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骄没喝醉,白树永醉了,嘴里一直在说话,但谁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喃喃自语,嘀嘀咕咕,反正他的声音不绝于耳。
高起富也醉了,但这人醉了不说话,一直笑,傻笑,不间断。嘿嘿笑两声,咧咧嘴,接着嘿嘿。

陈家三兄弟倒是没醉,但脸上的特征很明显,陈福来的两眼红得像兔子,越喝越红,血丝密布。

胡骄还担心他出什么意外,结果满脸青白的陈喜来解释,福哥喝了多少酒可以从眼睛里看见,半斤眼眶发红,八两泛着泪光,一斤以上血丝密布。

陈寿来酒后皱眉,越喝得多,皱得越厉害,脸色发红,陈喜来说,喝到顶了,脸色发紫,这时候就不能再喝,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喝。

倒是瓜田李下两村的桂英和陈小侯保持清醒,跟胡骄一样,胡骄喝多少,他们喝多少。不少喝,不过量。

党委办的刘师群滴酒不沾,他陪同胡骄回去,其他人自有安排。

第一天上任,到此结束。

第二天早上,之前几个喝醉的都没来,只有陈寿来准时到办公室。

刘师群陪同胡骄到集市上吃了早点,回来见陈寿来的办公室开着,胡骄停下脚步,“刘主任,你忙你的。”

慢慢踱进陈寿来的办公室。

铁树的早上基本上都有雾,或清淡,或浓郁,四周密布厚积的森林,再加上处在铁树河边,湿气太重,常年雾汽不绝。

晨光从木格窗后照进来,一楼的光线显得阴暗,办公室格局非常简单,一桌一椅一柜,桌上一本信笺,柜里摆上文件和书本,侧面墙上洁白,没任何图画装饰。

“寿来乡长,吃过早点没?”

陈寿来站起相迎,他这里只有一张椅子,为此没多做解释,“你坐,喝茶?”

胡骄点点头,但没去坐,他不相信陈寿来是个顽固的人。

办公室里不摆多余的椅子,只能说明这个人看重工作实效,不喜欢也不擅于交谈,或者说除了工作之外的话,不多说。

即便谈工作,也是三言两语,能一句话说完,绝不多说一句。

胡骄看着他泡茶,也不上前客气,接过茶杯捂在手里,两人就这么背墙站着,看向窗外。

胡骄不说话,陈寿来也不会主动开口,他在等。

一直这么静静地呆着,陈寿来就像一根木雕,表情、动作始终不变。

胡骄感觉手里的杯子温度合适后,低下头轻轻啜一口,轻描淡写地说:“把党委办和政府办合并在一起,成立党政联合办公室。主任刘师群先干着。”

陈寿来点点头,“好。”

“你主管全乡的农牧水吧?”

“是。”

“加加担子?”

“行。”

“电力、交通。下午召开党政联席会,你提前跟他们谈谈,我先到学校、卫生所看看。”

“好。”

胡骄放下茶杯,转身出门,这是第一次试探,他昨天已经打定主意,先联合陈氏三雄,把分工稍稍打乱一下,重新安排。

如果顺利通过,并完全执行,他可以放心下去蹲点摸查情况,不用担心日常工作、突发事件没人处理。

如果卡壳,他就得推迟行程,先理顺乡上的工作。

后面一种情况是胡骄不愿意面对的,这样太担误时间,工作也迟迟打不开局面。

于他个人和整个铁树乡来说,不是好事。

还是刘师群作陪,胡骄主要查看学校教学设施,看看教舍的维护情况,安全隐患。

卫生所那里实在太简陋,只能处理一些常见病症,医生护士总共才三个人。

幸好铁树的生存环境好,这里的人很少生病,特别是那些疑难杂症,平时来看病的大多是小孩和老人这类抵抗力差的群众,都以感冒发烧等常见病为主。

中午在乡集的小餐馆吃过饭,胡骄回去后,开始阅读刘师群提供的铁树乡资料。

午间小睡,直到下午两点,径真走到昨天的会议室,这里只有一个会议室,除了召开党代、人代、干部大会等等,平时会议室的桌椅只摆二三十人的坐位,围成正方形。

胡骄夹个笔记本,随意跟其他人打招呼。

“人到齐了吧?”

刘师群点点头,“都到齐了。”

胡骄看向陈寿来,对头微微点下头,这下心里有数了。

“早上我跟寿来乡长商量了一下,嗯,这次召开党政联席会议,主要是两个方面的安排。”

逐一看向白树永、高起富、陈氏三雄,见几人都没有反对的意思,胡骄接着说:“一是合并党委办和政府办,成立党政联合办公室,由刘师群负责,大家议议。”

陈喜来见众人的目光集中过来,干咳两声,“我同意,配两个副主任吧,一管后勤接待,一管文件起草,至于人选嘛……”

陈寿来不等他说完,马上接口:“同意。”

陈福来跟着点头,“我没意见。”

高起富笑道:“这样好!反正都在一间办公室,名正言顺嘛。”

白树永也笑,然后脸色一正,“书记的提议很好,早该如此,现在书记一肩挑两职,正好把两边办公室合起来,省得推诿扯皮。”

胡骄等他说完,慢慢接口:“就这么决定了。也是挂块牌子的事情,换汤不换药。至于副主任人选。再说吧,再说。刘主任先主持工作嘛。其他人配合,好不好?”

白树永和陈喜来的眉头同时纠了一下,捧着白瓷杯,不吭声。

陈寿来说:“先设一个吧,原来的政府办主任秦意,大专生。”

胡骄等他说完再看向别人,高起富掏出烟来,挨着散,然后慢慢点火,一分钟不到,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胡骄吸了半支烟,只好点人,“白书记,你怎么看?”

“设吧,都设起来,就小刘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福来乡长?”

陈福来也赞同,还提了一个人,“钟铭,小伙子抓计生的表现不错,学法律的,现在国家提倡依法行政,是不是补补这方面的不足?”

高起富等他的话音落下,马上道:“对,我赞成!小钟的工作有目共睹,分来两年,县里下达的计生任务全部完成。”

白树永边抖烟灰边笑,“也不能把正牌计生主任的功劳抹了,没有武台地坐镇,小钟再能干也不成吧?”

胡骄问:“谁是武台地?”

白树永介绍道:“以前的人大主任,五十七了,主动到计生办挑担子,老同志觉悟高啊,发挥余热,替咱们解决了大难题。我还在担忧,老武退休了谁能接手计生这块麻烦事呢。”

到这里胡骄已经听出来,之前他故意不提副主任的事情,哪怕他开口推托,再说,再说。

但这几个人可不打算轻易放过。党委办和政府办算是乡上的要害部门,联系全乡各项工作的枢扭,哪有不设副职的道理?

胡骄没有反驳陈寿来的提议,就是想放出一个人事任命看看班子的结构。

现在已经初步明了,陈氏三雄也不是一条心,陈喜来是个绷不住事儿的人,跟白树永走得近。

陈福来和陈寿来默契十足。

高起富中立派,当然提拔一个法律专业的大专生,对他开展纪委方面的工作有极大的帮助,以前钟铭也没少帮他跑过腿,现在有了正式机会,他当然得推一把。

胡骄问白树永:“那白书记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白树永摁灭烟头,“那好,内举不避亲嘛,我提一个,白亚超,我堂侄子,这没什么不可说的。一直是办公室的听用秘书,办公室里一块砖,哪儿需要哪儿搬,也是大专生,能力就不说了吧?”

眼看二对二,高起富紧紧闭嘴。

胡骄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这样吧,党委办和政府办原先都是一正一副,既然合并了,那就一正三副,秦意负责后勤接待、钟铭负责信访和法律法规方面的事务、白亚超负责公文管理。大家看这样行不行?”

陈寿来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胡骄一眼。

胡骄读懂了其中的含义,和稀泥和得有水平。无形中,几句话,发挥了书记乡长掌控大局的职权。

如果这样的提议再有人反对,那是明白在脸上写着“刺头”。

对付这种人,直接扣一小顶“破坏班子团结”的帽子,就能轻轻弹掉。

果然,顺利通过。

妥协是一种手段,一种灵活多变的管理方式,善于利用妥协实现利益最大化的人,才能走得更远,爬得更高。

妥协又是一种政治艺术,处理矛盾纠纷,淡化对立情绪,均衡各方利益,妥协的最高艺术境界——和谐。

胡骄其实是第一次尝试妥协,土话叫和稀泥,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心里不禁感叹,老爸,诚不欺我!

但是胡骄很冷静,这里,不过是尚未解决温饱问题的小乡村,在座的人脱掉干部外装,只能算是有见识的农民兄弟。

能达到这样的妥协效果,并不是胡骄有多高明,而是在于县委政府的任命:党委书记兼乡长。

缺一不可。

没有这种一肩挑的职务,党委政府一把抓。哪怕只是书记,也不可能轻易实现,因为这里没有跟他同等的对手,或是搭挡。

所以他一个人的意志,就是代表党委政府一把手的意志,试问,书记和乡长都通过了,谁还敢折腾?

对此胡骄稍感遗憾,没有这方面的锻炼,无法积累经验,以后有可能成为致命弱点。

“好,大家没有意见,算是通过了。第二件事,关于分工问题,我初来乍到,很多工作不了解,所以呢,我想抽段时间到各村走走,摸摸底。说白了,也就是当段时间的甩手掌柜。”

胡骄话音刚落,白树永认真说道:“你可不能甩手啊,铁树的工作必须要你主持。”

胡骄抬抬手,示意他听下去,“只是暂时的,大伙总要给我时间调查情况不是?不调查,没有发言权嘛。对了,在分工之前,先通报大家一个事情,我来之前,省上、市里联合拨了240万的扶贫专项发展资金……”

会场里一阵阵吸气声,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陈寿来,也罕见地耸动眉眼。

胡骄接着说:“这个,来的路上,我可是魂飞魄散好几回,咱们这辆老吉普,该换换了,万一发生什么意外,革命尚未成功,那才是悲剧。”

眼见几人要发表意见,胡骄提高声音,“所以!我决定,换车!安全第一!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干事情,那不是**员作风,咱们不是打家却舍的好汉,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白树永还是想强调什么,动动嘴唇,胡骄语气越发坚定,“再说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什么问题,我来应付。你们不必再说。这事,我决定了!”

陈寿来镇定地说:“支持。”

高起富乐得眉开眼笑,“举双手赞成!反正这钱也是胡书记带来的,你又是*,你决定了,那就买呗。我们也过过干瘾。”

陈喜来直接建议:“还是买越野车吧,咱们也不要跟县上的攀比,不买原装进口的,国产组装的价格便宜得多。书记,要是差价不太大,买两个?”

看着陈喜来眼馋的模样,胡骄笑了,“我计划的就是买两个车,把零头的四十万拿出来,再到县委政府去争取点资金,应该不成问题。”

白树永暗暗摇头,败家啊,零头四十万,这口气,啧!

陈福来也点头,“我觉得,要钱太难了,咱们每年都要从县上剜块肉,要不然也不会至今只有一辆老吉普。我有个主意,是不是让县委铁书记或者吴县长出面,跟烟草公司打声招呼,咱们买辆原装进口的,跟他们换两个车?”

胡骄问:“烟草公司不会换吧?这摆明了吃亏。就算县领导出面,这个差价是不是大了点?”

陈福来嘿嘿笑道:“这事儿有来头,今年从省烟草公司发文,严格干部配车标准,县级烟草公司经理配车,不得超过二十万元。咱们仝县这儿的经理,以前是个老抠,舍不得花钱买车,一直用着老越野,今年差不多该换了,又来了死规定。堂堂烟草公司的经理,坐惯了进口车,现在没指望了,你说,这丢不丢人?如今,我们送辆高档原装进口车去,他能不乐意?”

高起富插嘴道:“那要是上边检查怎么办?”

陈福来眯着眼睛笑,“简单,只换车,各落各的户。他被查了,那车是我们铁树的,借用。”

胡骄眼前一亮,陈福来这主意不错,点在了最关键的地方,还几方讨好!

县委政府不用出钱,烟草公司有钱的老大哥,得了一个崭新的进口车,虽说总价上吃点亏,但面子有了。

其他人纷纷赞同,胡骄拍板,“那好,车的事情交给福来乡长去操作,只是驾驶员的问题怎么解决?”

白树永笑道:“书记不了解情况,秦意的父亲是跑运输的,他上学期间已经拿到驾驶证,假期帮他父亲跑车,已经有六七年的驾龄。正好他分工后勤接待,一事不劳二主。驾驶员就定刘胜和秦意,老吉普也别报废,维修好还能应急。”

陈喜来高兴得拍拍手,“我怎么有种解放了的感觉!嗯,不对,是阿Q的精神,爷们也阔了!”

胡骄笑道:“行了,这事定了。明天福来乡长带上秦意和刘胜去落实。说说分工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大变动,本来乡政府最少需要四名副乡长,如今只有三位。村村通电和村村通路的事情,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但总要有人抓起来,咱们得发扬万里长征精神,一步一个脚印,我的意思,电力、交通这两样交给寿来乡长负责,大家有什么意见?”

正好大家的兴致被买车一事调动起来,而且电力交通确如胡骄所说,铁树除了乡集和李下村通路通电外,完全可以用惨淡来形容,所谓的加担子,不过徒有虚名,属于可有可无。

散会后,胡骄有些意兴索然,他在想,是不是给自己找点麻烦?申请县委政府分来一个乡长?

与天斗,与地斗,都不如与人斗。这是官场最具魅力之处。

其乐无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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