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写了份辞职书交给他的领导。就他内心而言,他不愿放弃这个工作。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是这份工作让他不至于完全丧志,而且,他打心底热爱着音乐。就算在平凡人的眼中,私立贵族学校的老师也是个美差,很多人争着要这份工作。所以领导不愁无人可用,也就没有挽留白桦,直接批准了他的辞职。
走时,领导对他说:“你知道你怎么有的这份工作么?”

白桦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说:“什么意思?”

领导露出一个狡黠地笑来:“你觉得凭你的资历和水准,能在众多高材生里边脱颖而出,靠的是什么?”

白桦嗅到了不对的气味,猜到其中有点蹊跷。他想起面试完之后,在公园的长凳上沮丧地坐着,小娴却自信满满地说:“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女人的直觉很准的。”他意识到小娴在中间搞了鬼,很没面子地对领导说:“我以为是我运气好。”

领导失笑道:“运气?呵呵,你真天真。现在你要走了,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实情,没有别的意思。是一个富家小姐找到我,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跟下边打个招呼,务必要把你录用了。”

白桦知道小娴是出于爱他才这么做的,但他很受伤,他的自尊让他觉得抬不起头做人,他不知道在他身上还能找到什么闪光点,是值得骄傲的。他脑子空空荡荡的,像游魂一样出了办公室,朝教室魂不守舍地飘去。

他站在讲台上,几十双眼睛注视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说:“白老师是来跟你们道别的,我要走了。”

台下哗然,同学们议论纷纷,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双手往下压,止住菜市场般的热闹,接着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但老师真的过得非常开心和满足。”他向台下的同学们鞠了一躬,红着眼说:“谢谢你们。”

小牧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大声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白桦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语调深沉的说:“原因很复杂,一时跟大家说不清楚。能教你们这群学生,老师感到很幸运。临走了,再多的不舍也说不出来了,送一句寄语给大家吧。”

他从粉笔盒里拿出一只蓝色的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道:“最好做你自己,不要因为外力的干扰,而与梦想失之交臂。”写完,他劝大家不必难过,戏说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再见时,或是十年后,当你们在现实的压迫中挣扎,请你们能想起我今日一句寄语。”他见任课老师来了,换了一张脸谱,带着一脸的若无其事,像太白一样洒脱地离去了。当时,他确信自己表现得像个一半感性、一半理性的诗人,绝没有爱惜惜、情依依,又不是没有含带着感情的,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在旁人眼中不会有造作、煽情之感。

路过二楼楼道旁曾经的音乐室,他透过玻璃窗向里看。里边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黑压压的,看得人心情很沉闷。阿九在玻璃窗上砸出的洞还在那儿,被他撞坏了的门,倒是换了把新锁。他只能大概推测出阿九倒在地上的位置了,那个位置放着装电子仪器的纸箱和用坏了的课桌椅。

他又联想到他自己就要彻底同音乐绝缘了,不禁觉得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和阿九再也回不去了初识彼此的仲夏。他从东边动身,到了中途,满怀着舍不得回顾来路,命运却推着他朝西边马不停蹄地驰骋。他并没有挥舞手中的长鞭,马儿却跑得飞快。原来,不是命运鞭挞了马儿,而是命运鞭笞了他的心灵。

人要是都能活得像金色麦浪里刈割收获的普通百姓,不用承担太多,不用背负太多,哪儿会有不快乐呢?人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人有奢求,有永无止境的占有欲。学会感恩基督给予的每一份美妙,或许就不会为了中途的得失而挂怀了。

白桦告别了一段美妙的经历,像个恶作剧的坏男孩一样,在学校大门口丢下一个燃着的烟头,避开进进出出的公家车,双手揣进上衣口袋,朝他和小娴的家走去。他告诉自己,男人的尊严值不了几个钱,小娴暗中帮助他,是为了他好。他本已无以回报她的爱,权装作不知道吧。

他进屋换了拖鞋,对小娴开玩笑地说:“辞了,辞了。为了娶你,我可是砸锅卖铁了。”

小娴娇嗔地说:“你已经在爸爸面前信誓旦旦立了承诺,口口声声说要对我好。你千万要记住你答应的话啊,‘永远以一颗赤诚的心待我’。”

他心想:爱一个人太深,总免不了想将他锁在身边,一点点地霸占他的全部。他和小娴在迷幻、浪漫的爱情之路上走下去,走得久了,终于也掉进了世俗的圈套当中。为了让小娴放宽心,他说:“咱俩‘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牛皮糖一样黏在一起,分不开了的。你不要胡思乱想。”他说完就觉得自己不够坦诚,不过又安慰自己,毕竟是善意的谎言,善意是诞下这谎言的初衷。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感觉自己像命运的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好比他去一家饭店吃了饭,发现没钱买单,于是站到门口,撅着屁股,寄希望于做为掌柜的小娴的父亲能痛痛快快给一脚,将他踢飞到门外。小娴的父亲不踢他,却说:“你欠的这顿饭钱怎么算?不是踢一脚就能了事的。你也别像优伶一样唱小曲儿了,你回去跟你父亲说,‘唱小曲儿没前途的,我要到大饭庄当店小二。’”于是他回家告诉父亲,父亲对他说:“去吧,去吧!‘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这只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没有坏处的。”从始至终没有他的话语权,没人管他究竟喜欢唱小曲儿,还是当店小二。

他揉了揉眼角,挥去这些杂乱的想法。他和小娴坐在沙发上,罗列出亲友的名字,结婚时都是要请的。

小娴抱出来一大叠喜柬,说:“这半天我也没闲着。”她又拿出笔墨来,接着说:“别浪费了你一手好字,来吧。”

“婚庆公司不包写喜帖?”

“我去拿的。咱俩结婚,能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吧,显得有诚意。”

“说得轻巧,你又不动手写。”白桦翻开一张喜帖,使唤小娴说:“娴儿丫头,笔墨伺候。”

小娴笑得前仰后合,眉黛间透着小猫一般的温顺,在一旁研墨,打趣地说:“你耕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缝补,你写请柬我研墨……”

他打断了她的俏皮话,说:“打住!没完没了,等你四五十岁了,我怎么遭得住你折腾?”

她说:“好嘛,你专心写。”

他想把每一封喜帖都写得很好,可惜太久不用毛笔,手抖得厉害,写了几封,才逐渐找回状态。写毛笔确能陶冶人的性情,当他全神贯注于这件事上,把一个个笔力遒劲、力透纸背的字书写出来,心境就像在旷野中体味云淡风轻。但是写得久了,在反复的机械挥笔的过程中,单调和乏味让他的精力不似开始时集中了。他不想敷衍了事,于是停了笔。

他猛地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哎呀!我答应了去参加他们的开张大典,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得赶紧去,一会儿该结束了。你去吗?我的准老婆大人。”

小娴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

白桦换了鞋子,拉开门说:“你头发长,见识却不短。最近说话都是一溜一溜的,突然意识到你是一个文化人。”

小娴拍了他一巴掌,说:“讨厌。”

等他们到了超市门口,整个现搭起来的台子周围站满了围观的群众,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想着抢在别人之前,冲进里边购物,成为那幸运的前一百名。

台上繁花似锦,两旁整齐地立了一排旗袍裹身的妙龄女郎,最中央站着小牧的父亲,对麦克风说:“我说完了,谢谢大家。”闰月和小辉分立两旁,牵着一条彩带。一个和其他女郎旗袍颜色不一样的女子,莲步轻移到小牧的父亲身旁,恭敬地递上一把剪刀,对着麦克风说:“下面开始剪彩。”看来这位是司仪了。

他俩站在人群之外,没有了穿越人墙的心思,但是,不穿越人墙看不见台上的情况。白桦对台上发生的事情没多少兴趣,但觉得这司仪的声音有点儿熟,一时也说不上来。小娴倒是十分好奇,撑着白桦的肩膀,蹦了几蹦,想看个究竟,结果还是没看到。白桦弯着腰,示意小娴趴到他背上。小娴小脸儿红得厉害,轻轻贴住他的后背。他扎稳脚步,把小娴背了起来。小娴借助这无与伦比的高度,能够从人墙的上方看过去了,她一下惊讶的差点摔下他的背来。

白桦问她:“怎么一惊一乍的,什么情况?”

小娴说:“剪彩的不就是那个男人嘛!”她还不自觉地伸手指了指,突然意识到白桦看不见上边的情况。

白桦说:“喔,好冷的笑话。”

小娴说:“这都没什么了!还有更夸张的。”

白桦本来是个老成持重的人,被小娴这么一逗,心里也觉得痒痒,忍不住好奇地问:“什么更夸张的,能让你这么大反应?”

小娴想卖个关子,不过看她白桦哥哥背得辛苦,心里有点小感动,说:“司仪啊!你绝猜不到是谁!居然是——叶子!”

白桦说:“噢?她怎么也来凑热闹啊?”

小娴从他背上下来,说:“这小妮子,该不会对那三个男人中的一个芳心暗许了吧?”

白桦揉了揉腰,说:“该减肥了,好重啊。”

他俩打情骂俏了一会儿。突然间,人墙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超市的方向涌动,迅雷不及掩耳的时间里,一片黑压压的人挤进超市去,偌大的广场空了一大半,只觉光线亮了好多,有点儿“豁然开朗”的意思。

白桦目瞪口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广场,说:“人民群众要是能把这股干劲发挥在其他方面,将是多么令人敬畏的力量!”

小辉远远地瞧见了他俩,抓着彩带的手朝他俩挥舞,脸上绽放开了憨直的笑脸。

他俩不紧不慢地走上台去。白桦对闰月说:“这个前一百名,我看我还是算了,太恐怖了。”

闰月递了支烟给他,笑嘻嘻地说:“你马上可是不一样的人了,有身份、有地位,还讨我这点儿便宜?”

小牧的父亲不看白桦,对小娴说:“侄女儿,听你父亲说过你的事儿了,恭喜啊。”说完,转头看了一眼叶子,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背着双手,朝台下傲慢地走了。

小辉对小娴的父亲拍马屁地吆喝道:“哎呀!您这就走啦?晚上还有庆功宴呢!”

小牧的父亲根本不理睬,进了一辆气派的“林肯”车里。车的排气管冒出一股黑烟,车低吼两声,开走了。

闰月到没像小辉一样,阿谀地招呼小牧的父亲两声,一脸淡定的笑,对他们指了指超市不远处的茶楼,说:“那……哥儿几个喝会儿茶去?”

小辉连连点头,对白桦说:“嗯,嗯,嗯!近段时间忙得我腰都直不起来了,总算能歇会儿。正好,我还有点私事儿要跟你说。”

白桦看小辉的表情,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有多想,就跟着闰月走了。

小娴和叶子好久不见了,两人边走边聊,叙叙家常,聊聊近况。小娴说:“你这小妮子!也来凑什么热闹?”

叶子说:“嘿!你吃了秤砣——壮了胆儿是吧?敢跟你妈这么说话?你现在进入我的待定黑名单了,你要小心一点。”

小娴笑骂道:“就知道胡说八道!”

叶子说:“对了,你的请帖什么时候发我手上啊?”

小娴说:“过两天,过两天就好啦。你还没说你怎么来了?别转移话题。是不是和谁有什么猫腻?”

叶子说:“哪有?别瞎猜了。总算看你要嫁出去了,当妈的还真有点舍不得啊。”

她俩继续嬉笑、调侃,一行人进了茶楼。

闰月跟他们讲这段时间谈了多少生意,签了多少合同,总之,讲了许多在一个人生意人来看,是极其有趣的事情。众人假意地附和,却像不爱听课的中学生一样,打着哈欠。

白桦喝了好几杯茶,内分泌系统工作正常,提醒他该去上洗手间了。他看了一眼小辉,说:“不好意思,去下厕所。”

小辉立刻明白过来,打了个哈欠:“我也通了。没想到这茶和啤酒一样,也通得这么快。”

小辉跟着他进了洗手间,说:“经过我长期不懈的调查,总算有了点眉目。上次跟你说的情况,弄错了!那帮害了阿九的畜生没有全部落网,有一条漏网之鱼,你也见过的。就那个,长得贼眉鼠眼的那家伙。狗日的命好,也就是胆儿小,作了案之后就藏了起来,据说是跑到外地躲了起来,以为风头过了,现在明目张胆地回来了。前几天被我一朋友撞见,在新口抢人钱包,遭了一顿毒打。我朋友知道我和他有交情,也知道我这人重义气,特意跟我说这事儿,以为我会去救济他呢。帮他?呸!帮他不如直接把钱捐给红十字会!说不定还能救两条人命。”

白桦正在尿尿,听小辉一说,没注意就尿到了鞋上,赶紧用纸巾沾了水,死命地擦他的鞋子。他心情变得很忐忑,问小辉:“能找着他吗?”

小辉挺了下胸,神气活现地说:“小Case。”

白桦说:“你要当商人,就得机灵点。现在,咱俩要离开,由你来编个理由吧。”

小辉说:“我妈生日?”

白桦摇摇头:“你妈生日,小娴要跟着我去。况且,单单叫我一个人,闰月怎么办?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不好,再想。”

“鹏飞那小子,最近也在忙着结婚,你看他今天都没来。就说咱俩去帮他张罗?”

“我自己的婚事不张罗,去给别人张罗?拜托你出个经得起推敲的主意,好么?”

小辉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说:“有了!说我爸妈闹离婚,我叫你去当和事佬,劝劝他们,都老夫老妻的了,棺材盖儿都盖上一半了,学人离什么婚呐。”

白桦果决地拍了拍小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嗯!没有分毫破绽。倒是难为你了,还有你的父母。”说完,捧腹大笑。

小辉怒视了白桦两秒,说:“喂!你有点良心不?”

白桦勉强地闭紧嘴巴,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终于没有忍住,又笑了几声。

小辉说:“Kao!什么人啊你是?你再笑?信不信我抽你?”小辉挥了两下手,佯装要抽他。

白桦强忍住笑意,突然想到那条漏网之鱼恶心的脸,再想到他纯洁的阿九,一下没了笑意,把脸阴沉着拉长,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小辉一看这阵势,说:“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先说好,找到他人以后,别把他弄死了。我就怕你仇恨蒙了眼,也变得丧心病狂。”

白桦说:“我不会弄死他的,给他留口气,让他去接受审判。当然,最主要让他供出指使的人来。”他掰了掰下巴,让他的面部表情恢复成正常。

他俩走出洗手间,开始演双簧。小辉说:“我和表哥去我家一趟,家里有点事儿,非得要他出面不可。”

闰月关切地问:“怎么先前没听你提过?什么事儿?很要紧么?要我开车载你们去不?”

白桦说:“不,不用了!不用了!”

眼看就要露馅儿,小辉假装伤感地说:“其实呢,‘家丑不可外扬’,但你们都是自己人,老实跟你们说吧。我父、母亲最近闹离婚,你说多大岁数的人了,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学人闹离婚?更搞笑的是什么,人是‘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我家那老两口儿,是‘一个遥控器引发的血案’。吵了这么多年,眼见着都快吵不动了,到想起要离婚来了,早干什么去了?我在家呆得头都大了,实在是劝不住。从小我父母就喜欢表哥,我想,他们也许听表哥的。”

这一句“从小我父母就喜欢表哥”打消了闰月的疑虑,因为他是有切身感受的,小时候的白桦,是别人家父母口中为自己孩子树立的榜样。

白桦看瞒过去了,暗暗松了口气,对闰月说:“好生照料我家小娴,要是掉了根头发的话,为你是问。”

闰月喝了口茶,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小娴忧悒地望着白桦,说:“我不能去么?”

白桦心里闪过一丝酸涩,说:“这……”

叶子说:“哎哟!还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当妈的在这儿,你多陪陪你妈不行啊?”

一句话逗得小娴笑了。小娴说:“那你早点儿回家,我一个人害怕。”

白桦一听这话,感动得不行。在公众的面前,他和小娴最亲密的行为仅仅是牵牵手,而此刻,他一下子就像喝了酒一样,当着众人的面,大胆地亲了小娴一口。众人都喝起彩来,其他桌的人也把目光投了过来。

两人的脸红得不行。小辉说:“别恩爱了好吧?你跟这儿恩爱,我家里不知道乱成啥样儿了!赶紧的,亲热有的是时间。”

于是,白桦和小辉出了茶楼,上了出租车。白桦收到一条短信,是小娴发的:

又结巴,撒谎了吧?以后咱俩过日子,可不许骗我了。明天还要去试婚纱呢,别忘记了。路上注意安全,早去早回,别我一不在你身边,你就弄一身的伤。从今往后,无论你做什么,你都要记得,家里边小娴等着你回来呢。

白桦回了一句“放心吧,没事儿的”,然后把手机关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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