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安换过了衣衫,被送到冰心阁门外。
姑娘们一时半会找不着合适的衣裳给他,便从小六他们那儿弄来一件旧袍子勉强换上。裤腿和袖管都长出一大截,就向外卷起来。头发也洗过了,湿漉漉地散在肩上。小脸擦干净后,稚气中倒是透出一股子灵巧,只是这些日子一路奔逃,他的脸色显然不太好。

见扇儿将他领进阁内,门外的洛嫦立刻跟了上来,贴在门边。

我失笑:“我又不会吃了他,你做什么紧张成这样?”洛安回头望一眼洛嫦,洛嫦的脸又红了红,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他做错什么,惹您生气。”

“你就放心吧,洛嫦。”扇儿笑起来,“俪兮姐姐又不是三岁小孩,哪有那么容易生气?”我听了亦是微笑,“你不放心也没办法,放他在你屋里,只怕碍着咱的生意。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洛安小心翼翼地偷眼瞧着我,不着声色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姐姐,安儿没事的。”

“也罢。”洛嫦叹了口气,转身对我盈盈一福,“如此,安儿便拜托杜妈妈了。”

看着洛嫦离去,扇儿乖巧地关上门。她深知我的性子,冰心阁内外素来不允吵闹,可厅堂里的声浪是仍旧听得见的。我倚在贵妃榻上,洛安站在距我五步开外,睫毛不住颤动。扇儿看了他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起来。

“笑什么?”我睨她一眼,撇了撇嘴角,对洛安道:“你不用怕,我没有三头六臂。”

他很是认真地点头:“嗯。”

扇儿闻言,笑得更加厉害。我瞪她:“扇儿你过来。”

“是。不笑了不笑了。”她拍着胸脯。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凑到我身边。我抬手示意她靠过耳来。她一愣。随即俯下身。我对她耳语数句。“明白了?”

她点头。“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见我将扇儿也支走。洛安清澈地眸子里起了些不安。我只觉得好笑。“怎么?怕我单独留下你来。就突然变成妖怪吞了你?”于是冲他招招手。“来。你坐到我身边来。我有话问你。”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乖乖地走了过来。坐下。

我地视线扫过他深陷地眼眶。心头酸涩。“雉州城破。是什么时候地事?”

“我、我不知道……”一提到雉州。他地眼中现出水光。“我跑出来地时候。大人们说……州牧大人已经投降漠族人……之后。我就往帝都城跑来了。”

“已经投降了啊。”我狠狠吸了口气。“那雉州牧倒是对漠族人颇有信心。以为只是献出一个州城,便能置我国于死地么?”

且雉州到帝都城,就算是乘了马车也要跑上个七八日,这孩子独身一人流亡前来,定是走了月余不止。这么说,雉州在一个月以前就已经被漠族人占据了?

那便奇怪了……若是如此,漠族大军为何要在雉州停留这么长时间,而不发兵南下呢?这毕竟是我国境内,多一日身处此地便多一日危险,加诸雉州并非粮食丰沛之地,漠族人的粮草运输线拉得越长,也就越是容易被截断。漠族境内的粮田本就不及我国高产,算起来,现在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杜……阿姨?”见我不语,洛安出了声,“您怎么了?”

我微微一笑,“没什么。你从雉州出来后,是直接入了雁州,还是转往寒州?”

他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记得了,应该是不曾进入寒州和雁州吧?”

如是,我明白他没有说谎。雉州告急,雁、寒二州往雉州官道上的城门必然全部封锁,亦由朝廷派驻的官军严密把守,可说是我军与漠族大军的预备战场了。那么这个孩子大约是绕过我国边境,从雉州出而往东,进入雁州东南的冯州,再走西南方向入帝都。这么一来,这孩子可就兜了个大圈子了,也许一个月也走不到呢。

“你可是与人同行的?”我问。

“是的……我在半道上搭上了一家人的马车。”他小声说,“他们说要去冯州暂避……”

果然没错。我舒了口气,“雁州……可还安好?”

他仍是摇头。“州牧大人投降的事,大家几乎是不知道的,更别说雁州了……”

我蹙了眉头,双手交握放在腿上。

从前与宇文锐在一起时,听他说过不少朝中的事,包括他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的想法,所以倒是……等等,军队?

我一凛。此时的雉州已然是个空壳子了,而他又将崇武军调走……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好歹是帝都城防的精锐之师,就算他是主帅,便可以这样随意调遣么?

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捉住了喉咙,空气被渐渐抽走。我眼前一花,脑中迸开剧烈的痛楚,忙扶住榻头,勉强稳住了身形。

“必不是如此……必不是……阴谋,这里面有阴谋!”我咬唇冷声道。

洛安的小脸吓得一片雪白:“杜阿姨您怎么了?”

抬手摁住跳痛不已的太阳穴,指尖加力,指甲几乎要刺进皮肤里去。我无法抑制住身子一阵又一阵发抖,心知是头痛的毛病又犯了。可是,我在担心什么?这什么也证明不了。一切都是我的推论,或许,这孩子说的还不一定是准确的消息……

“什么阴谋……杜阿姨?杜阿姨?”,肘上似乎被人托着,洛安的声音轻轻在耳畔飘着。我强自定下心神,“……没什么,你不用多想。去唤你姐姐来,快……”

这孩子一溜烟冲出冰心阁,一边跑一边喊:“姐姐!姐姐你快来啊!”

手脚冰凉地倒在榻上,我的脑中却是一片清明。

宇文锐在这个关头把崇武军调走,把柄岂不是留得太大了?聪明如他,会给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钻空子的机会?宇文铠定会在此时有所动作,假若现在有一支突然出现在帝都城外的军队,同时将雉州失守的消息传入宫中,宇文锐毫无疑问地……会被视作反贼。

“俪兮姐姐!”扇儿疾呼一声迈入房内,洛嫦则是守在门前。

握住她的手臂,我勉强扯动嘴角:“无碍……我没事了。”眼前的物事渐渐亮堂起来,仿佛太阳重新升起,脑中的跳痛感也缓缓归于平静。扇儿抬手替我揉动几处缓解症状的穴位,见我脸色好转了稍许,这才长长舒出口气:“您又是在急什么呢?好端端的又犯了病。”

“急也没用,那不是我该管的事。”我坐直了身子,见洛安远远地站在门口,眼中很是不安。我对他一笑,“不好意思,小家伙,方才有劳你了。”

他使劲摇着头,“杜阿姨愿意收留安儿,安儿无以为报,所以……”说着又羞赧地垂下睫毛,不敢直视我。洛嫦知他面皮薄,轻轻勾起了唇畔的笑意,娇媚恍若春花带露。

“洛嫦。”见她站在门外不敢进来,我冲她招手,“进来吧,把门带上。我有极要紧的事要告诉你们。”

这是我,不得不做的选择。

我不忍眼睁睁见他这般毫无知觉地,落入他人彀中。

……宇文锐……还是放不下么?

我抬起眸子,敛下面上所有的愉悦之色。“洛嫦,若我未记错,你的恩客中有几位大人,是在兵部供职的吧?”

洛嫦坐在圆桌前,听我如是问,小小地吃了一惊:“是的,杜妈妈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这些日子,城中对北四州来的流民搜查甚严。北方开战已逾半年,漠族号称二十万大军压境,却只占了个雉州。照理来说,得了雉州,欲取雁、寒二州不在话下,可他们在雉州内足足待了一个多月,这是为何?”我问。

洛嫦与扇儿面面相觑。洛安忽然答道:“……那些人,是在等待吧?”

“安儿……”洛嫦有些吃惊地望着方才出声的弟弟。

我颔首微笑,“不错,他们在等。一边等待我国国内的接应之人,一边等待身后的麦子成熟。”见洛安眼中一亮,我接着道:“漠族军队二十万之众,粮草供给是最重要的。他们对我国发动攻势之时正值入冬,漠族国土虽辽阔,却极贫瘠,又即将面临严寒霜雪。除了抢我国的粮食,他们能做的,只有饿死与等待。”

“俪兮姐姐,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扇儿一脸惊讶莫名,“扇儿都听不明白了。”

“这不是最主要的……扇儿,那个负责接应他们的人,才是关键。”我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指尖,“现下朝中统领兵部的人是谁?”

洛嫦想了想,“那些大人似乎提过,是那位安虞王殿下吧。”

扇儿又是一惊,却并不接话了。我冲她点头,她立即还我一脸无奈。

果然是他啊。我几乎能听见她心里的忿忿不平了。

“此时按兵不动,还将负责城防的精锐崇武军调往晖州,自己在那儿乐得逍遥自在。”我苦笑,“这简直太可笑了……所以,洛嫦,我需要你的帮忙。”

洛嫦起身向我一拜:“杜妈妈只管吩咐。”

“其实很简单,”我摆摆手,示意她放轻松些。“向兵部的大人们探听,究竟是谁,以什么名义将他的崇武军调去晖州的。”

扇儿瞪大眼:“俪兮姐姐,这可是朝廷机密……那些人会告诉我们么?”

“紫翠楼不过是个花楼,又多是女流之辈。”我笑起来,“他们怎么会戒备我们?”

洛嫦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她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大约是盘算着晚间该怎样问话比较妥当。

“俪兮姐姐,您还没告诉我们,您为何知道这些事?”扇儿穷追不舍,满眼好奇:“平日里您除了回家,就是与我们待在紫翠楼内,朝堂什么的大事,咱们几乎碰不着,更别说操心了。可现在您……”

我只是微笑。“扇儿,你忘了,我是何人。”

我是何人?我曾经是谁,又成了谁,最后才来到这帝都的紫翠楼?

扇儿嘟起嘴,“您一向口是心非惯了。您是谁都成,可您一心都向着谁,就只有那么一个。我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见我低着头不语,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叹息一般道:“苏公子那般向着您护着您,您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十年前安虞王对您做了这样可憎的事,您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原谅了他……我真是想不明白,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笑了笑,却转了话题:“先前叫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扇儿自是明白我在躲什么,也不再纠缠,便答道:“没成,她什么也不说。”

“呵,倒是学着帮外人了。”我冷笑一声,对洛嫦道:“这事就交给你了,你是个伶俐的女子,这其中的回旋余地,想必你自会把握拿捏。”

“是,洛嫦告退。”她又是一福,慢慢退出冰心阁。

“安儿,日后你都得留在紫翠楼。”我又看向站在一边的洛安。这孩子只有十二岁,可心思却并不比这些长他数岁的姑娘们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单从方才他那一句话,以及对我后面所叙述之事的反应看来,似乎这屋内,独他一人跟得上我的思路。我微微一笑,“这冰心阁,往常是不允外人进入的,即便你姐姐也是如此。”

他抬起脸来,极认真地对我说道:“杜阿姨放心,安儿定会安分守己。”

“果真是聪明的孩子。”我赞许地点头道,“扇儿,去把燕舞叫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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