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把窗子关了,窗帘拉上,让家里没有一点光亮。黑色是保护色,把他隐藏起来,一个人默默地难过。蜷缩在角落里,醉醒了又喝,喝了又醉。挂钟“滴答滴答”一刻不停地响,但他已经记不起是几月几号。或许他和小娴结婚的日子,就是已经过去的昨日。他心想:有句古诗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约好了也可以不算数么?
小娴送给他的黑色手机的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使喝晕了头的他吓了一大跳,出了一身冷汗,稍稍清醒了一些。他寻着声音找手机,在地上艰难地爬行,像一只要死不活的两栖动物。手机被他从沙发下面掏了出来,已经不知道在那儿呆了多久,屏幕上的电池条空了,一格电也没有了。他一看来电人名称显示“包不信”,立刻打起精神,慌慌张张地接听电话。

“白桦?”

“嗯,我是。”

“事情有着落了,今天宣判。你下午两点到法院去吧。”

“谢谢你。我想问问,小辉怎么样了?”

“他啊,很棘手,都没律师敢接……”

听筒里突然没了声音,他拍了两下手机,见屏幕黑了,知道是没电了的缘故。他手撑着冰凉的地面,想站起来,因为太久不活动,两腿发软,使不上力。他爬向阳台,像一片废墟的战场上匍匐前行、满身是伤的战士。爬到阳台门口,双手够住门把手,用力把身体提了起来。腿上软绵绵的疼痛使他单膝跪地,才支撑住了整个身体。他拉开门,阳台外透过来耀眼的白光。他一手遮住眼睛,缓缓地把手挪开,回头看墙上的挂钟。挂钟上显示十二点半。他没空理会包不信是不是真的在第一时间通知他审判的时间,不停地心理暗示自己要赶快。心理暗示起了作用,他忍着肌肉的酸痛奇迹般站起身来,走进卫生间,清洗了一下自己,使自己显得不那么颓废。因为他是代表了阿九一方的,不能丢阿九的脸。

他出了门,步履蹒跚地朝外走。摔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将他清洗自己的劳动成果全部浪费了。不过呢,小娴教他的是不要浪费别人的劳动成果,他浪费的是自己的劳动成果,所以不算抵触吧。

他爬起来,嘲笑自己:“越活越差劲,连路都不会走了。”

好像万事都和他作对,等一辆出租车都要等破了天。他注意力集中地瞻前顾后,把脖子前后扭转,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他深怕错过了一辆随时可能驶过来的出租车。这算不上在和时间赛跑,时间一分一秒规律地流逝,而他等候的出租车什么时候能来,并不取决于他的意志,这纯粹是一个数学的概率问题。概率可以算得出来,但他等车只是一个偶然**件,概率在这儿很讽刺地像人文学科考试的答案,仅供参考,没有定论。

当一个人极力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无论有多难,只要他尽了全力,离目标就会越来越近。不但人类无法阻止他了,神力也不能及。他身上有这种非比寻常的毅力,偏偏要被命运鞭笞着,才肯释放出来。而且这份毅力没有用在对理想的追求上,他用在了不该执着的地方,只想要一个已经不重要了的答案。可人就是这么倔强,越需要理性的时候,越像个偏执狂。

他太想知道最终的结果,人为达目的可以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因他对答案的执着,他最终进入了审判的法庭。无论是庭审的庄重和严肃,还是带着假发的、巧舌如簧的律师披了神圣的外衣打嘴仗,亦或是施暴的罪人已经承认犯罪事实的前提下,蓬头垢面的小牧的母亲还在为她自己进行取巧的辩护,通通无法将白桦的精神力聚焦起来。往事在脑海之中闪过,一遍又一遍,仿佛放映老式的无声电影。许多美丽的桥段搁浅在记忆的沙滩,许多珍贵的镜头丢失在泛黄的青春序曲中,因他别无诉求,得以重见天日。

他仿佛站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看那些跳梁小丑们滑稽的表演。因为发自内心鄙视,而不愿为他们的表演鼓掌。他只想知道一个答案,一个结果,一个应该被公诸于众的真相。看看基督究竟有没有赐予人们,一条叫“公平与正义”的准绳。

最后的审判终于开始了。法官大人的木槌敲响,宣判了诸罪人的自由将被剥夺多少多少年,而白桦却觉得那一下木槌敲响,是对他自己的定夺。他因怯懦、虚伪、无能、撒谎、偏执,而被判终身孤独。所有爱他的人,他爱的人,都离他远去了。就为了这一声木槌的敲响,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他开始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并希望那一槌判决能够更改。可惜法理和走过的路是一回事,帷幕已经卸下,尘埃已经落定,回不了头了。如果能重新再来一次的话,他不会带着偏见对待所有遗憾的事情。就算是一个伤害了阿九的人,他也一样会原谅她,让她获得主的宽恕,找回失去的良知。他是一个心软的人,已经开始为自己亲手拆散了一个家庭而悔恨不已。他悔恨是正确的。每个人都会被仇恨冲昏了头,冲动地犯下罪过,宽恕和包容能从根本上使人幡然悔悟。

观众陆陆续续退场,更加肯定了已成定局的事实。法的威严在这里震慑了人们,人们紧张过后,大可松一口气,庆幸不是自己站在被告席,听法官说自己被指控有罪。

白桦成为了最后一个退场的人。倒数第二个退场的人是他的得意学生——小牧。这个身怀钢琴演奏天才的小男孩儿,因为白桦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孤僻的性格大有好转。白桦一直为小牧性格的不稳定性捏一把冷汗,期望小牧能和其他男孩儿一样正常,活在阳光下。而现在,贤良的亲生母亲被判有罪,将对小牧的人生观产生怎样的颠覆性影响?

小牧走到白桦的面前,目光凶狠地盯着他,从书包里取出一纸乐谱,扔在他的脸上,吼道:“这是你的东西,我不要,现在把它还给你。我们从此不再是师生关系,你不再是我的老师!伤害我的母亲,你是我的仇人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小牧的父亲站在法庭门口,回头冲白桦狡黠一笑。然后对自己凶神恶煞的未成年儿子说:“牧儿,你要记住父亲跟你说的话。过来,我们回家了。”

一高一矮两个远去的背影,影子拉长到法庭之内。影子中间仿佛就是以时间作为介质的镜面,一边是一个年轻的存在,一边是一个衰老的存在。以时间铸成的镜子,是过去和未来的互照,不具有实体水银镜的对称性。年轻的存在可以预见未来,衰老的存在可以缅怀年轻。

白桦站在法庭内,最清楚地看到了一切。十五岁的小牧和四十五岁的小牧走在一起,跨过阻挡前行的障碍,在时间长河中潜移默化成四十五岁的小牧和七十五岁的小牧(假设后者依然没死)。他尝试过打破平衡,但他不是万能的主,怎么能控制时间呢?那一面镜子不是水银做的,摔不碎,砸不烂。他只能眼睁睁地观望十五岁的小牧痛苦挣扎,变成老气横秋的样子,没有血,没有肉,没有心,没有肺,甚至没有灵魂。白桦其实是一个好人,一个时代如果好人沉默,这个时代必是一个沉重的时代。

他想救别人,却不知道怎么自救。每当他遇到磨难,总有人挺身而出,替他分忧,和他一同面对、承担。阿九走了,小娴站出来支持他;追查真相,小辉不遗余力地帮扶他;小娴和小辉都离开他了,谁还能挺身而出,搀着他度过劫数呢?

他走出庄严的法庭,苦笑中带着泪水。一路走来,他从中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得到,却失去了整个世界。他扪心自问:结束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好吧!不管我承受了多少打击,至少正义得到了伸张,阿九总算能够安息了。

他想念阿九,想念她的音容笑貌,她的纯白嫣然,她的不食人间烟火。他向埋葬她的公墓走去,想和她说一说心里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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