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这次会议,胡骄将乡里的党政工作安排好后,可以安心下村摸底。
根据胡骄从往年的各类报告总结,以及党政办公室提供的基本情况看,铁树乡每年最忙碌的工作,只有一项,发放救济粮款。

这也是铁树目前为止,干群矛盾比较突出的一项工作。乡上没有别的事情体现自身优越性,只能通过发救济的形式,引起全乡人民的重视。

李下村的份额,谁也不敢短、卡、挪用。

其它村的救济名额和数量,大多由乡上说了算。

村里必须多争取,乡上要抽取部分资金,哪怕只是名目上的花费,也要想办法抽取出来。

那些巧立名目卡下来的资金,其真正的用途,胡骄心头有数。

他暂时没想过清除这些丑象。

因为各村的提留及其他税费,长期拖欠,乡里通过卡下救济的方式弥补也说得过去。

所以,村里和乡上的矛盾集中体现在救济工作上。

解决好救济工作,基本上解决了铁树的大部分事务。

所以,胡骄的第一站是李下村,看望至今仍然活着的八位老红军战士。

陈小侯的父亲,大名陈大红,原来没有大名,就一个小名,毛狗。

跟陈虎将军走的时候,才十五岁。

因为说话嗓门大,声如炸雷,改名陈大炮,一直担任将军的勤务兵,后来升到正营级,时任部队政委的许首长帮他改名陈大红,万里河山一片红。

陈大红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他聊天的声音仍然很大,震得别人脑门嗡嗡响。

坐姿端正,双手护膝,标准的坐如钟。

谈起那些激情烧燃的岁月,老人昏黄的眼睛,不时会闪现亮光,让人感觉到阵阵寒意。

这是上过战场,尸山血海里锤炼出来的气质,并非刻意为之。

他说,如果不是三叔(陈虎将军)照顾他,让他一直干勤务,指不定早牺牲几十年了,所以这几十年都是捡来活的。

不仅是他,其他七人都一样。

他又说,现在国家好了,全国人民都有饭吃,有衣穿,真正实现了当初闹革命的理想,没什么遗憾。

当然,这些是大方面的。私人感情上,他们觉得陈将军死得太早,没等到全国解放。

胡骄问起他们现在的生活,医疗保健,居住环境。

几个老红军一致摆着手,陈大红说,“我们这些老而无用的家伙,不需要组织上操心,但凡还能走走,动动,我们闲不住,收拾地里的活计,每天听听全国广播,这就知足了。至于儿孙们,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也不要组织上特殊照顾。”

通过跟老革命们聊天,胡骄了解到,自从许老主持改革开放以来,他们领的离休工资不断上涨。

这些钱,他们都没怎么用,每年到乡里拿一次,要么修茸红军墓,要么买书本课桌送到学校,或者帮助乡邻的困难户们。

至于全额报销的医疗费,几个老革命基本上不会生病,就算有点小病痛,也是自己弄点草药。

胡骄看着他们个个一付老农打扮,要不是站姿、坐姿、说话动作间带有刚硬的军人风格。

谁会相信他们是老红军战士,老革命?

胡骄不由想起城里的那些离退休干部们,待遇稍有出入,医疗报销慢半拍,其子女或本人,能冲到相关部门去,指着人家领导骂娘。

摆资格、摆架子、倚老卖老,退休前担任主要领导干部的部分子女,有些更是恶形恶象,品格低劣,行为乖张。

跟眼前这些纯朴、善良、一心为民、为党、为国家默默奉献一生的老革命们比较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听听他们的话,至今还怕给组织上带来什么麻烦,巴不得没人管没人问,听之任之,将他们遗忘在这偏僻的小山村。

胡骄根据这两天了解的情况,主动跟他们讲叙一些铁树乡的现状,面临的困难和问题,解决的方式方法。

可惜,包括陈大红在内,只要涉及到砍树问题,一律*。任你舌灿莲花。

陈大红说,“但凡有一口吃的,也不愿意砍树,这是代代相传,不可更改的规矩。但凡国家给咱们铁树人一口粮食,我们就要守住这些山林。”

胡骄默然,他明白,眼前的难题不是某一个人,某一团体制造的,这是一种观念上的冲突,一种传统与发展,不可调和的矛盾。

所以着手点,还是在于如何扭转、如何做通铁树人的守树观。

至于通路通水等一系列问题,都在这个观念以内,只要说服他们,所有的发展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可要说服,这个工作不是一年两年能轻易解决的,甚至不是一代两代的问题。

足足两个月,副乡长陈福来和陈寿来交换陪同胡骄走遍了铁树乡17个自然村。

边走边看,主要农作物,山林的结构、种类、分布情况等等。

时而拿出前任们的画饼,看看公路设计草图,如何开辟耕地,如何发展种植、养殖,如何兴建水利、公路,如何架设输电线路。

但画饼只能是画饼。

不论什么工作,都有砍伐关系。

陈福来苦笑,“铁树因老革命们出名,也因他们的存在,让我们这代人的发展成为难题啊,说句违心的,有时候想,这些老革们早点去了……”

胡骄怪异地看着他,这话不是违心,简直是丧心病狂。

“福来,其实我们可以换个思路。老红军们的存在,成为铁树人的精神领袖,我试问你,如果有人敢做出什么有损老红军的事情,你说铁树人会有什么兴动?”胡骄表情相当沉重。

陈福来愣了,坚决地说,“造反。”

胡骄嘿嘿笑,“那成了。我是说从铁树到县城的公路成了。”

陈福来猜不透胡骄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福来,你想啊,如果我们找到县交通局……哦,那不行,县交通局的设计不够服人,我通过省上的关系,找到专业的路桥设计,咱们新建一条公路,从乡上出去两公里,在红军山打一道隧道,连接通县大路。如何?”

陈福来的思维跟着胡骄的话,慢悠悠地跑上一圈,这个设计,要得!

“可投资呢?那得多少钱?”

胡骄笑眯眯地看着陈福来,反问道:“嗯,据报道,南诏省委省政府,将铁树乡列为红色革命教育基地,决定兴修陈将军故居,拨专款修建公路……”

陈福来啧啧有声地说:“这要是真的……书记,难道是真的?”

胡骄苦笑着摇头,“可是有人说,按照设计,这条公路的隧道,穿过红军山,从红军墓下通过,极有可能破坏风水……原先,正是因为红军山风水好,向山刺刀峰,这才出了将军,如果风水一坏……”

陈福来已经明白过来,愕然地看着胡骄,这种主意,是馊呢还是损?

利用老革命们的影响力,迫使铁树人主动回绝新建一条公路,既然要修,那就扩建原来的道路,坚决制止隧道。

这样,好像达成了铁树修路的目标?

陈福来看着胡骄,年纪不大,心眼挺多,不愧是多喝了几年墨水的人。

他不得不苦笑,继而苦恼,表情复杂地看向胡骄:“书记,唉……你让我怎么说呢?我这个地地道道的铁树人晓得这种事情,应该恨你。可做为铁树干部,不得不说,服了!”

胡骄摇摇头,脸上看不到半分得意,双眉仍然紧皱。这是自下村以来,胡骄脸上常挂的表情。

看文字报表,跟切身体会完全是两码事。

他这两个月瘦了五斤。

本来他个头就高,去年才经历过长时间禁闭,没修养多久就到了铁树。

现在整个人满脸胡渣,脸色泛青,双眼深陷。

两个月来,他没离开铁树一步,就算新到的越野车也引不起他的兴趣,整日愁眉苦脸。

只有回到乡上,偶尔跟李鹃通通电话,把工作暂时放到一边,才能放松片刻。

这两个月期间,李鹃首先熬不住,来过一次,一路走一路晕车,吐得天昏地暗,到了铁树,吃不下,睡不着,迫不得已,到卫生所挂了两天水。

只得延长假期,呆了一个星期。

两个月以来,县上的会议通通由陈福来和白树永前往,而且两人也相当乐意。

坐上新车,招摇进城。一个代表乡党委,一个代表乡政府。

县上的领导们,没有一个下来,胡骄只有不定时地跟书记和县长打电话汇报,要不然,生怕很多人已经忘记他这号人物。

吴昊经过三天前,在县人民*上,正式当选县长。这是胡骄就任后,不得不前往的一次会议。

就连之前召开的党代会,胡骄身在最偏远的茶树村,最终缺席了会议。

想起那些食不裹腹,衣不遮体,但仍然对他们热情招待的村民,胡骄忍不住心里发酸。

当他拿出饭钱时,几位村民甚至吓哭了,几位村干部,更是拍着桌子跟他吵架,说是看不起他们,嫌弃他们。

远来是客啊,吃一顿算什么?这还提钱,伤感情不?

胡骄重重地拍打着桌面,再次坚定地看向陈福来,“下午开会,喜来在县上吧?不用通知他了。就我们几个,你,寿来乡长,老白和老高。”

陈福来看向胡骄的眼神,显得温暖而亲切,通过跟胡骄下村摸点的相处,他明白,胡骄是真心想为老百姓做事的人,不是来熬什么资历,也不是个吃干饭、没能力的干部。

“书记,这事情,我来承头吧?”

胡骄没看他,仰面向天,长长地叹口气,“不得已而为之,福来,关键人物,陈小侯。你要把握好分寸。这事,只要一出差错,要闹人命的。”

陈福来点点头,他平时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虽然现在算是常务副乡长,实质上主持乡政府的工作,可是这种事情,按以往的性格,绝不会站出来勇挑重担。

有时候,他们陈氏三雄在一起,私议胡骄这个人。

说来说去,陈寿来的话最有代表性,“这个人,有感染力。”

这话的意思是说,胡骄可以通过自身的言行,带动别人,感动别人,起到真正的模范带头作用。

想想也是,他一个干部家庭出生成长的城里小伙,两个月来,硬是踏遍了铁树十七村,走访了几百户人家。

而且走到哪歇到哪,碰到什么吃什么,好几次遇到特困户,自打当面给钱被骂和吓到别人后,他都是临走悄悄地塞在桌上。

通过这些实际行动,乡里的其他人隐隐感动着,这里的干部,大多是土生土长的铁树人,就算本身不是,但如今已经安居下来。

所以胡骄在无意中,无形中已经得到他们的认可和爱戴。

陈福来主动挑头,与其说是他的党员原则性,不如说是被胡骄感动了,不愿意这个已经枯瘦文弱的年轻人再担重任。

下午的会议,很顺利,会议室里,六个人说话都格外小声,交头接耳,紧闭门窗。

会议决定,由陈福来出任仝铁公路指挥长,陈寿来任副指挥长。胡骄负责前往省上找专家设计两套方案,白树永则到县上争取资金支持,如果县上拿不出钱来,胡骄再从省交通厅和市财政去想办法。

实在要不到钱,就将胡骄带来的二百万,先期投入到仝铁路上。

要致富,先修路。

会议初步达成三项决定:一、在全乡范围内散布红色革命教育基地的言论,顺势推出隧道方案,施工无法通过的情况下,拿出第二套施工方案,也就是在原来的路基上,扩宽、夯平路面;

二、由陈福来出面,力争首先做通瓜田村支书桂英的工作,将她招到指挥部,因为公路涉及最广的两个村就是铁树和瓜田。再由桂英出面,做通陈侯的工作;

三、**的预案,在施工之前,首先要跟沿路村民所有的山林地签好协议,做出赔偿,一旦引发**,立即停止施工,直到事件平息,完全处理再开工。

这次会议要求所有人保密,谁泄密谁负责。

相关的修路报告以及公路沿途的具体堪测说明,差不多都是现成的,以前乡上每换一届领导,都要碰碰这个事,轮到现在,前几任积累下来的方案已经接近完美。

只要改改日期即可。

胡骄决定于1995年3月14日,正式前往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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