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逃兵般撤退了。甚至,没有跟闰月打个招呼,自己回了家。
在他规避了太阳和月亮的屋内,他蜷缩在木床上,翻来覆去,木床“嘎吱”作响。墙角的烟头和酒瓶一言不发,留声机缓慢而后知后觉,古典又舒缓的音乐,却让人凄婉得心碎。

他想起,在他中学毕业的时候,父亲送了他一把红木吉他。他漂泊在天涯各处,奔走在红尘之中,至始至终带着它,就算穷到没钱吃饭的地步,也从没有一狠心将它典卖掉,换取生活所需。

找了半晌,从木柜子里边找到了吉他。吉他已经很旧了,旧到由红变黑。他十分小心地擦拭了吉他,抚着琴弦,调了下音。在脑中收索曾经热爱的歌曲,一时半会儿,一首也没想到。一口闷掉了半瓶劣质白酒,脑袋热血上涌,思维变得特别清晰,一下子灵光了不少。

他自弹自唱了一首歌,是曾经唱给心爱的姑娘的,齐秦的《夜夜夜夜》:

想问天你在那里

我想问问我自己

一开始我聪明结束我聪明

聪明的几乎毁掉了我自己

想问天问大地

或著是迷信问问宿命

放弃所有抛下所有

让我飘流在安静的夜夜空里

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

反正我的灵魂已片片凋落

慢慢的拼凑慢慢的拼凑

拼凑成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

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

反正我的灵魂已片片凋落

慢慢的拼凑慢慢的拼凑

拼凑成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

想问天问大地

或著是迷信问问宿命

放弃所有抛下所有

让我飘流在安静的夜夜空里

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

反正我的灵魂已片片凋落

慢慢的拼凑慢慢的拼凑

拼凑成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

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

反正我的灵魂已片片凋落

慢慢的拼凑慢慢的拼凑

拼凑成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

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

反正我的灵魂已片片凋落

慢慢的拼凑慢慢的拼凑

拼凑成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

我不愿再放纵

我不愿每天每夜每秒飘流

也不愿再多问再多说再多求我的梦

我不愿再放纵

我不愿每天每夜每秒飘流

也不愿再多问再多说再多求

我的梦

当然,他并没有唱完。不是他唱不完,而是隔壁经常凶巴巴地打孩子的女房东扯着嗓子骂了他,大半夜又在发什么疯。

他很不耐烦,很不耐烦,又无可奈何。其实,他早知道房东会骂的。但是,能唱到被骂时停止,也算获得了短暂的宁静和幸福。

一个人呆坐在屋内,他握着水杯的手,禁不住发狠地颤抖。杯中水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像巫师攥在手里的、有魔法的水晶球上面,上下浮动的铭文。

今天,一切机缘巧合发生的事情,看似平淡不过,实则既伤害了他的尊严,又使他信仰崩溃。他发现,开始与这世界格格不入了。或者,从他生命诞生时开始,就是格格不入的,只不过等到虚度二十七载光阴,才彻底地被激化、爆发了出来。

他守护心灵庄园,修葺冒了头的桠枝,刮掉石板上的苔藓,等到雨过天晴了,随意伐掉几枝翠竹,不管上边刻着谁谁稚嫩的、爱的宣言,做成一个通往静谧世界的竹筏。去这庄园走一遭,好像能够拥有整个世界。这是一种变相的精神麻痹吗?而且,似乎还有依赖作用。然而,他的这座心灵庄园,在与初恋女友分手之后,像是被龙卷风袭击了一样,篱笆残破,颓圻无全。青春逝去了,十个狂放的青年,变成十个闰土,一切成为定局,梦那么易碎。这是一段修行,一段苦旅,一段铭刻的记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守的是什么。从尘封的岁月中掉下来的铁树种子,他满怀着柔情,把它种进了庄园。每天看它一遍,有没有一点嫩绿破土,能不能冒出新芽?后来不看了,看了要难过。他是一个苦行僧,作茧自缚,如灯蛾扑火的爱,那爱血腥又好看。

他幽闭了心灵的门户,成为买来宿醉的伪君子。

处处受制于看不见的枷锁。让他身心疲倦的铁具,寒光冷硬。那钳制精神的牢笼,它没有挣扎就能出现的、光明的狗洞。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想要这般庸碌一生,就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他总以为,开始很艰难不要紧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生活,会在他绝望时,怜悯他,捧他的额头,以一枚吻化开所有愁绪。所以,应该乐观又豁达。纵然不愿意是个醉汉红了脸、穿梭在人潮里,但或许能翻出老底,把少年时的羞涩绝妙地发挥出来,佯装作沉醉在了红晕的晚霞中。

他不想旧事重提,但并不随他的愿。主流是这样的,很多人都喜欢旧事重提,仿佛昨日是当下的希冀的载体;很多人都喜欢守望,没有了守望,一切将多么难堪。陈年旧事是一本封面布满灰尘和褶皱的、放在书橱中的书,第一页写着“Happiness”,第二页写着“Sadness"每一页都有字迹清秀的签名,落款时,总要喃喃自语,“我以为青春之叶随风而去,感受了北冰洋寒流的逆袭,到北极的冰川之角,将伤痛融入这博大,痛苦之源终将逝世。”如此书写的人生,结束语饱含复杂的情绪。

这世界,男人最伤不起的,就是尊严。怎么指责命运的不公,命运法庭的大门依旧紧闭。

因此,他,白桦,一个再过三年即将步入而立的社会底层劳工,因为自尊被伤害,信仰被践踏,又不愿安于现状,索性将自己书写的人生,一页一页撕开来,想看个仔细。他走到古铜铸的香炉前,不舍地撕下“Happiness”,这一页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在他手中挣扎,它感受到了他的怒火、愤恨,但还是注定了逃不出结局——在氤氲的气体里,化出五彩的光晕。他像佛门中辱宗骂祖的狂禅之人一样,笑了起来。当书不再完整,丢了一页,不怕再丢一页,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一旦深陷其中,便不再回头。于是,他很随意地撕下“Sadness”,伤口呈现的锯齿状,有种错落的参差美。人最愿意撕下“Sadness”,这是大团圆结局必要的行为,活在人的美梦中。

撕着撕着,他背心冒出了冷汗。因为,它并不是一本写完整了的书籍,还有一部分空白,是待书写的。

“什么也没剩下,”他呆滞在那间黑暗的屋内,空气凝固了,回荡着耳鸣般的尖叫,一万次回声,每次都刺入了心肺。

此时,屋门破开一丝微光,是破晓的光穿透了门么?难道这世界的定律被摧毁,物态变化随意转换,空气可以凝固,光也能穿门而入?

是什么打开了门?他咪起眼睛,吃力地想要看清,看到了以白光为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父亲。父亲脸上挂着一个永恒谜题般的笑容,对他说:“我从家里来,家乡刚下过大雨。”

显然是他产生错觉了。他定了定神,从竹窗上往屋外看。主人家种的茉莉花娇艳欲滴,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夹竹桃上的鸟儿,东瞧瞧,西瞧瞧,尾巴翘得老高;衬衣在晨曦中,散发着洗衣粉的味道;

他打开门,看着冉冉上升的朝阳,说:“是时候了。”

上帝,给他指引吧!让他用粗糙的、被缚的老手,拔掉在背的芒刺,看看怎样重拾信仰,浴火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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