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开始转凉,秋季萧瑟的风“呼呼”地刮着,从最开始偶尔轻柔地刮,到后来风力和持续时间不断增大,像一贴不致命的慢性毒药,在人的血液中流动、循环,渐渐地扎下根来。
白桦伸了个懒腰,反应迟钝地下床来,准备去梳洗、刷牙。刚走到客厅里,听到厨房里有锅碗瓢盆撞击发出的声音,开了门一看,小娴正在做早饭。

小娴转过头来,带着哭腔地说:“我,我回来了。”

他看见她目光浑浊不清,纯白的连衣裙上有斑斑点点的污渍,高跟鞋上有泥土,脚跟磨破了皮,精神状态很差。忙把她抱在怀里,心疼地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说:“人家爬自家的墙头出来的,什么都没带,一分钱没有,所以走着过来了。”两行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两圈,顺着脸颊往下流。

他走到卧室,把小娴的拖鞋拿过来,弯下腰,保持住一个半蹲半跪的姿势,伸手脱去她的高跟鞋,轻轻地放到一边,把印着花仙子的拖鞋给她穿上。穿好后,站起身来,搂住她的细腰,把她的头放到自己肩膀上。

他感觉到,她的呼吸在他的颈部形成一种温暖,泪水流过他的颈部,流过他的锁骨,流到他的胸膛,无限地趋近于他的心房。

小娴虽然是个千金小姐,没吃过什么苦,但她毕竟从小受了太多保护,烂漫的天性还没脱去,看着白桦这样疼爱她,没过多久,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在沙发上看肥皂剧了。

看她心情好转,白桦就放心了。吃过小娴做的面条,背起公文包,向她投了一个飞吻,出门,向学校走去。

进了班级的教室,他先带着同学们做一些基本练习,提气,练声,然后请音乐悟性比较好的同学上台展示正确的发音方法。他看到挨着后门的角落里,有一个刚刚转学来的男孩子,生得英眉大眼,棱角分明,也和他当年读书时候一样,从不参与教师的任何教学活动。于是,叫这个男孩子上台,给大家展示一下怎样用正确的音部发音。

这个男孩子根本不理他,一个人翻看着音乐教材,全班紧张地看看他,又看看白桦,看白桦会不会发作。但白桦只是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孩子,仿佛能看到自己念书时候的影子。

练功是同学们最不喜欢的十几分钟,同学们喜欢的是,才艺表演。

请上来的同学,一个比一个稀奇,甚至完全脱离音乐的内容了,什么即兴吟诗啊,什么讲笑话啊,什么演哑剧啊,白桦哭笑不得。

他做了一个双手往下压的动作,说:“好!同学们多才多艺,有没有谁想表演点儿和音乐有关的才艺呢?”

一位比较活泼和喜欢搞怪的男孩儿上去,唱了首英文歌。边唱边向台下的同学抛飞吻,一会儿挤眉弄眼装作成名歌手,一会儿像疯狂的摇滚歌手又动又跳,摆出弹吉他的架势,但根本没有吉他在怀中,引得班上阵阵笑声。原来,这个男孩儿从小在国外长大,深受西方文化影响,文化的根没有种在国内。

白桦看了下表,还有几分钟下课,把眼光投向角落里的那个冷峻男孩儿,说:“那位不听课的同学,你既然不听我讲课,想必有可以自负的资本,你能上来给大家表演个才艺吗?”

这是一个小小的、激将的把戏,然而刚好戳中了那男孩儿的软肋。他果然上当了,也不回答,走到钢琴位置上,坐下来,随手一翻乐谱,就开弹。弹了一段相对来说难度比较大的乐章。只见他表情若有所思,仿佛是一种高深的冥想,完全不受对于乐谱的生疏的影响,双手在黑白键和不同的音域间飞快地跳跃,身体富有激情地跟随着节奏抖动,跌宕回旋的音乐响彻室内,传进听者的耳朵,猛烈地叩响他们的心门。既而,自然地转换成低柔的风韵,像小桥下的流水一般轻快,像即将面临死亡的鱼儿与干涸的河床摩擦出的声音,越来越轻柔,越来越沉寂,最后宛转久绝。

一段曲子弹完,冷峻的少年一言不发地回到座位上,若无其事地继续翻看《钢琴入门教程》。

其他人目瞪口呆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的表现简直惊为天人。

白桦张着嘴发懵,一脸惊愕。良久,回过神来,拍着手说:“我原谅你的傲慢,因为你用你的表现证明了自己。”

他在刚刚初为人师的阶段,遇上了这样一个天才,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教得下这个孩子,心中不禁有些沮丧。

下课铃“叮铃铃、叮铃铃”地响了。他心急火燎地收拾好东西,失魂落魄地回家去。路上,一直在思考问题。在艺术的领域中,上帝没有把天分平均地分给所有人,有些人热爱艺术,却才思枯竭;有些人凭借着天才,年少成名;有些人千锤百炼后,大器晚成;有些人终其一生,不为人知晓。但他又想,对于自己钟爱的事物,保持住那颗热恋般的心才是最要紧的,功利地对待艺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于是,他纠正了自己的观念,掏出钥匙开门,手颤抖得连钥匙孔都对不准。小娴打开门,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他把食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冲进卧室,背对着小娴说:“给我两个小时就好。”

小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傻傻地思考了几秒,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把门关上,坐回沙发,重新进入《爱深深,风萧萧》的剧情之中,但她按了静音,看起了哑剧。看那些演员又哭又闹又上吊的功夫,但是没有配音,突然觉得很新奇,很好玩。

屋内,白桦用手抹了一下脸,打开记忆的大门,回想曾经驻足在森林的边缘,聆听到的、触及灵魂的歌声。他把在小娴家里弹奏的时候,按照自己的取向增加的部分加入进来,谱成组曲,写在纸上。大的框架基本确定下来,然后慢慢地丰富组曲的内涵,使之变得有血有肉。

有些连接处的瑕疵,他一只手打着拍着,嘴里振振有词地默念,再三思量,挥动钢笔,使之变得流畅。但是,其中哀伤和悲凉的意味太重了,让处于痛苦中的听众会萌生绝望。

一部世所罕见的作品,正在慢慢揭开她神秘的面纱。她处子般的羞涩,正在被灵与肉的纠葛中,肉的吸引力所驱逐。尽管,她的父亲在创造她的时候,自己也没料想到,一时的灵光乍现,会生出一位未来的女王或者王妃,而不是满脸雀斑的、寻常百姓家的姑娘。

白桦打定主意,要把这部作品送给那位天才少年。做为他的老师,自己能够做到的,仅仅是如此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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