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熊正骂哩,一个女子清悦的声音传入他耳中:“主人家,请到这厢来说话。”
台上张念宝不知如何了局,只得呆立在哪里。一些百姓已瞧出头绪,就有人胡吹口哨喝起倒彩来。面人张一张白脸臊得比火炭还红,这当口真比身遭千刀万剐更难受。当适时,耳边“汪汪”两声叫,台上竟窜出条大白狗。从后面追来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生得相貌滑稽头脑可笑,口中喝一声:“住!”木箱抛起扣白狗在底下。待打开箱子,白狗已不翼而飞,从中却捉出一只“嘎嘎”叫的红冠大公鸡。

那汉子向台下拱了拱手:“在下郭阿满,跑江湖的撮弄杂艺[1]出身。方才见打擂又是活劈怪兽又是头撞石碑,血淋淋怪吓人的。特来癞蛤蟆挠痒痒露一小手,博诸位开口一笑。”彩楼上完颜赛不瞪着裴锦喝道:“咱们这个玄女擂是越来越不成话啦。刚才混进去个无赖泼皮,这会儿又跑上个卖艺讨钱的。你头上那顶乌纱,可须仔细了!”裴锦面如土色小声嘟囔:“今日几位指挥是怎么弄的,吃迷糊药了?净给我惹事!”守绪有了前车之鉴,却知这个郭阿满非同寻常,说不定便又是水仙庄的人。

郭阿满刚说完话,台下便起哄道:“戏文否做,刀枪有货[2],还在玄女擂上糊弄人!侬咋介[3]有本事,就把面人张的天火掌套变回原样,阿拉才服侬!”郭阿满大刺刺道:“吾拘神驱鬼有求必应,踢天弄井无所不能,区区一副掌套复原又有何难?面人张伸手过来――”说着取出条帕子覆在张念宝手上,掐着指头乱翻白眼念念有词,忽喝声“疾”,一口气吹开帕子,张念宝掌心果然多了副全新掌套。

面人张一瞧之下,大喜若狂差点晕过去:“炎炙掌套,这……”郭阿满莫测高深摇了摇脑袋:“大宋得天庇佑,自有神明暗中相助。老实与你说此物乃九天仙女所送,暂借你一用记得归还,某家去也!”

当时张念宝敛定心神潜运功力,指头变得个个都有小棒槌粗细。炎炙掌套由红变紫,又由紫变青,挥出的掌风热潮袭人,隐隐似有无数火焰在跳动。但听湿柴上一阵阵“咝咝”冒出雾气,到后来如同蒸笼开锅。忽然“扑”地一声,柴上终于跳出一点青火苗,七八段木头随即突出烟火。不久,那锅内“咕咚咕咚”响个不停,热腾腾冒出油气,一大锅猪油竟给煮得滚开!完颜守绪惊得目瞪口呆:小朝廷转过运来了,如此危局它竟也能撑过去!

面人张向台下叫道:“误国奸臣人人痛恨。小人是个厨子,没毕老哥掌劈奸贼铁头的能为。适才灵机一动,便使面做了两个鸟男女,要下锅炸了慢慢吃他的肉泄愤。诸位乡亲上眼瞧,这是小人新创的小吃‘油炸金人桧’!”言讫拿起两个面人丢到油锅里。

须臾面人炸得金黄。面人张使筷子捞起盛在盘中,向彩楼上赵竑唱了个喏:“敝号新近开张,图个招财进宝。太子爷如肯赏脸品尝小人手艺,敝号无上荣光以后大发利市!”言讫在沿上一拨,那盘子平平向彩楼飞去。擂台与彩楼隔着十几丈,众人发声喊,但见盘子好似生了双眼,正落在赵竑身旁的几子上。

赵竑方才提心吊胆,这会儿定下心神,还觉着真有些饿了。台下百姓乱哄哄笑嚷,都来凑趣催太子快吃。赵竑也有小孩子心性,就抓起油炸桧扯下一片放进嘴里。但觉入口松脆脂香四溢,直觉从未吃过如此美食,顷刻三下五除二,把个秦桧给吃得净光。

那位丹阳伯端着盘子走到守绪面前,点头哈腰道:“太子也来根尝尝?”守绪连输三阵,却见这厮又来调戏,一肚子火气再也压制不住:“此等山野粗食俺们大金却只喂狗……”“狗”字刚出口,油炸桧在盘子中忽地窜起来,一个鲤鱼跃龙门把守绪的嘴给堵住了。丹阳伯嬉皮笑脸施了一礼:“谢完颜太子赏脸,肯吃俺们的山野粗食,面人张这买卖财可要发大了!”言讫瞅着空盘子大做抱撼状:“可惜油炸桧只有两根根……”转头向擂上叫道:“面人张,你快再弄些油炸桧来,让本伯爷一一喂与金国将军们吃!”

守绪扯出嘴里的油炸桧,重重扔在地子上,金国众将正要发作,却见丹阳伯若无其事将盘子竖起向下一拍,囫囵个拍进了几子里,嘴里还道:“看来完颜太子今天灌了一肚子气肠胃不适,那该当吃些炒黄豆多放几个屁!”众将面面相觑,都为他功力所震敢怒不敢言。守绪气得“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玄女大擂今日且比到这里了。

早有许多百姓抢破了头,涌到台上去吃油炸桧。面人张见食客盈门,借笔写了面“张记油炸桧”的招牌令火家打起,大做油炸桧与人吃。后来百姓越挤越多供不应求,捏面人实在太过费事。面人张便推陈出新,把两个面团拉做长条对着一捏,丢下锅炸与众人吃──这便是后世的油条,至今仍是两根捏在一处,原是由吃秦桧与王氏肉演化而来。第二天早上,庆元府大街小巷支起几百个油锅,满城都在叫买油炸桧。

再说甘颀出了人群,躲入一座荒芜的城隍庙。裹好伤口盘膝打坐,依照修练蓐收神功的不二法门,因势利导调节阴阳,如同百川归海般,慢慢将四下奔涌的内息调理均匀,通体舒泰出了一身大汗。看看天到晌午,他戴上斗笠遮住脸急急往家走。正行到半路,迎面撞见四个公人,为首的官员大声叫道:“甘少侠,咱们去家里寻你不见,却在这里耍!少侠今日为大宋争了脸面,太子特设下庆功筵席,与水仙庄陈公子和少侠作贺,请到鹭鸶楼吃酒!”

甘颀认得这人姓胡,是本府司户参军[3],那三个却面生。他不耐与官府中人打交道,遂推脱道:“在下生性卤莽不知礼数,没的冲撞了太子……嗯,你方才说甚么?水仙庄陈公子已到了?”胡参军偷眼瞧着,立时添油加醋把大灭番虏威风的第七、八场好顿吹嘘一番,听得甘颀砰然心动。他爱的便是英雄好汉,如何不想结识?三个公人趁热打铁,上来傍住甘颀拥着便走。不曾留意一个庞大身影在树上房顶纵跳如飞,远远跟在后面。

鹭鸶楼正在闹市中心,是庆元府第一等灯红酒绿的去处。待甘颀进了门,便觉情势有些不对头:这楼里冷冷清清,不要说吃饭的客人,便是酒保也不见一个,楼梯口却有两排彪形大汉把守。胡参军见甘颀疑惑,干笑两声道:“今日太子宴请贵宾,驱散闲人把这里包了,他与陈公子却在二楼相候。”甘颀上了楼,见大厅中间摆张八仙桌,杌子上坐着六条汉子。内中有四个倒认得,正是罗士济、乞帝丐、夹谷浑与辛庆山!

罗士济站起满面堆笑,五官包子似的挤在一处:“甘少侠是个重名节的好汉,想必不肯落个结交金人的骂名,明说了只怕请你不到。故此俺弟兄只得乔装改扮立个名目,邀少侠到此一叙。若有得罪,罗某这里先行赔礼!”道不得个“巴掌不打笑脸人”,甘颀既中了圈套,当面也不便发作,只得狠瞪了悄悄退下的胡参军两眼。

罗士济把众人一一引见。那虎面壮士汉名叫做郭虾蟆,诨号“射天狼”。本为蒙古别速惕族人,神箭手哲别的徒弟,弓箭之技更超乃师天下无对。不知怎地却效力金国,现任彻地堂副堂主。甘颀见他背负一张铁胎虎筋的大弓,两端铸着狰狞兽头,弓背正中镶颗蓝宝石,宝石上刻有“震天”二字,当时暗吃一惊:师傅说过“震天”为当今四大神弓之一,原来落在此人手中。那尖嘴猴腮的瘦子名叫司行懿,生了两只碧绿眼珠,人称“小狐仙”,现任彻地堂军师。留两撇八字胡须,浑身上下一股药草邪味。乞帝丐等都曾在擂台上见过,装扮成公人来赚甘颀的三个,却是海合礼、巴天寿与祖大洪。

甘颀知道这座筵席乃鸿门宴,内中必无好意,单是一个罗士济只怕自己就对付不了。但他胆大如斗,从来不知怕为何物,愈到险处愈沉得住心气,当下也不推让坐了首座。罗士济吩咐开宴,珍羞佳肴流水价摆上桌子。甘颀肚子里正饥,一边风卷残云般吃菜,一边冷眼观瞧,看他葫芦里到底要卖甚么药。

九个人轮番向甘颀敬酒,马屁滚滚如潮而来。甘颀拙于言辞,只得吃了几碗,面色渐渐涨红。这时司行懿拍了两下手,自帷幕后飘出十二位美女,在厅上站成三排。个个只披一袭粉红罗纱,里面依稀一丝不挂。后面那排美女“铮铮”弹着琵琶,前面两排美女就大跳起勾魂舞来。罗纱开合处,酥胸**纷呈,妙处隐约可见。甘颀从未经过这等阵势,不由羞红脸低了头。

[1]撮弄杂艺:宋代对杂技一类的统称,也叫“杂手艺”。

[2]戏文否做刀枪有货:宁波方言,指没有真本事,有关工具倒不少。

[3]咋介:宁波方言,真的意思。

[4]司户参军:执掌一州户籍、税赋、仓库缴纳等事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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