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自从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城市,做了违背他意愿又不得不做的会计开始,腰腹间横生了赘肉,早已不是那个孤傲、自负的人了,剩下的,都是对生活的无奈。生的激情在哪儿?一定要像村上君《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一样痛苦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才会在生命的流质从体内慢慢流失的刹那,体会到那句“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的真意么?
今天,他必须去面对给过他工作的、有机会成为自己岳父的人。他的不自信又冒了出来。

他想,倘若这爱情是一个悲剧,一面给了他生的渴望,一面又给予他巨大的落差,还有什么让自己留恋这繁华锦世中的纷纷扰扰呢?不如彻底皈依了上帝,做他最虔诚的信徒。

小娴一路挽着他的手,不介意他手心冒出的、男人的臭汗,给了他很大的鼓舞。

他们步入了西欧哥特式风格的建筑之中。

他逼迫自己不去想财富的悬殊,不在心里过问从没见过的高级生活方式和他带着小娴过的平凡生活方式有什么悬殊。

但是,一路走,一路震惊。花在别墅的占地面积、装饰工程和众多的仆人上的金钱,能够挽救多少病危的人的生命啊!能够救助多少在战乱、瘟疫和饥饿中死去的妇女和儿童!对于一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这是多么让人心生悲凉的事实。

他和小娴挽着手,才稍稍显得镇定。

毕恭毕敬的仆人推开了四五人高、流苏线条极致精美的会客厅大门,小娴的父亲和母亲像总统和第一夫人一样穿戴得十分正式,默默注视着他们走到自己面前。

白桦隐忍着这大房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怯怯地说:“伯父,伯母。”

尽管他已经说的这么低声,“母”字的回音还是在厅内响了好几次,让人心生害怕。

小娴的父亲气质洒脱,站在古典钢琴的旁边,淡淡地说:“你用什么迷了我女儿的神智,让她如此违逆父母的用意?”

他被这压迫胸口的气场,逼得话也说不出来。

小娴的母亲看着小娴,温柔地说:“娴儿,你父亲从小怪我对你太过纵容,这一次,听你父亲的话罢。”她说完,眉头轻皱,别过脸去,白色衣带掉落到地上。

时间停在那一刻,白桦和小娴相视无言。没想到是这般光景,心里止不住失落,像是对于一株繁盛樱花的坠落,才有的秋思的哀绝。

白桦含恨地扭过身去,看那古典钢琴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乐谱,心中一忖度:多半是她的父亲刚弹过钢琴。

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缓缓地走到钢琴旁边,抚了一回琴键,也不看小娴的父亲,说:“是什么迷了你女儿的神智?我想是这个。”

他坐直了身子,也不看乐谱,双手联弹,弹一曲随心而发,回机上意。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随性的灵动,是从几个月前在森林边缘偶遇的梵音所仿得来,清雅得让人心神宁怡。

一曲弹罢,听者如有物在喉,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好不是滋味。心里无端地生出许多悲凉,却不知悲从何处来。可见,这摄人心魄的靡靡之音,使人丧志,并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小娴的父亲料不到他竟有这样的手段,心中略有些安慰,却放不下面子,无明业火三千丈,无处可发,一摆手,愤愤地走上楼去。

白桦拉着小娴就往外走,小娴走在自家的门庭院落间,心中苍凉如水,蓦地回头,母亲在琉璃瓦透射的光芒中,眼神忧郁地看着她,仿佛生离死别一样凄楚。小娴心一软,丢开拉着她的白桦,向母亲飞奔过去,仆人们立马关了大门。

他盯着缓缓关闭的大门,直到它完全合上,还不死心地期盼门会重新打开,然而是徒劳的。他陷入往事的深渊,想起小娴说:“白桦哥哥,你要记住今天,今天是我第一次为你流眼泪。”

他不想转身,转身是另一个世界。

但他还是转身,走在一片萧条的白桦林中的小径上,手握一张枯叶,应景地唱道:“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也许,孤独之神早将他的灵魂放到了自己的祭坛上,命中注定了,他必须要残忍地错过所有爱情。

无论他怎么抵抗,意志再怎么坚定,与命运的冲突无时无刻不在上演,一个伤痕累累的斗士,次次都是以他战败而终。

他想戏谑自己的人生,如果自己全按着反的来,会不会截然不同呢?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给小辉打了个电话,缓解自己的郁闷。

推开自己空荡荡的房门,他感到小腹隐隐地作痛,大概是被打留下的后遗症。

入秋了,韶华轻逝,眼见他走到二十八岁的门口,朝来路心碎地回首,最后,最后,最后一次重温他失去的所有美好。

他卧倒在冷冰冰的床上,吐出一个个蓝色、梦幻的烟圈,烟圈中走出来,风华绝代的阿九。阿九一敛容,幽幽地说:“白桦,忘了我。”

他动弹不得,因为那青烟多么容易被打破!蓦地,他听到敲门声传来,心中愤怒,一个箭步冲到门口,用力拉开门,门外是小辉嬉皮笑脸的表情。

“你一个人呆家里?那正好,咱俩去糜烂糜烂。”说着,走到白桦后面,半推半就地朝门外赶,也不管他阴沉着脸正生气呢。他阴沉着脸,早已被熟人所习惯。

来到了一所有陪酒女郎的舞厅,五光十色的闪灯、振聋发聩又直扣心弦的音乐和在舞池中的光怪陆离,让他遗忘了一切,这种场景里边,清醒的人什么也想不起。

小辉领着他来到一群衣着很潮、刺有纹身的人堆中坐下,把他引荐给了各位潮人。他看小辉对一个叼着古巴雪茄的人非常恭敬,便知道那人的身份不一般,起码比其他人地位要高。

那人灭掉雪茄,非常下流地猥亵坐在那人旁边的陪酒女郎。

白桦没有理会其他人,只和小辉干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到头昏眼花。其他人也不理他,其中一个形貌猥琐的家伙掏出一小包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放到水果盘里,抹匀,盘子下边放了一大堆卫生纸,点燃,将粉末炙烤了一会儿,掏出一张电话卡,把粉末分成几十等分,刮成长条形,一个一个像秃鹫蚕食尸体一样,一手捂着一个鼻孔,用吸管猛地一吸,手忙脚乱地拿起烟来抽,几口就是一支烟,连吸了三四根,脸上贪婪的神色逐渐恢复平静。不一会儿,情绪躁动,神经亢奋,有的在座位上手舞足蹈,但完全和音乐的节奏不成一拍;有的拖着身旁的陪酒女郎,隐入群魔乱舞的人群之中。

小辉吸完,脸色红润了起来,对他向水果盘的方向努了努嘴。

白桦喝得上了头,头晕目眩地瞧了一眼水果盘,盘里还有几条粉末。高亢、嘶哑的摇滚音乐让他陷入了一种哲人般的思考。他忘了一切箴言,一切许诺,一切痛彻心扉的爱情。

他拿起一根吸管,八哥学舌般有模有样地吸了一条,却发现身体没有异样的特征,一连吸了四条,流下一行鼻血,身体燥热了起来,神智混乱了起来,精神愈发亢奋了起来。他感受不到了仿如要刺破耳膜的音乐,眼前,所有舞动的人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万个裸露的**,每一个酮体都有一张熟悉的脸,烟花巷的女孩儿,阿九,小娴……每一个女孩儿都冲他弯着手指,一手遮住胸部,做出诱人的动作。

他感受到男性荷尔蒙不断地分泌,激发出了原始的**,灵与肉相互纠缠、撕咬,爱与恨只在瞬间失去,成为一具活着的尸首。他脱了上衣,走到那群魔鬼中,拼命地舞动起来,想要跟上金属打击乐的节奏,却仿佛这躯体不是他自己的,完全跟不上。舞了两三个小时,身体丝毫没有倦意,突然,四肢一抽搐,口吐白沫,目光紊乱又涣散,倒在地上,看见身旁舞动的人停了下来,都对他喊着什么,什么也听不见,慢慢地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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