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明园初闻《天魔心经》之名,寻思道:它既能惹得巫门六道齐聚鄱阳湖,定是有什么特别之处。轩辕意道:“‘天魔心经’的名目只是旁人的说法,其实它的原名该叫《天墨经》才是,《天墨经》上载有我派的武功心法和历代祖师的语录笔记,是我天墨一脉的传承宝典。”时明园心中恍然大悟:叶绍略曾说轩辕意武功极高,乃魔门第一高手,看来这本《天墨经》定是非同小可。不由说道:“原来巫门六道是垂涎前辈的武功秘籍。”不料轩辕意摇头道:“不是,《天墨经》上的武功虽有独到之处,却仍不至于使得巫门合六道之力来争夺,其中另有因由。”时明园一听,顿时糊涂了,问道:“那巫门六道为的是什么?”轩辕意道:“巫门为的是一个宝藏。”这话奇峰突起,时明园不禁顺口重复了一句:“巫门为的是一个宝藏?”轩辕意点头道:“正是一个宝藏,只因这《天墨经》中藏着一个天大的宝藏。”
时明园听是宝藏,本不以为意,但突然想起:墨者不是大倡“节用”、“非乐”么?人说墨子之道“生也勤”,“死也薄”,想不到今日门人弟子竟拥有惹人争夺的宝藏,真是时世迁移,大不相同了。好奇心起,问道:“什么宝藏?”轩辕意轻咳数声,说道:“唐末黄巢起义,天下震动,黄巢曾率领起义军攻下大唐都城长安,并在长安称帝,建国大齐,可是黄巢这大齐皇帝的位置坐不多久,起义军便受大唐诸路藩镇围攻而被迫东撤齐鲁,最终他也战死于狼虎谷。黄巢转战天下多年,又攻占了长安一段时日,想那长安经大唐历代天子的经营,实是天下最富庶之地,含元宫内的金银珠宝更是多不胜数,因此黄巢兵败撤出长安时带走了大批财宝。黄巢死前,密令第二个儿子黄浩将这批财宝运往江南收藏,以备将来再举之用。后来黄巢自杀殉节,黄浩便一直率领七千‘浪荡军’游击于江湖之间,这其中实是为了看护这批财宝。唐僖宗害怕义军‘余孽’籍着这批财宝东山再起,忙又派兵围剿黄浩的‘浪荡军’,追查这批财宝的下落,不料‘浪荡军’大多是黄巢起义之初的亲兵,极是忠义,军中知道内情者都不屈战死,唐僖宗坑杀了数万人,却怎也追寻不到,从此这批财宝的下落便成了一个谜团,再也没人知晓。两百年来,这秘密始终没被揭破,时候一久,更是谁也记不起这事儿了。”

轩辕意微微一顿,又道:“当年我太师祖曾是黄巢身边近卫,后来又随黄浩下江南,因此得知这个秘密,将它记录在《天墨经》中传了下来。”时明园心中疑窦渐渐解开,却不曾想事情竟是如此曲折,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若是照前辈所说,这事如此隐秘,该是没人知道才对,巫门六道如何得悉这秘密藏在前辈的身上?”轩辕意道:“唉,这其中的因由说来话长,一时也难以与你说得明白。”

两人正自说时,冰凝捧着许多山捻走过来,微笑道:“洞外便是峭壁,直对着大湖,无路可去,尚幸那洞口处长着许多野果。”时明园见她一名弱女子凭白受了这许多苦,心中好生怜惜,对她说笑道:“倒也饿不死咱们。”当晚三人分吃这些山捻充饥,时明园全身动弹不得,一口一食全须冰凝喂他才行。他看着冰凝细致温柔的模样儿,心中不禁一荡,知道冰凝对己实是大有情意。两人平日虽是话儿不多,但不知为何时明园只觉与她有说不出的投缘,便若是相识了多年一般,许多事情两人只需轻轻交换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却正是应了那句“心有灵犀一点通”。

时明园填饱了肚子,让冰凝扶起他,背靠洞壁盘膝而坐,默默运气疗伤。要知他先前与炎嫠子硬拚了一掌,所受的内伤着实不轻,后又经受落下水潭时的撞力,内脏已被震得移了位,这时稍一运气,立觉五脏六腑疼得厉害,体内真气游离若丝的东一点,西一束,极难凝聚。他深吸了一口气,摒除杂念,缓缓收敛心神,内神游走下,慢慢搜寻分散于体内各处的真气,但盼能一点一滴的联聚起来。

内神在体内循环一周,时明园已然察觉散于身上各大穴中的真气微弱之极,若想将这些真气聚集起来谈何容易,那便象是滴水成海一般的困难,不由得生出颓然之感,心神稍分,体内更是疼的厉害,陡然喉咙一甜,险些便喷出一口血来。时明园心知自己脱离了“息虑无为”之境,忙压下焦虑之心,耐着性子继续聚结那凌乱微弱的真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于时明园来说便象是过了极漫长的时候,他费尽心机终是将神厥、丹田、尾闾三处的真气聚敛一起,渐渐凝结成束,再将其不绝流入奇经八脉中,缓缓联结奇经八脉中的真气。时明园的内神随着真气在奇经八脉中流走,突觉真气经过阴维脉和阳维脉两处时,凝集得极是快速,他心中微动,将其它各处的真气慢慢收回集于丹田,分向阴维和阳维两脉诸穴送去,真气在这两脉运行一周后回流于丹田处,又再向两脉送去,如此交汇循环不息,体内真气不断的快速壮大起来。时明园将这不断壮大的真气一丝丝的从丹田下沉到任脉,以此散射至全身各穴,混混沌沌间,只觉各处真气似已慢慢连结成环,绵绵密密,全身百骸舒泰异常。

时明园脑中清晰无比,内神将真气在阴维、阳维两脉运行的情景无微不至的反映出来,这其中的感觉实在是玄妙无比。他心中突的想到:若是打通阴维、阳维两脉的玄关,将这两处连成一片,那真气岂不是能如环无端般流注了么?心中想时,心神已随意而动,催谷着体内真气慢慢向着那阴维、阳维两脉的玄关冲去。不多时,他身上阴维、阳维两脉乃至丹田处已是真气越性越快,不断孕蓄充盈,到了后来竟渐渐向着其余经脉渗透过去,茫然乱闯起来,便若是爆雨后的山洪,疯狂向四处流淌。时明园心中一惊,忙凝神物外,想要将真气缓和回收,却不料那真气此时却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般,毫无停歇之势,他这一运功反而运行得更为急速,一浪接一浪的向阴维、阳维两脉的玄关凶猛的撞去,然后通过丹田又冲向全身各处经脉,再次凝集,如此循环不息,身上真气愈加充沛。

这时时明园胸腹处有如被一把巨大的铁锤不断的锤击,各处经脉膨胀欲裂,真是痛苦不堪,不禁暗恨自己方才的“突发奇想”,急急把心神高度集中一处,尽力守得灵台的一丝清明。好不容易熬过一阵,却没有丝毫好转,头脑渐渐晕眩,只知体内的真气周而复始,越行越烈,却又无法宣泄,身上痛苦得忍不住抖震起来,只想大声呼叫。迷迷糊糊间,他忽觉背脊处传来一股真气,那真气犹如一团针束,顺着他身上真气的流动往着阴维、阳维两脉的玄关猛戳过去,每戳一下便有一丝凉意透来,在他全身痛苦无比之时,这丝凉意便如救命的良药,极是舒畅快意。刹时间,身上的真气受那奇妙的真气引导,不停的向着玄关戳去。突然,时明园全身猛地一震,张嘴喷出了两口紫黑色的血块,只觉胸腹处仿佛不知何时架起了一座桥梁,阴维、阳维两脉中的真气龙虎交汇于其中,又缓缓流到全身各大经脉,先前那痛苦之感早已抛至九霄云外,取而代之是全身上下那种水火相济、水*融所带来的满足感觉。

时明园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见洞外天色已是大白,全身大汗淋漓,所穿的衣衫早已湿了个透彻。轩辕意气喘吁吁的坐在他身旁,满脸惊异的看着他,便若是看了什么怪物一样,过得一会儿才有气无力的说道:“好小子,你不要命了?简直是胡闹。”虽是责怪之词,但言语中却露出欣喜之意。时明园望着眼中露出担心之色的冰凝,茫然不知所对。轩辕意仔细向他端望一阵,又道:“幸得你命大福大,倒耗费了我不少力气。”

如时明园这般身受重伤而打通阴维脉和阳维脉之间的玄关,实是古往今来的一件奇事。要知重伤之下行气练功实是极易走火入魔的,若是换了旁人,那还敢如此造次,但时明园随意而为,一切顺乎自然,倒是暗合了无为化虚的意境,且他修习天心正法已有一段日子,心智极是坚毅,因此重要关头仍能紧守灵台清明。当时明园生死系于一发之际,轩辕意已然察觉出不妥,想他乃是当世一代武学宗师,哪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立以内力引导时明园身上真气打通了难关。

时明园试着稍稍提气,发觉此时自己内力竟深厚了许多,且运行得极快,只是一会儿工夫已圆转如意的循环了一周天。突的一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这山洞怎的比昨日光亮了许多。他转头望向冰凝,仅仅一眼便已将冰凝一举一动乃至神态服饰都捕捉得一清二楚。时明园身躯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双手,知道自己的身体已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虽仍不完全知道其中奇妙之处,但心中已明白自己功力大进了。

轩辕意长叹一声,淡然道:“我本来还有百余日命,可是刚才这一运内力,便剩下不过十数天了。”时明园失声道:“什么?”轩辕意微微一笑,说道:“人生在世,只是白驹过隙,生生死死只不过转眼间的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异的?小伙子,老夫与你甚是有缘,老夫临死之前有些事情想要拜托于你,不知你能否应允老夫?”时明园虽与轩辕意相识不久,但早前见他对着巫门六道时的那股子傲气,心中实是佩服不已,对他已生出了亲近之感,这时听得他重伤将死,顿时难过异常,坚定道:“前辈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为前辈做好。”

轩辕意沉吟片刻,缓缓道:“哎,这第一件事最为关键,但却难为你了。”时明园道:“前辈尽管说就是。”轩辕意目关灼灼的盯着时明园,说道:“这其中实是有些为难,但却也是至关重要之处,小伙子你可愿意拜老夫为师,接掌我天墨一脉的钜子之位?”

时明园闻言不由得一征,实在想不到这第一件事便这般难做。他平生最敬重的人是天心子,身上所学大多是天心子所赐,但却也没有拜天心子为师,这时听得轩辕意竟让他拜师,心中不禁大大的为难起来。沉吟半晌,突见轩辕意眼中祈求落漠的神色,想起他被那巫门六道百般折辱时也不曾流露过这般神情,心头不由一软,又想他将不久于人世,顿时打定了主意,恭恭敬敬的轩辕意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大声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时明园一拜。”轩辕意激动得老泪纵横,颤声道:“好,好,乖孩子,乖……”说时,轩辕意已从颈上解下一块玉牌,亲自带在时明园的脖子上,亲切道:“乖孩子,这是我天墨一脉的钜子令符,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天墨一脉第五十八代钜子,天墨门人弟子皆需受你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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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明园低头看看那块玉牌,不过半个手掌大小,形式极为古朴,玉质温润通透,一看便知历时久远。再细看玉牌上的纹样,只见上面雕刻着一辆古时的马车,车旁尚有一人蹲跪一旁,看模样是在修理马车的车轴,神情专注肃然,栩栩如生。

轩辕意指着玉牌上的那人道:“我墨门的创派祖师乃是墨子,墨子出身寒微,曾做过造车的工匠,这巨子令符上的便是墨子祖师了。”时明园心知墨子是开一派学说的圣贤,不由得朝那玉牌多瞧了两眼。

轩辕意又道:“我天墨门中原有许多门规,什么戒奢、节用之类,却也不能与你一一细说了,你日后见了同门,自会知道。”叹息一声,说道:“你没有习过墨门学术而入我门墙,这本来不甚相宜,但凡事以意为重,想我墨翟祖师开创墨门时,门下弟子中目不识丁的穷人武者不在少数,你只需日后行事不违我墨门本意,心中可对天地就行了。”时明园听他说得诚恳,忙点头称是。

轩辕意深望时明园一眼,续道:“好孩子,你如今已是我天墨一门的钜子,我要你做的这第二件事需紧记在心,不能稍忘须臾。”时明园见他如此郑重其事,正色道:“师父,您尽管吩咐,我定会牢牢记在心中。”轩辕意思索了片刻,说道:“这事儿真是不知该从何对你说起。嗯,先秦战国之时,我墨门之学充盈天下,本与那儒家之学本为当世显学,但为何秦统一六国后,却渐渐在世上衰竭不传了,你可曾想过这其中是何因由?”

时明园自小跟随天心子周游四方,平常最喜寻些事物与天心子辨别一番,这多年来他早已练得思辨敏锐非常,可这时闻言不禁一愣,想了一会儿才说道:“暴秦治天下重在刑法,这是他得天下处,却也因此二世而亡,其中法家之学影响甚多,且暴秦最不能容物,故而才有焚书坑儒之举,想来墨门衰落便由此起。”说时他心中似觉有不妥之处,不能自圆其说。

轩辕意点了点头道:“你能片刻间想到这儿,也算极有见地了。我墨门日益衰竭,乃至为世人所耻,视为了邪道魔门,秦时暴政自是如此,但两汉文、景两帝时又如何?唐时贞观、开元时又如何?这些都是天下难得的盛世,当政的帝皇贤明有德,兴百家之学,纳各方言论,为何我墨门却仍衰落不已呢?”时明园听他说得有理,心中细细思索,愈觉这其中大是耐人寻味,不禁好奇心顿起。

轩辕意续道:“这些年我天墨一脉的钜子皆在苦思这其中的玄虚,盼能重振墨门。孩子,我要你做的这第二件事便是关系到我墨门复兴。”他轻咳一声,意味深长道:“墨子祖师极是推崇上古时的君主尧、舜和禹,他们在位时勤政贤德,视其子民如己出,可说兼爱天下;更难得的是尧过世前将皇位禅让给了有才能的舜,舜老时又将皇位禅让于禹,后来大禹虽未能将禅让之制延续下去,但大禹治水奔行天下,毫不顾自身劳累,三过家门而不入,缺粮时为了省下口粮给那有需之人,常常多日粒米不入,如此舍身于众,谁能不说其贤。我墨门之学主旨‘兼爱’、‘尚贤’,若能得遇尧、舜、禹一般的帝皇,又怎会衰竭至此?”时明园心中思想墨家之学所讲“兼爱”、“尚贤”,顿觉轩辕意所说极是,又听轩辕意说道:“自秦后历代帝皇,哪还有勤政爱民胜过尧、舜、禹的,更不遑说禅让之事了。我如你这般年纪时,自问才智、武功天下少有匹敌者,那时心中只觉若要复兴墨门,除非是我墨门中人登了帝位不可……”

时明园闻言惊道:“什么?”听轩辕意话中之意竟想做一朝皇帝,惊骇之情,无以复加。轩辕意见他如此神情,哈哈一笑道:“想做皇帝有什么不妥,大丈夫傲然于天地间,本当随心所欲,有什么事做不得?孩子,你须记住,这世间礼教规条皆是束缚心志之物,万不可叫它掩蔽了你的真性情,心中想要做什么,便要立即去将它做好,旁人说什么只当他是放屁,如此才不会辜负自己,才不会违背了天志。”时明园哪曾听过这等叛经离道的言语,心中不禁震撼不已,寻思:这话若教别人听去,岂非是大逆不道?墨门被人视为邪魔外道,其来有因。但他生性不羁,且多年来跟随天心子,本便不甚将礼教放在心上,这时回心细想,倒觉轩辕意的话说得极是发人深省,只是要做皇帝云云,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心念微转,心头突的一阵狂跳,暗忖:第二件事该不会是让自己争雄天下,去做他一朝天子吧?这不论如何也不能应允。顿时生出一阵荒诞之感。

轩辕意又道:“当年我从《天墨经》中得知了黄巢宝藏的秘密,依着太师祖遗下的笔记,花费了三年的时日,终是探寻出那藏宝之处。有了这批宝藏充做招兵买马之本,又只盼天下大乱,好趁机揭竿起兵,于是北上大辽,便要游说那辽主出兵攻宋。”时明园“啊”的一声惊呼出来,说道:“自太祖、太宗皇帝一统大江南北后,百姓终于不须受那连年战祸的荼毒,难得安居乐业,师父游说外族入侵我汉人江山,挑起祸端,岂不是……岂不是……唉!”他对轩辕意已极是敬佩,这时听了轩辕意的话,才知他竟不惜令生灵涂炭,较之寻常更是痛心恼怒,情急之下这番话脱口而出,全系由心之言。

轩辕意不以为忤,微笑道:“岂不是罪大恶极是么?唉,难得你这孩子如此明白事理,当年我便险些做出这等罪大恶极的事来。”说时他连咳数声。时明园眼见轩辕意脸上苍白,内疚之色一望可得,又想人生在世,哪会没有做错之处,不由后悔自己方才的言语太重,忙为轩辕意轻拍背脊,唤了声:“师父!”

轩辕意笑了笑,眼中射出温柔的神色道:“那年我只身北上辽京,途中遇上一名年轻女子,那女子与我素不相识,不知如何得悉我的行踪,三言两语间竟要阻我入辽,还说除非我能胜她,否则此生休想再在江湖行走。当年我年少气盛,受了她这番讥讽自是大怒不已,于是与她定下赌约连比三场,比试什么皆由她说,我若输了便要归隐塞外,六十年内不得踏足中原;她若输了便一生与我为奴为婢。”似是想起什么,轻笑道:“说来甚是丢人,我依着她说出的三件事比试,甫一开始便连败了两场,输得不明不白,一气之下只好当即折返,依约远走塞外。”时明园诧道:“那女……那女前辈的武功竟如此之高?”轩辕意摇头道:“她的武功固然是高,不过比我却还不如,后来回想那时她所选比试之事,胜得全属取巧,心中虽有不服,但也佩服她的智计,大丈夫输便输了,岂能言而无信。唉,尚幸如此,我才未铸成大错。”时明园暗道:若非如此,只怕这天下从此就多事了。不觉间对轩辕意言语中的那名女子生出敬重之心,只觉那女子的行径,比之行侠仗义更是高明百倍。

※※※

轩辕意道:“后来我才知,原来那女子是幽宗玄家的弟子,幽宗玄家之名果不虚传。”时明园默念了几遍“幽宗玄家”,直至此时,“幽宗玄家”四字才深深的印入他脑中。轩辕意续道:“这六十余年来隐于塞外,却又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儿:即便我墨者登上了帝位,墨门之学得以繁盛一时,终于还会衰竭,只因其中许多逆了世人的天性。”时明园听了不禁一奇,问道:“怎么逆了世人的天性?”轩辕意道:“尧、舜时,帝皇乃是百姓共举出来,当其时天下贫瘠,水害灾祸不断,百姓忧患衣食,想那尧、舜为天下君主,为民劳碌终日,比之寻常百姓尚还不如,何谈什么奢华?那时一朝的帝皇非是贤者不能为之,因此才会有禅让帝位事来。待到大禹治水成功,灾害既除,短短数十年间天下变得大为富足,大禹为帝时四海臣服,显贵无比,较之尧、舜时实不可同日而语。传说帝禹在会稽大会诸侯,防风氏的首领来迟,禹一怒下便将他杀了,帝皇既变得可操生杀大权,行专横之事,且又富有天下,问谁愿意将帝位让给旁人?后来大禹将帝位传给了儿子启,从此一朝帝位便成世袭,其中全因世人的常情常欲。我墨学推崇‘行劳天下’,墨者生平清苦,仅以量腹而食、度身而衣度日,死后也只是寸棺薄葬,如此以自苦为极、虽枯槁不舍,在世人看来不啻是可言不可行,可望而不可即之事。你想这样不是逆了世人天性是什么?为帝皇者又怎会采用?只可叹这千百年徒落得个‘邪魔外道’之名。”时明园听轩辕意说着这般新奇的论断,无不合情合理,话中大是发人深省,不觉茅塞顿开,且见轩辕意能反思所学不足,对他又是敬佩几分。

轩辕意接着道:“这些年来我深研墨学,纵观墨子祖师所遗《墨子》五十三篇,其中所述无不暗合变革之道,才觉我墨学的根本应是‘变通’二字才对,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万物皆有生死兴衰,即便当今为天下人许为正统的儒学,也终会有因不合时宜而衰竭的一日,‘变通’二字实包含了天地万物运行的至理,可知穷变达通才是使我墨学继续流传于世、以期复兴的正道。”

轩辕意转眼端望了时明园一阵,突的笑道:“巫觋宗门这回可算帮了我个大忙,我轩辕意一生从未收过弟子,天幸暮年仍能觅得你这般佳弟子,当是死而无憾了。”笑罢又叹道:“只可惜我时日无多,无法将身上所学慢慢传你,不然事儿便好办了许多,好孩子,我心中这第二件事便是望你能一统墨门,这事儿虽然艰难无比,但若要复兴墨门,却是势在必行。想我墨门自秦后四分五裂,各派争斗不息,墨门若欲革变治新,这首要改变之事便须有人结束墨门分崩离析的局面,统一诸派。但你年纪尚轻,且入门不久,将这重担交到你身上,实是难为了你,奈何我大限不远,迫不得已也只好如此……唉,只盼日后我墨学能再显于世,我便在九泉之下亦可安心了。”时明园听轩辕意如此期盼殷殷的嘱托自己,不禁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定要尽力将此事做好,说道:“师父,您放心,我定会为您老人家做好此事的。”

轩辕意见时明园神色坚毅,心中宽慰,点点头道:“这六十余年,我虽隐于塞外,但多年苦心经营,使我天墨一脉数千弟子遍于天下各处,日后你持着这天墨钜子令到开封雨泽楼去,自然有我天墨一脉的门人寻你,助你一臂之力。尚有一事,我墨门分为本墨、别墨两支,两支中又分出数派,天墨一脉便属本墨支,本派历代钜子皆以《天墨经》传承,今天我本该将它一并传你,只是入中原前我已着人代为保管,今后自会有人将它交给你的。”时明园知轩辕意临终在即,故而极多事儿对己交待,也不敢插嘴打岔,只是用心聆听紧记。

轩辕意微顿又道:“《天墨经》上的武功分作两部:天墨动和天墨心诀,其中天墨心诀却是代代口授,明日开始我便传你天墨心决。方才助你冲关时,发觉你所受内伤不轻,五脏也被震移,你须小心运气将其扶正,不然后患无穷。”随后轩辕意又对时明园细说了疗伤之法,时明园忙依言运功,轩辕意所说运气之法较之寻常虽大是不同,但却极有奇效,且时明园打通了阴阳玄关后,功力大进,内息缓缓流动片刻,全身各处已真气充斥,只觉体内伤处痛楚大减,待到内息转到第三转,身上暖洋洋一片舒适无比,这两日来的伤劳疲惫袭来,双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了。

天色入黑,时明园才渐渐醒转过来,脑袋一片空明,耳中传来四周的声响,清晰异常,身上内息充盈且在自然运转,那种混沌而厚实的感觉畅快的差点让他仰天长啸。殊不知他方才那一睡,已不知不觉间修度了道门“存神守一”的功法,这“存神守一”之法极似武林中所传的“龟息术”,却又不尽相同,它不但能守持修习者的精、气、神,使之不内耗,不外逸,而且还能使其不断充盈体内,存神练气,修习之人即便在睡梦时,内力也会得以修练,这其中却须修习之人功力相当方能练得。

不知是否功力提升之故,一股玄异的感觉涌上时明园的心头,只觉心神竟仿佛与身外天地隐隐约约的联结在了一处,此时他虽卧洞中,闭上眼时却似能看到洞外朗朗星空,浩淼鄱阳,有若神游太虚,飘飘欲仙。

正自他心中无忧无喜,沉浸于那一派平和时,忽闻冰凝说道:“轩辕先生,您且先吃些东西罢。”语声悦耳动听,却故意压得极低,时明园知她唯恐吵醒自己,心中不禁升起一阵暖意。

又听轩辕意蓦然笑道:“还先生么?该叫师父才是了。”时明园微一思索,已知轩辕意看出自己与冰凝间的情意,借故取笑冰凝应如自己般称他师父。冰凝闻言脸上一红,也不做声,手中仍自整理采来的野果,细细将那山捻理净分作三份,才捧着一份向轩辕意递去,刚要说道:“轩辕……”猛又想起轩辕意方才的笑话,顿时声细如蚊道“……您先吃些,别饿着了。”神情扭捏可人,看在时明园眼中,直是如饮甘饴,心中一热,脱口道:“还是叫师父吧!”

冰凝不曾料想时明园已然醒来,闻言“啊”的一声娇呼,心中又惊又喜。她与时明园这番同历生死,已是互存情意,但两人却止于心照不宣,恰似有着一层如云似雾的薄绢隔在其中,这时被时明园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儿戳破,冰凝一番喜慰,又是一番羞愧,目光微一与时明园相触,脸颊顿如火烧,好不羞人。

轩辕意哈哈一笑,谢过接了冰凝递来的野果,撇眼左瞧瞧时明园,右看看冰凝,便似是常人得见儿女成家立业一般,心中着实欣喜。时明园脸上一红,大是心神不定,转而言他道:“师父,我曾听人说天下武功出少林,想来那少林武艺定是十分高明,不知其中有什么过人之处?”

轩辕意心中明白,若有所指的望了望时明园,才说道:“少林寺那些和尚们的武功固然有些门道,但若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嘿,倒也不见得。少林派的创派祖师达摩,原是南朝梁时由天竺东来的僧人,在那嵩山上面壁了九年,传下许多精妙的武功,少林武学便由此始。如今少林七十二般武艺,虽泰半由寺中后世僧人所创,但无不是以达摩所传为本,可知那少林武学源自天竺,非是中土嫡传。纵观我中原武学源远流长,又何止于南朝?如道门冲虚练气之术,始于春秋,延续千载至今;如本门祖师墨翟公,当年行侠天下,开创了千古游侠之风,所传武学四海扬名,那才真是渊博无比,又有那点比不上少林派?天下武功出少林只是江湖上的无知之徒夸大的言语,你也不必理会。”

时明园虽只是随口问来,但心中亦觉轩辕意说得甚是有理,闻言不由得连连点头。轩辕意闭上双目,嘴角含笑道:“不早了,你身上伤势尚未痊愈,须得早些休息。”说罢便不再言语,仿佛已然熟睡。

时明园转过头去,却见冰凝正自望他,还没说话,冰凝已捧着那堆山捻向他递来。方才与轩辕意说话时还罢,如今想起自己许久没吃东西,顿时腹中连连作响,在寂静的洞中听来,恰似天上雷鸣。时明园轻挠后脑勺,打趣道:“小生失礼了。”此情此景,冰凝望着时明园傻傻的尴尬模样儿,不禁“噗嗤”一声笑将出来,那娇媚的神态,直使人心头荡漾。

时明园右手接过山捻,左手向着冰凝轻轻一扯,只听冰凝娇吟一声,已整个儿跌落在他怀中。两人身子紧贴,冰凝心头一阵乱蹦,脸上霎时红了个透彻,待要坐起身来,却被时明园用手将她纤腰紧紧箍住,那里使得出半分力道,只得软软的偎依着时明园,脉脉含情的瞧着。

时明园若无其事的吃着山捻,怀中温香软玉,心情为之大爽,顿时生出斗志,再不将眼前这困境放在心上。

这夜两人静静搂在一处,也未曾言语,心中却都自有一番蜜意。

正是:激石叠千浪,携子步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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