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舞来时自是心中有数,方才叫扇儿去探了她的口风,这小妮子倒懂得守口如瓶,谁来找过她,做了什么事,一概对人称不知,或是干脆地矢口否认。
扇儿将她引进冰心阁,给我见了礼,又扫了一眼旁边的洛安,而后便乖觉地在一旁站着等我问话。

“天气不错。”我笑道,“老是待在这楼里,蛮憋屈的。偶尔也该出去散散心,会会朋友什么的……”于是瞟眼看燕舞,她垂着头,模样很是老实。“燕舞,玉秋儿最近怎么样?”

“小姐一切安好,并无异常。”燕舞不敢抬头,一一照实答道:“除了陪客人,便是在阁子里抚琴,或是做些女红。”

我微微颔首,“不错,比当初到我这儿来的时候好上了许多。你在她身边伺候了也快两年了,燕舞,她能安心在紫翠楼里待着,你也算是出了力的。”见她把头垂得更低,我嘴角一挑:“说吧,你想要些什么赏赐?”

燕舞沉默了一阵,忽然扬起脸来,眼中尽是迷茫,似乎不明白我的亲切由何而来。

我不动声色,只望着她浅笑吟吟。“说吧……紫翠楼这些年也敛下了不少宝贝,虽比不得宫中,却也足够赏赐一个下人了。”

故意将“下人”二字咬得重了些。我暗笑,看你这小妮子能忍到什么时候。

“燕舞只是尽了本分,不敢妄求赏赐。”她有些委屈地看着我,“杜妈妈,您有什么想问的,便直接问来。皇天在上,燕舞若是有半点隐瞒,必不得好死。”

“先别急着发这么毒的誓。”我笑道,拍拍身侧榻上的空位,“来,坐这儿来,我还真是有些事想要问你。”

她期期艾艾地往前挪了两步,脸色越来越难看。挪到我的榻前,她咬了唇,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嫩黄的春衫下,小身子抖得有些厉害。我睁大了双眼,抬手掩唇惊道:“唉呀,这又是怎么了?燕舞,好端端的,你跪什么?”

“求杜妈妈饶过燕舞!”她地嗓音变了。双手死死地揪着衣摆。“可是。燕舞当真有难言之隐。若将那人地事泄露出去。燕舞……会死无葬身之地!……”

嘴角上地笑意隐去了。我以手支颐。状似轻松地俯视她。洛安目中异光大盛。定是有所觉察。扇儿看我一眼。大约也是明白了我地心思。便自觉挑了黑脸地角儿。柳眉一竖。厉声对燕舞道:“那人?那人是谁?那人能给你颜色要你地命。你就不把俪兮姐姐放在眼里了?”

“不是!燕舞不敢!”她惊恐万分地抬头。“燕舞……只求杜妈妈放过燕舞!”

“我连所为何事都不明白。又怎么能轻易放过谁呢?”我慢吞吞地道。“万一会连累到我紫翠楼。那我可不就亏大了?既然你主动求我。想必此事是与我有几分关系地……不如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说不定还能给你出出主意什么地。若是日后你难以成事引火烧身。那我找谁说理去?”

她连连摇头。“杜妈妈。您就别逼我了!燕舞知您心善。得罪了您大不了皮肉受苦便了了事。可得罪了那个人。燕舞就只有以死相抵地份了……”

我叹了口气。靠上贵妃榻地椅背:“看来太心软也是不成地。扇儿。把她送去南面猪肉铺子里地老板那儿。他前些日子不是念叨着少个暖床地丫头么……”见燕舞脸色惨白如纸。我笑嘻嘻地解释道:“不用怕。那猪肉铺子地老板虽是个粗人。却也懂得怎么享福。听说床帏之间是有些不同常人地癖好……不过。你要是把他伺候好了。可比在我这紫翠楼里混好上不少呢。”

听我说完,燕舞已然一片绝望之色,呆呆跪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暗自冷笑,想不到那卖猪肉的屠夫,倒是比我这名正言顺的紫翠楼老板更有威信。

“看看,你看看。”我睨着燕舞,嘴上对扇儿道,“我这个老板究竟还有没有些地位啊,随随便便一个杀猪的都能比我威风……唉,我看啊,你还是把这丫头赶快弄出去吧,要是日后谁来找我算账,就说从没收过这么个人。”

“杜妈妈!”燕舞哭喊着伏地,叩头不止。“您这不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吗!”

我冷笑:“这邓二少爷还真有些手段,让你对他死心塌地的。”

洛安跟着念了:“邓二少爷?”转而一脸狐疑地望向我。

燕舞悚然大惊:“您、您都……”

“是啊,邓二少爷好歹是大富大贵的官家子弟,我杜俪兮一个弱质女流毫无凭依,自然是跟着他才有保障,不是么?”我眉梢微挑,“可是啊燕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您……您可千万别说出去!”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要不然……”

我懒得和她磨蹭,终于现出些不耐之色:“行了,说吧。买那么多藏红花和麝香做什么?”

“……是、是邓二少爷说……要我找些女子避孕的药……”

闻言,洛安的面上顿时飞满云霞,直红到了脖子根。我瞧见他这副尴尬模样,明白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倒是已经懂得了不少男女之事。

“你答应了,而且还给她送到手上。”我对燕舞冷道,“他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邓二少爷不是傻子,买药之事定然不会告诉燕舞真正的原因。可是此事确有蹊跷。

细细想来便知,邓二少爷是帝都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府中姬妾成群,美女如云,用些避孕的药剂不是怪事。然而若是他府中的女子避孕,他身为主子,自有下人操办,又何须劳动他亲自出马?

所以,需避孕之人绝非邓府中人。

燕舞想了一阵,摇头道:“邓二少爷并未说什么,只是催我快些买了药给他,他好交差。”

交差?我眉峰一蹙,顿觉这其间有怪异之处。

“那邓二少爷既是富贵之人,又有什么人让他好交差的?”洛安首先出声问道。

“对啊,交什么差?”扇儿也领会了这个中意味,紧跟上来。

“不知道……啊,对了!”燕舞忽然叫起来,“邓二少爷走时上了辆很漂亮的马车,我留意到来接他的那个车夫,竟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子,说话时的声音也很奇怪。”

“声音很奇怪?怎么个奇怪法?”

“嗯……那人的嗓门又尖又细……就像是……”燕舞面上一红,“太监。”

心中顿时开悟了不少,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沉下神思:“你说他说话的声音奇怪,那么便是听到他说话了。他说了些什么?”

燕舞怯怯地偷眼看我,“唔……似乎是说了‘复命’啊,‘娘娘’啊什么的……”

“燕舞。”我定定地看着她,“你见着那个老头的时候,他可是也瞧见你了?”

“这个我就没注意了。”她回答说,“不过……应该是没有的吧?”

我沉默,冰心阁中一时寂静无声。拂过鼻翼的白檀香气中,我嗅到一丝森冷与不安。

扇儿转过头来探我的神色,洛安亦是安静地注视着我。

这真是有趣极了。我蓦地弯唇浅笑,引来扇儿诧异的表情。她却未发觉,我渐渐握紧的双手。指甲扣入肉中,似乎并不怎样疼痛。

“现在,你已经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我微微抬起下巴,垂眸望着燕舞,“邓二少爷那边,你预备如何应对?”

她迷茫地与我对视一阵,而后摇头。

我直想叹气。同为女人,你们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们也是有脑子的?这么明白的事也还需要我提点么……

“燕舞,你听好了——就像方才我逼问你时那样,守口如瓶。邓二少爷若问起,你只消说此事没有第三个人知晓。”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

是了,若是问起才这样回答。那位二少,多半是不会再问她了。为了防止有人起疑,近期内他必定会尽可能少地靠近紫翠楼甚至整条花街。可是麻烦的不是二少,而是那个形容与太监别无二致的老头子。

复命。娘娘。再加上一个像是太监的老头,这一切似乎已经顺理成章地让人相信……邓二少爷是在为宫中的某个人购买避孕的药物。我的眼光落在燕舞黑亮的发髻上,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眼底满是颤颤巍巍的水光。

忽然,心下燃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危险?抑或是……某种不祥的征兆?

“扇儿,你去……”

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燕舞抬头看着我,似是在等待我告诉她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不敢告诉她,现在我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那老头子真是宫里的公公,没有看见燕舞还好,要是看见了……不,就算没看见,依照那些人的性子,也断不会给自己的行为留下任何把柄。那都是些在深宫宦海里浸淫多年的老狐狸,又岂会容得下一点祸患的可能?所有弃子,只有一个下场。

燕舞……大约活不了多久了吧。

我抚着手上的祖母绿戒指,跳动的冰凉渗入指尖。希望现在我的眼神,不会是怜悯。

我本想让扇儿把燕舞送走,至少能保她一时平安。可是这样做的后果是,邓二少爷势必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再告知那幕后之人,进而对紫翠楼出手。

燕舞与紫翠楼,我只能选择一个么?

“好了,记住我刚才说的。向邓二少爷保证你的守口如瓶。”我微微点头示意她起身。

“是,燕舞记住了。”她低声说,“绝不会将今时之事告诉第三个人。”

“走出这冰心阁,你的嘴……”我抬手点点自己的下唇,“可要给我关紧了。就算是对着玉秋儿也给我仔细些,别一个不小心就说漏了嘴,惹出大祸来。”

她急急忙忙地应下,然后告退。

待她的脚步声远了些,我这才叹出先前一直压在胸口的一口闷气。

洛安仍旧是安静地看着我,嘴角轻轻勾起。这样云淡风轻的疏离笑意,出现在一个不过十余岁的孩子脸上,着实怪异。我与他对视片刻,便开口道:“安儿,此事你有何看法?”

扇儿二度投来诧异的目光,像是不可理解为何我会询问这个孩子的意见。

洛安的眸子很漂亮,尤其是藏在瞳孔深色之下的诡谲光华,仿佛是世间难得的珍宝。这是否意味着这孩子,拥有不同常人的天赋?

“杜阿姨……安儿不知道。”他有些委屈地垂下头。

我苦笑起来。是啊,不只是你,就连我也不知道呢……

扇儿则是松了口气,转脸对我说:“俪兮姐姐,您就别伤神了,才刚回来不多会,您就又犯病了不是?还是早些歇着吧。”

“行,我知道了。”我笑道,“你去忙吧,没事便不要来冰心阁打扰我。”又见洛安立在那儿,颇有些局促的模样,“另外在这儿多添一张床榻和几床被褥,这孩子今儿个起就住这里了。”

扇儿有些不甘地瞪了一眼洛安,用鼻子哼道:“是。”

她走后,我感觉到洛安周身的防备放松下来。

“杜阿姨,您的身体不好么?”不多会,他满脸认真地问道。

我微笑:“有头疼的毛病,偶尔会犯。如此而已。”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见我身边空着位子,很是自然地走过来,挨着我坐下。

这一次,我也有些吃惊了。这个孩子还真是……可造之材啊。才这样小,便知道如何迅速接近所谓的“权力核心”了么?

思及此,我开口道:“安儿,你说……让燕舞保守秘密,我这么做对么?”

他异常干脆地点头:“您做得对。”

“为何?我想听听你的理由。”我来了兴趣。

他的睫毛扇了几扇,反问道:“为了保护其他人而牺牲一人,难道是不对的么?”

“不,你说得对。”我抬手抚摸他的头发。微润的发丝散在肩上,发梢因着长时间的缺乏护理而枯黄分叉,可是这颗头脑……我忽然兴奋起来,对他鼓励似地笑道:“就按照你的意思,为了保护其他人,牺牲那一个。”

他眨眨眼,冲我点头微笑。“是。”

是的,我是对的——无论是留下燕舞,还是留下这个叫做洛安的孩子。

次日晨,我从又一个有他的梦中醒来。

洛安睡得极浅,入夜后的狗叫也能惊醒他,现在好不容易沉沉睡去。

“啊——!”

尖叫声从楼下传来。我身心俱是一震,抬眼见洛安翻身坐起,眸中丝毫不见睡意,清亮如昔。我也坐起身来披衣,很快的,便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朝冰心阁来。

“俪兮姐姐!”扇儿脸色惨白一片,连门也不敲便直接冲进来。

“大清早的,咋呼什么!”我冷喝道,“还有没有规矩了?”

扇儿根本不理我的喝叱,只大声说:“那、那个燕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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