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叫文公子。他的名字是宇文锐。
宇文,这是我西华国皇族的姓氏。所以当我听到他的名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货真价实的皇子,排行第七。成年后离开皇宫,自行建府,封号为“安虞王”。

是的……广吉叫他“殿下”,一点也没有错。

“堂堂王爷,来垂柳镇只是为了查私盐倒卖的旧案?”我的口气简直是冷嘲热讽。“我怎么觉得你该是被朝廷外放到这儿来的呢……”

他苦笑道:“你要这么想,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吧。柳叶是这件旧案仅剩的关系人,我必须保住她。”

那时,我已在他的宅邸中住了小半个月。我等不下去了。这一日,在我的再三请求下,他终于答应让我见见柳叶。

“只能在里面待一会。”他好看的修眉微微蹙着,“我同你一起进去。”

“她……真的病得很严重么?”我望着他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是。”

“严重到怎样的程度?”我又问,“我对病症没有研究,你告诉我,她会不会有危险?”

他伸手摸摸我地脸颊。眼中满是怜爱:“我会尽力地。”

……这句话地言下之意。让我很是不安。我垂下脑袋。目光触及自己胸前挂着地血玉。

从花间阁里出来时起。他就让我一直戴着这块血玉。不允我随意取下。

“这块玉。为何要给我戴着?”它看起来很贵重。贵重到让我连呼吸也不敢太使劲。

“它可以保护你。”他笑了笑。“在我离开这儿之前。你都会安然无恙。”

“为何?”

“柳叶说,要我保护好你,因为你是杜澄的女儿。”他像是很为难地挠了挠头发,“否则……她就死给我看。”

我捧着胸前的血玉看了一阵,“只一块玉就可以保护我?”

“它叫双螭攀云血玉。”他抬起脸来,注视着我手心里的玉佩。它比普通的玉佩要大上一些,又是极名贵的血玉,自然更是珍品中的珍品。“虽然只是权宜之计,不过,至少可以让你在垂柳镇内不受到伤害。”

“哦?”我的手有些发抖。“这是你的父皇赐给你的么?”

他低着头看了半晌,才应道:“嗯。”

末了,补上一句:“是专门赐与安虞王妃的信物。”

咦?

我歪着脑袋眨眼,“……王妃?”那么谁戴上这块玉佩,谁就是王妃了?

脸颊上,应该又是悄悄红了起来罢?

“我想,她希望见的是到戴着血玉的你。”他笑着抓过我的手,“你不是想去看她么?”

我使劲点点头。

府邸西面的小跨院。五位下仆正在这里忙进忙出。这大概是我在其他地方见不到下仆的原因——他们都在这里照看柳叶。

还未踏入门内,我便嗅到一股浓重得让人几欲作呕的药味。

蹙起眉头,酸苦的气味伴杂着若隐若现的血腥搅得我胃底一阵骚动。见到我的模样,宇文锐伸手过来掩住我的口鼻。温热修长的手指上带着清浅香气,这才缓解了些我所嗅到的腥苦味道。

但是,我轻轻拨开了他的手。“不必了,这本是我该承受的才对。”

他的眸色一片平静,那只手收回来,改为握住我的手腕。“好孩子,不过接下来若是无法接受,你可以离开。”

我摇摇头:“我们进去吧。”

柳叶她,已经代替我扛负了所有的痛楚和侮辱。这个时候,我怎么可以逃?

就算是最扭曲的面目,最可怕的形状,我都要睁大眼,好好地看着。

看着这原本该降落在我身上的折磨,记得这样深重的痛楚。总有一日,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见,都知晓,我们活下去的权利,任何存在也不能否定。

宇文锐低低叹了口气。

入了屋内,猛烈的酸臭味扑面而来。我脚下一滞,他在身后扶住我。

我点了点头,以示自己无碍。

他的唇角轻巧勾动,给我一个赞许的眼神,接着对屋内的三个下仆道:“都退下。”

三人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内。

如是,屋内只剩下我与宇文锐,还有躺在床榻上的柳叶。

听得见的是我与他的呼吸,而柳叶的身体,寂静得像是已经断了气一般。

“我已经不能确定,她还能不能再睁开眼睛了。”他沉声叹道。

全身布满鲜红与淤紫伤痕的女人,肤色惨败得一如土灰。也就是这样,才会让她的伤口更加奢丽狰狞。她嘴唇暴起了一层皮,脸颊已经深深凹陷下去。青灰色的血脉浮现在她的脖颈上,脉管的轻微跳动才证明着她一息尚存。

我的眼泪无法阻挡地坠下。死咬着唇瓣,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呜咽。

从袖中取出绢帕,在桌上的杯盏里沾了些茶水,轻轻擦上她的双唇,润湿它。

手,颤抖得好厉害……

她一动不动。

“……柳……”稍稍张口,半截话音哽在喉间,眼泪珠子扑簌簌落下,滴打在她裸露在被褥外的手上。我低头,用袖口擦去这些水渍,可是立刻又有更多的水珠落下来。

好凉的手。指尖灰白,手心有一道深长的伤口,结了痂,还是鲜红如初。

……痛,很痛。毒蛇咬噬心头的血肉,纠结缠绕,要拧干我最后一滴血液。

不可以哭出来。她保护你的时候,没有落下眼泪。你怎么可以在她的面前哭泣?这是多么丢脸的事啊,杜俪兮。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是像个孩童那样,等待着谁的怜悯?

从前你不是还指责柳叶么?现在,你还有什么资格掉眼泪?

唇齿间再度尝到了腥甜的滋味。

“俪兮!”身后的他怔然出声,“……冷静下来。”

他的手掌触到我的肩时,我才知道自己抖得有多厉害。

深吸一口气,“……治好她,你有多大的……把握?”勉强压下了哭腔,从喉间发出的声音有些奇怪。

“俪兮……”

“不用担心我,我只是……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没出息的模样。”

他的手掌拂过我的头发,指下温柔,唇间却残忍无比:

“……至多两日。”

我的呼吸放得极轻,静静听他对她的宣判。

顿了顿,“我本不愿让你来见她。”

“只剩两日了么……”我放下柳叶的手,小心地用被褥盖住。我的嗓音冷静得让自己发指。“你预备如何处置那个凶手?”

“我需要证据,否则,纵使是我的父皇,也很难动得了他。”

我冷冷转身,“她的身体,还不算是证据么?”

他摇头,唇间继续吐出伤人的字句:

“别忘了,她已是娼。别说是州牧府的公子,就算是个打杂的,也比她更值钱。除非我能获得决定性的证据……”

我冷笑起来,略显破碎的颤音充斥了整间小屋。

“高贵的殿下。您救我们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怜我们么?还是……只因为她是私盐案所需要的一条线索?”

宇文锐看着我,沉默。额角有青筋跳动。

“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贵族这种自命清高的嘴脸。”我笑着,恶狠狠地对他道。

不出意外地,他的手高高扬起,掌风凌厉,扇向我的脸。

龙涎香混合着酸臭的药味,变得令人作呕。

没关系,打下来吧。在你眼里,我们本就一文不值。待你查清楚了案子,就把这块玉拿走,它戴在这里,是对我的侮辱。

然而掌风并未击打在我的脸颊上。

良久,一根指头刷过我的眼帘,带来一星温热的湿润。

“没有治好她,是我的错。”他的喉结动了动,哑声道。“我承认,我是将你们当做棋子,除了助我查案,并无其他用处。”

我的嘴角扯动一丝冷笑。

为什么要承认呢?你们贵族……不都是仗势欺人的么?打下来才对,骂我才对。

呐,宇文锐,难道尊贵如你,也要为了一时的面子,向我一个草芥小民低头么?

你好可笑。

“杜俪兮,你要什么?”他平静地看着我,“本王允你。”

我轻声笑着,“殿下,我要的,您给不起。”

宇文锐的脸色更加沉郁,半晌,拂袖离去。

“你瞧,柳叶姐姐……”我的视线重新落向榻上的女子,“贵族的嘴脸,是不是很有趣呢?你不要怕哦,俪兮,已经把他赶走了。”

柳叶双眸紧闭,连一星颤动都无。

我的眼泪再度滴落。

都赶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让这个冰冷如斯的世间,只剩下我们相拥取暖。

那样,就足够了。

我开始守在柳叶的房中,不吃不喝。

自那时离开,宇文锐便不再回来过。虽然三餐的饭食照样送来,我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给柳叶送来的药越来越少,似乎大家都知道,这个姑娘活不长了。

我只坐在榻前,哪里也不去。

直到一日之后,柳叶忽然睁开眼来。

“……俪兮?”她字正腔圆地吐出我的名字,脸上露出红润的欣喜。

我一时呆愣在原处。

“你可无碍?金老板他们没有强迫你吧?”她竟然撑起身子来,拉过我的手,“这小脸,怎么比原先又瘦了一圈?再这么下去,你身子会受不住的。”

我张了张嘴,只来得及唤出她的名字,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柳叶姐姐。”

真丢脸,我在她的面前哭了呢。明明警告过自己,不可以这样。

于是立刻抬起袖子,将泪水擦干,然后,对她展露出最明媚的笑脸。

“你醒了。真好……”

“哭什么呢,小丫头。”她摸摸我的脸,手臂上露出了大片伤痕,她视若无睹。

“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起身,“睡了这么多天,你一定饿了,我去给你端吃的来!”说着便转头向屋外唤道:“来人,来人啊!”

“不必了,俪兮。我只是有点累,不饿。”她笑了笑,四下张望一圈:“这是哪里?”

我亦是欢喜,又坐下来:“我们已经不在花间阁了,这里是安虞王的宅邸。是他救你出来的。”

“安虞王?就是上次那位文公子吧。”她一脸了然,“我早知他不是寻常之辈,那等贵气逼人的模样,一见便明白了。”

“柳叶姐姐,他是来察查你父亲的旧案的。就是那个私盐的案子。”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只要州牧府参与其间的证据确凿,你们一家就能翻身了!”

她眼中一亮:“当真?此事当真?”

我连连点头,“自然是真的!他可是王爷,一言九鼎,怎么会有假呢?”

“人醒了?”

身后传来宇文锐的声音,一回头,他果然推开房门进屋来了。

“您就是王爷?”柳叶立刻抹了抹头发,生怕在贵人面前失了仪态。

宇文锐温和一笑,“醒了就好,我正有很多事想要问你呢。”他径自走到榻边,看了我一眼。我垂头不理他,身子倒是自觉地挪到一边,不打扰他们。

“王爷不必多问什么了,我知道您要什么。”柳叶笑着说,“州牧府倒卖私盐的账簿,家父的确是曾经誊抄过一份。”

“如此甚好,那账簿现在何处?”宇文锐直切中心。

柳叶思忖片刻,“自从家父被捕,我家从前的宅院便被一场大火全数烧毁。不过王爷应该可以一试,那份账簿,在我家旧宅堂屋的地板之下。从门槛往正堂内数五步,掀起那块石板,下头有一只黑盒子。若未被烧毁,账簿就在那里面。”

宇文锐眉心紧锁:“旧宅……还有不少州牧府的人待在那里。”

“要是让他们抢了先,那就迟了!”我急道,“你还不快去找?”

他愣了愣,随即笑着起身:“是,遵命,我这就去。”

要迈出屋门之前,他停下步子,转过头来看着我与柳叶。眉眼间,是少有的痛色。

我与他视线交织,忽而觉得心头漏跳一拍,遂垂下眼眸,避开他的注视。

昨天把他骂成那样,他就不恨我几眼么?

“王爷,这个孩子……就拜托您了。”柳叶在我身后笑着说道,“她还小,要好好照顾她。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等一下,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别过脸,却见柳叶抬手来揽住我,将我纳入怀里。

宇文锐并未回答,也未离开。

药汁的气味钻入鼻腔,呛得我泪意直涌。她抱着我的双手很用力,就像从前娘亲拥抱我那样……

“你只小我两岁呢,俪兮。”她低低笑道,“为什么你看起来更像是个大人呢?”

“柳叶姐姐……对不起。”我回抱住她。

她的身子很瘦,仿佛轻轻使力便可勒断她的腰肢。

“……你明明还是个小女孩的。为何要被迫背负上这些那些的事呢?……”她像是叹息一般,气息落在我的肩头,轻若无物。

我咬紧了嘴唇:“你需要休息,就别想这些了。我……没事的。”

她摇头,极其轻微的动作。

“你,要照顾好自己……答应我……”

“嗯。”我讷讷地笑了,“不仅仅是我,我还想要照顾好你呢。柳叶姐姐……”

话音方落,只觉得肩头蓦地变得沉重。

刚才还轻巧如羽的身子,忽然间便像是一块大石一般,搁在我的身上。她环在我背后的两只手,滑落在榻上。

感觉不到了,她的呼吸。肩头上冷涩一片,没有了她呼出的气息。

我把脸颊贴上她的,颈项碰触时,她的脉管也没有了跳动。

“俪兮……”身后,宇文锐的嗓音带着某种隐忍。

“嘘——”

我抬起一根指头,竖在自己的嘴唇前。“……安静些,她睡着了。”

她终于睡着了。

永远地。

看来这几个附章都注定要悲情过去了咧……

不要怕不要怕,我会让你们翻身滴。(咱不要做后妈啊……)

明天猫猫要外出一阵,可能更新会有些晚。请各位亲见谅哦~

多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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