方才忧伤的眉目得以舒展,神情里恢复了以往的自信和从容,道:“秦国正是这东升旭日,终有一天,会让所有人都臣服于我秦国之下。”

“说大话也不怕咬了舌头。”

“你会中意一个只会说大话的人?”

嬴驷态度变得太快,魏黠一时语塞,急得踹了嬴驷一脚,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那就是寡人误会了。”嬴驷故作为难,却又扬眉笑道,“不过也没有关系,过去不中意,不代表将来不会中意,现在不中意,也可以开始培养了嘛。”

“我的意中人要只手可摘星辰,火树银花只在挥手之间,将银河霄汉亲手送我。”

“送你大秦江山也不要?”

“不稀罕。”

“这可是你说的,若是出尔反尔,可别怪寡人追究失言之罪。”

“你该不会想出什么馊主意了吧?”

“是你过于苛刻了,你找天上的神仙,也不见得能给你摘星星摘月亮。”

“我就要星星月亮,才不稀罕什么大秦江山呢。”

嬴驷笑睨道:“看来寡人要找高昌想想办法了。”

“还要找旁人想办法,我看秦君,也没有多少诚意。”

“寡人迟早要拔光你这一口尖牙。”虽是恶言相向,却抵不住嬴驷眼底柔情,又将魏黠拉近了一些,道,“我有心让你嫁作秦妇,但眼下时机未至,还请你多等一等。”

“公主及笄之后才被放出秦国,我如今还未十五,你就想我嫁人了?”

“只怕亏待了你。”嬴驷揽住魏黠肩头,道,“何时生辰?”

“两个月后,二十八日。”

“你是早就想好了,来问寡人讨贺礼的吧?”

魏黠不答,只冲嬴驷狡黠一笑。

嬴驷笑叹一声,在魏黠额上轻轻落了一吻。她的发香缕缕传来,如是有神奇的力量,令他脸上的笑意更是荡漾。再转过视线时,嬴驷望见朝阳已经完全越出地面,光芒正盛,照耀着秦国国土,也照着神州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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