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手持令牌,过正德门而不停,沿着辰华门街纵向穿过皇城。一路经过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宗正寺与左右领军卫。所到之处皆是金瓦红墙,烈阳下下熠熠生光,耀人眼目。一队怀抱文书的红衣令史从左侧鱼贯而出,往前方快步行进。
“那边就是御史台。”

闻笛一手揽着我,一手撩起车帘,指向不远处的一幢楼阁。“平时我大多待在那里。”

“上次进宫的时候偷偷摸摸的,又是深夜,根本看不见皇城是什么模样。”我苦笑着摇头,“别说御史台了,就连这条大街都不曾见到。”

他叹息,大掌在身后拍抚我的背脊。

“你被囚红鸾殿的事,其实我是知晓的。只是……我人在雁州,也无暇顾及,只能让两位王爷多加照看。”他低声道。

“都是宇文铠告诉你的吧?”我斜眼睨他,“那厮到底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低笑一声:“说你莫名其妙地掺和进来,说你和王妃被囚红鸾殿,还说你……嗯哼。”他金墨似的眸子动了动,“说你心仪于我。”

……我就知道。宇文铠那厮压根就不是个好东西。

“得了,别一副谁欠你银子的脸儿。”他失笑,“待会见了陛下,还叫人以为你是来弑君的呢。”

我赶紧掩住他的嘴:“这话可别胡说!”

宫中门庭森严。四处都是老皇帝地眼线。万一这话叫那些心怀叵测地家伙听了去。那还了得?

他捉住我地手。在指尖上印下一吻。笑道:“是。我不胡说。”

这才略微觉得心中宽慰些许。又听他压低嗓音凑过来道:“若非你唇上涂着胭脂。我当真想……”

我抬手揪住他一只耳朵:“苏闻笛。你何时学得这般油腔滑调地了。嗯?”

“饶命饶命。哎呀……俪儿。真地很疼。”他地俊脸露出无奈之色。连连低声求饶。“你这是想谋杀亲夫嘛?”

他正要开口。忽听得厢外传来车夫地声音:

“苏大人,杜老板,到辰华门了。”

我连忙松手。闻笛揉了揉遭殃地耳朵,瞪我一眼,趁我还没来得及掀帘子,欺身过来在我的耳垂上咬了一口。

“……咱俩没完。”他勾唇一笑,遂掀起车帘,丢下我一人发怔。

好你个苏闻笛,居然还学会咬人了!

从辰华门往内,便是禁宫外廷与内廷。当然,我与闻笛不可从辰华门入。辰华门两侧的昭和门与金德门。作四品以上的官员行走之用,而中间那道,是皇帝的专属通道。

“还未过巳时,陛下应该在天和殿。”在我耳畔低语一句,闻笛执起我的手,“跟紧了。外廷广大,可是很容易走丢的。”

我撇了撇嘴角,“是,奴家遵命。”

较之皇城,禁宫内更是富丽堂皇。上一回同琅和萧皇后趁夜来此,只能朦朦胧胧见到些个轮廓边角。此番终于窥得全貌,宫殿玉台高筑,楼阁拔地而起,俯瞰天下。其雄伟气度令人叹为观止。

闻笛牵着我。不时对前方的建筑或是花木指点一番。对于禁宫,他几乎和自家的宅邸一样熟悉。

转过楼台。前面现出一座巨大地宫殿来。三条龙尾道直通主轴大街,地基高出普通宫殿丈余。端的是大气雍容,颇有睥睨群伦之势。

“这便是平日里百官上朝的广穆殿。”闻笛解说道,“方才咱们绕过的那两栋楼,分别是鼓楼和钟楼,往常我便待在那儿,察查各部官员名录,检肃百官的仪容与行止。”

龙尾道前一人站立已久,着赭色袍服。闻笛目光扫去,却是一惊:

“……姜大人?”

我眨了眨眼,“这又是谁?”

“御史中丞姜衡,姜大人。”闻笛笑了笑,“说起来,也是我的副手,御史台的第长官。”

这位姜大人看上去已年过不惑,竟然是闻笛的下属,这难免让我觉着别扭。

“下官已在此恭候多时了,苏大人。”姜衡向着闻笛拱了拱手。他脸型瘦长,目中精光矍铄,下巴上蓄着一把山羊胡子。眼神扫来时,竟让我一震。

……不愧是御史台的老臣,一双好生凌厉地眼。

姜衡的眸子慢慢眯起,“苏大人,这位夫人是……”

闻笛嘴角勾动,笑得分外邪气,反问道:“您猜猜?”

为何叫人猜?我不解地望向闻笛。我与这人素昧平生,叫人家怎么猜啊?

谁料姜衡亦扯动一丝轻笑:“杜俪兮?”

“俪儿,人家猜得如何?”闻笛侧过头来,对着我笑意晏晏。

心下佩服,我立即露出笑容,对这位御史中丞大人盈盈福身:“大人好眼力,奴家正是杜俪兮,这厢有礼了。”

不想,姜衡竟是一脸怔忡,半晌才颤着嗓子开口:“……你真是杜俪兮?”

“不错。”我笑着答道,“大人有何疑问?”

姜衡定定地看了我一阵,这才缓缓摇头:“……像。真是像极了。唉……”

闻笛眉梢微挑:“咱们就别在这儿打哑谜了,陛下还等着呢,这就进去吧。”“这位姜大人也要随我们一同去么?”低声问闻笛。

他略微点头:“他和你,可是今儿个的主角呢。”

他和我?姜衡与杜俪兮?这是哪门子的主角啊……

广穆殿的偏殿内一片肃静。

宫娥与皇卫侍立在侧,呼吸与落足皆悄然无声。直至我们三人到得殿前,才听见宫人前去通传的声音:

“陛下,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二位大人到了。”

“……请他们进来。”

听闻殿内传来地低沉嗓音,我顿时觉着浑身一紧,手心渗出滑腻的细汗来。

红衣宫人低眉顺目,快步来到近前,嗓音尖细:“三位。陛下有请。”

“有劳公公。”闻笛笑道。便携了我的手往偏殿门前去。

姜衡紧随其后。

方至门口,一幕馥郁地金香气味扑面而来。悄悄抬眸,只见前方两柄彩羽团扇华丽无端,一条罩着明黄锦缎地几案陈于其下,一人以手支颐,低头看着手上的东西。

似是察觉到我的注视,这人忽然抬起头来。

我立刻垂眸,安之若素。

“臣苏珞(姜衡),拜见陛下。”

“来了。”这人低声笑道。“赐座。”

三名宫娥搬来三架软椅,置于殿上。便听得闻笛与姜衡拜谢,我亦随着他们一同施礼。

老皇帝起身,慢腾腾地踱步而来。我垂着头不敢造次,只见一片玄黑红边的下摆连同一双黑靴出现在视野里。

……龙涎香的味道。我微微蹙眉。

“这位夫人,想必就是紫翠楼地杜老板吧?”低沉地嗓音带着一丝黯哑,落在我的头顶上。

闻笛即刻起身答道:“正是。杜老板既是紫翠楼地主子,亦是……臣未过门地妻子。”

“哦?”老皇帝饶有兴味地挑眉应道,“想不到……竟是苏爱卿地心仪之人啊。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强抑下心头的忐忑,我缓缓抬头,扬起眸子。

老皇帝的脸庞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视之约摸方过半百之年,发间有大把银丝,一丝不苟地束在通天冠下,用一支墨玉簪固定妥当。

他的模样……与宇文锐肖似。眉眼锐利。轮廓阳刚。尤其是正眼扫来时,眸底深不见底的黑色,仿佛是一汪难以测度的梦魇。下颚留着胡须,更添一分稳重与从容。

“……朕好像见过你。”他忽然说道。

闻笛的眉间微蹙,却并未言语。

“杜老板是原晖州刺史杜澄的女儿。”说话地竟是姜衡。

我略显惊异地转过头去,只见他满脸平静。感觉到我的目光,他也抬眸看来,而后微微一笑:“我说的可有错,杜老板?”

想不到他们竟然连我也一并调查在内了?

“……不。一点也没错。姜大人。”我轻勾唇角,“奴家正是杜澄之女。”

老皇帝点了点头:“杜澄……朕若未记错。便是他娶了茹蓁吧。”

我瞪大双眼:“……茹蓁正是家母的闺名。”

“朕明白。”老皇帝笑了笑,却是满眼失落。“你是杜澄与茹蓁的女儿……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与你的娘亲,生得有多像。”

我只觉浑身发冷。

为何……为何他会识得我娘?

“今日陛下唤我等前来,所为何事?”闻笛开口,亦截断了我地不安。

老皇帝笑道:“所为何事,你们不都清楚得很么?”

闻笛与姜衡对了个眼色,道:“还请陛下明示。”

老皇帝沉默了一阵,忽然袖口轻拂。宫中诸人旋即鱼贯退下,最后一人掩上殿门。

偏殿内再无外人。诡异的寂静在四人间弥漫,鼓噪。

“……朔阳王快到了。”

忽然,老皇帝开口了,“你们是如何打算的?”

毫不拐弯抹角,看来倒是对我们信任得很。我心下暗忖,便听得姜衡道:

“臣已派人捉拿了常忠,他对收受元康王贿赂之事并无隐瞒,已全部据实交代。此人现下正羁押在御史台内,等待陛下发落。”

心头又是一惊。

宇文锐四处寻而不得的兵部侍郎,竟是被姜衡带走的。怪不得他说是御史台的人……

可是,既是收受贿赂,此事不该移交刑部或是吏部查办么,为何至今还留在御史台?

“……捉贼拿赃,你现在便扣了常忠,有何意义?”老皇帝冷声道。

姜衡略微迟疑,答道:“陛下恕罪。臣会如此为之,是因为此人还知晓几件旧案的内幕……臣不得已,这才将之提前扣押。”

“元康王私下贿赂重臣……这条罪名,你觉得够么?”老皇帝又问。

闻笛答道:“陛下,贿赂之罪自是不够的。不过咱们也不能操之过急,以免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呵,扣押常忠,这还不算打草惊蛇?”

“陛下容禀。”闻笛一揖,道:“据臣所得到的消息,常忠只是替元康王牵线搭桥地人。这个人,其实可以是任何人。只要继续向他传送着宫内宫外地各路情报,元康王便不会起疑。”

老皇帝黑眸微眯:“依苏爱卿的意思,你已经准备好了常忠地替身?”

闻笛笑道:“陛下英明。臣之所以不曾阻拦姜大人扣押常忠,便是这个理由。”

“既然如此,那么朕便不追究了。”老皇帝缓步走回几案前,忽然道:“杜老板,你为何要将老七的妾送进宫来?”

我浑身骤冷:他……发现了?!

闻笛调戏俪兮地手法越来越熟练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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