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
东瀛鲸脍,圄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

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

楼上众人一齐变色,含玉更是心头剧震,都站起身来,要仔细瞧瞧这个被老熊夸为天人的陈昑到底甚么模样。只见陈公子身高八尺,细腰乍背。面如淡金,龙眉凤目。长发卷曲如波浪,眉心点颗铜钱大的朱砂痣。头戴贝带鵔鸃冠[1],身披虎纹菊花黄斗篷,内衬七彩紫绶袍,腰系夔纹绿鲨带。人生得翩翩玉立风流俊骨,装束又华贵奇丽斐然出众。虽年方弱冠,举止间却流露出一种典雅雍容的态度,隐隐竟蕴帝王气象。众人以前对熊长贵之言还有三分不信,这时一见不由肃然起敬。心中均想:“天下竟有这般人物!”

百姓们自行让出一条通道,“陈公子来也”的欢呼响彻云霄。赵竑大喜,亲率众文武迎下楼去。离开行在时赵方曾向他承诺:届时必请来水仙庄助阵。可直到开擂也不陈昑见踪影,只得临急派上诸班直侍卫充数。当下两伙人厮见,陈昑与丹阳伯抱在一起,言谈甚是亲热。

三才堂虽连赢五场,但因对手太过草包,守绪并不十分为意,反曾生出惆怅后悔除了陈昑。如今会面更胜闻名,知道终于遇上了劲敌不觉心神一振。待赵竑引见,对陈公子与孟王爷面子上客气,心里却在冷笑:“南虏[2]拿水仙庄当救命稻草,难道本太子还真怕它不成?须知天下四大散派三才堂居首水仙庄最末,要比甚么又由咱们随意选定。如今只要再胜一场即大功告成,若是恁地仍叫它扭转了乾坤,那么大金国和三才堂也不用在世上混了。”

李知孝使劲揉了揉眼珠,看清面前就是如假包换的陈昑,不由浑身颤抖惊怒交集。一会儿生怕守绪怪他办事不力,提心吊胆偷瞟太子脸色;一会儿又咬牙切齿,深恨起骷髅军和日月星教来:“甚么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接手的买卖从无失手?全是狗屁!两大派上百好手居然摆不平个陈昑,还谎报军情冒功邀赏!妈的非要他以一赔十,倒找万两黄金不可!”

玄女擂每天比试两场,今日本该到此为止。守绪陡逢劲敌有心灭了水仙庄威风,便向赵竑提议既然陈公子驾临,天色尚早不妨再赛两场。赵竑正要看水仙庄好汉本事,自是欣然应允。有顷,仆役清理了铜柱铁索。副承旨挂出牌子大声唱念,第七场比试名目唤做“一头开三碑”。就听“踢里趿拉”一阵响,台上走出个浑身污秽的和尚,所着僧衣已看不出颜色,都被鼻涕油腻抹得水滑发亮。颈间挂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念珠,脚下拖双多耳麻鞋,手握狗腿边走边吃。人未到味先至,所过之处众人齐掩鼻子。忽然打个肥嗝,登时熏得台下一位小娘子晕了过去。

这和尚庆元府的人还都认识。他曾在本地灵山保国寺出家,平日做惯欺贫辱弱、偷鸡摸狗、挖绝户坟、踹寡妇门、钻尼姑被窝的缺德事,名声狼籍都唤他做缺德和尚。那知他听了不以为忤反大为得意,干脆自取法号“缺德”。他师傅在外云游多年,回来后得知了他的缺德行径,便要打断狗腿。吓得缺德和尚一溜烟跑到北国,投入了三才堂门下。

擂上竖起三块尺许厚的大石碑,紧挨着排成一列半截深埋在地下,其上蚀痕斑驳布满泥垢青苔。这时两位评判:福建南少林罗汉堂首座觉慧大师、大理点苍掌门柳君雅过来敲打半晌,认定并无作伪后向缺德示意叫他开碑。不过两位评判目中颇有古怪之色,嘴角尽含嘲笑之意。那和尚眯着眼只顾啃狗腿也未在意,后来肉吃尽了,还使舌头有滋有味舔那块骨头。

待两位评判走去后台,缺德才恋恋不舍吐出骨头,怪眼园翻叫声“弥陀佛”。双腿下蹲肚子皮球般鼓起,一涨一缩运了三回气。忽地跳在半空秃头闪光,向头块石碑砰然有声连撞三下。那石碑上陷出滑溜溜的光头印,后面的两块却完好无损。缺德又舔了舔狗腿,向妇人小娘子贼忒兮兮抛个媚眼,把脚一跺断喝道:“啊──开!”三块石碑都从中间轰然裂做两段。

金将欢呼雀跃,含玉也在心中暗暗喝彩:狗肉和尚看去邋遢不堪,这“金钟三叩阕”的铁头功真是了得。本来开碑碎石,对江湖四流好手也非难事。但他这一头开三碑,必须功力刚柔并济恰倒好处,稍有差池便休想三碑齐断。这门功夫含玉以前也只是听说过,今日才算开了眼界。

守绪心中得意,把目光向赵竑睥睨,嘴角还隐隐含着阴笑。赵竑惊疑不定,连忙转头去瞧陈昑。陈公子盯着守绪不卑不亢道:“这位大师功力炉火纯青,叫人好生叹服。不过在下听说他法号缺德,时常干些挖坟盗墓的下三滥勾当。只怕是抬头三尺有神明,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莫搬石头砸自家的脚!”站起身向台下叫道:“毕铁匠,大金高手适才‘一头开三碑’端的精彩,你就上去玩一玩‘单掌断四头’,与完颜太子瞧瞧!”

陈公子的声音极是柔和,但在几万人的闹嚷中仍清清楚楚传了出去。须臾,台上猥猥亵亵走出个老汉,脸上皱纹如同刀刻,佝偻身躯大热天的还抄着个手,腰间所围皮裙上烧出无数窟窿。承旨替他传报,此人名叫毕克俭,官阶竟是军器少监[3]。

毕铁匠看来也未经过大阵仗,上了台晕头转向,只顾向百姓、评判、承旨和蹲在哪里舔骨头的缺德做揖。慢吞吞凑到石碑前瞧了半天,忽对缺德一声怪叫:“哎呀呀,这真是人脑袋撞开的么?大和尚的顶瓜皮,是铁打的还是铜浇的……”哆哆嗦嗦一边后退一边嘟囔:“厉害呀厉害,小老儿可不会这碾子砸磨盘实打实的玩意,临阵磨枪也晚了,得赶紧的走马换将……”

听老铁匠喋喋不休唠叨,百姓们一阵骚动,赵竑顿面现不愉之色。盼星星望月亮,陈昑总算千呼万唤始出来,但头阵派上去的竟是这么个土头呆脑的货。诸班直侍卫纵使本事不济,除去鱼朝宗场面上尚能过得去,哪有这般夹杂不清缩手缩脚的?

百姓中一人压抑不住怒气,骂骂咧咧挤到前头,四蹄并用爬上了台子。这厮歪戴帽斜楞眼,横披衣衫鬓边插朵败花,一看便是无赖破落户,自称乃庆元府有名的教师爷孙大。孙大已吃得醉了,指着鼻子轰毕克俭道:“去去去,没有金刚钻,休揽瓷器活!甚么鸟德行也敢上玄女擂丢人现眼?占着茅坑不拉屎!再敢打肿脸充胖子,仔细老爷敲断你的狗腿!”

毕克俭苦着脸道:“小老儿本事好象还有那么一点点,只是头脑有些愚钝,不知道怎样才能胜过这位大和尚!”孙大“呸”了一声:“好个猪头,这也要老爷教?他一头能撞碎三块碑,你撞碎四块不就得了!”毕克俭瘪了瘪嘴:“小老儿还知道廉耻,干不来这辱没祖宗的勾当。”孙大奇怪道:“开碑裂石,和你祖宗有何干系?”

毕克俭低声嘟囔几句,把孙大引到缺德所开的石碑前指指点点。孙大忽呱呱大笑:“太祖阿骨打,太宗吴乞买,熙宗完颜亶之墓……哦嗬嗬……大和尚果然缺德的出奇,竟然把大金祖宗三代的墓碑挖来给砸了,哇哈哈……”

百姓们闻听笑得都弯下腰去。缺德和尚莫名其妙去碑上一瞧,当时吓得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守绪脑中“嗡”地一声响,险些晕了过去。原来他笃信鬼神喜好求卜问卦,曾请三教九流帮帮主“赛管辂”姜道灵,占算过如何才能吞并江南。这半仙言道所以金灭不了宋,都是宋太祖、太宗在显灵作怪。要灭宋室,须先砸了他墓碑,再取遗留在江南的十二般圣器。守绪信以为真,这回下江南前把赵匡胤、赵光义、赵恒的墓碑都挖了,一并带来正好叫缺德在擂台砸碎。不知怎地墓碑却给调了包,刻上了他祖宗的名讳。守绪想起适才陈昑“搬石头砸自家脚”的警句,猛地打了个寒颤。

孙大在石碑上踹了一脚:“这碑果然砸不得。若再换别个碑,又不知是剜眼家还是挖心家的。做恁地缺德事断子绝孙,养个孩子也没屁眼!不过我看你其实也没甚真本事,却拿这由头做鸟挡箭牌。老爷有个绝妙主意在此:既然你打了半辈子铁,咱们就玩玩铁家伙怎么样?江湖二三流的好手运足功力,一把也能把鹅卵粗的铁棒撅做两断!”

老铁匠尚未搭言,孙大自顾向下叫道:“鲁家兄弟,把东西抬上来。”话音刚落,便有四条黑凛凛的大汉,负着四尊铁人健步如飞跃上擂台。但见四尊铁人三男一女,衣带若飘眉目宛然,均以生铁铸得栩栩如生。孙大指着铁人碗口粗的脖子道:“来来来,你是好汉子,便一掌把铁人头给本大爷劈下来!”

[1]鵔鸃冠:以鵔鸃羽毛饰冠,海贝饰带的帽子。鵔鸃,形似山鸡,冠羽优美。

[2]南虏:金人对江南汉人的蔑称。

[3]军器少监:宋代军器监掌造兵器、旗帜、戎帐、什物。监为长官,少监为副手,从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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