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网
翻开沉重的卷宗,我在字里行间寻找那段曾被人遗忘的历史。

“是网络游戏害了我!”2007年夏的一天,本文的主人公默向笔者讲述了他的故事。

八十年代初,我出生在湖北省荆州地区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在特定的文化氛围的熏陶下,我从小就热爱学习,从小学到中学到高中,我的学习成绩在全年级一直名列前茅,曾捧回无数奖状。在父母眼里,我是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在老师眼里,我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苗子;在同学们眼里,我是一个聪颖、向上的学习尖子……那个时候,我总是盼望着快快长大,像父母那样,做一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1998年夏,就在我全力以赴备战高考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放纵改变了我的一生。一天晚上,在几个同学的怂恿和带领下,我第一次走进了学校附近的唯一的一间“网吧”。在网上,我惊讶地发现:虚拟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可以超越自我,进入一个陌生的空间,无拘无束地游戏、聊天,甚至交女朋友,任青春的萌动疯狂滋长……对我来说上网的诱惑无疑是巨大的,它就像一块无形的磁石,从此一次又一次地吸引着我走进一个虚拟的世界。虽然,我每一次走进网吧时心里都会感到惴惴而不安,既怕被父母知道,辜负了父母的期望,又怕影响了学业。但我却总是告诉自己,上网既可以放松身心,又能拓宽视野、增长知识,何乐而不为呢?只要适当地加以节制就行了。

然而,这种似乎两全其美的想法显然是不现实的,尤其是对于像我这个年龄、人格尚处在成型期的孩子来说,在学习相对枯燥的情况下,想要克制自己的**无疑是自欺欺人。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每次上网,我不是进入聊天室,就是在网上拼杀打斗,或者浏览黄色网页,体验前所未有的感官刺激,而极少有兴趣关注与学习有关的网站。

于是,惭惭地,我开始迟到、早退、旷课、甚至逃学,即使勉强自己坐在教室里,也无心学习,不是打瞌睡,就是思想开小差,表面上两眼盯着黑板,脑海里却纷纷扰扰地晃动着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此以来,我的学习成绩很快就一落千丈。

我的异常表现,引起了老师的关注。通过了解,校方在得知我迷网后,为了使我尽快摆脱网瘾,校领导和老师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找我谈心,和我摆道理、讲人生,并请来心理指导老师为我进行心理疏导,还专门安排几个同学为我辅导功课。遗憾的是,那时的我对上网已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对来自老师和同学的关怀与帮助,我非但不领情,反而认为他们是多管闲事。在这种心理的暗示下,我依然我行我素,后来干脆罢课,整天整夜的泡在网吧。但在网络游戏尚未普及的当时,无节制的上网对于我这样一个学生来说无疑是极其奢侈的消费。为了获得经济上的支持,我不得不挖空心思,一次又一次地以各种名目向家中索要钱物。而望子成龙的父母,还一直以为我在学校努力学习,所以,对我的要求每次都有求必应。

在通过几次努力之后,校方眼看劝导无效,无奈之下,只好向我的父母发出了勒令退学的通知。

我一直记得,接到退学通知单后,震惊万分的父母连夜赶到了我所就读的学校,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找到了正在网吧狂拼的我。当时,见我蓬头垢面、双目深陷布满血丝的样子,母亲疯了一样举起双手,但又轻轻地放下,痛苦万分地扳着我的肩头拼命地摇晃,不停地喊着:“儿子呀!妈妈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看到妈妈极度痛苦的脸,曾让我心头掠过一丝悔恨之意。真想告诉妈妈,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

后来,在父母的多方奔走努力下,校方勉强同意我留校察看一年。可重返校园后的我并没有珍惜这一难得的学习机会,没过多久又故态复萌,再次走进了网吧。为了不让父母和校方察觉,我不再向家里要钱,而是省吃俭用,把大部分的零花钱和饭票全扔进了网吧。并自诩“网游飞虎兵”,经常邀约同宿舍的几个同样迷恋上网的同学,冒着生命危险爬出宿舍的窗户,顺着事先连接好的床单从三楼滑下,溜出校园去上网。但是,由于我的疏忽,不久,就因此而闯下了大祸。有一次,当我和三个同学故伎重演,从楼上滑下的时候,床单接头突然松脱,致使一名同学当场从两层楼的高度仰面摔下……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我们吓坏了,为了逃避责任,当天晚上,惊恐万状的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只好趁着老师和同学们忙着救人的当口,悄悄逃出了校园。

事后,当得知那位同学摔下时由于后背着地,以致造成脊柱粉碎性骨折,颅脑受损,成了半植物人的时候,我也曾深深地自责过,痛悔过,并且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虚拟世界的巨大欺骗性,因为它让我认识到了现实生活中,人的生命远远没有网络游戏里所表现的那么坚强。但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摆脱对网吧的依恋,反而在既不能回校又不能回家的情况下,没日没夜的泡在网吧,以消解心头的郁闷、惊惶和良心的责备。但是,网络毕竟是虚拟的。由于断绝了经济上的来源,很快,我便再也无力维持所谓的“网虫”生活,甚至一日三餐的温饱都成了急需解决的问题。于是,我不得不违心地加入了曾经令我痛恨和憎恶的“校园拔毛队”,干起了专门抢夺低年级同学和独行旅客钱物的勾当。

自从加入“校园拔毛队”之后,随着社会接触面的扩展,我的行为动机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复杂。我常常和一些坏同学及社会小青年裹在一起,像一群无知无畏的幽灵,成天晃荡在大街小巷,仗着人多势众,模仿网络游戏里的那些所谓的“侠客”,为所欲为。有时候,我们会因为一个路人无意中看了我们一眼而冲上去施以对方一阵暴打;有时候,我们甚至什么都不为,而搬起石头去砸别人的商铺……当然,世界需要秩序,尤其是谁点菜谁埋单的社会主义法制社会里,我们很快便为自己狂躁、无序的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没多久,我们就在一次聚众斗殴时被公安机关一网打尽。我仍然记得,当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拘留所的时候,守在门口的父亲,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怒不可遏地浑身颤抖着第一次向我举起了巴掌……就这样,在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声中,我极不光彩地结束了我的学生时代。

但我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走出网络的迷宫。而事实恰恰相反,在青春期特有的逆反心理的作用下,我不但丝毫听不进父母的规劝,反而偏执地认为自己学业的失败和染上种种恶习都是父母的无能造成的。因此,辍学回家后无所事事的我为了排遣内心的失落和苦闷,又怀着受伤的心情,把自己交给了网络,在虚拟的世界里寻找心灵的归宿和情感的寄托。

然而,虚拟的世界着实迷人,也迷惑人,尤其是对于我这样一个缺乏自制力和善恶、美丑甄别能力,没有社会阅历的青少年来说,它就像一杯饮鸠止渴的,给了我更大的失落和失望。社会的潜规则必将服从于经济,对于开发商来说,游戏软件进入市场是为了谋取商业利益,因此其内容就必须突破现实,超越现实,迎合消费者的心理需求,满足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愿望。

这样的道理或许很浅显,但为了弄明白这一浅显的道理,我却葬送了宝贵的青春。

有一天,一位网友得知我想挣钱向父母证实自己的能力之后,告诉我说,他正在和一位朋友合伙做工艺品生意,利润十分可观,正需要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做帮手,如果我愿意加盟,他可以为我提供创业的机会,而需要我做的只是帮他们把货物从云南运到广州。面对网友的热心帮助,我自然是兴奋不己、感激不尽。在与网友谈妥后的第二天,我迫不急待地从家里偷了一些经费,按网友的吩咐,踏上了我的第一次创业之旅。可是,在云南等待我的竟是一副锃亮的手铐。由于我的轻信、天真和无知,我的人生走向竟然从此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当我带着两箱工艺品走下列车的时候,一群警察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万万没想到,那些所谓的工艺品里面,竟然藏着大量的毒品。但更加让我感到痛苦和震惊的是,曾经让我感激涕零的网友竟是一个贩毒团伙的骨干。为了转稼风险,他们专门在网上物色像我这样不谙世事的大孩子,帮他们运输毒品。

多么可怕的事实,多么残酷的现实!当警察告诉我事实的真相时,我如梦初醒,欲哭无泪,对现实生活的极度失望霎时粉碎了我所有的信念和梦想。

在被判处死刑待决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想起了曾经的理想和抱负,想起了自从迷上网络后就一直延续的人生噩梦。眼望窗外一弯冷月,孤独、懊恼一起袭上心头,青春易逝,浮华如梦,大好年华葬送在自己愚昧迷恋中,想起了我那摔断了脊梁的同学和他那痛不欲生的父母,想起了老师和同学的关怀和鼓励,想起了父亲的巴掌和母亲的眼泪……一切的一切让我痛悔万分,止不住一次又一次在长久的追忆中泪流满怀。我痛恨自己为什么醒悟得这么晚?痛恨自己为什么要一错再错,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的父母,以致于他们不堪承受沉重的打击而提前病退。

我常常拖着叮铛作响的脚镣,在看守所的小天井里不停地行走,任脚镣的铁环将脚腕撞得血肉模糊,以此来惩罚自己的无知和缓解内心深处良知的责备。在一次次反思中我逐渐明白,我的父母和老师为什么总是试图阻止我接近网络,为什么总是约束我的行为。因为,对一个孩子来说,网络与网络游戏与我们的年龄、人格、社会阅历、自控能力等方面都有着不相适的知识需求。如果我们不能正确的看待网络,合理地利用网络传媒丰富知识,而只是把它当作一种娱乐工具,就会反受其害。而面对父母和老师的约束,我却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自己的权利,强调现在正在构建和谐社会,要求父母和老师“以人为本”,多给自己一些自由成长的空间。但对于作为一个社会公民应尽的普遍义务,却从来都是只字不提。并且从来都不曾反思自己的行为与和谐社会是多么地格格不入。正是这样一种权利与义务意思严重失衡的心态下,我的行为才渐渐地出轨,并最终深陷歧途而不能自拔。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自由。入狱七年多来,我深深地体会了这句话里所蕴藏的深刻含义。尤其是调疆服刑改造以来,我对自由的理解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面对高墙电网,痛苦、悔恨,不时地涌上心头,我才深深地理解母亲那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的手。

妈妈,儿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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