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路的人是这样造的:从四面八方去向墓地的路,最终都要在教堂的正门前汇集。这样造路有它的可取之处,所有罪人先进入教堂,清洗自己的罪恶,再干干净净地去悼念永生的亲友们。
白桦正好要忏悔,因为他质疑了基督的公正,虔诚信徒当然是不会有质疑的。他的心灵为过去而懊悔,真心愿意悔改,希望能通过忏悔从梦中苏醒,认识小我是荒谬的,从而迈上进步的阶梯,获得自我的救赎。

他跪在牧师的面前,亲吻牧师的左手,说:“我仁慈的主啊,请容许一个大逆不道的罪人,将他罪恶的灵魂洗涤。”

牧师伸出手,说:“主爱世人,爱所有愿意改过自新、走向圣洁的人。主会宽恕你所有的罪,使你在为坏事缠累而懊悔后,迎来心灵圣洁的新境。”

他说:“我有罪,我不应该撒谎,不应该懦弱,不应该不包容他人,不应该质疑主的公正。我的爱全部消失殆尽了,我感受不到存在的意义。”

牧师说:“上帝恩赐我们血肉的躯体,使我们能够感受到爱的存在。我们应该每时每刻胸怀这份感激,忠诚地感怀恩赐,为所有的爱祈祷。”牧师十指交叉在胸口,引领他做了一段祷告。

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亲吻自己的食指,说:“阿门。”

牧师也划了一个十字,说:“因父及子,及神圣之名,阿门。”

忏悔完,他的心灵不似先前那般沉重,变得轻盈了。牧师送了他一本《圣经》,说像他这样虔诚的信徒,已经非常少了,然后向他指明埋葬阿九的位置。

他拿着厚重的《圣经》,走向埋葬阿九的公墓的一隅。走到阿九的墓前,放了一朵鲜花,做了一段祷告。他声泪俱下,对阿九说:“伤害你的人已经伏法,你会重新快乐起来的,对吗?我想你,你也想我是吧?”

一阵风吹得不远处的小树弯腰点头,树叶“沙沙”响了几声,似乎是阿九在回答他呢,多神奇!他想起阿九自杀时的场景:手上的大动脉被割断,潺潺地流淌着鲜红的血液;嘴角淌血,露出一个诡异、桀骜的微笑。

他伤心欲绝地说:“所有爱我的人都离我而去了。阿九,你是不是也感觉到孤独呢?如果你还在中途等候我,请给予我明示,我就来陪你。我们朝夕相伴,再也不分开了。”

他望向那棵小树,等候阿九的明示。目不转睛地望了几分钟,小树依然成静止状态。倒是海边薄雾渐起,海风呼啸,惊涛骇浪拍岸,转眼间重归于平静。

他看到如此的景象,难过地说:“不让我来陪你吗?你已经不在中途等我了吗?那我是否能在拥挤的人潮中,用一千次回眸,换取邂逅新生的你的机会呢?我能不能找到童真的、幼小的你,塞了你满满一口袋糖果,让你笑逐颜开地骑到我的肩上,跟我走到梦的国度中去呢?”

世界出奇地宁静,万事万物都是静止的。

他以为阿九正在考虑,快被他说动了心,接着说:“我已经很累,很累了。在我回来这里的一年中,发生了太多事情,压得我喘不过气。就算我是在逃避吧!我为什么不能和你一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不管你同不同意,我也要体验一次生的激情。”

他看见公墓的东南角上有一条荒废了的小路,小路的尽头直通海岸。他昂着头颅,从荆棘之中穿过,一心赴死。到此刻他总算明白了,他们都是倔强的人。阿九执意寻找生的激情;小娴偏要以爱为生;而他呢,在寻觅理想和爱情的路上,他的意志没有特别坚定,想自我了断,反倒横下心来。

他站在海边的悬崖顶端,迎着逆风,俯瞰咆哮的海浪。他不知道生的激情,是否存在于海底,是否存在于死亡的瞬间。突然,高空中顺风飞来一只海鸟,它形单影只,急速下坠,像一颗在大气层中刹那陨灭的流星,震撼地撞到海边的悬崖上,弱小的身躯被爱海吞没。他心想:大海的水太刚烈了,比不上家乡的小河。他童年最值得回忆的,便是那小河的岸上芦苇丛生,水中几许浮萍飘摇,多么恬静呀。但他还是想跳下去,和那只因爱自尽的飞鸟一样,无所畏惧地为爱殉情。但他不想和《爱深深,风萧萧》的男主角摆出同样的姿势,因为他一直认为那个姿势又矫情又丑。况且他没有高科技设备的辅助,做不出“转体三百六”再接一个“李宁大回环”的高难度动作。

他希望他的肉身腐化在爱海里后,他的眼睛掉落到贝蚌的嘴里,混同海底的泥沙,千年育成明珠;他的发丝扎根于浅海之中,化为哺育鱼儿们的海藻;他的骨头不会成为化石,而是构筑成一座暗色调的珊瑚;他的灵魂在海里悄悄地放歌,不会惊吓到了邮轮中进入梦乡的旅客。

站在飞鸟自尽的悬崖峭壁上,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踮起脚尖,酝酿着情绪,想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体验飞翔的乐趣。

就在他要飞身而下的时候,一个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年轻人,什么事想不开,要寻短见呐?”

他睁开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长得鹤发童颜、不显老态的老人,就坐在离他大概十米远的地方。老人带着一顶毡帽,叼着一根和棕榈树颜色一样的雪茄,如果配上一支左轮手枪和一匹骏马,绝对就是一个潇洒的老牛仔。

老人不看他,把鱼饵挂上钩,将鱼线丢进悬崖下的海水里,又说:“陪我钓会儿鱼再去死吧,死之前再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陪陪我这个孤独的老人,你看怎么样?”

他把张开的双臂收拢,对老人说:“我都要死了,您何必还要嘲笑我呢?”

老人从背包里取出一把折叠椅,摊手示意他过来坐。四目相接,他发现老人虽然不是老态龙钟的样子,但毕竟上了岁数,深陷的眼窝透出的眼光相当黯淡,摊着的手像老树皮一般沧桑。

老人反问他:“你连死都不怕,还会怕多活一会儿么?陪我钓一会儿鱼,说不定你就不想死了。”老人又从背包里取出一副望远镜,色咪咪地偷看海滩上的美女们,流着涎水说:“哇,你瞧那小白腿儿嫩的,真是没话说,年轻就是好啊!”

他走过去,坐到折叠椅上,本来是想听听老人有什么高见。一看这情况,尴尬地说:“老人家,您都多大岁数了,还这么为老不尊?”

老人摘下望远镜,倚老卖老地说:“你要是能活到我这把年纪,就知道要追忆逝去的青春了。听海潮声听得厌倦了,突然想听音乐。我的MP多少来着,忘记是MP多少了,总之没电了,听不到歌啦。你会弹吉他么?我有一把上好的吉他,弹得好就送给你。”

他额头冒出一滴冷汗,鄙视地望了老人一眼,又不敢嘲笑他是个老糊涂。老人叫他弹吉他,使他有一种正中下怀的感觉。他趾高气扬地说:“不就是弹吉他嘛!弹钢琴,拉二胡,还有咱不会的乐器?”

老人又从他的背包里取东西,取出一把吉他,看得白桦心里一惊。白桦心想:这背包是百宝箱吗?怎么什么都有!不会连核武器都有吧?

老人把吉他递给白桦,拿起望远镜“重操旧业”,乐乐呵呵地说:“这么能干,那你还寻死?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有人活得不耐烦了?”老人指着海滩,神情激动地说:“你看!你看!还有中欧混血少女啊,哇!”

白桦抱着吉他,距离太远了,根本看不见。心想:您的心思全在沙滩美女的身上,哪儿像要听音乐嘛?您看归看,别一会儿脑溢血,中风偏瘫了。这不尴不尬的地方,上哪儿找医院去?

老人好像意识到,他冷落了身旁这个想自杀的年轻人,正了正脸色,正经八百地说:“忘了你看不到那么远。我心情还不错,弹一首欢快的歌给我听罢。”

白桦的脑子里蹦出来《爱的赞歌》,随即闭上眼找了找感觉。应着湿润的风和舒缓的海潮声,指尖在琴弦上轻轻地跳跃,将他对小娴的爱,从指尖徐徐释放出来。

老人听罢,连连叫好,鼓掌说:“嗯,弹得不错,科班出身的?好!现在跟我说说,你干什么寻短见呢?”

白桦叹了一口气,叹气的声音被海风迅速吹走了。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回答道:“有两个美丽的女子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她们都是绝好的情人。几个月前,一个死了;前不久,一个误会我是始乱终弃的人,离开了我。”

老人故意刺激白桦脆弱的神经,怒斥道:“就为了这点小事儿?你一个大男人,重情固然好,还没到要为情自杀的地步吧?你父母尚在?”

白桦回答的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父母健在。”

老人敲了他的脑袋一下:“没出息的家伙!父母尚在居然寻短见,养大一个儿子多不容易!”

经过老人这么一说,他哑口无言以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自私。他一直以为自己恪尽了身为人子的责任,但从家搬出来后,却连一次家都没回过。在他萌生绝望的念头之时,只想到他支离破碎的爱情,把父母忘在了脑后。

老人静下心,忧伤地说:“我的儿子走了快二十年了,我的妻子走了将近三十年了。我从没有停止过思念,但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一个人到处游历,过令人羡慕的、诗人般的生活。好吧,你刺激到我的忧郁细胞了,弹一首忧伤的听听。”

白桦手抚琴弦,弹起了《爱的悲歌》。只弹了一小段,老人打断他的弹奏,神色严肃地说:“你这首曲子没有存在的意义,只会让绝望的听者更绝望,和匈牙利作曲家赖热·谢赖什谱写的《忧郁的星期天》是一个道理。以后别再弹了,让她永远封存吧。我发现你真像年轻时的我,仿佛从你身上看得到我的影子。你知道我们有什么不同吗?我为梦想奋斗过;你呢,看来没有。”

白桦心想:看您这糊涂样儿,能把一个外国人名字记得这么准确,不简单呐。他把吉他放到一旁,说:“我听您的,从今以后再也不弹这首曲子了。我何尝不想实现理想呢?可总在现实中碰壁,找不到路去实现。最窘迫的时候连饭都不吃上,还谈什么实现理想啊?”

老人重新点了一支雪茄,“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只要你愿意为理想努力,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如果你现在还想实现理想,我能够帮助你。没钱吃饭?我把我的遗嘱上的财产继承人署上你的名,钱还是不少的,买个海岛当岛主都足够了。”

白桦面不改色地说:“我想实现理想,但我不是看重钱财的人。您为什么要帮我?”

老人说:“我们平生素未谋面,不过和你挺投缘的。我一生阅人无数,相信不会看走眼。虽然我已经说过不再收学生,但你偏偏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才,死了可惜了。那就让我指点指点你,收你做关门弟子吧。我的条件很简单:我是一个孤寡老人,你只需跟着我满世界周游,照顾我的饮食起居,经常听我说说心里话,像对待你的亲祖父那样照料我就行。”

白桦阴沉着脸,不置可否地说:“老人家,您可真那啥的……我没说要做您的徒弟,好吧?”

老人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大腿,骄傲地说:“咳!忘了跟你介绍我自己。我曾经是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客座教授,十几年前的事了。我猜你大学时的音乐教材里,大概也有收录过我的作品吧。”

白桦不曾想在他要自杀的时候,偶然遇到了一位大师,心中旋即肃然起敬。他先前自以为是地说:“弹钢琴,拉二胡,还有咱不会的乐器?”现在一想到是“关公面前耍大刀”,顿觉羞愧难当。他崇敬地仰视老人,声音发颤地说:“我为之前的无礼感到惭愧,请您做我的老师吧!”

老人点了点头,摘下帽子朝自己扇风,几缕地中海式的银发在风中飘荡。潇洒的老牛仔不见了,白桦看见的是一个学院派的老学究。这下他终于深信不疑,眼前的老人确实是一位大师。

老人摸了摸肚子,对白桦说:“老师饿了,怎么办呢?”

白桦看着通往海边副食店的崎岖山道,嘴巴张成一个“O”的形状,那意思摆明就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但他还是誓死如归地说:“您等着,我这去给您弄吃的。”

刚要动身,老人把他按住,然后,从万能的“百宝箱”里取出两块黄油面包,递给他一块,自己吃一块。老人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你,有这份心就好了。”突然,眼前的鱼线圈飞速地转动,鱼线一直往海里掉,直到线放完。插在地上的鱼竿左右乱晃,杆头像人弯腰一样下垂,鱼竿弯成了弓形。老人大惊失色,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扯住乱晃的钓鱼竿,大喊:“上钩了!上钩了!哎哟,挺沉的,是个大家伙!愣着干什么,快帮忙拉呀。”

白桦赶忙把鱼线往手上缠了几圈,整个身体往后仰倒,死命地往岸上拽。他和海中的鱼展开正面的较量,僵持着,都不认输。鱼线勒得他手掌上的肉发白,他的脚跟陷入了土地中,蹬出一个小坑,这坑活像一个马蹄印。僵持了一会儿,他感到鱼线那头绷得没那么紧了,心中大喜,面部表情扭曲地拽鱼线。一拽,线就收回来一点,老人就把收回来的线缠到线圈上。他们配合得相得益彰、天衣无缝。结果“嘭”的一声鱼线断了,白桦重重地摔到地上。

老人友好地伸出手,把白桦拉起来,看他一脸的失落,笑着说:“我今天已经钓到了一条更大的鱼,一条有可能跃过龙门、化身为蛟龙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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