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二卷第二章
我担心这次独自漫游获得的乐趣减弱了我心中对外祖母的记忆,于是想方设法,通过回想外祖母经受的巨大精神痛苦,激发怀念之情。在我的召唤下,这一痛苦试图在我心中安营扎寨,竖起一根根巨大的柱石。无疑,我的心对它来说实在太窄小了,我无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在痛苦全部复现的刹那间,我走了神,即将合拢的拱穹顷刻坍塌,犹如浪峰尚未尽善,大浪便一落千丈。然而,当我昏昏入睡时,只要通过睡梦,我就可得知外祖母去世给我造成的悲痛正在渐渐减弱,因为在梦境,她不象我对她的幻境想象的那样尽受压抑;我看她还是有病,但已在慢慢康复;我觉得她好些了。只要她一暗示她感到难受,我马上用亲吻堵上她的嘴巴,让她相信病已彻底痊愈。我多么想让悲观论者看到死亡确确实实是一种疾病,可以治愈。不过,我再也看不到外祖母象往日那样丰富的自发性。她的言语仅仅是一种衰弱、顺从的答话,几乎是我讲话的简单回声,充其量不过是我的思想的反映。

唤起我似乎对幸福的向往。彼此共享柔情的春梦总在我们脑际浮现,往往由于一种情投意合,自然而然地与对某个我们与之有过欢爱的女性的回忆(条件是这一回忆已变得模糊不清)联系在一起。这一情感令我回想起阿尔贝蒂娜脸蛋的模样,那模样较之有可能激起我肉欲的脸蛋多几分温条,少几分愉悦,两者相去甚远;由于这一情感要求与**的**一样,并不迫切,我情愿等到冬日再去享受,在阿尔贝蒂娜离开巴尔贝克之前,不想再设法与她会面。但是,即使仍处在极度悲伤之际,肉欲也会死灰复燃。在人们让我每日久卧静养的床榻上,我渴望阿尔贝蒂娜前来旧戏重演。君不见在那间孩子夭折的卧室里,夫妻很快又搂抱有一起,给死去的婴儿再添个弟弟?我走到窗台,凝望着这天的大海,试图摆脱这一欲念。与初次来的那一年一样,大海变幻无穷,一天一个景象,少有雷同。再说,这大海与那年看到的相去甚远,或许,时值春华,经常风雨大作;或许,即使我与上次同期到达,但由于气候不同,更为多变,致使这一带海滨失去了懒洋洋、雾濛濛、弱不禁风的海面,炎夏之日,我曾目睹大海在沙滩上沉睡,微微搏动的灰蓝色胸脯一起一伏,几乎难以觉察;或许更因为我的双眼遵照埃尔斯蒂尔的教诲,捕捉住的恰正是往日我故意排斥的成分,久久地凝望着第一年不善欣赏的景观。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漫游的乡野与附近那变幻无常、难以接近、神话般的永恒汪洋形成鲜明对照,这在当初曾令我那样惊诧,如今却已不复存在。有的日子里,大海一反常态,在我眼前似乎变成了广阔的原野。在难得的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炎热的天气仿佛在田野上一样,在海面开辟了一条尘土飞扬的白色通道,一条渔船孤帆远影,宛如乡村钟楼在海路上脱颖而出;一艘拖轮,唯见其烟囱,在远处冒着青烟,犹如一座偏僻的工厂;而在天际,只见一个鼓起的白色四方体,无疑是一艘帆船的远影,但看去似乎结结实实,如同石灰岩,令人想起某座孤零零的建筑的向阳角,那或许是家医院,抑或是座学校。遇到刮风多云的日子,风起云涌,且不说会让人判断完全失误,至少让人第一眼会产生错觉,触发想象力的联想幻景。色彩对比鲜明的空间的交替出现,比如田野里因不同作物远近而呈现的分明色彩,高低下平,泛看黄色,仿佛布满污泥的海面,挡住视野中的某条小船,以及使得船上一队灵巧的水手看似在收获的堤坝与斜坡,所有这一切在暴风雨大作的日子里,令海洋面目全非,变得如同昔日我迫不及待出游的那条可通行马车的泥路一般多变,结实,崎岖,拥挤。有一次,我再也无法抵挡自己的**,起床后没有再躺下,穿好衣服,出发去安加维尔找阿尔贝蒂娜。我打算求她一直陪我到多维尔,然后,我再从那儿去费代纳和拉斯普利埃分别拜访德·康布尔梅夫人和维尔迪兰夫人。在我拜访这段时间,阿尔贝蒂娜在海滩呆着等我,等到夜里,我们俩再一起返回。我乘上了地方经营的小火车,我曾听过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介绍,对该地区小,火车的所有绰号了如指掌:有叫它“弯道车”的,因为车道弯弯曲曲;有叫它“老爷车”的,因为车子慢吞吞不见朝前开;有的称它“横渡大西洋巨轮”,因为它鸣起汽笛来呜呜不停,紧催行人避开,令人胆颤心惊;有的称它“缆索车”或“狭轨车”,实际上根本不是缆索车,只不过车子行驶在高高的悬崖峭壁间,说它是狭轨车也不确切,但车轨倒确实只有六十公分宽;也有的喊它“巴—昂—格”,因为火车自巴尔贝克经昂热维尔至格拉勒瓦斯特;还有的称它为“摩电车”和“诺南电气车”,因为这条铁道属诺曼底南部电气车线的一部分。我在一节车厢坐了下来,整节车厢就我一个人;烈日呆呆,车子里令人窒息;我拉下蓝色窗帘,只透进一线阳光。转瞬间,我又看到了外祖母,她还是那副模样,坐在我们离巴黎去巴尔贝克的那列火车上,当时,她见我喝起啤酒,很是生气,实在看不下去,索性闭上眼睛,假装睡觉。过去,外祖父饮白兰地酒,我外祖母就很痛心,我看了都于心不忍,可此刻,我自己却让她为我痛心,不仅当着她的面,接受他人邀请,喝起她认为对我致命的饮料来,而且还硬要她让我喝个痛快;更有甚者,我还借酒发火,借胸闷发作,非要她为我助兴不可,非让她为我劝酒不可,她那副无奈屈从的形象历历在目,只见她默不作声,悲观绝望,目不忍睹。这一痛苦的回忆犹如魔杖一挥,重又把近来正丧失的灵魂归还给我;当我极度渴望拥抱一位死者,双唇因此而颤抖的时刻,我能怎样对待罗斯蒙德呢?当我外祖母经受的痛苦时刻都可能出现在我的心头,我的心脏因此而如此猛烈跳动的时刻,我能对康布尔梅和维尔迪兰家的人说些什么呢?我不能再呆在这车厢里了。火车有梅恩维尔—拉—坦杜利埃尔刚停下来,我放弃了原计划,立即下了车。近来,梅恩维尔赢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和非同一般的特殊名声,因为一位经营数家娱乐场、人称福利老板的经理在离梅恩维尔不远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情趣低下,但装饰豪华,堪与大旅馆竞争的大楼,对这座大楼,下面还要介绍,实话说吧,它是有人在法兰西海岸修建的、旨在给雅士们提供玩乐的第一家妓院。也确实仅此一家,别无分店。当然,任何一座海港都有妓院,但光顾的只是海员和寻花问柳之徒,看起来煞是有趣,就在古教堂附近,鸨母老脸皮厚,却又令人肃然起敬,可与古教堂长满青苔的门面相比,只见她站在声名狼藉的庭院门前,翘首等待渔船归来。

尽管住家向市长提出抗议,但无济于事,那座令人眼花缭乱的“娱乐”楼高高耸立,不可一世,我避开它,回到悬崖间,沿着崎岖的小道,朝巴尔贝克方向走去。耳边响起山楂花的呼唤,我没有答应。山楂花与苹果花颇为相似,但不象苹果花那样花团锦簇,山楂花嫌苹果花过分沉甸,但也承认这些盛产苹果酒的大户那粉红色的花瓣宛如少女的肌肤般艳丽。山楂花深知自己没有似锦繁花,但也知道,人们却因此而更喜欢它们,那皱皱的一身白色,足以惹人怜爱。

回到旅馆时,门房交给我一封讣告,上面有戈纳维尔侯爵夫妇、昂弗勒维尔子爵夫妇、贝维纳尔伯爵夫妇、格兰古尔侯爵夫妇、阿默农古伯爵、梅恩维尔伯爵夫人、弗朗克多伯爵夫妇、埃格勒维家出生的夏费尼伯爵夫人等人的名字,等我认出了杜·麦斯尼尔·拉吉夏尔家出生的康布尔梅侯爵夫人和康布尔梅侯爵夫妇的姓名,看清了死者为康布尔梅家的一位堂姊妹,名叫埃莱奥诺—欧弗拉齐—昂贝尔蒂娜·德·康布尔梅的克里克多伯爵夫人,我才好不容易明白了为何寄给我这份讣告。在整个这一外省大家族中,列举的名字密密麻麻,那蝇头小字足足占了好几行,没有一个平民百性,但也不见一个显赫的爵位,可是,整个地区大小贵族的姓氏——实为该地区所有引人注目的地名——无不以“维尔”、“古”等声音响亮的字眼结尾,偶尔也有声音较为沉浊的字眼(如“多”字)。他们的城堡铺上石板瓦,教堂涂上粗灰泥,摇摇晃晃的屋顶勉强高出建筑拱顶或主体一截,为的是饰上诺曼底灯笼式天窗或圆锥形墙筋柱顶塔,这一来,他们便自鸣得意,似乎向排列或分散在方圆五十古里地区的所有漂亮村舍吹响了集合号角,把它们组成密集的队形,不留任何空隙,不容外人介入,全部集中在标有黑框的贵族姓氏密密麻麻的长方形讣告盘上。

母亲上楼回到了她的房间,一直思考着德·塞维尼夫人的一句话“我看不透想为我解闷的任何一个人的心思;他们说话遮遮掩掩,为的是不让我想念您,这让我恼火”,之所以思考这句话,是因为法院首席院长劝她该解闷。首席院长对我低语道:“这是帕尔马公主。”等我看清法官指给我瞧的那位女子与公主殿下毫不相干,内心的恐惧便烟消云散了。由于公主曾预订了一个房间,准备从德·卢林堡夫人府上回来后在此过夜,消息传开,弄得许多人把新来乍到的女士都当作帕尔马公主——而我得到消息,刚赶紧上楼躲进顶楼,闭门不出。

我本不想孤单单独自呆在屋里。时间还不到四点。我打发弗朗索瓦丝去找阿尔贝蒂娜。让她上这儿来,与我共同消受黄昏后这段时间。

我以为,倘若说阿尔贝蒂娜已开始引起我永远无法打消的、痛苦的不信任感,尤其是这一怀疑已具有特殊的、特别是戈摩尔人的性质,那我是在撒谎。诚然,打从这天起——并非是第一天——当我等待时,心里总有一点儿焦虑不安。弗朗索瓦丝一走,耽搁的时间那么长,等得我顿时感到绝望。我没有把灯打开。天色已经不早了。风刮得娱乐场的旗帜忽忽飘响。大海在涨潮,沙滩上寂静无声,搁在旅馆前面的一架蛮族小管风琴奏着维也纳圆舞曲,在静谧中更显得有气无力,仿佛一个声音在表现、拓展这一躁动不安的非真实时刻刺激神经的空间。弗朗索瓦丝终于回来了,可就她一人。“我尽快赶回来,可她不愿马上来,因为她觉得头还没梳好。要是她不用上一个钟头涂脂抹粉,那她不用五分钟就来了。这里呀,等会儿可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香料厂喽。她要来的,还在我后面,还在镜子前摆弄呢。我想她准还在照镜子。”又过了很长时间,阿尔贝蒂娜才姗姗到来。不过,她这一次表现得欢快,温柔,驱散了我内心的悲伤。她告诉我(与她前几天说的相反),她整个季节都将呆在这里,问我能否象第一年那样天天见面。我回答她说,眼下,我心情过分悲哀,最好正象在巴黎那样,需要时,我会经常遣人去找她来的。“万一您感到难过,心里想见我,那别犹豫,”她对我说,“派人来找我好了,我一定很快赶来,要是您不怕会在旅馆引起议论,您愿意让我呆多长时间,我都乐意。”弗朗索瓦丝把她领来时,喜形于色,每次她为我效了力,好不容易终于让我开了心,她总是这副高兴劲。可是,她高兴,阿尔贝蒂娜本身却沾不到一点边,一到第二天,弗朗索瓦丝准会对我说如下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先生不该见那位小姐。她那种脾气,我看得透透的,只会使您伤心。”送阿尔贝蒂娜时,我透过灯光明亮的餐厅,看见了帕尔马公主。我只瞅了她一眼,而且尽量注意不被发现。可我承认,在王宫礼节中,我发现了几分崇高,而在盖尔芒特府中,礼节则常令我忍俊不禁。君子们在自己的领地上无处不是主人,这是一条定律,但繁文褥节使这条定律变成毫无价值的僵死习俗,比如这儿有一个习俗,王子驾到时,要求主人在自己的住所应手执礼帽,表示不在自己家中,而是王子宫中的客人。然而,这种观念,帕尔马公主也许没有公开流露,但在她脑中却是根深蒂固,以致她时刻随着场合的变化,自然而然地调整自己的言谈举止,表明了这一观念的存在。她用餐后起身时,把一份丰厚的小费赐给了埃梅,仿佛埃梅在此是专门侍候她的,也似乎她在离开城堡之际,酬谢特遣来为她效劳的领班。她并不只施小费,而且怡然一笑,对他说了一通母亲教给我的那种客套的恭维话。再客气一点,兴许还会说旅馆生意兴隆,诺晨底繁荣昌盛,在世界各国中,她最喜欢的是法兰西。又一块硬币从公主手中悄悄地递给了她差人唤来的饮料总管,她俨如一位刚刚检阅过部队的将军,坚持要对他表示满意。这时,电梯司机正过来回她的话;他照例也得到了一句好话,一个笑脸,一份小费,所有这一切都夹杂着口气谦卑、表示勉励的话,用以向他们表示她只不过是他们中间的一员。面对一个对他们笑容可掬的人,埃梅、饮料总管、电梯司机和其他人都觉得,如果不报之笑脸,把嘴一直咧到耳根,那就未免失礼了,这一来,她身边马上簇拥着一大群侍从,她与他们亲切交谈;因为在豪华的大旅馆,这种姿态不同寻常,打从广场上经过的人们,不知道她的大名,还以为他们见到的只是巴尔贝克的一位常客呢,这人不是出身卑贱,就是出于职业利益考虑(也许是位香槟酒推销员的妻子),才与仆人们不分什么界线,不象是真正风雅的顾客。可是,我却想到了帕尔马的宫殿,想到了给这位公主提出的半宗教、半政治性的种种建议,公主正在与平民百性一起活动,仿佛不得不争取人民的,以便有朝一日登基执政;如果已经执政,那就更需要了。

我又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可在里面,我并不孤独。我听到有人在舒缓柔和地弹奏舒曼的曲子。诚然,人们,甚至我们最心爱的人,偶尔会因为我们的缘故,心间充满悲哀或闷闷不乐。然而,世间却有一件东西拥有凡人永远不具备的加剧痛苦的能力:这就是钢琴。

阿尔贝蒂娜让我记下了她可能外出到女友家小住几天的具体日期,并让我录下了她们的住址,万一我哪天夜晚渴望见到她,她们住的都不甚远,可以去找。这样一来,为了找到她,从一个少女家到另一个少女家,自然而然就围绕着她连成一片鲜花芳草地。我有胆量招认,她女友中有好几位——我当时还不爱她——曾在这个或那个海滩上给了我欢乐的时光。我仿佛记得,这些好心肠的年轻女友为数不是很多。可最近,我又想起了她们,脑中浮现出她们的芳名。我数了数,仅在那季节,就有十二位向我作出了她们脆弱的爱的表示。接着,又回想起一个名字,总共有十三位。这时,我象个孩子,残忍地紧紧抓住这个数字不放。哎,我想起把第一位给忘了,那是阿尔贝蒂娜,她不再排行第一,而成了第十四号了。

还是继续按照叙述的脉络往下讲吧,我记下了阿尔贝蒂娜女友们的姓名与地址,当她不在安加维尔的时候,我可以在她这些女友家找到她,可我本想利用这些日子去维尔迪兰家。再说,对不同的女人,我们的**并不总是同样强烈。在某个夜晚,我们也许怎么也离不开某个女人,可事后一两个月时间里,她却很少能撩得我们心绪不宁。此外,极度的**疲乏过后,通常的交替因素(这里不便深入研究)往往导致这样的情形,有的女人虽然在我们短暂的衰弱时刻纠缠着我们不放,但她不过只值得我们亲亲她额头而已。至于阿尔贝蒂娜,我很少与她见面,即使见面也只是在晚间,间隔时间也相当长,可那些夜晚,则是我没有她便无法生活的时光。若我一时来了**,可她离巴尔贝克太远,弗朗索瓦丝去不了,我便请电梯司机早点把事做完,派他去埃格勒维尔,拉索尼或圣弗里舒。他走进我的房间,可却让房门大敞着,因为尽管他干起“活儿”来一丝不苟,但活计十分繁重,打从清晨五点钟开始,每日不知要清理多少次,累得实在下不了决心费点力气把门关上,要是向他指出门还敞着,他便会返回去,作出最大努力,轻轻地推一推门。他具有自由职业者所不具备的独特地民主自豪感,为数不甚多的律师、医生、作家等自由职业者只以“同行”相称,而他却以充分的理由,与我提及一位有一半工作日充当电梯司机的服务员时,用的是只限于极少数团体之间,如科学院人士之间的相互称谓:“我去看看,让我的同仁来代一下班。”为了能提高他所称的“薪金”,他虽然具备这种自豪感,却不会因此而拉不下面子,谢绝跑差的酬劳,弗朗索瓦丝为酬劳的事对他极为反感:“对,第一次见他,就看得出是个不知忏悔的伪君子,可后来有几天,他客气得简直令人作呕。这种人,全是贪小利的小人。”她以前张口闭口,常骂欧拉莉是此类小人,不知将来会骂出什么灾祸来,反正她已把阿尔贝蒂娜也归入此类,因她常见我向妈妈讨些小玩艺,小饰物,赠给我那位不怎么有钱的女友,对此,弗朗索瓦丝觉得不可饶恕,邦当太太不就有那么一位什么家务事都包下来的女仆嘛。电梯司机很快脱下他说的那身制服,可叫我说,那明明是身号衣,接着戴上草帽,拿起手杖,走路时注意昂首挺胸,因为他母亲经常嘱咐他,千万不要养成“工人”或“服务员”的举止。由于有了书籍,科学属于了每一个做工的,下班之后,工人便不再为工人,同样,多亏狭边草帽与手套,晚间停止运送客人的电梯司机因此而有可能摇身一变,风度翩翩,自以为象一位脱下白大褂的年轻外科大夫或换下军服的中士圣卢,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流人士。再说,他也并非一无雄心,二无才干,开不了电梯,把您丢在两个楼层之间。但是,他的语言实在糟糕。他明明受门房管理,却称之为“我的门房”,就象在巴黎拥有服务员所说的“私人旅馆”的富翁唤看门人一模一样,听那口气,我真以为他雄心勃勃呢。至于电梯司机的常用语言,一个每天至少听见房客喊上五十次“电梯”的人,自己却偏说成“天梯”,实在莫名其妙。这个开电梯的,有的事真让人恼羞成怒:无论我对他说什么,他总是一口一个“当然如此”或“当然罗”,打断我的话,仿佛我所讲的再也明白不过,路人皆知,抑或想显示他水平不凡,似乎是他引起了我在这方面的注意。我谈的事情,他明明毫未觉察,可平均两分钟就从嘴里冒出一个“当然如此”或“当然罗”,而且如此铿锵有力,气得我转而改口,提出完全相悖的论点,向他表明他一窍不通。可是,我的第二个论点与开始说的虽然绝不是一码事,他却仍会接过话茬,来个“当然如此”或“当然罗!”,仿佛这话非说不可。对他使用某些行话,我也难以原谅,正因为是行话,如果用的是本义,那肯定恰到好处,无懈可击,只是一旦涉及转义,便给它们添上一种相当愚蠢的主观意义,比如“踏”这个动词。他踏自行车外出办事,从来不用这一词。可要是徒步赶去办事,没有误点的话,他准会说:“您知道我踏得多快哟”,以表示他行走如何迅速。这位电梯司机应该说个子矮矮的,长得五短身材,相当丑。可每当有人跟他提及某个身体颀长、身姿矫健的小伙子,他总不免要说:“噢,对,我知道,那人的身材跟我正好一般高。”有一天,我正等着他回话,听到有人上了楼梯,脚步声渐渐靠近,我迫不及待打开自己的房门,发现一位服务员长得象恩底弥翁一般英俊,容貌不凡,来为一位我素不相识的夫人服务。等电梯司机来后,我对他说我多么焦急地等他回话,同时告诉他我刚才以为是他上楼呢,原来是诺曼底来的那位旅馆服务员。“噢!对,我知道,”他对我说,“这里就那么一位诺曼底人,小伙子个子跟我一般高。相貌长得也很象我,象得两个人会弄混,他呀,简直象我兄弟。”总之,从第一秒钟起,他就想显得全都已明白,这样一来,只要托他做什么事,他便回答:“对,对,对,对,我完全明白”,说得直截了当,听那口吻,真是机敏灵巧,有时弄得我也对他抱有幻想;可是,渐渐熟悉以后,人们往往就象一块金属,掉入了促使质变的混合物中,眼看着一点点失去优良品质(时而也改变其缺陷)。我把事情向他作了交待之后,发现他让门大敞着不关,遂提醒他注意,当心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他纡尊降贵,满足我的愿望,把大敞的房门稍稍关上一点,然后又转过身来。“这只是为了让您高兴高兴。这楼上,就我们俩,没有别人。”话音刚落,我就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他如此冒昧,而且我看他根本不在乎,门外也一直有人来来往往,我感到气恼。

“噢,是隔壁的女佣人去取衣物什么的。噢,没关系,是饮料总管在重新装配钥匙。没啥,没什么关系,您只管讲好了,是我的同仁要值班了。”尽管他们每人走动各有原因,可我的不安心情丝毫没有减弱,仍然担心有人窃听了我们的谈话,直到我正式下了命令,他才又去关门,可还是没有把门关严,只是又推了推,要他把门关严,那简直是难乎其难,就象是一位一心想要“摩托车”的自行车手,无力再骑自行车了。“这样,我们就绝对放心了。”我们是放心了,可放心得竟然有位美国女人闯进门来,一边抱歉认错了房间,匆匆退去。“您去给我把那位年轻姑娘接来,”我竭尽全力,咣当一声,自己动手把门关严,对他说,“您记牢:她叫阿尔贝蒂娜·西莫内。这信封上也写着。您只要对她说是我叫送来的就行了。”为了给他打气,自己又不至于太掉价,我紧接着添了一句:“她一定会很乐意来的。”“当然如此!”“噢,不,她肯定不会打心眼里情愿来。从贝纳维尔到这里,太不方便了。”“我明白!”

“您让她跟您一起来。”“对,对,对,对,我完全明白,”他回答道,口气还是那斩钉截铁,精明强干,可这早就不能给我什么“好印象”了,因为已给我看透,这差不多是个木头人在说话,直截了当的外表下掩盖了几多糊涂与愚蠢。“您什么时候能回到这里?”“我甭会耽搁多久,”电梯司机答道,他简直把贝里兹规定的关于避免重复否定的规则运用到了极端的地步,一概用“甭”代替现在完全可以脱身走了。刚才,还取消了任何人外出呢,因为中午有个沙龙聚会,二十个人用餐。今天下午,本该轮到我外出的。可现在只能傍晚时出去一会。我骑自行车去。这样,来去就快了。”一个小时后,他回来向我禀报:“先生等了很久吧,可那位小姐没跟我上来,她现在楼下。”“啊!谢谢,门房不会生我的气吧?”

“保尔先生?他连我到哪儿去了就甭知道。掌门的头也都一声没吭。”可有一次,我关照他说:“您无论如何要把她接来。”他微笑着对我答道:“您知道,我没有找着她。她甭在那儿。

我又甭能多耽搁时间;我害怕象我那位同仁一样,被旅馆‘派走了’际上是指“辞去了”(revoye),因为电梯司机说“回去了”(re-trer),实际上是指“进去了”(etrer),说“我可要回班去了”,指的是初次上班,来回互补,若是涉及自己,则是为了粉饰,若是针对别人,恐怕就是含沙射影,别有用心了。“我知道他被‘派走了’(evoye)”,故意取消“r”,实际上是指被“辞去了”微笑并非出于恶意,而是由于不好意思。他以为开个玩笑,就可以减轻过错。出下同样原因,要是他说“您知道,我没有找着她”,他并不是他认为我真的已经知道。事实相反,他料定我还不知道,所以特别害怕。因此,他说“您知道”这话,为的只是避免他开口向我禀报时自己将经受的极度痛苦。对那些被我们抓住了过错,便张嘴傻笑的人,谁也不会大动肝火。他们如此举动,并不是他们在嘲弄什么,而是担心我们不满意。让我们对所有那些傻笑的人大发慈悲,平心静气吧。电梯司机局促不安,好似真的疾病发作,不仅脸憋得通红,象中了风,而且说话也愈发糟糕,猝然变得俗不可耐。他最后终于开口,向我解释阿尔贝蒂娜不在埃格勒维尔,要到九点钟才回来,要是她“有时”(意思是说“万一”)早点回来的话,那可给她捎个口信,她无论如何会在凌晨一点之前赶到我房间。

应当承认,这天晚上,我那一冷酷的疑心尚未彻底形成。噢,不,还是马上挑明了说吧,尽管事情几个星期后才发生,可戈达尔的一句话却引起了我满腹狐疑。那一天,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本想拉我去安加维尔的娱乐场,说来也巧,电气火车恰在安加维尔出了故障,修复需要一段时间,我在那儿耽搁住了,要不,还不会在娱乐场与她们相遇呢(我本欲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她已多次邀请我)。我等着排除故障,不耐烦地来回踱步,突然迎面撞见了来安加维尔巡诊的戈达尔大夫。我一时犹豫,不愿启齿向他问候,因为我给他去过信,他从未回复过。不过,表示友好的方式,每个人不尽相同。戈达尔不受上流社会人士一成不变的处世之道的教育所束缚,心地很善良,但不为世人所知,尽遭非议,直到有一天机会来临,才得以表露。他深表歉意,说我的去信全已收悉,并把我来此地的消息告诉了维尔迪兰夫妇,他们十分渴望与我见面,同时,他也请我去他们家看看。他甚至当晚就想领我去,因他将乘地方经营的小火车到维尔迪兰家用晚餐。由于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且需要相当时间故障才能排除,他也还要等一会才乘车,所以,我拉他进了一个小娱乐场,记得初次抵达此地的那个晚上,这些小娱乐场在我眼里显得多么凄凉,如今里面热闹非凡,因为男伴少,少女们干脆自己结伴而舞,正在纵情欢跳。安德烈滑步来到我的身边,我打算等会随戈达尔去维尔迪兰家,可我正要张口谢绝安德烈的邀请时,心间突然涌起极为强烈的**,想留下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原因是我刚刚听到了她的朗笑声。这声朗笑旋即令人联想到粉红的双唇,芳香的口腔,从那里摩擦发出的笑声,散发出象老鹳草一样浓烈、性感、直露的香气,似乎带着若干十可掂出份量、富于刺激性的神秘粒子。

我素昧平生的少女中有一位弹奏起钢琴,安德烈请阿贝尔蒂娜与她跳舞。置身这个小巧玲珑的娱乐场,想到要留下与这些少女呆在一起,心中乐滋滋的,我让戈达尔注意,看她们跳得多么优美翩跹。可是,他却从医生的特有观点出发,一副缺乏教养的模样,虽然肯定看见我问候了这些年轻姑娘,可根本不在乎我与她们是老相识,对我回答道:“是的,可做父母的让女儿们染上这种习惯,太轻率了。反正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涉足这等场所。她们一个个长得至少都漂亮吧?我看不清她们的容貌。噢,瞧,”他向我指着紧紧搂抱在一起,翩翩跳着华尔兹舞的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继续说道:“我忘了戴眼镜,看不太清楚,可她俩肯定兴致勃勃。人们都不太了解,女人们主要是通过**感受快乐的。瞧,她俩的**整个儿都碰在一起了。”果然,安德烈和阿尔贝蒂娜的**之间一直未停止接触。我不知她们是否听到了什么或揣摩出戈达尔的想法,只见她们彼此稍稍分开一点,但仍继续跳舞。这时,安德烈对阿尔贝蒂娜说了句话,阿尔贝蒂娜报以一笑,与我方才听到的那声朗笑同样强烈而又深沉。然而,这一次的笑声给我带来的纷乱思绪,于我是残酷的;阿尔贝蒂娜仿佛用这笑声向她表示并让她领略到其中某种淫荡而神秘的震颤。它仿佛一次盛况空前的聚会前奏或尾声的和弦,不绝于耳。我与戈达尔走开了,一路与他交谈,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只是偶尔想起刚刚目睹的一幕。这并非因为戈达尔的谈话引人入胜。恰恰相反,此时此刻,他的话变得甚至有点儿刺耳,原来我们刚刚看见了杜布尔邦大夫,可他没有发现我们。杜布尔邦大夫是从巴尔贝克海湾彼岸来此逗留一段时日的,他在那一带,找他看病的人为数众多。然而,尽管戈达尔一贯声称假期不行医,可打心眼里希望在这片海滨招徕一批尊贵的顾客,而杜布尔邦对此是个障碍。当然,巴尔贝克的医生不可能碍戈达尔的事。只不过,这位大夫极为尽心尽责,无所不通,凡求医上门,哪怕为的是皮肤发痒之类的区区小病,他也必定不厌其烦,当即对症下药,嘱托您用药膏、洗剂还是搽剂。拿玛丽·希内斯特的漂亮话来说,他呀,都能使伤口、疮口“陶醉”。不过,他并无显赫名声。他也确实给戈达尔惹过一次小麻烦。自从决计用教授职位换取一个专事医疗的职位之后,戈达尔专攻毒剂科。毒剂,危险的医学发明,倒帮了药剂师的大忙,标签得以翻新,凡药品一概标以无毒,一反类似毒品的功效,甚至还标以解毒字样。时髦的广告而已;标签下方勉勉强强印上一行文字,劝君放心,药品业经仔细消毒,然而字迹模糊难辨,仿佛是原先的使用说明尚未抹净留下的微痕。毒剂还用于给病人吃定心丸,病人得知自己全身瘫痪只不过是中毒反应所致,岂不非常高兴。然而,有一位大公,来巴尔贝克过了几天,一只眼睛肿得不成了样子,他差人请来戈达尔。为了换取几张面值一百法郎的钞票(如数量小,教授就不多费神了),戈达尔把炎症的原因归结于中毒,开了解毒药。眼睛却没有消肿,大公不得已找了巴尔贝克那位普通大夫,大夫没过五分钟,从他眼里取出了一粒尘土。第二天,眼睛就全消肿了。还有一位更为危险的对手,此人专治神经的疾病,名声响噹噹。他脸膛红润,性格开朗,尽管常与神经不正常者打交道,但身心仍不失健康,他总是爽朗大笑,向病人道声“日安”或说声“再见”,以让病人放下心来,需要时也不惜动用那双强健有力的手臂,给病人强行套上紧身病服。然而,一旦在交际场合与他交谈,无论议论政治还是漫谈文学,他总是和蔼可亲,聚精会神地洗耳恭听,那神态仿佛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不匆忙下结论,似乎是在诊病。但是,无论他医术有多高明,充其量不过是位专科医生。因此,戈达尔的气全都冲着杜布尔邦身上去撒。过了片刻,我想急着回去,便离开了维尔迪兰的教授朋友,答应下一次一定去看望他们。

他对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的那番议论给我造成的痛苦是巨大的,但这极度的痛苦,我当时并未立即感受到,就象是毒品,要等到一定时间才会起作用。

电梯司机去找阿尔贝蒂娜的那天晚上,尽管他又是保证又是发誓,她还是没有来。诚然,在爱情方面,一个人的魅力所起的作用往往不及类似“不,今晚我没有空”这样的话。若与朋友打交道,谁也不在意这种话;整个晚会上,一直都高高兴兴的,某个影像早已丢诸脑后。可就在此刻,这张影像浸泡在必不可少的混合液里;一回家,便看到了底片,底片业已冲洗,极为清晰。于是,人们发现,今日的人生再也不同于昨夜,可白白弃绝,因为即使还象往日一样,死亡并不可怕,但离别却想也不敢再想。

再说,凌晨一点(电梯司机规定的时间)已过,从三点钟起,我再也不象往日那样,因感到她露面的可能性减少而痛苦。我确信她再也不会来了,这反倒给我心头带来了彻底的安宁,送来了凉爽;这一夜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夜,以往有过多少夜晚,我不是也没见她面嘛,我借以自我解脱的,正是这一想法。于是,第二天或别的日子再与她相见的念头清晰地显现在这一业被接受的虚无之上,变得温馨甜蜜。在那等待的夜晚,焦急的心情有时实际上是服下的某片药所起的作用造成的,然而,经受痛苦的人却误以为心绪不宁,是因为她迟迟不来所致。在这种情况下,情爱的萌生恰如某些神经疾病,往往由于对某人病痛的错误解释而造成。既然解释出了差距,纠正也无济于事,至少对爱情来说是如此,因为这一情感(不管什么原因)永远都是错误的。

翌日,阿尔贝蒂娜给我来信,说她刚回埃格勒维尔,自然没有及时看到我的便信,并说如我允许,晚上就来看我,可从她来信的字里行间,就象有一次她在电话中对我所说的话背后,我似乎感觉到隐藏着她的种种乐趣,藏匿着她爱之甚于爱我的人儿。我再一次充满痛苦的好奇心,心神不安,急于了解清楚她究竟干了些什么,同时,内心始终怀有的潜在的情爱扰得我心潮难平;我一时险些以为这一爱心将把我和阿尔贝蒂娜联结在一起,然而它只满足于在原地震荡,直到震荡彻底消失,尚未启动。

初次在巴尔贝克逗留期间,我看错了——也许安德烈和我一样——阿尔贝蒂娜的性格。我以为她性格轻浮,可却不知纵然再三恳求,也难以挽留住她,让她放弃某次游园会,某次骑驴漫游或某次野餐。第二次来巴尔贝克后,我怀疑轻浮只是表象而已,游园会也不过是个借口,要不,纯属编造。形形色色的伪装后面,发生了下文将要叙述的事情(我耳闻了在玻璃窗这一边目睹的一切,可玻璃模糊不清,我怎么也弄不明白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尔贝蒂娜口口声声向我保证,说对我充满最为炽热的情爱。此时,她正看着时间,因为她该去拜访一位夫人了,据说这位夫人每天都于五点钟在安弗尔维尔接待来访。我受疑虑的折磨,再说身体也确实感到不舒服,于是要求、恳求阿尔贝蒂娜留在我身边。继续留下,这绝对不行(她甚至还只能呆五分钟),因为这会惹那位夫人生气的,那位太太生来不太好客,容易动气,拿阿尔贝蒂娜的话说,还令人厌倦。“可是,错过一次拜访,完全可以嘛。”“不行,我姨母教我为人首先要讲究礼节。”“可我却常见您失礼。”“这呀,可不是一码事,那位太太会责怪我的,会弄得我和姨母闹别扭。我跟她的关系已经不那么和谐了。她坚持要我去看望那位太太一次。”“可她不是天天都接待客人嘛。”这一次。阿尔贝蒂娜感到自己“前言不搭后语”、马上改变了理由。“她每天接待,这不错。可今天,我约了一些女友上她家去。人多了不会感到怎么厌倦。”“阿尔贝蒂娜,为了避免单独去拜访会感到厌倦,您都忍心看着我生病、痛苦,把我孤零零一人抛下,既然如此,看来您喜欢的不是我,而是那位太太和您的女友?”“拜访厌烦不厌烦,我无所谓。可我是出于对她们的忠诚。我要用我的马车把她们接回来。不然,她们就没有别的交通工具了。”我提醒阿尔贝蒂娜,安弗尔维尔一直到晚上十点都有火车。“这是真的,可是,您知道,主人有可能会留我们吃晚饭。她十分好客。”“那您就谢绝好了。”“我这还会惹我姨母生气的。”“要不,您可以吃晚饭,可也误不了十点钟的火车。”“时间太满打满算了。”“照这么说,我绝对不可能到城里吃晚饭,然后再乘火车回来罗。噢,阿尔贝蒂娜,我们就简简单单,干脆两全其美:我觉得新鲜空气对我身体有益;您嘛又无论如何舍不下那位夫人,那我就陪您到安弗尔维尔。什么也别担心,我不会闯进伊丽莎白塔(那位夫人的别墅),我既不见那位夫人,也不见您的好友。”阿尔贝蒂娜脸色骤变,仿佛被狠狠揍了一下,说话结结巴巴。她说海水浴对她身体不起效果。“我陪您走一趟,让您烦吗?”

“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您完全清楚,跟您外出,是我莫大的快乐。”终于猛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既然我们一起漫步,”她对我说,“为何不去巴尔贝克海湾的对岸走走呢,我们俩一起吃晚饭。那该多美呀!其实,那边海岸景色要优美得多。我对安弗尔维尔及其一切已经开始厌倦,这一个个偏僻的小地方,千篇一律,总是一片墨绿色。”“可要是您不去看望她,您姨母的那位朋友会生气的。”“嗳,她气总会消的。”“不,不该惹人生气。”“可是,她可能都意识不到,她天天接待来客;无论我明天去,后天去,还是一个星期后去,或半个月后去,都不碍事。”“那您的那些女友呢?”“她们甩我甩得够多了。这会轮到我了。”“可您建议我到对岸去,那边九点钟后就没有火车了。”“嗳,多了不起的困难哟!九点钟,正合适不过。再说,什么时候都不该让返回的问题挡住了。到时总会找到马车、自行车什么的,实在没有,还有两只脚呢。”“既然您去,肯定会找到的,阿尔贝蒂娜!安弗尔维尔这一带,小树林疗养地一片紧挨一片,真的。可那……那一带,就不是一回事了。”“即使到那一带去,我也保准能把您平平安安领回来。”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为我而放弃了原先安排妥当的事,只是不愿对我明说而已,这准会造成某个人跟我刚才那般痛苦。眼看她本想做的事情无法如愿以偿,因为我坚持要陪着她,所以,她干脆放弃。她知道事情并非无可挽回。因为正如所有在生活中拥有多种现实的女人,她掌握着永不动摇的基础:疑心与嫉妒。诚然,她并不想方设法激起疑心与嫉妒,事实上,恰恰相反。可恋人往往那么多疑,很快嗅出了谎言。正因为如此,并不比别的女人更正派的阿尔贝蒂娜也凭经验知道(却毫未觉察到这是嫉妒心的功绩)准能再与某晚被她抛下的人重逢。她为了我而甩掉的人会因此而悲痛,也因此而会更加爱她(阿尔贝蒂娜并不知道是为此原因),而且为了避免继续经受痛苦,那人会象我一样,主动与她重修旧好。可是,我既不愿造成他人痛苦,也不愿自寻烦恼,更不愿踏上那条四处探听,不择手段,没完没了地监视他人的可怕道路。“不,阿尔贝蒂娜,我不愿扫您的兴,到安弗尔维尔您那位夫人那儿去吧,或者干脆到那个假借其名的人家里去,我都无所谓。我不与您一起去,其真正的原因,是您打心眼里不乐意我去,是您并非心甘情愿想跟我一起漫游,证据便是您说话自相矛盾,足有五次之多,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可怜的阿尔贝蒂娜担心她自己尚未觉察到的那些自相矛盾的话比较严重。她实在弄不清楚到底撒了什么谎:“我说话自相矛盾,这很可能。海风夺走了我的一切神志,我脑子糊里糊涂的。我总是混淆别人的名字,把这个人说成那个人。”此刻(这向我表明了她现在已无必要说些中听的话,以让我相信她),我听着这番自供词,感觉到某个伤口在作痛,实际上,她自供的那件事情我只不过略有猜测而已。“那好,得了,我走,”她声调凄惨地说,但并没有忘了看看表,以便弄清楚去看望那一位时间是否迟了,因为我现在已经给她提供了不留下与我共同消受夜晚时光的借口。“您太坏了。我改变了整个计划,为的是能和您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明明是您自己不乐意,却谴责我撒谎。我至今还从来没见过您这么心狠。大海会给我收尸的。我从今之后再也不见您了。(尽管我肯定她第二天会再来,而且她也确实来了,可听了这番话,我的心还是怦怦直跳。)我葬身大海,我投海去。”“象萨福一样。”“还侮辱我;您不仅怀疑我说的,而且对我做的也起疑心。”“可是,我的小宝贝,我不是存心的,我向您发誓,您知道萨福确实投过海。”“是存心的,肯定是,您对我一点也不信任。”她见座钟上离整点只差二十分钟了,担心误事,便选择了最为简短的告别方式(第二天来看我时,她对此表示歉意;这天,那人十有**没有空暇),一边高喊着“永别了”,快步跑去,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态。也许她真的感到悲痛呢。她尽管知道此时表演得比我出色,相比较而言,她对自己要比我对她更为严厉,同时也更宽容,但她说不定确实担心她以如此方式离我而去,我从今之后会再也不愿接待她。然而,我相信她依恋的是我,气得另一个人比我还更嫉妒。

几天后在巴尔贝克,我们正在娱乐场的舞厅,布洛克的妹妹和表妹走了进来,她俩都已出落得很漂亮,可由于我那些女友的关系,我跟她俩见面已经从不打招呼,其原因大家都知道,年纪较轻的那位表妹一直与在我初次逗留期间她结识的那位女演员一起生活。安德烈对此含沙射影,低声对我说:“噢!关于这事呀,我与阿尔贝蒂娜看法一致,再也没有比这种事更让我们俩厌恶的了。”至于阿尔贝蒂娜,她当时与我坐在长沙发上,正要开口与我交谈,一见那两位伤风败俗的姑娘,马上扭过身去。可是,我却觉察到,在布洛克小姐与她表妹出现之时,当我的女友还未转身之前,她的双眼里闪过了那种猛烈而又深沉的关注的目光,这目光往往给爱恶作剧的少女脸上平添严肃、甚至凝重的神色,转而显得楚楚忧伤。不过,阿尔贝蒂娜旋即向我投来目光,那目光仍然直勾勾的,一片迷惘。布洛克小姐与她表妹咯咯大笑,继又不甚适宜地怪喊怪叫了一阵之后,终于离去了,我问阿尔贝蒂娜那位金发少女(女演员的朋友)是否前一天在花车赛中获奖的那一位。“啊!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回答道,“有一位头发是金色的?我告诉您吧,我对她们不太感兴趣,我从来就没看她俩一眼。真有一位头发是金色的?”她以探询而又超脱的神态问她的三位女友?阿尔贝蒂娜每天在海堤不管与何人相遇,总要细细打量一番,现在却如此无知,实在太过分,不可能不是装的。“她们好象也不多瞧我们。”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说这话,也许是出于假设,不过当时并非有意识这样设想,如果阿尔贝蒂娜喜爱女人,那我的目的在于消除她的一切遗憾,向她指明她丝毫没有引起那两个女人的注意,因此按一般情理来说,即使是邪恶至极的女人,也不该打素不相识的年轻姑娘的主意。“她们也没瞧我们?”她漫不经心地反问道,“可她们是一个劲地瞧。”“您不可能知道,”我对她说,“您背着她们呢。”“嗳,还有这呢?”她回答我说,向我指了指嵌在我们对面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在这之前,我确实没有发现,通过这面镜子,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女友与我说话时,为何总是不停地凝起她那两只惶惑不安的漂亮眼睛。

自从戈达尔与我踏进安加维尔小娱乐场的那天起,尽管我并不赞同他发表的高见,可在我眼里,阿尔贝蒂娜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阿尔贝蒂娜了;我一看到她,心里就动火。我自己也完全变了样,就象她在我看来也已经变得判若两人。我不再真心实意愿她好;我当着她的面奚落她,出言不逊伤害她,即使她不在场,只要可能传到她的耳朵,我也不放过。不过,也有休战的时候。有一天,我获悉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双双接受了埃尔斯蒂尔家的邀请。我出其不意,赶到埃尔斯蒂尔府上,可万万没有想到,她们是为了在返回的路上,可以象放学归来的学生那样,肆无忌惮地以作践行为不端的少女取乐,从中获得少女们那令我痛心、不可明言的乐趣,才事先没有跟我透风,深怕我碍了她们的事,剥夺了阿尔贝蒂娜指望得到的欢乐。在埃尔斯蒂尔家,我只找到了安德烈。原来阿尔贝蒂娜选定的是另一个日子,那一天,她姨母有可能也要去埃尔斯蒂尔府上。于是,我在琢磨,戈达尔十有**错了,只有安德烈一人在场,女友并不在身边,这促使我产生了良好的印象,并不断加深,心中对阿尔贝蒂娜抱有较为温馨的情思。然而,好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象身体娇弱的人,体质很虚。健康的日子长久不了,一有个头疼脑热,便又马上病倒。阿尔贝蒂娜总唆使安德烈去参加一些社交场中的游戏,虽然并不特别过分,但也许并非完全无伤大雅;我对此总是犯疑,心里感到痛苦,最后总算消除了疑心。可刚刚平静下来,疑心病遂又以另一种形式复发了。我刚发现安德烈以其独特的翩翩风姿,温情脉脉地把脑袋倚在阿尔贝蒂娜肩头,半闭着双眼,吻着她的颈脖;疑心病的复发,有时还因为她俩暗送秋波;或因为有人亲眼看见她俩双双去海上游泳,无意中说了句什么,这些说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象平常在周围空气中飘忽的无数细菌,人们每天大都在吸收,可无害于健康,性情也不会因此而变坏,然而对天生易受感染的人来说,就是致病的因素,导致痛苦的渊薮。有时,哪怕我没有见到阿尔贝蒂娜,也无人跟我提及她,我记忆中也常常浮现出阿尔贝蒂娜倚靠在希塞尔身旁的姿态,那时,我觉得这姿态天真无邪;可现在,它足以扰乱我内心得以恢复的平静,我甚至再也没有必要到户外去呼吸有害的病菌,就可以象戈达尔所说,自我中毒。于是,我想起了我所听到的有关斯万对奥黛特的爱,以及他一生中如何一直被玩弄的种种情况。说实在的,如果说我心甘情愿回想这些事,那是因为回忆,因为单凭他人的介绍,我对斯万夫人的牌性形成的固执看法,造成了种种假设,使我渐渐地组合起阿尔贝蒂娜的整个性格,对我无法全部驾驭的那人的一生的各个阶段作出痛苦的解释。别人的种种传闻起了推波作澜的作用,致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想象力总被假设占了上风,猜度阿尔贝蒂娜并不是个好姑娘,可能跟从前的娼妓没有区别,不讲道德,惯于欺骗,同时,我也常常设想万一我真的钟情于她,等待着我的命运将是何等痛苦。

一天,我们在大旅馆前面的海堤上聚会,我冲着阿尔贝蒂娜说了一通话,特别严厉,也特别伤人,罗斯蒙德听罢,马上说道:“啊!您对她都变了,以前,一切全都是为了她,她牵着您走,可现在,她扔给狗吃都不配了。”当时,为了更加突出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态度,我对安德烈百般讨好,千般殷勤,即使她也染有同一恶癖,那在我看来也比较容易宽恕一些,因为当我们发现两匹骏马拉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四轮马车,疾步出现在与我们所在的海堤拐弯处成直角的马路上时,安德烈的神情显得痛苦而又忧郁。此刻,法院首席院长正朝我们走来,可一认出马车,旋即跳闪开去,以免我们这圈子人看见他;接着,当他觉得侯爵夫人的目光差不多要与他相遇的瞬间,摘下了帽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可是,马车并不象开始那架势,继续朝“海街”行驶,而是消失在旅馆的大门后。足足过了十分钟,电梯司机气喘吁吁,赶来向我禀报:是卡芒贝尔侯爵夫人来这里看望先生。我上楼到您房间,又到阅览室找,没有找着先生。幸亏我多了个心眼,朝海滩上瞧了瞧。”他话音刚落,侯爵夫人便朝我款款而来,身后跟着她儿媳妇和一位十分拘泥虚礼的先生,她十有**是在附近观看了一场日戏或参加了某个茶会后顺便来看看,只见她弓着腰,虽是衰老的重负所致,更是身上压着数不胜数的奢华饰物的缘故,她自以为这样浑身琳琅满目,可倍显可爱,更符合自己身分,既然来看望人家,就要尽可能显得“穿戴”不凡。总之,康布尔梅家里的人往往这样“突如其来”,出现在旅馆,从前,我外祖母对此害怕极了,总执意不要让勒格朗丹知道我们可能要去巴尔贝克。妈妈每每嘲笑这种不必要的担心,认为不可能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偏偏出了麻烦,不过是通过其他途径,勒格朗丹与此毫无瓜葛。

“要是我不打扰您的话,我能留下吗?”阿尔贝蒂娜问我道(由于我刚才冲她说了一通刻薄的话,她眼里还噙着几滴泪水,我却视而不见,但并非幸灾乐祸),“我有点事要跟您谈谈。”一只顶端别着蓝宝石饰针的羽毛帽随意顶在德·康布尔梅夫人的那头假发上,宛如一种象征,炫耀必不可少,但却显得自命不凡,至于放置什么地方,并不重要,总而言之,其风雅之举,纯系习俗要求,不过那顶帽子顶在那儿一动不动,也实在多此一举。尽管天气闷热,这位和蔼可亲的太太仍身披一件黑如煤玉的短斗篷,外加一条白鼬皮长披肩,这副装束似乎并不是与天气冷热相适应,而是为了合乎礼仪特征。德·康布尔梅夫人胸前还佩戴着一枚男爵夫人纹章,连着一根饰链。垂挂着,看似胸前挂着十字架。那位先生是巴黎的一位名律师,出身于名门望族,来康布尔梅府上小住三日。他是这类人,职业上是行家里手,以致对自己的职业都有些瞧不起,比如他们会说:“我知道我辩护得很好,可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辩护再也无味”;或者会说:“干这事,我已经毫无兴趣;我知道自己干得很好。”他们天生聪慧,富有艺术鉴赏力,正当年富力强,功成名就,腰缠万贯,看到自己浑身闪烁着“聪明”的天性和“艺术家”的气质,且得到同行的承认,这种天性与气质同时也赋予了他们一定的情趣和鉴赏力。他们酷爱绘画作品,但爱的并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的杰作,而是众人瞩目的艺术家的作品,他们不惜花费从业所得的巨额收入,重金购买后者的画作。勒西达内就是康布尔梅的这位好友中意的艺术家,再说,此人也很让人愉悦。他谈起书来滔滔不绝,可谈的并非名副其实的大师名作,而是自封大师者的著作。这位爱书者唯有一个让人讨厌的缺陷,那就是常常运用某些现成的套话,如“就大多数而言”等等,这就给他意欲表达的事物造成大而不全的印象。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她是趁朋友们在巴尔贝克附近举办日场音乐会的机会来看望我的,以兑现给罗贝尔·德·圣卢许过的诺言。“您知道,他肯定很快就要来此地逗留数日。他舅舅夏吕斯现正在堂妹卢森堡公爵夫人府上度假,德·圣卢先生准会乘机去向姨母问个好,同时去看看他从前所在的部队,在团队时,他很受人喜爱,备受敬重。我们常常接待军官,他们跟我们谈起他时,总是赞不绝口。要是你们俩能来费代纳为我们助兴,那该多好呀。”我向她介绍了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德·康布尔梅夫人把我们的姓名一一告诉了她儿媳妇。小媳妇对费代纳周围那些不得不常打交道的小贵族们向来冷若冰霜,唯恐与他们在一起丢脸,但对我却一反常态,笑盈盈地朝我伸过手来,仿佛面对罗贝尔·德·圣卢的朋友,她就心里踏实,高兴;似乎精于社交之道,但藏而不露的德·圣卢早已向她透露过,我与盖尔芒特家族的人过从甚密。就这样,德·康布尔梅夫人与她婆婆相反,为人有两套天地之别的礼仪。若通过她兄弟勒格朗丹与她结识,那对我持有前一种态度已经绰绰有余了,冷冰冰的,叫人无法忍受;可对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朋好友,她唯恐微笑得还不够。旅馆里用于接待来访的场所,最合适的莫过于阅览室,这场所往日是那么可怕,如今,我每日出入有十次之多,来去自由,如主人一般,就象那些病情还不甚严重的疯人,在疯人院关得日子长了,久而久之,医生就把大门的钥匙交给了他们掌管。为此,我向德·康布尔梅夫人表示愿意领她到阅览室坐坐。由于这地方再也不会引起我的胆怯,所以对我来说,其魅力也已荡然无存,物换星移,如同人面多变。我向她提出这一建议时,可谓心安理得。可是,她一口谢绝了,宁愿呆在外面,于是,我们全都露天坐在旅馆的平台上。我在平台上发现了一本德·塞维尼夫人的书,小心收了起来,这书,准是妈妈听说有人前来拜访我,便匆匆躲避,没有来得及拿走的。妈妈与我外祖母一样,对外人如此蜂拥而至感到惧怕,担心身陷重围,再也无法脱身,往往仓皇溜之大吉,逗得我父亲和我对她大加嘲笑。德·康布尔梅夫人手执阳伞把,伞把上挂着好几个绣花小包,一个是杂物袋,另一只是饰金钱包,垂挂着缕缕石榴红线,还有一块手绢。我觉得她还是把这些玩艺儿搁在椅子上更妥;可我又感到,若请她放弃进行乡村巡视和神圣的社交活动时随身携带的这些饰物,恐怕有失礼仪,也白费气力。我们凝望着平静的大海,海面上海鸥飞翔,密密麻麻的,宛如白色的花冠。由于社交闲谈和取悦于人的愿望把我们降低到普普通通的“中音区”水平,我们往往不是凭借我们自己意识不到的优秀品质让人喜欢,而是自以为应当受到身边人的赏识,以此讨人喜欢,就这样,我自然而然地与勒格朗丹家出生的德·康布尔梅夫人交谈起来,说话的方式可能与她兄弟如出一辙。我谈到海鸥时说:“它们一动不动,洁白洁白的,宛若睡莲。”确实,海鸥仿佛为涟涟海波提供了一个毫无生气的目标,任其摆布,以至于海波倒在连续不断的起伏中,与海鸥形成鲜明对照,似乎在某个意厚的推动下,获得了勃勃生机。享有亡夫遗产的侯爵夫人不知疲倦地赞美我们在巴尔贝克所享受的美丽的大海景观,对我羡慕不已,说她在拉斯普利埃(可她这一年并未在那儿居住),唯极目远眺,方才看得见海浪。她有两个与众不同的习惯,这既与她酷爱艺术(尤其对音乐)有关,也与她缺牙少齿有关。每当她谈起美学,她的唾液腺就象某些发情期的动物,遂进入分泌量盛期,恰如没牙老太,长着微微细须的唇角边落下滴滴口水,实在不是地方。她很快长嘘一声,重又吞下唾液,象是在继续呼吸。如果谈及的是异常美妙的音乐,她会狂喜得举起双臂,大声评判几句,抑扬顿挫,铿锵有力,需要时不惜借助于嗡嗡鼻音。然而,我做梦也未曾想到,平淡无奇的巴尔贝克海滩果真能提供一方“海景”,德·康布尔梅夫人普普通通几句话,竟改变了我对这方面的看法。我反过来对她说,我常听人赞叹拉斯普利埃那碧海尽收眼底的盖世无双的景观,拉斯普利埃城堡坐落在山顶,一个设有两座壁炉的宽敞的大沙龙里,透过整个一排玻璃窗,可见花园尽端绿枝掩映中的大海,极目远眺,连巴尔贝克海滩也尽收眼帘,而另一排窗玻璃则与山谷遥遥相望。“您过奖了,说得好极了:绿枝掩映中的大海。真迷人啊,看去……象一把扇子。”从她那目的在于吞下唾液、吸干唇须的深呼吸中,我感觉到她的恭维是由衷之言。可勒格朗丹家出生的侯爵夫人始终冷冷的,并不是对我所言表示蔑视,而是对她婆婆的话嗤之以鼻。再说,她不仅对她婆婆的精明予以鄙视,而且对她的殷勤表示遗憾,总是担心别人对康布尔梅家的人没有足够的认识。“地名多漂亮啊,”我说,“多希望了解所有这些地名的来龙去脉。”“关于拉斯普利埃,我可以跟您说说,”老太温和地回答我道,“那是祖上的一座住宅,是我祖母阿拉施贝家的,她的家族并不显赫,但却是外省一个历史悠久、体面的家族。”“怎么,并不显赫?”她的儿媳妇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贝叶大教堂有一大块玻璃整个都绘着这个家族的族徽,阿弗朗什的中心教堂也陈列着他们的纪念物。要是您对这些古名感兴趣,”她接着说,“可惜您迟来了一年。尽管要改划一个教区困难重重,可我们还是争取在克利克多本堂区任命了一位教长,在那位教长的所在地区,我本人置有地产,那是在贡布雷,离此地很远,教长在克利克多呆得神经都慢慢变得衰弱了。可惜,他年事已高,大海的空气起不到作用;他的神经衰弱症愈来愈严重,最后还是回到了贡布雷。不过,他当我们邻居的那段时间,他常去查阅古老契据、证书,无所不阅,自得其乐,后来就这一带地名的来龙去脉修了一本奇特的小册子。再说,这事让他着了迷,据说他最后几年专心致志,潜心撰写一部有关贡布雷及毗邻地区的巨著。有关费代纳地区的那本小册子,我回去就给您寄来。那可真是含辛茹苦、潜心钻研的成果。那上面,您可读到有关我们拉斯普利埃古宅的一些很有趣味的事情,我婆婆讲得太谦虚了。”“可不管怎么说,今年呀,”享有亡夫遗产的德·康布尔梅夫人回答道,“拉斯普利埃可不再是我们家的了,不属于我所有了。感觉得出来,您富有绘画天赋,您该画画,我是多么希望让您一睹费代纳的景色,它比拉斯普利埃美多了。”原因很清楚,自从康布尔梅家把拉斯普利埃租给维尔迪兰家之后,拉斯普利埃城堡居高临下的地势便骤然失去了在他们心目中多少年来所占有的位置,不再拥有当地独无仅有的优势——大海、山谷同时尽收眼帘,突然间——出租后——反倒给他们造成了麻烦,要进出拉斯普利埃,总得上山下山,极为不便。简言之,似乎德·康布尔梅夫人出租拉斯普利埃不是为了增加收益,只是想让她的马儿歇歇脚。她忘了从前曾在费代纳住过两个月,常常感叹长久以来非得爬到山顶才能望见大海,而且看去象是活动画景似的,如今终于到了费代纳,大海近在眼边,可以尽情观赏,心里好不高兴。“我到这把年纪才发现了大海,”她常说,“心里多欢畅哟!这对我身体大有益处!为了迫使自己住在费代纳不走,我都愿意白白出租拉斯普利埃。”——

原文为amembert,为一奶酪名,电梯司机发音极糟,与ambremer(康布尔梅)相混淆。

“还是谈些有趣点的事吧,”勒格朗丹的妹妹接过话茬道,她开始来时叫老侯爵夫人“我婆婆”,可时间一长,对她的态度变得放肆起来。“您刚才提到睡莲:我想您肯定知道克洛德·莫奈画的睡莲。真是个天才!我对此格外感兴趣,因为在贡布雷附近,就是我刚才对您说过我置有地产的那个地方……”可她欲言又止,还是不多讲贡布雷为好。“啊!肯定是当代最伟大的画师埃尔斯蒂尔跟我们说过的那套画,”一直闭口未言的阿尔贝蒂娜惊叹道。德·康布尔梅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吞下了一口唾液,大声道:“啊!看得出,小姐酷爱艺术。”律师一副行家的神气,笑容可掬地说道:“小姐,与埃尔斯蒂尔相比较而言,请您允许我更偏爱勒西达内。”说罢,他似乎从前曾欣赏或见人赏识过埃尔斯蒂尔某些“大胆的尝试”,接着说道:“埃尔斯蒂尔富有天赋,他甚至可以说是先锋派的,可我委实不知他为何半途而废了,他呀,把一生都给糟蹋了。”关于埃尔斯蒂尔,德·康布尔梅夫人觉得律师言之有理,但她把莫奈与勒西达内相提并论,让她这位客人心里好不难过。说她愚蠢吧,实在不能;可她精明过分,我感到这对我来说根本用不着。此时,太阳西沉,海鸥浑身披着黄色,恰如莫奈同一套画中另一幅油画的睡莲。我说我对这幅画很熟悉(我继续模仿那位兄弟的语言,迄此我还不敢说出他的大名),并添了一句,说真不巧,她怎么前一天就没想到来这儿,不然在同一时辰,她准有幸欣赏到普桑笔下的光彩。倘若她面前站着的是个盖尔芒特家族根本不熟悉的诺曼底乡绅,且这位乡绅又明言相告,说她该在前一天来此,那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准会勃然大怒。可是,即使我再放肆,她也是甘甜如蜜,易溶可口;在这美妙的黄昏暖烘烘的氛围之中,我可以随心所欲,在德·康布尔梅夫人如此难得奉献的这块**大蛋糕中采集蜜糖,她这块糕点正好代替了我未曾想到送上招待来客的精制小蛋糕。然而,普桑这一名字虽然没有伤了这位上流女士的彬彬礼仪,可却激起了这位酷爱绘画艺术的夫人的抗议。一听到这一名字,她几乎一无间歇,用舌头顶着嘴唇连咂了六次,那咂嘴声本是专用于警告孩子的,一方面向孩子示意他正在做蠢事,另一方面表示她在指责孩子的所作所为,严禁再犯。“天哪,在莫奈这样堪称天才的绘画大师之列,可别提象普桑那类毫无才华的老古董。我对您毫不掩饰,我认为他是个俗不可耐的讨厌家伙。不管您怎么说,我反正不能把那玩艺儿叫作画。莫奈,德加,马奈,对,这些才是画家呢!真怪极了,”她继续说道,探询而又欣喜的目光直定定地盯着空中某一点,似乎在那儿瞥见了自己的思想。“真怪极了,过去,我更喜欢马奈。可现在,我虽然还欣赏马奈,这自然不错,可我觉得也许还更喜爱莫奈一些。啊!那大教堂啊!”她既毫无顾忌,又殷勤讨好地向我介绍了她情趣发展的过程。可以感觉得到,她审美情趣发展的几个过程的重要性,在她自己看来,并不亚于莫奈本人不同绘画风格的演变。不过,我并不因为她向我披露了她的赞赏对象而有什么可夸耀的,因为即使在一个头脑迟钝透顶的外省女人面前,她呆不了五分钟,就会按捺不住内心的**,向对方和盘托出。阿弗朗什有位贵夫人,连莫扎特和瓦特纳都辨不清,当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面说:“我们在巴黎逗留期间,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新鲜事,我们只到喜歌剧院去了一趟,演的是《普莱雅斯与梅莉桑德》,糟糕极了。”德·康布尔梅夫人一听,心里直冒火,憋不住大声嚷道:“恰恰相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紧接着便“争论”开来。这也许是一种贡布雷的习惯,是从我外祖母姊妹们身上学来的,她们美其名曰,把这种举动叫作“为美好的事业而战斗”,她们还特别喜欢参加聚餐,因为她们知道在聚餐时,每个星期都少不了要为捍卫自己的上帝与毫无文艺修养的庸俗小人作斗争。德·康布尔梅夫人正是这样,好“激动”,常为艺术问题“争个面红耳赤”,就象别的人为政治问题争论不休。她要是为德彪西辩护起来,那劲头简直就象在为一位行为遭人指责的女朋友辩白。但是,她完全应该明白,话一出口:“噢,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那在她为之恢复了名誉的女友家里,便无法再信口开河,大谈特谈艺术文化的整个发展过程,不然,她们俩根本用不着争论,便可对此达成一致意见。“必须让我去问问勒西达内,他对普桑持何种看法。”律师对我说,“那人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可我准能巧妙地套出他的心里话。”

“此外,”德·康布尔梅夫人继续说,“我讨厌落日,那是浪漫玩艺儿,戏剧色彩太浓。正因为如此,我才厌恶我婆婆的住宅,讨厌那些南方的草木。您到时候瞧吧,那简直象是个蒙特卡洛的花园。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喜欢您这边。这边比较幽暗,也比较真实;那边有一条小径,路上望不到大海。碰到下雨天,遍地泥泞,糟糕透了。就象在威尼斯,我不喜欢大运河;我觉得天下再也没有比小河流水更让人心醉的了。再说,这是个环境问题。”

“可是,”我感到恢复普桑在德·康布尔梅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唯一的办法就是告诉她普桑又风行起来了,于是对她说:“德加先生断言世上再也没有见过比普桑·德·尚迪伊的画更美的了。”“是吗?我对德·尚迪伊的画不是内行,”德·康布尔梅夫人回答我说,她并不想持与德加相反的观点。“可我可以说他在卢浮宫展出的那些画,全是失败之作。”“对那些画,德加也极为赞赏。”“得让我再看看那些画。时间久了,脑子里印象不深了。”她沉默片刻后,回答我说,仿佛她不久肯定就要赞赏普桑,而此观点的改变不该取决于我刚刚告诉她的这一消息,而应该立足于她打算对卢浮宫收藏的普桑的画进行一番严格的、此次属于结论性的补充鉴别,以便最后有资格修正自己的看法。

虽然她尚未对普桑表示赞赏,但话题已被延至下次再讨论,可见这已是退缩的开端,我没有得寸进尺,为避免无休止地折磨她,我对她婆婆说人们总向我赞叹费代纳的花卉如何如何美。她口吻谦逊,谈起了她房后本堂神甫的那个小巧玲珑的花园,清晨,她身著晨衣,推门步入花园,给孔雀喂食,寻觅生下的蛋儿,采摘百日草花或玫瑰花,用来给奶油蛋或油炸菜肴的四周点缀成一道花栅,放置在狭长的桌布上,令人想起花园里的通幽曲径。“确实,我们有的是玫瑰花,”她对我说,“我们家的玫瑰花圃靠住宅都有点儿太近了,有些天不那么叫人头晕。”我朝她媳妇转过身子,为满足她现代派的情趣,对她说道:“真是一部名副其实的《普莱雅斯》,那玫瑰花香飘至楼座。乐曲中弥漫的芳香是那么浓烈,我本来就对花粉和玫瑰过敏,每当我听到这场戏,就呛得我直打喷嚏。”

“《普莱雅斯》,多么伟大的杰作!”德·康布尔梅夫人高声赞叹,“我对它如痴如醉。”说罢,她向我靠近,手舞足蹈,俨然一位野女人想对我大献媚态,舞弄着十指,想捕捉住臆想中的音符,并哼起什么玩艺儿来,我猜想恐怕就是她想象的普莱雅斯告别的那段唱吧,她一直往下唱,感情始终那么热烈奔放,仿佛此时此刻,德·康布尔梅夫人勾起了我对这场戏的回忆,这举足轻重,或许更是为了向我显示她对此记忆犹新。“我觉得这都剧比《巴西法尔》还更美,”她又添了一句,“因为《巴西法尔》中,极为精彩的美妙乐章交织着某种朦朦胧胧的旋律性短句,正因为是旋律性的,所以过时了。”我转而对老太太说:“我知道您是位伟大的音乐家,夫人,我多么希望听听您的高见。”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看着大海,故意避开对话。她认为婆婆喜爱的并非音乐,婆婆那受到普遍赞誉、事实上也出类拔萃的音乐才华,依她看只不过是所谓的才华而已,是毫无实际意义的卖弄技巧。确实,肖邦的弟子就她一人还活在人世了,她有充足的理由断言,通过她,大师的演奏技巧及“情感”只传达给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可是,对勒格朗丹的妹妹来说,演奏酷似肖邦,这远不成其为一种证据,因为她本人最蔑视的莫过于这位波兰音乐家了。“噢!它们飞起来了。”阿尔贝蒂娜向我指着海鸥,大声嚷叫,海鸥一时摆脱了它们花的隐蔽身份。一齐冲太阳飞去。“它们的巨翼阻碍了它们飞行。”德·康布尔梅夫人说道,显然把海鸥与信天翁混为一谈了。“我十分喜爱它们,我在阿姆斯特丹常见到海鸥。”阿尔贝蒂娜说,“它们对大海的气味感觉灵敏,甚至透过街上的路石都闻得出来。”“啊!您去过荷兰,您熟悉弗美尔家族吗?”德·康布尔梅夫人冲动地问道,那腔调仿佛在问:“你熟悉盖尔芒特家族吗?”因为附庸风雅,往往是换了对象而不换腔调。阿尔贝蒂娜说不认识:她准以为那些人还健在。可表面没有流露出来。“我要是为您弹奏音乐,将非常高兴。”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可您知道,我弹奏的尽是你们这一代再也不感兴趣的东西。我上学时肖邦可受崇拜了。”说这句话时,她放低了声音,因为她害怕媳妇,知道儿媳认为肖邦算不上什么音乐,所以其作品演奏得好坏都毫无意义。儿媳承认婆婆不乏演奏技巧,经过音群弹奏得均匀而清晰。“可永远别想从我嘴里说出她是一个音乐家。”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一锤定音道。原因是她自以为“先进”,而且(唯在艺术方面)“从不过左”,她不仅设想音乐在发展,而且觉得它只是顺着一条线发展,德彪西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个“超瓦格纳”,比瓦格纳更先进一些。她并意识不到,如果说德彪西并不象她几年后可能会认为的那样,独立于瓦格纳,因为不管怎样,人们总要利用已到手的武器,以最终摆脱暂时失败的境地,那么,当人们对那些无所不包、淋漓尽致的作品开始腻烦之后,他便会想方设法,以满足相反的需要。当然,有的理论暂时为这种反应提供依据,就象某些政治理论,以法律为依托,反对宗教团体,反对东方的战争(反自然教育、黄祸等等)。人们常说,简练的艺术适应于高速发展的时代,就好比人们常说,未来的战争不可能持续半个月,或者随着铁道的发展,靠公共马车沟通联系的穷乡僻壤将受冷落,需要汽车致力于这些地区的振兴云云。人们常常提醒,不要搞疲了听众的注意力,仿佛我们没有广泛的兴趣,全仰仗艺术家来启发最高度的注意力。殊不知有些人读一篇平庸的文章,不到十行就累得打呵欠,但每年却要去拜罗伊特,听四联剧。再说,迟早有一天会宣告,德彪西的地位与马斯内一样岌岌可危,《梅莉桑特》引起的震动也将烟消云散,沦落到《曼侬》同样的地步。因为各种学派就象细菌与血球,自相残杀,以斗争来保证自己生命的持续。不过,这一天尚未到来——

马斯内(842—92),法国著名歌剧作曲家,《曼侬》为其代表作。

犹如在证券交易所,上涨趋势一发生,所有持票人都想趁机捞一把,同样,部分受人蔑视的作者利用逆反心理,因祸得福,或许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该受到歧视,抑或很简单,是他们存心招惹鄙视——宣扬这些人,可以说是一种新鲜事儿。人们甚至不惜在某段孤立的历史中,寻觅若干不循规蹈矩、富有才华的艺术家,现时的发展趋势对其声誉似乎不会有多少影响,但总有那么一位大师顺带提起他们的名字,表示赞许。遇到此类情形,十有**是因为这位大师,不管他是何人,也不管他的学派如何唯我独尊,总是以自己独特的情感作出判断,唯才是爱,给予富有才智的人才以正确的评价,即使才气不足,只要他过去曾尝过甜头,与他青少年时代一段爱好有关,他也照样给予好评。此外,便是因为某些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艺术家,在一首普通的乐曲中,道破了与大师不谋而合的某种极相似的东西,大师渐渐领悟到了。于是乎,大师便将古人视作先驱,来一个彻底的改头换面,喜欢在自己的作品中作出与前人一时一地亲如手足的努力。正因为如此,普桑的作品竟有透纳的手笔,孟德斯鸠的著作会有福楼拜的词句。偶尔,大师偏爱的议论是一种将错就错,人们弄不清此错源于何处,但却传播到学派中来了。被列举的名字因此挂上了这一学派的招牌,适时处于其保护伞之下,因为在选择大师方面,即使有某种自由的、真正的鉴赏力而言,但学派本身只接受理论的指导。正是这样,思维惯于按偏离方向发展,忽而转向一个方向,忽而又转向相反的方向,将上天的光芒洒向某一数量的作品,也许出于正确评价的需要,也可能为了标新立异,或许其审美情趣起了作用,也可能因为一时心血来潮,德彪西在这些作品中掺入了肖邦的成份。这些作品一旦受到绝对令人信赖的鉴赏家的推崇,赢得了《普莱雅斯》带来的普遍赞誉,便重放异彩,那些尚未重听的人们,一个个多么渴望能喜欢上这些作品,以至于身不由己地再次去听,尽管给人以心甘情愿的假象。但是,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一年中有一部分时间待在外省。即使在巴黎,因身体有病,也往往闭门不出,确实,由此而造成了某些麻烦,明显表现在德·康布尔梅夫人选择用语上,她自认为自己说得很时髦,可实际上她所选择的用语更适合于书面运用,两者的细微差异,她体味不出,因为这些用语往往是她阅读偶得,而不是从交谈中学到的。不过,交谈对准确了解人们的主张和时兴的用语而言,其必要性并不相同。然而,《夜曲》异彩焕发。对此,评论界尚未公开宣告。其消息仅通过“年轻人”的闲谈传播开来。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对此一无所知。我以向她传播消息为乐事,但却对着她婆婆说话,就象玩台球,要想击中球,得借助台边的弹力。为此,我告诉她婆婆,肖邦不仅远远没有过时,反而是德彪西宠爱的音乐家。“嗨,真有趣。”媳妇妙不可言地微微一笑,对我说道,仿佛这不过是《普莱雅斯》的作者推出的反常现象。不过,现在完全可以断定,从此之后,她对肖邦的作品将洗耳恭听,甚至满怀愉悦。因此,我刚才这番话为老太太吹响了解放的号角,在她的脸庞上重新反映出对我表示感激的表情,尤其是欣喜的神情。她的双眼闪闪发亮,犹如名为《拉迪德》或《三十五载囚徒生活》一剧中的拉迪德;她敞开胸脯,深深地呼吸大海的空气,好似在《菲德利奥》一剧中,当囚徒们终于呼吸到“富有生机的空气”的时刻,那胸脯扩张的形象,贝多芬表现得惟妙惟肖。我以为她就要把长有细须的嘴唇贴到我的脸颊上。“怎么,您喜欢肖邦?嗬,他喜欢肖邦,他喜欢肖邦。”她高声嚷叫起来,激动得鼻子齉齉作响,那语气就象在询问:“怎么,您也熟悉德·弗朗克多夫人?”所不同的是,我与德·弗朗克多夫人的关系对她来说可能毫不相干,可我对肖邦的了解却把她抛入如痴如狂的艺术境界。唾液的超量分泌也不足以表达。她甚至没有费心体会一下德彪西对肖邦的再创造所起的作用,只是感觉到我作出的是赞许的评价。音乐的**左右了她。“埃洛迪!埃洛迪!他喜欢肖邦。”她胸脯高高鼓起,双臂在空中乱舞。“啊!我早就感觉到您富有音乐天赋。”她赞叹道。“我完全明白,象,象您这样一位艺术家,肯定喜爱音乐。多美妙啊!”她声音中仿佛夹杂着沙砾,沙沙作响,似乎为了效仿德谟斯梯尼,向我表达她对肖邦的强烈感情,不惜用满滩卵石填装自己的嘴巴。潮水一直冲到了她未及时保护的短面纱,面纱湿了,潮水也终于落了,侯爵夫人这才用绣花手绢揩净了白花花的唾沫,刚才由于回忆起肖邦,那唾沫浸透了她满唇浓汗毛。

“我的上帝,”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对我说,“我觉得我婆婆耽搁得太久了点,她忘了我们还要到我叔父德谢·努维尔家用晚餐呢。再说,康康不喜欢久等。”康康把我弄糊涂了,我还以为是只狗呢。可对德谢·努维尔的亲朋好友来说,自然不成问题。随着年龄的增大,年轻的侯爵夫人以如此音调称呼他们尊贵的姓氏的乐趣减少了。不过,当初正是为了品尝个中的乐趣,她才下决心成了这门婚事,在其他社交圈子里,若提及德·谢努维尔家族,习惯上往往(除非贵族姓氏的表示词“德”前面为元音结尾的词,因为在相反情况下,必须将重音落在“德”字上,语言中不允许不加停顿,出现类似德谢努梭夫人的称呼法)牺牲“德”字后面的停顿。人们常称呼:“德谢努维尔先生。”在康布尔梅家族,遵循的是相反的传统,但同样不可违反。被取消的是“德”与谢努维尔之间的停顿。无论姓氏前涉及的是我表兄还是我表妹的名字,也总是称德谢·努维尔,而从不叫德·谢努维尔。(对谢努维尔家族的长者,人们常称“我们的叔父”,因为在费代纳,大家还没有时髦到象盖尔芒特家族那样称“叔子”的程度,盖尔芒特家族的人称呼别人时存心含糊不清,不是省了这个音,就是吃了这个音,外国人的姓名一律本国化,与古法语或现代方言一样令人莫名其妙。)凡进入这一家族的人,在德谢·努维尔这一称呼方式上,都马上会得到提醒,而勒格朗丹—康布尔梅小姐却用不着谁来提醒。有一天,她去做客,听到一位少女说“我姨娘德·于塞”、“我叔父德·罗安”什么的,当时没有很快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些显赫的姓氏,平常,她把这两个姓习惯发成:于塞斯和罗昂。她为此感到惊诧,尴尬和羞辱,就好象有人发现面前的餐桌上摆着一件新发明的器具,不知如何使用,迟迟不敢动手用餐。可是,第二天夜里和后来的日子里,她便鹦鹉学舌,欣喜地喊叫“我姨妈德·于塞”,把结尾的“斯”字给吃掉了,而这正是她在前一天感到惊诧不已的,可现在,若连这也不了解,那在她看来该又多俗气,以致当她的一位女友跟她谈及德·于塞斯公爵夫人的半身雕像时,勒格朗丹小姐马上沉下脸来,声调傲慢地冲着对方道:“您起码总可以把音发准吧:德·于塞夫人。”此后,她茅塞顿开,明白了无论是将实实在在的物质转化为愈来愈微妙的元素,还是她体体面面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万贯家财,或是她在索邦刻苦攻读,在加罗的课上也好,从师布吕纳蒂埃也罢,在拉穆勒音乐会上也同样,始终勤奋治学,从而获得的全面教育,凡此种种,终将消失,在日后哪一天喊一声“我姨娘德·于塞”而感受到的乐趣中得到升华。她脑中始终缠绕着这个念头,至少在新婚燕尔的那段时光,决心要继续多与人交往,当然不是她喜欢的女友,不是她心甘情愿为之作出牺牲的女友,而是那些她不喜欢的人,她所希冀的仅仅是能对这些人说一声(既然这是她这桩婚事的目的所在):“我这就把您引见给我姨娘德·于塞。”当她发现这一联姻难以实现时,便改口说:“我把您介绍给我姨娘德谢·努维尔”或“我一定设法安排您和于塞家族的人聚餐。”与德·康布尔梅结成夫妻,这给勒格朗丹小姐提供了夸口许诺的机会,但能夸口的仅仅是前半句,而后半句却未能如愿以偿,因她婆婆经常涉足的并非她本人当初想象、如今仍然幻想结交的上流圈子。为此,与我“道完”圣卢后(特意借用罗贝尔的用语,因为我与她交谈时,若借用勒格朗丹的惯用语,那她准会通过反向联想,用罗贝尔的土语与我对话,而她又不知道罗贝尔的土语恰是从拉谢尔那儿借用的),她拇指与食指一并,半阖起双眼,仿佛在凝视某件精巧赞歌,其炽炽之情,不禁令人以为她在热恋着他(人们确也断言过去在东锡尔时,罗贝尔曾是她的情人),可实际上,只不过想让我接过她的话再重复一遍,以便给她机会最终说上一句:“您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关系极为亲密,我有病在身,很少出门,我也知道她深居简出,活动只限于上等友人的圈子,我觉得这很好,可对她本人了解甚少,不过,我知道她是一个绝对出类拔萃的女性。”得知德·康布尔梅夫人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几乎不认识,为显得我与她同样渺小,我对此话题一带而过,回答她说,我与她兄弟勒格朗丹先生更为熟悉。一听到这个姓氏,她也摆出避而不谈的神态,与我方才的姿态如出一辙,只不过其中掺杂了一种不快的神情,以为我口出此言,并非自谦的表示,而是存心对她的羞辱。莫非她为自己出生在勒格朗丹家而感到绝望、苦恼?至少她丈夫的姐妹、姑嫂们是这么认为的,这些外省的贵夫人什么人也不认识,什么事也不知晓,对德·康布尔梅的聪慧、教养、家财、甚至对她得病前的床第之欢都深为嫉妒。“她一心只想这种事,就是这种事要了她的命。”这些恶毒的外省女人只要议论德·康布尔梅夫人,对谁都少不了说这句话,不过更乐意对平民百姓宣扬,因为如果对方自命不凡而又愚蠢透顶,那么,她们便借此断言平民百姓如何卑鄙龌龊,从而显示出她们对对方是多么和蔼可亲;若对方看似羞怯,但却工于心计,有话放在心里,那么,她们表面上便装山礼貌周全,而实际上却转弯抹角,对对方大肆嘲弄。但是,倘若这些太太自以为切中了她们这位亲戚的要害,那她们完全错了。德·康布尔梅夫人早就忘了自己是勒格朗丹家出生的。自然就更谈不上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痛苦了。她为我勾起了她的回忆而恼火,一声不吭,仿佛没有明白我的话,觉得没必要加以补充或证实。

“我们来访仓促,主要原因并非我们要去看望亲眷。”德·康布尔梅老太太对我解释道,比起儿媳来,她对称呼“谢·努维尔”的乐趣无疑更为厌倦。“主要嘛,是为了免得这么多人打扰您,让您受累,先生都没有敢把妻儿一起带来。”她指着律师说,“母子俩现在都在沙滩上散步,还等着我们呢,他们也许都等得不耐烦了。”我让他们一一指给我看,紧接着跑去找他们娘俩。妻子圆圆的脸蛋,状若毛莨科的某些花卉,眼角带有甚为明显的植物状标志。人的性格特征代代相传,恰如植物一般,铭刻在母亲脸上的那一标记在儿子的眼角更为显目,有助于人们把他们分门别类。我对他妻儿的热情态度感动了律师。“您该有点儿身置异邦的感觉吧,这儿大多是外国人。”他两只眼睛看着我,一边对我说,他生来不喜欢外国人,尽管他的主顾中为数不少,为此,他想看看我对他的排外态度是否抱有敌意,倘若如此,他便可让步:“当然,某太太……可能是位迷人的女性。这是个评判准则的问题。”由于我当时对外国人一无定见,所以对他的态度并未表示异议,但心里感到踏实了。最后,他甚至邀我择日去巴黎到他府上做客,见见他收藏的勒西达内的画,并请我与康布尔梅家人同行,他显然以为我与他们关系亲密。“我邀请勒西达内一起作客。”他对我说道,坚信我此后必将一心期待着这一旁福时日的到来。“您到时可以亲眼见到,那人多么风雅。他的绘画作品,您看了定会心醉神迷。当然,我不能与那些大收藏家相比,可我相信,他自己的爱作,我拥有的数量最多。更为令您产生兴趣的,是您刚刚在巴尔贝克度过假,而那些画都是海景,至少大部分是海景。”带有植物状标志的妻儿虔诚地静听着。人们感觉到,他们在巴黎的住宅仿佛是一座勒西达内的殿堂。这种殿堂并非多余。当神祗对自身产生怀疑时,这些献身于他创造的作品的人们便适时提供毋庸置疑的证据,神衹可借此轻松地填补上自我评价的裂缝。

见媳妇一示意,德·康布尔梅夫人马上就要起身,对我说道:“既然您不愿去费代纳住,也就罢了,可您至少也该在这个星期找一天来吃顿午餐,比如明天,您不愿意吗?”说罢,她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神态,为了让我自己决定,又添上了一句:“您到时定能再见到克里丝诺瓦伯爵。”此人我素不相识,根本谈不上再次见面。她正欲用别的**对我进行引诱,希望我的双眼闪现出欣喜的光芒,可却戛然而止。原来法院首席院长回府时得知她在旅馆,暗地到处寻找,接着又在家等着她上门,然后又装着与她碰巧相遇的样子,前来向她致意。我明白德·康布尔梅夫人不愿将方才向我发出的邀请扩展到他的头上。然而,他们结识的时间比我要久得多,多少年来,他一直是费代纳日场音乐会的常客,我初次到巴尔贝克逗留时,对我些常客曾经羡慕不已。可是,结识的时间长短对上流社会人士来说,并非决定一切的因素。他们往往更乐意邀请新朋友共进午餐,因为新朋友还能激起他们的好奇心,尤其在其露面之前,已经有人作了令人心动、热情洋溢的介绍,比如圣卢的举荐。德·康布尔梅夫人估计首席院长没有听到她对我说了些什么,但为了消除内疚的心情,对他甜言蜜语,亲切得再也不能亲切了。灿烂的阳光下,平日望不见的里夫贝尔海岸金灿灿一片,隐约地呈现在天边,耳边传来费代纳附近悠悠的三经钟声,小巧玲珑的经钟露出水面,与闪烁的蓝天几乎难解难分,有玫瑰色的,也有银白色的,难以细辨。“这景观就更象《普莱雅斯》了,”我提醒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说,“您知道我想指的是哪一场。”“我想我是知道的”;可是,她那与任何记忆都不相吻合的声音、脸庞和毫无依托的空泛的微笑却在宣布:“我一无所知。”老夫人久久沉醉在传至此外的悠悠钟声之中,一想到时间不早,这才站起身来。“确实,”我说道,“平日里从巴尔贝克望不见那边海岸,也听不见那边的钟声。除非时间发生了变更,天际也扩展了一倍,不然,那钟声就是专门前来寻找你们的,我听得出它们是在催促你们动身;对你们来说,这是用晚餐的钟声。”首席院长对钟声很不敏感,偷偷地扫了海堤几眼,看到今晚游人寥寥无几,不禁黯然神伤。“您真是一位诗人。”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感觉得出您很敏锐,富有艺术天性;来吧,我一定给您演奏几曲肖邦。”她一副如痴如醉的神态,双臂伸向空中,又加了一句,声音沙哑,仿佛在挪动卵石发出的声响。紧接着,便是吞咽唾液,老太太自然而然地用手绢揩了揩美国人所谓的细毛刷子,那满嘴的浓汗毛。首席院长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大忙,紧扶着侯爵夫人的胳膊,送她上车,换了别人,准会犹豫不决,去承担此等义务。支配如此行动,需要有一定份量的媚俗、胆量,而且要爱出风头,而这在上流社会是极讨喜的。再说,这是他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比我要自然。我打心眼里感激他,可却没有胆量效法他,只是跟在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身边,她见我手中拿着一本书,想看看。一见德·塞维尼夫人的署名,她不禁撅了撅嘴,用了一个准是在某些“先锋派”报纸上看到的词,这词一经女性化,尤其是用以形容一位十七世纪的女作家,产生了奇特的效果,只听得她向我问道:“您难道真的觉得她才华横溢吗?”侯爵夫人把一位糕点师傅的地址给了跟班的,老夫人要先到那儿走一趟,然后再启程回府,大路上晚尘飞扬,呈现出一片玫瑰色,层层悬崖在暮色苍茫中状若起伏的峰峦。她问老车夫那匹生就畏寒的马身子是否够暖和了,另一匹马的铁掌是否紧得它难受了。“我一定给您写信,把该定的事定妥。”她低声对我说道,“我看见您在与我儿媳谈论文学呢,她真惹人喜爱。”她又添上一句,尽管并非肺腑之言,可她早就养成——并因性善而保留着——这一习惯,以免给生人造成一种印象,似乎她儿子是贪财才结的婚。“再说,”她激动得难以自己,最后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她是……是……那……那么……富有艺……艺术鉴……鉴赏力!”说罢,她登上马车,一边摇晃着脑袋,手执阳伞把,身著超重的圣职般的服饰,犹如一位巡回施坚振礼的年迈主教,又踏上巴尔贝克的街道。

“她邀请您去吃午餐了。”等马车远去,我和女友们回旅馆时,首席院长神情严肃地对我说,“我跟她关系正冷着呢。她觉得我冷落了她。嗳,我这人最容易相处。不管谁用着我,我总是应声而起:是,他们硬要死死缠着我不放。啊!这样一来,”他一副微妙的神态,又添了一句,翘起手指,象是在分辨、推理。“我就不答应了。这是对我假日自由的侵犯。我不得不发出警告:‘就此止步吧!’看来,您与她友情甚笃。等您到了我这个年纪,您将会明白,上流社会无足轻重,您终会为如此看重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而遗憾。噢,吃晚饭前,我再去转转。再见了,孩子们。”他向众人大声喊道,仿佛已在五十步之外。

当我与罗斯蒙德和希塞尔告别时,她们俩发现阿尔贝蒂娜还呆着,不随她们一起走,对此感到奇怪。“嗳,阿尔贝蒂娜,你还呆着干啥,你知道几点钟了?”“你们回去吧,”她以权威的口吻对她们说道,“我有事要跟他谈。”她一副乖顺的神态,指了指我,添上一句。罗斯蒙德和希塞尔看了看我,陡然对我增添了一分新的敬意。我心里乐滋滋的,感到至少在这一刹那间,在罗斯蒙德和希塞尔眼里,较之回家的时刻,较之她的女友,我要重要得多,而且与她之间有着重大秘密,他人不得介入。“今晚我们就不见面了?”“我不知道,这要看看今晚的情况。反正明天可以见。”“上我房间去吧。”等她女友走远,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们进了电梯;她在电梯司机面前一直沉默不语。“雇员们”(电梯司机就这么称呼仆人)为了了解主子们,了解这些只顾自己交谈,从不与下人啰嗦的怪人的闲事,不得不依靠自己察言观色,演绎推理,慢慢养成了习惯,从而大大发展了他们的预见能力,为“老板们”所不及。人体器官往往根据人们对它们扩大或缩小的需要,或萎缩,或增强。自从有了铁道之后,免误火车的必要性使我们学会了重视每一分钟,而在古罗马时代,不仅天文知识很粗浅,而且生活也不那么紧张,人们不仅没有分的概念,甚至连固定的时的概念也不明确。因此,电梯司机看透了我们的心理,并准备讲给他的同事们听,说阿尔贝蒂娜和我忧心忡忡。可是,电梯司机却跟我们唠叨个不停,实在不知分寸。不过,我发现他脸上平时为我开电梯时显露的那种友好、欢乐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沮丧,惶惶不安的神态。我不知个中原因,尽管我更挂虑着阿尔贝蒂娜,可为了给他排忧解愁,我告诉他刚刚走的那位夫人叫康布尔梅侯爵夫人,而不是叫卡芒贝尔。这时,在我们正经过的楼层走廊上,我看见一位丑陋的女服务员,扛着一个长枕头,毕恭毕敬地向我致意,希望我行前施点小费。我真想弄个清楚,初次抵达巴尔贝克的那个夜晚,我万分渴望得到的是否就是她,可怎么也无法肯定。电梯司机带着伪证人大多少不了的那种真诚的语气,向我发誓,那位侯爵夫人让他通报的就是卡芒贝尔这个姓,可脸上那副绝望的神情始终没有消失。说实在的,他先入为主,听见的是他早已知道的名字,这是很自然的事。再说,有许多人,即使不是电梯司机,对贵族身份以及藉以形成爵位的名称的性质认识模糊,似懂非懂,那么在他看来,卡芒贝尔这一姓氏是很有可能的,况且卡芒贝尔干酪举世闻名,借如此荣耀之声誉,赐侯爵爵位一个名称,这不足为怪,除非相反,是侯爵爵位的荣光使这一干酪得以名扬天下。不过,他见我不愿表示是自己错了,而且也深知主人即使为最微不足道的事一时心血来潮,也喜欢下人唯命是从,即使说的通篇是显而易见的谎言,也喜欢别人接受,于是,他象个忠实的仆人,答应我从此之后一定称呼康布尔梅。确实,无论在城内还是市郊,康布尔梅其人其名无人知,任何一个城里的店主或郊区的农夫都绝对不可能犯电梯司机这种错误。可是,巴尔贝克大旅馆的服务人员没有一个是当地人。他们连同旅店的一切设施,统统来自比亚里茨、尼斯和蒙特卡洛等地。这些地方的人兵分三路,一路去了多维尔,另一路到了迪纳尔,剩下的一路来到了巴尔贝克。

但是,电梯司机焦躁不安的痛苦心情有增无减。平常,他总是满脸堆笑,对我显得忠心耿耿,可现在他连这也给忘了,准是发生了什么不幸,也许他被“派走”了。倘若果真如此,我答应一定设法让他留下做事,关于旅馆的人员问题,经理曾许诺在先,不管我有什么决定,他都照办不误。“您愿意怎么办,都随您的意,我事先认可了。”我刚步出电梯,才猛然醒悟到电梯司机为何一副绝望而又凉愕的神情。原来是因为阿尔贝蒂娜在场,我平常上电梯时都自然而然施给她一百个苏,可这次却没有给。这个傻瓜,他非但没有明白我是不愿当着第三者的面施予小费,反而认为这下算是彻底完了,我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施舍他任何东西了,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他想象我已经落到了“手头拮据”(象盖尔芒特公爵所说的那样)的地步,可如此设想远远没有激起他对我的任何恻隐之心,反而陡生了一种可怕的自私的失望心理。我暗中思忖,我并不象母亲认为的那么不理智,记得有一天,面对对方那种焦躁不安的等待心情,我不敢不又掏出一份过高的小费,就在前一天,我还过分地施舍过。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纤毫的疑心,总把平常那种欢快的神情欣然视为忠诚的表示,如今在我看来,赋予如此意义,显然是自己辨别力不怎么可靠。眼看电梯司机就要在绝望之中准备投下五楼,看他那副样子,我们心自问,如果爆发一场革命,我们的社会地位相互起了变化,电梯司机摇身一变成了资产者,不要说客客气气为我开电梯,只要不把我从电梯上推下去,就算万幸了;我心里揣摩,在某些平民百姓阶层,是否比上流社会还更伪善,确实,在上流社会,我们一旦不在场,就会有人说三道四,但要是我们真成了落难之人,还不至于再凌辱我们吧。

但是,万万不能据此断言,在巴尔贝克大旅馆,最计较个人得失的是电梯司机。就这点而言,服务人员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那些对顾客有所区分的人,相比之下,他们对一位年迈的贵族老爷(他竟能避开他们二十八天,把他们推给德·博特雷耶将军)合情合理施予的小费更为感激,而对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随意的慷慨赠予却不以为然,因为阔佬的这等举动正好暴露出一种失礼,只是当着阔佬的面,他们才道谢称善而已。而另一类人,在他们眼里,什么贵族身份,聪明才智,什么名望地位,风度举止,全都不存在,看得见的仅是数目的大小。对后一类人来说,唯有一个等级,这就是拥有多少金钱,或干脆能给多少。尽管埃梅自诩具备丰富的社交常识,因为他在很多旅馆当过差,但也许他本人就属于这后一类。比如谈起卢森堡公主,他会这样发问:“这玩艺儿里钱多吗?”(打这个问号,为的是了解清楚或彻底查核他所获悉的内情,以便决定给某某顾客提供一位巴黎“高厨”,或保证安排一张处在进口左侧的雅座,可尽览巴尔贝克海景)进行类似的掂量时,他至多附上一种社会性的色彩,象是在了解对方家族的老底。尽管如此,虽然内心在斤斤计较,但他表面上却没有纤毫的显露,不象电梯司机那样愚笨,一脸绝望的神色。说来,电梯司机如此幼稚,也许事情还更简单些呢。一座大旅店,类似过去拉谢尔所在的妓院,其方便之处就在于无需借助任何中间人,尽管某位男雇员或哪位女服务员一直绷着冷冰冰的脸,但只要看见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一千法郎当然更好,哪怕这一次是施予他人,也准会笑逐颜开,主动效劳。恰恰相反,在政治领域,或在情人的相互关系中,在金钱与顺从这两者之间,还有着形形色色的名堂。其名堂之多,致使那些说到底总是见钱眼开的小人却往往难以沿着通达他们心灵深处的路线发展,而是自以为更微妙,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再说,类似“我知道我还该做些什么,明天呀,就该到太平间找我去了”这种谈话,并不失礼貌,而且听得也清楚。正因为如此,在礼仪周全的上流社会,很少遇到小说家、诗人和所有那些不该说的却偏偏要说的高尚的人。

我们身无旁人,刚步入走廊,阿尔贝蒂娜便迫不及待地问我:“您到底对我有什么过不去的?”我对她态度生硬是否自食其果,给自己造成痛苦?莫非我这种生硬的态度仅仅是一种无意识的花招,目的在于迫使女朋友在我面前摆出一种恐惧和请求的姿态,我藉此可以对她进行盘问,也许最终可以弄清我长期以来对她的两种假设到底哪一种是正确的。不管怎么说,听她这么一问,我顿时感到乐滋滋的,仿佛终于达到了某个企盼已久的目标。我没有马上回答,一直把她领到房门前。门打开了,涌进玫瑰色的阳光,照彻了整个房间,黄昏时分拉上的白色平纹细布窗帘由此成了金黄色的锦缎。我走到窗前;海欧又停息在浪尖,眼下浑身披着粉红的色彩。我让阿尔贝蒂娜细心观看。“别转移话题。”她冲着我说,“请跟我一样,开诚布公。”我撒了谎。我向她声明,她首先该好好听一听我的交待,近来,我对安德烈感情炽烈,向阿尔贝蒂娜作如此交待时,我直截了当,毫无隐讳,堪与舞台上的场面相比,但在实际生活中,要做到这一点,除非旧情已经忘却。在我初次逗留巴尔贝克之前,我对希尔贝特也曾这样撒谎,这次故伎重演,手法略有变换,目的在于使她倍加听信我的话,当我向她说明对她已经不爱时,我甚至和盘托出,说我过去差点爱上了她,但时过境迁,如今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位好友,即使我愿意,再也不可能重又对她产生更为热烈的感情。所有过分怀疑自己,既不相信哪位女人会爱上他们,也不相信他们自己会真的爱上哪位女人的男人无一例外,他们在爱情上往往采取二拍节奏,而我当着阿尔贝蒂娜的面,故意对她冷酷无情,实际上——由于某个环境所致,并针对某个特殊的目的——恰恰突出了这种二拍节奏,表现得更为铿锵有力。这种男人颇有自知之明,他们了解自己,即使对那些趣味迥异的女人,也会燃起同样的希望,产生同样的焦虑,编造同样离奇的故事,倾吐同样动听的话语,以最终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及行为与那位心爱的女性并无密切、必然的联系,只是从她身旁掠过,犹如冲击悬崖峭壁的潮水,溅她一身水,始终迷惑着她,与些同时,他们本身那摇摆不定的情感又陡添了满腹狐疑,疑心那位女人并不爱他们,而他们却是多么希望得到她的爱。既然是她在我们**迸发之时偶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那偶然的因素为何却会致使我们成了她泄欲的目标?我们一方面需要向她倾诉衷肠,这爱的感情是多么特殊,与邻人使我们产生的普通的人情味迥然不同,可我们刚刚迈出一步,向心爱的女子倾诉了衷肠,表白了希望,遂又忧心忡忡,担心惹她生厌,心里乱七八糟,觉得对她使用的语言没有特意为她加工过,只是我们在过去和将来与人交往时为我们服务的普通语言,感到若她不爱恋我们,就不可能理解我们,而同时又觉得自我表白时缺少情趣,象卖弄学问之徒那样厚颜无耻,不看对象,在愚昧无知者面前故弄玄虚。正是这种担心,这种耻辱感引起了反节奏,导致了逆流,而最终又产生了需要,哪怕开始时退却,猛地收回先前公开表露的好感,最终也还是需要重新发起进攻,重新赢得尊敬,获得统治;在同一种恋情的不同发展阶段,在与类似的恋情相关的各个时期,在所有那些自我解剖,颇有自知之明,从不自视甚高的人心间,这种双重节奏清晰可辨。倘若在我刚刚向阿尔贝蒂娜作的坦诚交待中,这一节奏比往常略有加重的话,那么,其目的仅仅在于使我得以更迅速、有力地转向那一截然相反的,由我的柔情所标明的节奏。

由于时隔已久,我再也不可能重新爱上她,对我这番话,似乎阿尔贝蒂娜肯定难以相信,于是,我用了诸多实例来证明被我称为性格古怪的东西,这些实例全都引自我所结交的女人,无论是她们的过错还是我自己的过错,反正我错过了爱上她们的时机,事后不管我有多渴望,再也难以重新获得那一时光。就这样,我既象是在对她表示歉意,仿佛请她原谅一种无礼举动,宽恕我无法重新开始爱她,同时又在想方设法,试图让她明白这一举动的心理原因,似乎它们是我特殊心理的产物。我如此自我表白,对希尔贝特这一实例大加发挥,确实,就希尔贝特而言,我说的全是实话,可一旦用以说明阿尔贝蒂娜,真实的成分却变得微乎其微,我无可奈何,只能尽量证明我的论点尚合情理,而表面又装出一副样子,自认为这些说法难以接受。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已经认为我“开诚布公”,对此表示赏识,并承认我推理清晰,明确,这时,我遂对自己直言不讳表示歉意,对她说,我清楚说实话会惹人不高兴,况且对我的这番实话,她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恰恰相反,她对我的坦诚表示谢意,并补充说,她对这种极为常见,非常自然的精神状态心领神会,十分理解。

对安德烈的所谓感情以及对阿尔贝蒂娜的冷漠态度,我向阿尔贝蒂娜作了一番交待之后,为了显示出这番话纯粹是肺腑之言,并未夸大事实,我还附带作了保证,让她对我的态度不要过分当真,这样一来,我便无需担心阿尔贝蒂娜会把此视作恋情,终于可以对她甜言蜜语,很久以来,我一直避免这样做,而现在我感到这是多么美妙。我差不多在抚爱我的知心女友;当我谈起我心里爱着的她的那位女友,我不禁热泪盈眶。可一涉及具体事实,我末了又对她说,她知道何为爱情,知道爱是敏感的,痛苦的;我并对她说,作为我过去的女朋友,她也许会心甘情愿,解除给我造成的巨大痛苦,如果我敢再重复一遍而不至于惹她生气,那么她既然已不为我所爱,自然就不可能直接地,而应该间接地采取伤害我对安德烈的爱这种方法,为我解除痛苦。我突然打住话头,望着一只孤独、匆忙的巨鸟,并指点阿尔贝蒂娜观看,那只巨鸟在遥远的前方,搏击长空,富有节奏地拍动着两片羽翼,在海滩上方飞速向前。海滩上,光光点点,犹如撕碎的小红纸片,巨鸟没有放慢速度,没有分散注意力,也没有偏离自己的路线,径直飞过海滩,俨然似一位使者,肩负使命,要把一份紧急而又重要的书信送往远方。“它呀,至少是径直飞往目标!”阿尔贝蒂娜一副怪嗔的神态,对我说。“您对我这样说话,是因为您不了解我想说的心里话。多么难以启齿啊,我情愿不说。要是说出口,肯定会惹您生气;最终也只能导致这样的结果:一来与我心爱的人不可能有任何幸福而言,二来又要失去一位好朋友。”“可我不是向您发誓了吗,我决不会生气。”她的神情是多么温柔,顺从中含着几多悲切,仿佛期待从我身上获取她的幸福,我不禁难以自己,憋不住要去亲吻——简直就象亲吻母亲那样高兴——这副新面孔,它不再是过去那活泼、绯红的脸,象一只淘气、爱恶作剧的小猫咪,翘着玫瑰色的小鼻子,反而象满腔的悲伤浇铸在善良的模子里,溶开了,压扁了,垂下来了。撇开我的爱情不谈,就象不考虑与她毫不相干的持久的爱一样,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面对这位诚实的姑娘,不禁动了怜悯之心,她向来只习惯于别人待她亲切、正直,满以为我是她的挚友,没想到几个星期来,我一直折磨着她,简直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我之所以对阿尔贝蒂娜产生了深深的恻隐之心,是因为我站在纯粹人道的立场上,这种立场超脱于我们两者之外,我的嫉妒的爱心便因此而荡然无存,倘若我爱着她的话,也许还不至于对她深表同情。在这一由爱的表白到产生不和(要通过连续不断的逆向运动,打成一个无法松解的死结,把我们紧紧地系在某人身上,这种办法最可靠,最有效,也最危险)的有节奏的摇摆之中,在构成两个节奏要素之一的退缩运动之中,还有何必要区分人类同情心的逆流呢?这股殷逆流与爱情主流,尽管在无意中有可能产生于同一的原因,但导致的岂不也是同样的效果?当事后回首一下对某位女子的所作所为,人们往往意识到,表露自己的爱,追求他人的爱以及争取获得垂青的种种**并不比因人道需要而产生的愿望占有更多的位置,人们常出于普普通通的道德义务,向自己倾心相爱的人赔礼道歉,似乎对她无爱情可言。“可我到底能怎么办呢?”阿尔贝蒂娜问我。有人敲门;是电梯司机。原来阿尔贝蒂娜的姨母从旅馆经过,顺便下车看看她是否在,以便接她回府。阿尔贝蒂娜差人回话,说她走不开,也拿不准何时回去,让他们先吃晚饭,别等她了。“可您姨母会生气的?”

“哪儿的话!她一定会十分理解。”就这样——至少在眼下这一时刻,也许它永不再来——由于种种情况,在阿尔贝蒂娜的眼里,与我交谈终于变得举足轻重,而且如此显而易见,当务之急,必须首先办妥此事,我的女友无疑自然而然地参照了家庭的裁决惯例,在事关邦当先生的前程的情况下,当然不会计较一次出游,只要列举此情况,她坚信为这等大事而牺牲用晚餐的时间,姨母准会觉得再也自然不过了。她本要离开我,在遥远处与亲人消受这一时光,但阿尔贝蒂娜却让它悄然无声地流至我的身旁,并赠与了我;我尽可纵情享用。我终于壮了胆子,向她披露了别人对她的生活方式跟我说过的话,并对她说,尽管女人们也沾染了那种恶癖,让我极为厌恶,但我对别人说的还是没当一回事,以致别人都把我视作她的同谋,况且我目前又深深爱着安德烈,她自然不难理解我对此会有多痛苦。如果再附加一句,说别人还跟我提及了其他女人,不过,我对她们根本无所谓,这样说也许更巧妙。可是,戈达尔向我透露的那些突然发生而又可怕的事情一古脑儿全都涌进我的心田,撕裂了我的心,但与当时的情形相同,并未增添更多的痛苦。如果戈达尔没有提醒我注意她与安德烈跳舞的姿态,那我自己决不会设想阿尔贝蒂娜爱着安德烈,或至少与她卿卿我我,同样,我也决不可能从这一想法进而产生另一个相去甚远的念头,猜度阿尔贝蒂娜也许除了安德烈,与别的女人也有关系,而且这种关系不是借口友情就能解释清楚的。阿尔贝蒂娜与所有被告知对他们有如此议论的人一样,还不等向我赌咒这不是真的,便表示出愤怒与悲伤,至于对那位素昧平生的诽谤者,她怒不可遏,急切地想弄清到底是谁,恨不得立即与他对质,让他下不了台。不过,她让我放心,至少对我并不责怪。“如果确有其事,我早就向您招认了。可安德烈和我,我们俩对这等丑事都厌恶极了。我们都长这么大了,并不是没有见过您说的那种留着短头发,言谈举止一副男子相的女人,天下再也没有比那种人更让我们恶心了。”阿尔贝蒂娜给我的不过是一番空话,虽说得斩钉载铁,但没有佐以事实根据。然而,恰恰是这等空话最能让我冷静下来,最能抚慰我内心的嫉妒,这种妒心属疑心病科,有根有据的证明反比看似真实的断言更能引起狐疑。再说,怀疑一位心爱的女性总比去爱另一位女子要来得快,对女人矢口否认、自我辩解的话,也往往更容易相信,这种变得多疑、轻信的性情恰恰又是爱情的特征。去爱时须当心世上女子并非个个正派,亦即要做到心中有数;同时也应充满希望,也就是说要坚信世上确有正派女性。自寻痛苦,继而自我解脱本是人之常情。对可望获得成功的主张,我们往往轻易地信以为真,对有效的镇静剂,人们一般并不多加挑剔。此外,我们所爱的人不论有多复杂,但归根结蒂都可能向我们表现出两种基本性格,根据其表现而定,判定是我们的贴心人,还是另有新欢。第一种品性具有特殊的力量,阻碍着我们相信还会存在第二种品性,同时隐藏着特异的奥秘,可以缓解第二种品性给我们造成的痛苦。心爱之人既是痛苦的渊源,又是缓解痛苦、加深痛苦的药剂。可能斯万这个前车之鉴长期以来对我的想象力以及好激动的性格起着游移默化的作用,我已形成习惯,往往把担心视为真实,而把希望当作空想。正因为如此,阿尔贝蒂娜斩钉截铁的答话带来的些许温馨,险些化为乌有,脑中即刻浮现出奥黛特的往事。可我暗自思忖,为了理解斯万的痛楚,我尽可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把奥黛特视作天下最邪恶的女人,这也许合情合理,但如今事关自己,即使象事关他人那样企图弄清事实真相,也不应该对自己如此绝情,一味固执己见,硬要把某种猜测误看作比别的更为可靠,就象一位士兵,选择的不是最为有利的位置,而往往是危险最大的岗位,正因为这一点,我的猜测也是最痛苦的猜测。阿尔贝蒂娜出身于一个相当正直的资产者家庭,正值豆蔻年华,而奥黛特小时被母亲卖与他人,生性轻佻,她们俩之间难道就不隔着一条鸿沟吗?再说,阿尔贝蒂娜对我撒谎与奥黛特向斯万说假话,两者的利害关系也不一样。况且阿尔贝蒂娜刚刚矢口否认的,奥黛特对斯万却供认不讳。看来,我有可能犯了严重的推理错误——尽管是反推——仅仅因为某种假设与别的相比,不怎么令我痛苦,我便置事实存在的地位差别于不顾,听任自己的猜想习惯,仅凭对奥黛特实际生活的一点耳闻,想当然地编造阿尔贝蒂娜的生活真相。此时,我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阿尔贝蒂娜,确实,早在我初次来巴尔贝克逗留的最后几天,就多次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是位坦诚、善良的姑娘,现在,她出于对我的爱,不仅对我的满腹狐疑表示宽恕,而且还想方设法消除我的疑心。她让我坐到床上,紧紧挨着她。我对她跟我说的一切表示感激,并请她放心,我们已经重归于好,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对她冷漠无情。我劝阿尔贝蒂娜怎么也得回去吃晚饭。可她反问我是否觉得两人这样待着没有意思。说罢,她搂过我的脑袋,温柔地抚摸着,至此之前,她还从未这样抚摸过我,我猜想也许是我们刚刚结束的这场争吵的缘故吧,然后,她把舌头轻轻地贴在我的双唇上,试图将我的双唇扒开。可开始时,我紧抿着死不松开。“您真是个大坏蛋!”她对我说道。

我本该在那天夜晚遽然离去,再也不与她相见。那时,我便预感到,在并非相互的爱情中——也就是说在爱情中,因为对许多人来说,并不存在相互之爱——人们所能品尝的幸福仅仅是一种虚假的幸福而已,它所给予我们的也正是幸福的假象,偶尔也有这样的时刻,某位女子出于善心,或一时心血来潮,或由于偶然的因素,造成极妙的巧合,将其一贯的言语和行为作用于我们的**,仿佛我们得到的是真正的爱。若聪明的话,那应该好奇地珍视这微乎其微的一点幸福,快快乐乐地享受一番,要是连这么丁点儿幸福都不存在,恐怕人生在世,连幸福对那些并不怎么挑剔或较为幸运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甚了了;应该假设它正是无限而又永久的幸福的一部分,而仅仅在这一时刻,幸福才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同时,为了使这一虚假的幸福在第二天不至于原形毕露,还应该想方设法,从得益于偶然时刻的人为因素而产生的幸福中多索取一分恩惠。我本该离开巴尔贝克,离群索居,在孤独之中与我一时善于以假乱真的爱之余音保持和谐的共振,我别无他求,只求别对我多言;唯恐多说一句话会节外生枝,以不协和和音冲破感觉的休止符号,而正是在这一感觉的休止中,音犹未尽,福音才得以在我心头久久回荡。

向阿尔贝蒂娜道清原委之后,我心头获得了平静,于是我又尽可能多地在母亲身边生活。她总爱充满柔情地跟我谈起外祖母还年轻时的那段时光。在外祖母弥留之际,我曾给她的末日蒙上一层层悲切的阴影,母亲担心我为此而内疚,往往主动地回忆我上学时给外祖母带来的欢乐岁月,而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向我隐瞒这些欢悦的往事。我们又谈了贡布雷。母亲对我说,至少在贡布雷那段时间,我常常读书,并说在巴尔贝克,若我不工作,也该读书才是。我回答道,正是为了使自己脑中经常浮现出贡布雷的往事,让自己的身旁置放着美丽的彩绘小碟,我乐意重读《一千零一夜》。象当初在贡布雷时那样,我每次过生日,母亲总送书给我,但为了让我喜出望外,她往往悄悄地送上书来,这一次也一样,她秘密地给我弄来了《一千零一夜》的两个法译本,一个是加朗的,另一个出于马德吕斯之笔。母亲看了看两个版本,希望我多读加朗的,但又害怕影响了我,一来因为她向来尊重思想自由,担心弄巧成拙,干涉了我的思想活动,二来她总抱有这么一种想法,觉得作为一个女人,她既缺乏必要的文学修养,也不该单凭自己对某种读物的好恶臆断一位年轻人该阅读什么书。有时偶尔读到有的故事,主题伤风败俗,表达佶屈聱牙,会令她十分反感。但究其原委,主要原因在于她不仅把外祖母生前用过的首饰别针、晴雨两用伞、外套、德·塞维尼夫人的书等视为圣物,还把外祖母的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当作圣物珍藏起来,不管遇到何种情况,她总要思索一番,想想我外祖母该会发表什么观点,看来,她毫不怀疑,外祖母准会对马德吕斯的译本加以谴责。她回想起在贡布雷,有次去梅塞格里斯那一边漫步之前,我在阅读奥古斯丁·梯也里的书,平常,外祖母无论对我散步,还是对我读书都甚为满意,可看到这本书名与“继而墨洛温统治”那半句诗有关,好不恼火,所谓墨洛温(Merover),叫“墨洛维格”(merowig),她从不说“加洛林王朝人”(aroligies),而叫“加尔洛王朝人”(arlovigies),并坚持不渝。最后,我跟母亲谈起了外祖母对布洛克为荷马史诗中的神祗取的希腊名字持的种种看法,据勒贡特·德·利尔说,哪怕最普通不过的玩艺儿,布洛克也一律采用希腊语拼写,将之视作一项神圣的义务,并认为这是文学才华之体现。比如,若在一封书信中需要提及来宾在他府上饮的是名副其实的仙露(eGtar),这“仙露”一词,他决不会按法文拼写,而准会把词中的“”改成“”,写作(etar),并借机对拉马丁的姓名取笑一番。然而,既然对她来说,不见“奥德修斯”和“米涅瓦”原名的《奥德赛》不成其为《奥德赛》,那么,当她在《一千零一夜》的封面上看到书名已经面目全非,外祖母该会说些什么呢?译本的封面上,再也看不到与她习惯拼读一致的、永远为世人熟知的Shererazade(天方夜谭)和Diarzade(迪纳萨德)等字样,书中,一经更名,如果敢冒昧将“更名”一词用于穆斯林故事的话,富有魅力的哈里发(alife)和强大的诸神(Geies)便几乎认不出其本来的面目,因其原名分别为“balifat”与“Geis”。不过,母亲还是把两个译本都给了我,我告诉她,等我累到懒得出门散步的时候,我就读这两本书——

墨洛温(?—458),撒利克法兰克人国王,墨洛温王朝因其而得名。

但是,这样的日子并不多见。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常常与我“结帮”而行,象过去那样到悬崖顶或去玛丽—安托瓦内特庄园一起品尝点心。不过,阿尔贝蒂娜有时也给我莫大的乐趣,对我说,“今天,我想单独和您呆一会儿,两人在一起一定更美。”遇到这种时刻,她每每表白她要做的事何其多,当然也无需一一汇报,并说那些朋友用不着老跟着我们,可以自己去漫游、聚餐,不避免她们再找着我们,我们俩可以象情人那样,双双去巴加代尔或欧朗十字架农庄,那伙人决想不起到那儿去找我们,她们也从来不去那儿,准会死死呆在玛丽—安托瓦内特,希望我们出现。我记得当时天气闷热,农庄的小伙子冒着太阳在劳作,额头上不时落下一颗晶莹的汗珠,犹如蓄水池中的滴水,而毗邻的“果园”里,熟透的果子也从树上往下掉,汗水在洒,果子也在落。这些日子隐藏着一位不曾露面的女子的奥秘,直至今日仍不失为我有幸获得的爱情中最为实在的一部分。那是一位别人跟我偶然提起,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女子,她隐居在一家偏僻的农庄,我得去那儿见她,如果碰巧那个星期天气温暖,我定会打乱整个星期的约会,欣然前往,与她结识。我虽然知道如此的气候与约会并非她所安排,仅仅是诱饵而已,而且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玩艺,但我却心甘情愿上钩,而它也确实有足够的力量把我紧紧钩住。我深知,若在城里与这位女子相遇,且又碰上个冷嗖嗖的天气,我很可能渴望得到她,但却不会伴有浪漫的情思,不可能萌发恋情;可是,由于环境的变化,爱恋之情一旦占据了我的心,那它决不会失却其炽烈的成份——只是更令人心酸,就好似我们在生活中渐渐发现我们心爱的人占有的位置愈来愈小,那新的爱情,我们本希冀它能天长日久,但却随着我们生命本身的缩短而缩短,最终而消失,这时,我们对她们的情感就会变得忧伤。

巴尔贝克游人还很稀少,年轻的姑娘寥寥无几。有时,我偶尔发现这位或那位少女在海滩上迟迟不归,但没有丝毫的吸引力,然而多少巧合的因素仿佛在证实,正是这位少女方才与女友们一起从骑马场或体操学校出来,我曾想接触,但很失望,未能接近她。倘若确实是同一位姑娘(我一直避免对阿尔贝蒂娜说),那么,那位我本以为令人心醉的少女根本就不存在。不过,我怎么都无法下定论,因为这些年轻姑娘的脸蛋儿在海滩上看得不怎么清楚,也未呈现出稳定不变的形状,而是随着我内心的期待,**的骚动或自足的安逸,根据她们穿戴的不同,行走的快慢或干脆静止不动,时而缩小,时而放大,变化无穷。可一到近处,有那么两三位少女,我看倒是挺可爱的。每当我见到这样的姑娘,我便不禁想领她去塔玛利大街,或领她去沙丘,或带她上海边的悬崖。但是,尽管与无动于衷相比较而言,这一**中已经渗入了勇气,即使是单方的,但总归已构成现实努力的第一步,可说到底,从**到行动,其间存在着整个一段“空白”,藏匿着无穷的畏缩与胆怯。于是,我孤身一人,独自钻进糕点饮料铺,一口气喝下七八杯波尔图葡萄酒。**与行动之间无法填补的空白旋即消失,酒精的作用开辟了一条路线,将两者联接了起来。犹豫或惧怕的位置不复存在。我仿佛感到年轻姑娘就要飘然而至,来到我的身旁。我向她走去,脱口说道:“我想跟您一块散散步。您不愿去悬崖上一起走走吗?那边无人打扰,背靠小树林,林中的活动小屋现在无人居住,风也吹不着,全被小树林挡住了。”生活中的艰难险阻一扫而光,再也没有任何障碍可以阻挡我们两个躯体紧紧搂抱在一起。至少对我来说,已无障碍而言。因为,她没有喝酒,因此对她来说,困难未能变为气体,化为乌有。若她喝了酒,那么世界在她眼里就会丧失某种实在性,她长久以来一直珍藏在心田的梦幻在她看来突然间会显得可以实现,不过,她所梦寐以求的,也许完全不是扑进我的怀抱。

年轻的姑娘不仅为数甚少,而且眼下尚未到“海浴”季节,她们逗留的时间都极为短暂。我记得有一位姑娘,棕色的肌肤,碧绿的眼睛,绯红的两颊,嫩脸展开双翅,宛如带有翼瓣的树籽。我真不明白是哪阵风把她吹到巴尔贝克,又是哪股风把她刮走的。她来去匆匆,弄得我一连数天郁郁寡欢,当我最终明白了她早已远走高飞,一去不复返时,才壮了胆子,向阿尔贝蒂娜坦露了内心的痛楚。

必须承认,年轻姑娘中,有不少我素不相识,也有不少数年未见。与她们幽会之前,我往往先给她们写信。一旦从她们的回复中看到有爱的希望,那多开心啊!在向一位女子倾吐衷情的初期,哪怕此情也许最终难以如愿,但开始阶段收到的封封书信,怎么也舍不得搁置一旁。人们总乐意带在身边,犹如收到朵朵美丽的鲜花,依然那般艳丽,令人百看不厌,忍不住贴近去闻花的芳香时,才一时停止观赏。那熟记在心的话语,重读起来别有一番滋味,那并非字字照搬的语句,我多想从中分辨出如此表达蕴涵着几分柔情。她是否写了“您可爱的来信”这样的话?要是这样,那她表示的温馨中往往会带来几分失望,其原因不是来信读得太匆忙,就是姑娘的笔迹难以辨认。不,她并没有写“您亲爱的来信”,而是“看到您的来信”。除此之外,信中的一切是那么温情脉脉。啊!但愿明天还送上这样的鲜花!久而久之,这一切再也满足不了,书写的字句需要与目光、嗓音对质。于是便约会——她也许还未变化——根据他人的描绘或个人的回忆,本以为相会的是维维安娜仙女,可见到的却是只穿靴子的猫。不管怎样,又约对方于翌日相见,因为对方总归是她,而人们渴望得到的,也正是她。然而,人们对一位女子梦寐以求,对她产生种种**,这并不绝对要求对方非要具备确切的花容玉貌不可。那仅仅是对人本身的**而已;它们就象芬芳一样虚无缥缈,好比安息香是普罗迪拉亚的**所在,藏红花香为太空所爱,赫拉喜欢一切植物性芳香,而没药香为云彩之芬芳,尼凯渴望梣甘露,大海则喜爱**。可是,俄耳甫斯圣歌所赞颂的这些芳香与其钟爱的神祗相比,为数甚少。没药既是云彩的芳香,又是普罗多戈诺斯,尼普顿,涅柔斯,勒托的芬芳;**为大海的芳香,又为美丽的狄刻,忒弥斯,喀耳刻,九缪斯;以及厄俄斯,摩涅莫绪涅,日神,迪加约絮内的芬芳。至于安息香,梣甘露和植物性香味,喜欢的神祗数不胜数,难以一一列举。昂菲埃代斯除**之外,其他的香味无不酷爱,而该亚讨厌的仅仅是蚕豆花香与植物性芳香。我心中对年轻姑娘的**也是如此。与少女的数量相比,我的**要少得多,于是转而变成种种失望与悲伤,彼此甚为相似。我向来不喜欢没药的香味。我把它专门留给了絮比安和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因为没药香是“两性普罗多戈诺斯的**,含有公牛的吼叫,难忘,怪诞,自上而下,令人欢快,在一次次酒神节上,供女祭司祭献所用”——

出自贝洛童话。一位磨房主的儿子只继承了一只猫,多亏这只穿靴子的动物精心安排,磨房主之子当上了附马。

海浴季节很快迎来**;每日都有新人来到,我平日着迷似地阅读《一千零一夜》,现在却突然频频外出漫步,其原因非但不包含任何享受的因素,反而破坏了所有乐趣。海滩上,年轻的姑娘比比皆是,戈达尔向我暗示的那一念头虽然没有引起我新的疑虑,但却使我在这方面变得敏感而脆弱,我小心翼翼,力戒在心头再形成此种想法,因此,一旦哪位年轻女子抵达巴尔贝克,我便浑身上下不自在,建议阿尔贝蒂娜外出游览,走得越远越好,以免她与新来的女子结识,如果有可能,甚至不让她看见新来乍到的姑娘。对那些看去行为不端或臭名远扬的女人,我自然怕上加怕。我表面上想方设法,企图说服女友,让她相信这所谓的臭名声毫无根据,纯属流言蜚语,可我却感到莫名的恐惧,也许还不敢承认这样的现实:她正要尽花招,企图与那位堕落的女人勾搭;也许我碍手碍脚,弄得她无法与之接近,她为此感到遗憾;甚或她根据不胜枚举的先例,认为这种恶癖司空见惯,何必横加谴责。为每个罪人开脱,我何不干脆一味认定,女子同性恋不存在。阿尔贝蒂娜利用我的这种不轻信的态度,为这位或那位女子的恶癖辩解:“不,我认为,这不过是她故意装模作样罢了,只是故作姿态而已。”这时,我简直后悔莫及,刚才真不该为无辜辨护,阿尔贝蒂娜过去那么正经,如今竟认为这种“模样”是一种相当讨人喜欢,甚至相当优越的东西,无此嗜好的女人往往故意给人这种假象,这实在惹我气恼。我恨不得再没有任何女人到巴尔贝克来;当时,普特布斯夫人差不多快到维尔迪兰家了,一想到圣卢对我毫不掩饰他对那位侍女的爱慕之情,而这位侍女很可能哪一天会到海滩游玩,若正碰巧我不在阿尔贝蒂娜身边,她准会企图腐化阿尔贝蒂娜,我禁不住浑身战栗。戈达尔曾向我透露,维尔迪兰一家十分看重我,拿他的话说,他们表面上虽然并不跟在我身边转,可实际上却不惜花大本钱,以便我能光临他们府上,既然如此,我不由得思忖,当初曾许下诺言,要把世间所有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都给他们领到巴黎去,那我何不找个借口,征得维尔迪兰夫人同意,让她通知普特布斯夫人,说无法再接待她,让她尽快走。

尽管脑中胡思乱想,但由于最令我惶惶不安的是安德烈的存在,所以阿尔贝蒂娜的那番话给我心头带来的宁静尚能持续一段时间;再说,我知道当大批游人涌来之际,安德烈,罗丝蒙斯以及希塞尔差不多就该走了,在阿尔贝蒂娜身边最多还能呆个把两个星期,这样一来,不久以后,我也就不需要什么心头的平静了。不过在这段时间里,阿尔贝蒂娜仿佛在精心设计她的一言一行,为的是消除我的疑心,假如我内心尚存有狐疑的话,那她的目的便在于阻止死灰复燃。她统筹安排,决不单独与安德烈呆在一起,每当我们返回住处,她总坚持再三,让我一直陪她到房门;我们需要外出时,她也每每求我到她房间去找她。与此同时,安德烈也在作同样的努力,似乎在极力避免与阿尔贝蒂娜见面。她们之间这种显而易见的默契并非唯一的迹象,有种种迹象表明阿尔贝蒂娜有可能把我们俩交谈的情况透露给了她的女友,并请她行行好,帮助平息我那些荒唐的疑虑。

大约就在这一时期,巴尔贝克大旅店发生了一件丑闻,但并未因此而改变了我爱自我折磨的癖性。最近一段时间来,布洛克的妹妹与过去的一位女戏子一直保持着隐秘的关系,可不久以后,她们对这种关系总感到不过瘾。让众人都看个一清二楚,她们觉得这可增添几分邪恶的乐趣,于是顿生邪念,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她们那种有伤风化的嬉戏勾当。开始时,只是限于在娱乐室的纸牌桌旁相互抚摸,不管怎么说,还可以将此举动归结于亲密无间的友情表示。可后来,她们胆子愈来愈大。最后,有一天夜晚,在一个大舞厅的一角,灯光并不怎么昏暗,可她们俩竟在一张长沙发上肆无忌惮地作乐,仿佛在自己的床上一样。当时,有两位军官及其夫人离她俩呆的地方不远,见状向经理告了一状。人们原以来他们的抗议会起到什么作用。可他们却处于不利地位,因为他们家住纳特奥尔姆,只不过来巴尔贝克消受个把夜晚,因此对经理来说无利可图。而对布洛克小姐来说,无论经理对她如何指责,尼西姆·贝尔纳先生无形中一直在保护着她,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里必须交待一个有关原因。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奉行家德。他每年都要为他侄子在巴尔贝克租一座豪华的别墅,不管到谁家作客,他非要回他自己的家用晚餐不可,实际上,这是他们叔侄两人的家。可是,他却从不回自己家吃午餐。每天中午,他都在大旅店。原来,有人偷养着巴黎歌剧院舞蹈班的某个年轻学员,他也如法炮制,供养了一位“伙计”,此人与我们上面介绍过的那种服务员颇为相似,往往令我们想起《爱丝苔尔》和《阿达莉》剧中年轻的犹太小伙子。说实在的,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与那位年少的伙伴相差足足四十岁,这本可使其幸免不太愉快的接触。可是,正如拉辛在同一的合唱曲中如此睿智地指出的那样:

我的上帝,但愿一种新生的道德

在危难四伏中蹒跚着脚步前进!

但愿有一个幽灵,寻找你而存心无邪

找到障碍,阻止其企图最终得逞!

年轻的伙计虽然身在巴尔贝克“殿堂一大旅馆”,远离“富有教养的上流社会”,可惜未听从若阿德的规劝:

万万不能把根基建立在财富和黄金之上。

他也许为自己寻找了理由,说什么“罪人遍地”。不管怎么说,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大喜过望,没想到需要的时间如此之短,打从第一天便开始:

或许还心有余悸,或许对他表示抚爱,

他感到那纯洁的双臂把他紧搂在胸怀。

打从第二天以后,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便领着伙计闲逛,“传染性的接触破坏了纯洁。”从此,少年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尽管听从上司吩咐,还是照旧做送面包、送食盐的活计,但他满面春风,歌唱道:

从鲜花到鲜花,从欢娱到欢娱

让我们畅游所欲……

我们岁月的过客难说能有几年匆匆!

让我们今朝及时行乐享受人生!……

荣誉和职务

需付出盲从和温顺的代价。

谁愿大声说话

对待可怜的无辜?

从这天起,尼西姆·贝尔纳先生每日必定来此用午餐,从不间断(就好似某个供养着一位女配角的人,每场必到,这位女配角极具个性,只不过还期望她心目中的德加来扶植罢了)。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兴致冲冲,在餐厅里注视着那位少年的一举一动,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射向远处的景象,那儿,棕榈树下,高高地端坐着女出纳。少年殷勤地忙上忙下,为众人效劳,但自从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偷养他以来,他对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反倒服侍得不那么亲热了,也许这位侍童认为,对一位他觉得已受到其充分爱慕的人,没有必要象对其他人一样大献殷勤,或许这种爱慕之情使他恼火,或许他担心事情一旦败露,会因此而丧失其他机会。但是,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倒赢得了尼西姆·贝尔纳的欢心,因为其中的蕴涵意味深长。可能由于希伯来人的祖传意识的作用,抑或由于对基督教情感的亵渎,他对拉辛剧中的宗教仪式,无论是犹太教还是天主教仪式,尤为酷爱。倘若经历的是《爱丝苔尔》或《阿达莉》的演出场面,他总后悔自己生不逢时,因相隔数个世纪,无幸与作者让·拉辛结识,不能为他的宠儿获得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但是,任何一个作家的笔下都未出现过午餐仪式,他只得满足于与经理及埃梅亲密相处,以便那位“年轻的犹太人”能如愿以偿,得以荣升,当个半拉子领班,或当个真正的领班。他们给他封了个饮料总管的位子。可是贝尔纳先生却强迫他谢绝这个职位,因为他这一来,他就再也不能每天来看着这位小伙子在绿色餐厅奔忙,也不能被他当作外人侍候了。贝尔纳先生从中感受到的乐趣是那么浓烈,以致他每年必来巴尔贝克,且从来不在自己寓所用午餐。对于前一习惯,布洛克认为这只是因为他偏爱这带海岸,对它明媚的阳光,西沉的落日有着诗情画意般的情趣罢了,而后一种习惯,则是一位孤单老翁积习甚深的痼癖。

尼西姆·贝尔纳的亲朋好友们全错了,贝尔纳先生年年必到巴尔贝克,而且拿学究气十足的布洛克夫人的话说,他总爱出外野餐,对其中真正的原因,他们毫无觉察,但说实在的,他们的这种错误有着更为深刻的、但属于第二位的真实性。因为,尼西姆·贝尔纳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留恋和怪癖会渗入什么名堂,他留恋巴尔贝克的海滨,留恋餐厅观海,又养成种种怪癖,以收养另一种类型的年轻舞蹈学员的乐趣,可这类学舞的小耗子,却缺一个德加式的角色,即少一个男仆,可惜侍者们,还都是些姑娘。巴尔贝克旅馆就是一座剧院,他与这座剧院的经理和导演兼舞台监督埃梅——在整个事态中,担任此类角色,职责并不十分明确——维持着极好的关系。他们总有一天要密谋,篡夺一个重要的角色,也许是一个侍应部领班的位置。此间,尽管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情趣那么富有诗情画意,尽管他那么沉着冷静地耽于瞑想,但其中确有几分那种嗲里嗲气的男人所具有的特征,这种男人心中有数——比如昔日的斯万——一旦回到上流社会,必与情妇相会。尼西姆·贝尔纳刚一就座,就可看到意中人手端装着水果或雪茄的托盘,出现在舞台上。就这样,每天上午,他先是亲一亲侄女,询问一下我好友布洛克的创作情况,继而将糖放在手掌上,一块块喂给马儿吃,然后便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赶至大旅店用那顿午餐。即使家中失火,侄女遭劫,他说不定也照走不误。为此,他深怕伤风感冒,就象恐怕瘟疫,担心因此卧床不起——因他患有疑病——不得不差人请埃梅在用餐之前,派那位年轻的朋友到他府上来。

再说,他也留恋巴尔贝克旅店中那胜似迷宫的甬道、密室、沙龙、衣帽间、贮食间和游廊。由于东方人祖传旧习的影响,他犹爱后宫,每近黄昏出旅馆时,总能发现他偷偷摸摸地把旅馆四周的角角落落探查个遍。

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甚至不惜闯到地下室去探头探脑,并想尽种种办法,避免被人发现,引起丑闻,这种四处寻觅利未小伙子的举动,不禁令人想起《犹太女人》中的诗句:

啊,我们父辈的上帝,

降临到我们的中间,

请保护我们的奥秘,

切勿被恶鬼们发现!——

以色列人的一族。

此时,我却反其道而行之,上楼来到两姐妹的房间,她们俩是作为侍女,陪伴一位年迈的外国太太来巴尔贝克的。拿旅馆的行话说,她们叫使者,而弗朗索瓦丝满以为使者不外是干跑腿差使的,于是称她俩为“跑差”。旅馆的说法比较典型,还处于唱歌“这是外交使者”的时代。

尽管旅客与女使者之间相互登门拜访困难重重,可我还是很快与这两位年轻姑娘建立了友情,虽然十分纯洁,却也情意灼烈。她们俩一个叫玛丽·希内斯特小姐,另一个叫塞莱斯特·阿尔巴莱小姐,出生在法国中部,巍巍高山脚下,小溪湍流飞瀑(水流就从她们的住宅下穿过,那儿有一水车常年转动,但因河水泛滥、曾多次被毁坏),仿佛造成了她们大自然的天性。玛丽·希内斯特尤为突出,她性急,欠稳;塞莱斯特·阿尔巴莱胆怯,懒散,就象一泓湖水,但冲动起来,煞是可怖,那勃然大怒令人想起洪水,漩涡,卷走一切,摧毁一切。她们常常一清早,当我还躺在床上的时候来看望我。我还从未见过她们这种固执而又无知的人,她们在学校肯定未学到什么知识,但说起话来却带着那般浓重的文学味,若没有那副自然流露的近乎野蛮的腔调,人们准会误以为她们故意这么说话呢。她们言语粗俗,我在此不拟修饰,那话中似乎赞扬与批评兼而有之(并非赞扬我,而是赞颂塞莱斯特的奇才),虽然都不符合事实,但感情十分真挚,见我用牛奶泡羊角面包,塞莱斯特对我说:“啊!小黑魔王,满头松鸦毛似的头发,噢,多精明狡猾啊!我不知道您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您母亲怎么想的,您呀,活脱脱一只鸟。瞧,玛丽,看他这样子,捋毛,扭脖,谁见了都会说他灵活透了!他动作那么轻盈,就象是在学飞翔。啊!您真有福气,造就了您的人把您生在了富人窝;不然,象您这样挥金如土,该会落到什么地步?瞧,这只羊角面包只碰了一下床,他就扔了。哎哟,他又把牛奶洒了,等一等,我来给您系块餐巾,您呀,连餐巾都不会用,我从未见过您这样又蠢又笨的人。”这时,往往会听到玛丽·希内斯特那较为正常的、湍急的激流声,她怒冲冲地训斥妹妹:“得了,塞莱斯特,还不闭嘴?跟先生这样说话,你疯了不是?”塞莱斯特报之一笑;而我向来讨厌别人给我系餐巾,没想到她竟说:“不,玛丽,瞧他这样,嗬,他身子都气直了,就象一条直立的蛇。一条毒蛇,我告诉你。”接着,她还乱用动物作比喻,照她说来,别人弄不清我何时睡觉,我彻夜象蝴蝶,不停地飞;而到了白昼,我动作迅捷,象松鼠。“你知道,玛丽,就象我们家乡见到的,那么灵活,连眼睛都跟不上。”“可是,塞莱斯特,你明明知道他吃饭时不喜欢用餐巾。”“并不是他不喜欢,说穿了是别人不能改变他的意志。他是位老爷,他想摆摆老爷架子。要是需要,床单一床接着一床地换,今天,床单刚刚才换上,可又得换了。啊!我说得不错,他生来就不是受苦的命。瞧,他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乱七八糟的,象只鸟的羽毛。可怜的毛掸子!”听到这话,不仅玛丽不乐意,连我也不答应了,因为我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老爷。可是,我如此这般自谦,塞莱斯特从不相信是真诚实意,打断了我的话:“啊!滑头,啊!甜言蜜语,啊!阴险毒辣!狡猾透顶,恶毒至极!啊!莫里哀?”(她唯一就知道这个作家的名字,用到了我的头上,想借此来表示既会写戏又会演戏的人。)“塞莱斯特!”玛丽口气蛮横地喊了一声,她不知莫里哀的姓名,担心这又是什么侮辱人的话。塞莱斯特又淡然一笑:“你难道就没有看见抽屉里他那张小时的照片?他总想让我们相信他穿着一向普普通通。可照片上,他拿着一根小手杖,浑身毛皮、花边,连王子也望尘莫及。可与王子无比的尊严和温厚的仁慈相比,实在不足挂齿。”“噢,”激流般的玛丽大声责斥道,“你现在竟然翻起他的抽屉来了。”为了平息玛丽内心的恐慌,我问她对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所作所为有何看法。“啊!先生,以前,我根本就不信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事,直到来了这儿才明白。”说罢,她又将了塞莱斯特一下,说了一句更为高深莫测的话:“啊!先生,谁也弄不清一辈子会遇到什么事。”我又改换话题,跟她谈起了我父亲的生活,他一辈子总是没天没夜地做事。“啊!先生,这样生活,自己得不到任何东西,没有一分钟的闲暇,没有一丁点儿享受;所有一切都是为别人作出牺牲,真是白活一辈子…!即使最不起眼的小事,也会讲究出名堂来,好象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调动法兰西整个贵族派头,就连比利牛斯山区的高雅也不放过。”

我被勾画得如此走样,弄得我无地自容,竟说不出话来;塞莱斯特以为又是在要什么花招:“啊!脑门看似那么纯洁,可脑袋壳里隐藏着多少东西,面孔和蔼又精神饱满,就好似一颗打开的巴旦杏,纤细柔滑的小手,毛茸茸的,指甲却象爪子一样锋利……瞧,玛丽,看他喝奶的那副神态,虔诚得让我忍不住想祈祷。多么严肃的神情啊!现在该给他拍张照片,他整个儿象是孩子。是因为象他们一样喝奶,您才得以保持象他们一样油光滑亮的肤色?啊!多年轻!啊!多美的皮肤!您永远不会老。您真有福气,从来用不着动手去指使人家,因为您的两只眼睛就善于强加自己的意志。瞧他又生起气来了。他站起来了,笔直笔直的,明摆着的嘛。”

弗朗索瓦丝一点也不喜欢这两个女人来跟我这样瞎聊,她管她俩叫女骗子。经理总是委派手下的店员监视店内发生的一切,他甚至严肃地向我指出,跟女使者闲谈,有损客人体面。可是,我觉得这两位“女骗子”比旅馆里所有的女客人都高一等,所以对经理只是嗤之以鼻,心想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明白不了。就这样,两姊妹经常来我处。“瞧,玛丽,他的线条多么清秀。啊,尽善至美的肖像细密画,比橱窗里见到的最珍贵的画还更美,因他会动,会说,听他说话,几天几夜都听不够。”

竟有一位外国太太能把她俩带走,真是奇迹。她俩既不知道历史也不了解地理,凭着自信心,对英国人,德国人,俄国人,意大利人,总之对一切外国“虫”全都厌恶,喜欢的只是法国人,当然也有例外。她们的面孔完全保持着家乡河流中粘土的湿润,富有可塑性,每当人们谈及旅馆里的某位外国人,塞莱斯特和玛丽便模仿外国人的腔调,面孔、嘴巴和眼睛骤然一变,活脱脱一副外国人的嘴脸,一副副舞台面具相继出现,令人赞叹不已,真恨不能收藏起来。塞莱斯特甚至还假装重复经理或我哪位好友的谈话,但复述中掺入不少凭空捏造的话,极尽嘲弄之能事,将布洛克或首席院长的种种缺陷描绘一番,讲得煞有介事。她看似在汇报她乐于承担的某件普通差使的情况,可描绘出的却是一副难以摹描的画像。她俩从不读书看报。可是有一天,她们在我床头发现了一部书。这是圣莱热。圣莱热的一部诗集,诗歌美妙,但较玄奥难懂。塞莱斯特读了几页,对我说道:“您肯定这是诗,而不更象是谜语吗?”对一个在孩童时代只读过《世间的丁香全已枯死》这一首诗的人来说,显然如此。其中缺少过渡。我觉得她们这种什么也不学的倔强性格在一定程度上归咎于她们家乡的愚昧。不过,她们不乏诗人的才华,且比较谦逊,而诗人们却往往没有自知之明。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塞莱斯特有时妙语惊人,我一时又没记清,请她再说一遍,她却断然肯定她自己也忘了。她们存心永不读书,自然也绝无成书之美。

弗朗索瓦丝听说这两个如此普通的姐妹竟有两个不凡的兄弟,一个娶了图尔大主教的侄女,另一个与罗德兹主教的亲戚结了婚,心里相当激动。可对经理来说,这引不起他任何兴趣。塞莱斯特常常抱怨丈夫不理解她,可我倒感到纳闷,她丈夫竟能容忍她。有时,她发起火来,浑身发抖,碰到什么砸什么,让人好不厌恶。人们都说人体的血液是咸的液体,而这种流体只不过是原始海生元素的内核残余。我也认为,塞莱斯特不仅在动怒的时刻,而且在郁郁寡欢的时刻,都保留了她故乡溪流的节奏。当她精疲力竭之时,表现出的也是河流干涸的状态,浑身真的没有一丝生机。每到这时,什么都无法让她恢复生机。可突然,在她那颀长、轻盈、优美的躯体内,循环运动又开始了。河水在她白皙、透明而又略显蓝色的肌肤中流淌。她迎着阳光微笑,全身愈来愈蓝。此时,她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蓝天塞莱斯特——

塞莱斯特原文为“eleste”,意为“天上的,天堂的”

布洛克的家人尽管从不怀疑叔父决不在家用午餐的原因,打一开始便认定这不过是一位单身老翁的怪癖,或许是因为与哪位女戏子有私情,他不得不这么做,但是,对巴尔贝克旅店的经理来说,有关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一切均为“禁忌”,不得非议。正因为如此,经理甚至都没有把那位侄女的事跟她叔父提一下,他自己思虑再三也没敢责备她,只是关照她处事要小心谨慎才是。那位年轻姑娘及其女友开始几天以为会被大旅店的娱乐场逐出门外,可后来见一切均得到妥善解决,好不开心,遂向把她俩撇在一边的家长们炫耀,显示她们决不会受到任何制裁,完全可以为所欲为。毫无疑问,她们还不至于再在众目睽睽之下,干那种事情,引起众人愤慨。可是,她们无意中又故态复萌。一天夜晚,我与阿尔贝蒂娜及我们遇见的布洛克一起走出灯光灭了大半的娱乐场,正好碰到她俩搂着腰走过来,她们俩不停地搂呀,亲呀,等走到我们身边时,又是格格怪叫,又是哈哈浪笑,声音下流。布洛克垂下眼睛,以免流露出已经认出妹妹的神态,可我一想到这种不堪入耳的特殊语言有可能是冲着阿尔贝蒂娜的,心里痛苦极了。

另一件意外的小事更引起了我对戈摩尔那一边的忧虑。我在海滩上发现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她身段苗条,肤色白皙,双眼炯炯有神,从中心点向四周发出极为对称的光芒,面对她的目光,不禁令人想起星座。我暗自思忖,她比阿尔贝蒂娜漂亮得多,为她而放弃阿尔贝蒂娜,该是比较明智的做法。不过,这位漂亮的年轻女子,脸上经过荒淫无耻生活的无形削刮,留下了屡屡接受庸俗满足的印记,以致她的眼睛虽然比脸面的其他部位多几分庄重,但闪烁的恐怕只是贪婪的欲火。而恰恰就在第二天,我们在娱乐场,离我们很远处,站着这位年轻女郎,我发现她目光似火,一时交叉,一时旋转,不停地投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那架势,仿佛她在借用一架信号机,向阿尔贝蒂娜发出信号。我忍受着痛苦,唯恐女友发现他人对她的如此关注,担心这不停闪烁的束束目光是约定的暗号,表示次日幽会。谁知道?也许这已不是第一次幽会。这位目光四射的年轻女郎有可能在哪年已经光顾过巴尔贝克。莫非阿尔贝蒂娜已经屈从于这位女人或她的哪位女友的**,她才胆敢向阿尔贝蒂娜频频发出信号。由此看来,这信号不仅仅要求现在搞点名堂,而且还要重温旧时美梦,温故而尝新吧。

若情况如此,那么此次约会恐怕就不是首次了,而是过去岁月**同消受的聚会的继续。确实,那目光分明不是在探询:“你乐意吗?”年轻女郎一瞥见阿尔贝蒂娜,立即整个儿转过头来。向她射出忆旧的目光,叭恐我女友回想不起来,阿尔贝蒂娜看得一清二楚,可表情漠然,无动于衷,直到对方象一位男子,发现昔日的情妇另有新欢,是跟新情人在一起时,便相机行事,不再看她一眼,不再对她有丝毫的理会,仿佛她不曾存在过。

几天后,我获得了证据,证明那位年轻女郎确有特殊癖好,而且她很可能早已与阿尔贝蒂娜结识。在娱乐场的大厅里,当两位姑娘渴望得到对方时,往往出现闪烁的奇观,一条长长的似磷光的光线由一个人射向另一个人。这里附带说几句,尽管这种物质化的光芒如何难以估量,但居民四散的戈摩尔城正是通过这些光束,通过映红整个一片太空的天体信号,试图在每一座城镇,每一个乡村,召回离散的成员,重建《圣经》中记载的城市,而与此同时,处处都有人在坚持不懈地做同样的努力,哪怕通过思乡的游子,虚伪的小人,有时甚至通过索多姆勇敢的流亡者,在断断续续地重建家园。

一次,我碰见了那位陌生女郎,阿尔贝蒂娜假装没有认出她来,当时,布洛克妹妹凑巧经过那儿。妙龄女郎的目光顿时若灿烂星光,可看得出,她并不认识这位犹太小姐。她俩是首次相遇,但她却**顿起,毫不躲闪,当然也不象对阿尔贝蒂娜那样死心塌地。她本来多么希望得到阿尔贝蒂娜的友情,万万没有想到阿尔贝蒂娜对她冷若冰霜,使她好不惊诧,就好似一位常来巴黎而不在巴黎寓居的外国人,当他光临巴黎准备再度数个星期,到他常去消受美妙夜晚的小剧院时,惊愕地发现小剧院已不复存在,原地修建了一家银行。

布洛克的表妹来到一张餐桌前坐下,读起画报来。不一会,妙龄女郎漫不经心似的坐到了她的身旁。可在桌底,人们也许很快就能目睹到她们双脚纠缠在一起的场面,紧接着,就可看到她们的双腿与双手紧紧地贴在一起,难解难分。话匣子打开了,交谈开始了,可那位**的幼稚的夫君四处在找她,没料到发现她正在与一位他素昧平生的少女策划晚间行动,不禁大吃一惊。妻子向夫君介绍了布洛克的表妹,说她是孩童时代的女友,可作介绍时,名字说得含混不清,因她忘了问女友的芳名。然而,丈夫在场,反倒促进了她俩的亲密关系,她们彼此以“你”相称,说两人是小时在修道院结识的。事后,她们谈起这件事时,忍俊不禁,对那位受骗的丈夫也是大加耻笑,那开心的劲儿又引发了一次相互亲热的良机。

至于阿尔贝蒂娜,我不能说她在娱乐场或在海滩的某个地方与哪位年轻姑娘有什么过分放肆的举动。我甚至觉得她举止行为过分冷漠,过分谨小慎微,显得不仅仅是一种良好的教养,而象是狡猾的伎俩,目的在于消除他人疑心。比如对某某少女,她会冷漠、敷衍而又不失分寸地扯大嗓门回答道:“对,我五点钟左右去打网球,明晨八点左右去洗海浴。”说罢,她会立即离少女而去——可她脸色非同寻常,故意声东击西,看样子象是约会,或者不如说低声约定之后,故意大声说上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以“遮人耳目”。然而过不了多久,我便发现她骑上自行车,飞速行驶,令我顿生疑团,猜想她准是去与那位刚才几乎没有怎么答理的姑娘幽会。

有时,当哪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在海滩边下车,阿尔贝蒂娜最多也不过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她往往紧接着作一番解释:“我在看浴场上方新插上的旗帜。他们该多破费一点。另一面旗已经够寒酸了。可我觉得这一面更失体面。”

一次,阿尔贝蒂娜打破界限,一改那副冷冰冰的神态,弄得我倍感悲伤。她心里清楚,我之所以烦恼不安,是因为她要去会她姨母的一位女友,此人“行为不端”,时不时上邦当夫人家小住两三天。阿尔贝蒂娜很客气,曾向我保证再也不与她打招呼。可当这位女人来安加维尔时,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噢,您知道她上这儿来了。是别人告诉您的?”仿佛是想向我表白她没有偷偷摸摸去见过她。有一天,她又跟我提起这件事,说罢补充道:“对,我在海滩上遇见了她,我经过时与她几乎擦肩而过,故意撞了她一下。”当阿尔贝蒂娜跟我说这些时,我脑中想起了邦当夫人的一句话,在这之前我从未曾想过,当时,邦当夫人当着斯万夫人的面,向我数落她外甥女阿尔贝蒂娜如何如何无礼,仿佛在赞颂一种优良品质似的,还告诉我,说阿尔贝蒂娜如何溪落我不知其姓名的官员的妻子,耻笑她父亲当过厨房小学徒。但是,我们心爱的女子的某一句话不可能永久地保持其纯洁无瑕的状态;它会渐渐变质,腐烂。一两个夜晚之后,我脑中又浮现出阿尔贝蒂娜的那句话,这次,在我看来,阿尔贝蒂娜的所作所为不再是我当初认为其中所表现出的不良教养,对此,阿尔贝蒂娜反而常引以为骄傲——这只能令我付之一笑——而是别的因素,甚或阿尔贝蒂娜压根儿就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想刺激一下那位夫人的器官,或不怀好意,想提醒对方注意先前也许欣然接受过的某种主张,这才飞快地与那位夫人擦肩而过,也正因为是当众所为,阿尔贝蒂娜心想我或许已经有所耳闻,所以想抢先作个说明,以免引起不良的解释。

尽管如此,我的妒心将很快平息,那是阿尔贝蒂娜可能爱着的那些女人激起的嫉妒之心。

我和阿尔贝蒂娜来到了地方经营的巴尔贝克小火车站。因天气恶劣,我们由旅馆的公共马车送至车站。离我们不远处,站着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他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肿。近来,他瞒着“阿塔莉”合唱队的那位小子,偷偷与附近农庄的一个小伙子往来,这家农庄相当兴旺,叫做“樱桃树之家”。小伙子红红的脸膛,形容粗鲁,脑袋活象一只大番茄。他的孪生弟弟也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番茄脑袋。这对双胞胎长相酷似,难分你我,仿佛大自然一时实现了工业化,生产出了一样规格的产品,这对旁观者来说,确实不乏美妙之处。不幸的是,尼西姆·贝尔纳先生观点迥然不同,认为他俩只是外表相似而已。番茄二号专爱与太太们厮混淫乐,达到了疯狂的地步;而番茄一号则并不讨厌接受某些先生的情趣,尽管有失尊严。然而,每当贝尔纳先生回想起与番茄一号共度的美好时光,由于条件反射,心头便直痒痒的,忍不住又去“樱桃树之家”,但是这位犹太老人眼睛近视(不过并不因为近视就必然将两兄弟搞混),无意中竟扮演起安菲特律翁的角色,面对孪生弟弟,问道:“今晚相会好吗?”他总免不了狠狠地挨上“一顿揍”。甚至在当天同桌用餐时,又重演了他挨揍的场面,怪,他对番茄兄弟,甚至对可食用的番茄产生了极度的反感,以致每当他在大旅店听到身边有客人要番茄时,便小声对他说:“先生,我与您素昧平生,请原谅我冒昧与您说话。我刚才听到您点了番茄,今天番茄可全都是烂的。我告诉您,这是为了您好,反正与我无关,我从不吃番茄,”陌生客人激动地向身边这位仁慈、无私的先生道谢,喊来跑堂,装模作样,象是改变了主意:“不,说定了,不要番茄。”埃梅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暗自发笑,心想:“好一个老奸巨猾的贝尔纳先生,竟然使点子让人把订的菜换了。”贝尔纳先生在等着晚点的火车,由于眼睛被打得又青又肿,他故意避开,没有向阿尔贝蒂娜和我道安。我们俩正求之不得,避免跟他搭腔。然而,正当我们不可避免要打个招呼时,一辆自行车向我们飞冲而来。电梯司机跳下车子,上气不接下气。原来,我们刚刚离开旅馆不久,维尔迪兰夫人来了电话,邀我两天后去吃晚饭;其中的原因,下面自可看到。电梯司机一五一十,将来电话的细枝末节全都如实说了一遍,然后离开了我们,那劲头就象某些民主“雇员”,装出一副样子,仿佛与资产者保持着相互独立的关系,但其实,他们中间建立了服从与被服从的原则,只听得电梯司机补充了一句:“因为我上司的关系,我得赶紧回去。”意思是说,若他迟迟不归,门房和车夫会不满意的。

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全都外出了,需要一段时间。我想让阿尔贝蒂娜开开心。即使可以假设,她会为独自与我在巴尔贝克共同度过每日下午的时光感到些许幸福,可我心里清楚,幸福是决不会任人全部占取的,而且阿尔贝蒂娜尚处于不谙世事的年龄(有的人永远跨越不了这个年龄),尚未领悟到,幸福难以十全十美,其原因并不取决于施予幸福的一方,而在于感受幸福的一方,因此,她有可能会令我产生新的欲念,再次探寻她失望的原因所在。相比较而言,我更乐意她把失望归咎于环境,归咎于经过我精心安排的环境,因为这种环境不容我们俩轻易单独相会,同时又妨碍她独自去娱乐场,去海堤。就说这天,我要去东锡埃尔见圣卢,请她陪我同行。可是,我却又劝她去作画,以前,她曾学过绘画,我出于同样的目的,不要让她闲着了。一忙起来,她就不会考虑她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了。我也很乐意经常携她去维尔迪兰或康布尔梅家吃晚饭,这两家人也许也乐意接待我举荐的女友,可我每次领她去之前,都必须首先有把握普特布斯夫人肯定还未光临拉斯普利埃。我并非足不出户就可将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因我事先获悉两天后阿尔贝蒂娜得陪姨母去郊外,于是抓紧机会给维尔迪兰夫人发了地封快信,问她能否在周三接待我。若普特布斯夫人在那儿,我将想方设法见一见她的侍女,弄清楚她是否有来巴尔贝克的危险,如果确有这种可能,就要弄清是什么时间,以便到那一天把阿尔贝蒂娜支得远远的。地方经营的小铁道建了回转线,当初与外祖母乘坐时,回转线还没有影子,可如今,铁道一直通到了东锡埃尔—拉古比尔,那是一个大站,许多重要的列车都从该站发车,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巴黎来的那列快车,我当初来看望圣卢以及回家乘的就是这趟车。可是,由于天老爷作怪,大旅店的公共马车把我和阿尔贝蒂娜送到了“巴尔贝克—海滨”小火车站。

小火车尚未到站,可已见它在行进途中释放的缕缕青烟清闲自在地悠悠飘忽,接着象一朵几乎静止的云彩,全凭自身的力量,慢腾腾地攀登克利克多悬崖的绿色陡坡。由青烟开道并掌握垂直方向的小火车终于缓缓地开过来了。乘车的旅客纷纷向旁边退去,给火车让道,可一个个不紧不慢,知道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位性格温厚,几乎通人性的行者,它受到司机强有力的控制,听从站长宽容的信号的指挥,就象一辆新手骑的自行车,不会冒险去撞人,人们想它在哪儿停,就会在那儿停。

正是因为我去了快信,维尔迪兰家才打来了电话,此信去得正巧,因为星期三(两天后便是星期三)是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盛大晚宴的日子,无论在拉斯普利埃还是在巴黎都是如此,可我对此却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举办的并非“晚宴”,而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艺术之作。维尔迪兰夫人深知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与此相同的星期三,尽管如此,她还在自己的各个星期三之间输入细微的色彩差异。“这个星期三不如上一个,”她常说,“可我相信下一个星期三将是我有生以来办得最为精彩的一个。”有时,她也承认:“这个星期三自愧不如以往的。不过,下个星期三我要让你们大吃一惊。”在巴黎居住季节的最后几个星期,女主人行将出发去乡村度假之前,动不动就宣布星期三要停办了。这成了她刺激忠实信徒们的良机:“只剩下三个星期三了,只剩下两个星期三了。”她宣布道,那语调好比宣布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您千万不要放弃下一个收场的星期三。”但是,收场是假,因为她又往往通告大家:“现在,再也没有正式的星期三了,这是本年度的最后一个。不过,星期三我还在这儿。我们大家一起欢度星期三;谁知道呢?知己之间小聚的星期三,也许是最愉快的。”在拉斯普利埃,星期三必然受到种种限制,由于有朋友路过,就得邀请他在这个或那个晚上来作客,所以几乎天天都过星期三。“我记不太清被邀的客人的姓名,可我知道有卡芒贝尔侯爵夫人。”电梯司机对我说。我们有关康布尔梅的解释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彻底取代卡芒贝尔这一古老的名字在他记忆中的位置,每当他因回忆那个难记的姓氏感到为难时,卡芒贝尔一词那通俗而又意味深长的音节便前来搭救年轻的店员,并立即受到他的喜爱,被他重新采纳使用,而这并非由于他生性懒惰,就象成了老习惯,难以根除,而是因为这几个音节满足了逻辑和简明的要求。

我们加快步子,想占个空包厢,以便整个旅途中我可以亲搂阿尔贝蒂娜。可我们未能如愿以偿,无奈进了一间分隔的小车厢,里面已经坐了一位老太太,面孔又大又丑又老,一副男子相,可身上穿着花里胡哨的衣裳,正在阅读《两个世界评论》。尽管她俗不可耐,可一举一动,处处显得自命不凡,我揣摩着她有可能属于哪个社会阶层,聊以消遣。我很快作出结论,这女人十有**是哪家大妓院的老板娘,是个外出为妓女拉客的鸨母。她的形容举止在高声地宣布这一点。我在此之前竟然还不知这些太太还读《两个世界评论》呢。阿尔贝蒂娜讪笑着向我指了指她,眼睛少不了眨动几下。那位太太神气活现,可我心里却一直挂念着第二天的事,我将应邀去小火车的终点站,到闻名遐迩的维尔迪兰夫人家作客,在其中的一站,罗贝尔·德·圣卢等着我,要是再走远一点,我还可以到费代纳小住数日,定会给德·康布尔梅夫人带去莫大的欢乐,一想到这些,我的双眼禁不住闪烁起讥讽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自视甚高的太太,她似乎以为,凭她那身考究的服饰,帽上饰着羽毛,以及那本《两个世界评论》自然成了大人物,比我要更举足轻重。我希望这位太太在车上呆的时间不要超过尼西姆·贝尔纳,起码在图丹维尔下车。但事与愿违。列车在埃格勒维尔停下,但她还坐着不动。列车过了蒙特马丁海滨站,巴维尔—拉班加尔站,又过了安加维尔站,她仍然坐着,当车子离开了东锡埃尔前一站圣费里舒时,我再也不管那位太太,开始跟阿尔贝蒂娜又搂又抱。在东锡埃尔,圣卢已在车站恭候。“没有比见您一面更难了。”他对我说,因他住在婶母家,我的电报刚刚才收悉,未能事先安排时间,所以只能给我一个小时。不幸的是,这一个小时对我来说实在太漫长了!原因是一下火车,阿尔贝蒂娜就只注意圣卢。她不跟我交谈,若我找她说话,她勉强作答,当我挨近她,她便把我推开。相反,她对罗贝尔总是笑眯眯,煞是诱人,跟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还与他带来身边的小狗玩耍,逗弄时,还故意触碰一下主人。我回想起阿尔贝蒂娜第一次让我亲搂时,我曾会心一笑,感激我这位素昧平生的诱色者引起了她心中如此深刻的变化,极大地简化了我的任务。但如今,我想到他就心怀恐惧。罗贝尔兴许意识到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并非无足轻重,因为尽管她极力挑逗,他并不理会,弄得阿尔贝蒂娜对我满肚子不高兴。再说,他跟我交谈时,仿佛身边就我一人似的,当阿尔贝蒂娜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便又赢得了她的敬重,罗贝尔问我是否想设法会一会还留在东锡埃尔的那些朋友,我在东锡埃尔逗留那段时日,他每天晚上都安排我和他的那帮朋友一起吃晚饭。可是,由于他表现出一副连他本人也经常谴责的自命不凡,惹人不快的神态,似乎在发问:“如果你现在都不乐意再见他们一面,当初又何必一味取悦于他们呢?”我谢绝了他的建议,一来因为我不愿冒险离开阿尔贝蒂娜,二来我与他们已经断绝往来。摆脱了他们,亦即超脱了自我。我们都热切希冀能拥有另一种生活,在这一生活中,我们能和尘世中的自我保持不变。可是,我们没有考虑到,即使并不期待另一种生活,但在尘世生活中,我们要不了几年,也会背叛了我们过去的自我,背叛了我们试图永远保持不变的形象。即使我们并不以为,与生命过程中发生的种种变化相比较而言,死亡更能使我们改变,但是,假如我们在另一种生活中与我们过去的“我”不期而遇,我们也许会对过去的自我不屑一顾,扭开头去,就象对待过去有过交往但久未见面的人——比如就象圣卢的那些朋友,过去每晚在“锦鸡”饭店与他们聚会,曾给我多少欢悦,可如今要与他们交谈,对我来说实在腻烦、难受。从这方面看,正因为我宁可不去那儿重新获得曾给我欢乐的一切,所以去东锡埃尔漫游一番,在我看来,倒象是有将进天堂的预兆。人人都十分梦想天堂,抑或梦想众多的、相继出现的天堂,但是,这些天堂,早在人们去世之前就一一失去,在这样的天堂里,谁都会有失落的感觉。

圣卢把我们留在车站。“你可能还要等个把小时。”他对我说,“要是你在此等候,一会兴许能见到我舅舅夏吕斯,他要换车去巴黎,那趟车比你的早十分钟。我已与他道过别,因为不等他的车到,我就得赶回去。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你来了呢,当时我还没有收到你的电报。”圣卢刚离开我们,我便埋怨起阿尔贝蒂娜来,可她回答我说,她之所以对我冷冰冰的,是担心刚才停车时,万一圣卢看见我倚在她身上,胳膊搂着她的腰,会产生什么想法,她这样做,正是想消除圣卢的想法。圣卢确实看到了我搂腰的模样(我没有发现这一点,不然我在阿尔贝蒂娜身边会放规矩些),方才还慢条斯理地对我附耳说道:“你跟我提过的那些一本正经,认为德·斯代马里亚小姐行为不端,不愿与她多来往的姑娘,就是这副样子?”在这之前,我从巴黎去东锡埃尔看他,两人谈及巴尔贝克时,我确实跟他说过对阿尔贝蒂娜无从下手,她简直就是美德的化身,而且我说得也很诚恳。可天长日久,我自己终于醒悟到这是假的,既然如此,我反更希望罗贝尔能信以为真。而这只需要我对他说一声,我爱着阿尔贝蒂娜。他这种人,为了免除朋友的痛苦,不惜牺牲自己的欢乐,总是把朋友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对,她很孩子气。可你对她真的一无所知?”我忐忑不安地追问了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你们俩搂着腰,象两个恋人。”

“您那种态度什么也没有消除。”等圣卢一离开我们,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说。“不错。”她回答我说,“我表现笨拙,让您伤心了,我心里比您还难过。以后看吧,我决不对您这样了。请宽恕我吧。”她黯然神伤地向我递过手来,对我说。这时,从我们在座的候车室的深处,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慢悠悠地走过来,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一个雇员,拎着他的旅行箱。

在巴黎,我只在晚会上与他相遇,他总是身着黑色服袭,腰身裹得索紧的,一动不动,加之他老是神气活现地昂首挺胸,热情漾溢地取悦他人,滔滔不绝地神吹海聊,整个躯体通常保持着垂直的架势,这次见面,我真想象不到他竟苍老得成了这副样子。此刻,他身着一件浅色旅行外套,显得比过去臃肿,走起路来东摇西摆,晃动着便便大腹和近乎成为象征的臀部,只见他两片嘴皮涂唇膏,鼻尖冷霜凝香粉,描画的胡子乌黑发亮,与斑白的头发适成鲜明对比,一切都想打扮得年轻活泼,光彩夺目,但天日无情,在光天化日之下,统统都走了样。

由于他正要上车的缘故,我跟他只聊了简短的几句,我边聊边看着阿尔贝蒂娜坐的车厢,向她示意我马上过去。当我向德·夏吕斯先生扭去脑袋,他开口请我帮个忙,去喊一喊铁道另一侧的一位军人(那人是他的一位亲戚,似乎夏吕斯先生要乘的正是我们这趟车,不过是朝相反的地方,即朝远离巴尔贝克的方向而去。)“他是团军乐队的。”德·夏吕斯先生向我解释道,“您有福气,相当年轻,我老了,过铁道不方便,您可以帮个忙,免得我受这份罪……”我权当作义务,向他指点的那位军人走去,果然发现他领章上绣着竖琴标志,真是位军乐队员。可是,正当我要转达口信时,我认出了那人原来是莫雷尔,此人是我叔父的随身男仆之子,多少往事顿时浮现在我脑海,他的出现令我好不惊诧,可以说给我带来了欢乐!我一下把德·夏吕斯先生托办的事丢到了脑后。

“怎么,您在东锡埃尔?”“对,我被征入了军乐队,在炮兵部队服役。”可回话时,他口气生硬而又傲慢。他变得十分“装腔作势”,显然,我的出现令他想起了他父亲的职业,不会给他带来愉快的。突然,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朝我们飞奔而来。我迟迟没有返回,肯定让他等急了。“我今晚想听点音乐,”他劈头对莫雷尔说,“我为晚会出价五百法郎,若您在乐队有朋友,这恐怕对他有点实惠吧。”尽管我对德·夏吕斯先生的放肆早有了解,可他对他年轻的朋友竟然连声好都不问候,我感到惊愕。再说,男爵也没有给我细心琢磨的时间。他深情地向我递过手来,说道:“再见,我亲爱的。”仿佛向我示意,让我赶紧走开。确实,我把亲爱的阿尔贝蒂娜孤单一人搁在那儿,时间也太长了。“您瞧,”我回到车厢对阿尔贝蒂娜说,“海浴生活和旅行生活使我恍然大悟,世界这个舞台拥有的布景不如演员多,而演员又不如‘情节’多。”“您跟我说这些,为的是哪门子事?”“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请我给他喊一声他的一个朋友,可我恰正在车站的月台上认出了那人原来是我的一位家人。”我边说边琢磨着男爵何以觉察出社会地位的悬殊,而我对此连想都未想过。开始,我思忖肯定是受絮比安的影响吧,诸位还记得,絮比安的女儿似乎热恋上了小提琴手。然而,令我惊诧莫名的是,男爵在就要乘车去巴黎的最后五分钟,竟然提出要听音乐。当我记忆中浮现出絮比安女儿的形象,我开始觉得,倘若善于摸到真正的罗曼史的底细,那么“久别重逢,认出对方”,反而会揭示出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就在这时,我脑中蓦然一亮,醒悟到自己太幼稚可笑了。德·夏吕斯先生根本就不认识莫雷尔,莫雷尔与他也素不相识,只是德·夏吕斯先生为一位军人所诱惑,虽然军人佩戴着竖琴标志,但也令他畏惧,激动之中,于是求我将军人给他引来,可万万想不到我竟认识此人。虽然他们两人在这之前毫无瓜葛,但不管怎样,那提供的五百法郎也许对莫雷尔来说能填补这方面的空白,我见他俩还在继续交谈,可他们没想到就站在我们的车旁。我回想起德·夏吕斯先生朝莫雷尔和我快步奔来的架势,突然发现这与他的某些亲戚在街头沾花惹草的举止何等相似。只不过瞄准的目标性别不同。人到一定年纪之后,即使身上完成了不同阶段的变化,但人的个性愈强,家族的特征就愈突出。殊不知大自然在和谐地编织自己的锦绣图景的同时,凭藉它所截获的丰富多样的图案,打破了创造的单调。再说,从人们普遍接受的观点看,德·夏吕斯先生打量小提琴手的傲慢姿态是相对的。也许上流社会中四分之三的人都能识别此种自负的神态,并表现出顺从的意思,但几年后遣人监视德·夏吕斯先生的那位警察局长则不以为然。

“开往巴黎的车已经报了,先生。”拎行李的雇员提醒道。

“我不乘这趟车了,把这些东西全存到行李寄存处去吧,该死的!”德·夏吕斯先生嚷道,边把二十法郎递给了雇员,雇员为他突然变卦感到奇怪,又被那份小费给迷住了。如此慷慨的施予立即招来了一位卖花女郎。“请买石竹花吧,瞧,这朵美丽的玫瑰,我的好先生,它会助您交上好运的。”德·夏吕斯先生好不耐烦,给了她四十个苏,卖花女郎报以祝福,并再次送上花。“天哪,她让我们安静一下就好了,”德·夏吕斯先生象个神经质的人,用讥讽中含着哀汉的口吻对莫雷尔说道,觉得求助于他,倒有几分温馨的感觉。“我们要谈的事就已经够复杂的了。”也许那位铁路雇员还没有走运,德·夏吕斯先生不愿让很多人闻见底细,或者把这番附带的话可以容他不失既含蓄又傲慢的神态,免得过分露骨地提出相会的请求。军乐队员毫不客气地朝卖花女郎转过身去,显得态度果断,不可抗拒,朝她抬起手掌,将她推开,向她表示他们不愿要她的花,让她尽快滚开。德·夏吕斯先生出神地目睹了这只纤美的手所完成的威严而又充满阳刚之气的动作,也许对这只手来说,这动作还太笨重,太粗暴,但它带着早熟的坚毅和灵巧,给这位嘴上还无毛的少年陡添了年轻的大卫的威风,堪与歌利亚交锋。男爵在赞叹中无意伴着一丝微笑,我们感到好象在一位孩童的脸上发现了与其年龄很不相配的严肃神情。“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我多么喜欢由他作为旅伴,帮我做事!他该会给我的生活带来多么便利!”德·夏吕斯先生暗自说道——

《圣经》人物,身材高大,作战时所向无敌,后被大卫所杀。

开往巴黎的车子(男爵未乘)离站了。我和阿尔贝蒂娜进了我们那趟列车,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后来到底忙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们永远不要再斗气了,我再次请求您宽恕。”阿尔贝蒂娜影射圣卢那段插曲时又对我说。“我们俩什么时候都该亲亲热热。”她满怀深情地对我说道,“至于您朋友圣卢,如果您认为他会引起我什么兴趣,那您错了。他身上唯有一点惹我高兴,那就是他显得那么爱您。”“那是个好小伙子。”我尽量避免凭自己想象说罗贝尔身上具备多少优良品质,可要是换了别人,面对的不是阿尔贝蒂娜,我准免不了会出于友情,对他大加赞美:“那是个完美无瑕的人,直率,忠诚,正直,对他呀,什么都可以信任。”我说这番话时,妒心奋起阻挠,所以,只限于谈些圣卢的实际情况,再说,我讲的确也是实情。想当初我还没有认识罗贝尔时,曾想象他如何与众不同,如何傲慢不逊,心想:“大家都认为他好,那是因为他是位大老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跟我谈起他的情况时,用的正是我刚才讲的那番话。后来,我在旅馆前看见了他,他当时正准备驾车离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感叹了一句“他该是多么幸福”,我猜想他婶祖母说的纯粹是上流社会的客套话,目的在于奉承我。可事后,我想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想到了自己的读书爱好,我意识到她说的是由衷之言,因为她知道圣卢喜爱的正是这一点,就象遇到有人想撰写自己的祖辈《箴言录》的作者拉罗什富科的历史,希望去请教罗贝尔时,我也会真心诚意地说上一句:“他该是多么幸福。”这是因为我认识他也有个过程,不过,我初次与他见面时,真不相信一个与我的颇为相似的精神世界,竟会拥有如此风雅、做作的外表。我仅凭他的外表,便判定他属于另一类人。可是现在,也许多少由于圣卢出于对我的善良,待阿尔贝蒂娜冷冰冰的缘故,反倒由阿尔贝蒂娜道出了我以前的想法:“哼!他会忠心耿耿到这个程度!我发现只要是圣日尔曼区的人,人们总会把他们说得十全十美。”然而,这些年来,我一次也未曾想过圣卢是圣日尔曼区的人,他渐渐剥去了威望所构成的外表,向我展现了他内心世界的美德,审视人的角度常会变化,这在普通的社会关系与友好交往之间引起的差别就已经比较明显,在爱情之中就更为惊人了。在爱情中,**将细微的冷淡的表示置于极大的比例尺上,扩大得显著至极,以致即使阿尔贝蒂娜不象圣卢初次见面时那样冷漠,我开始时也几乎觉得自己为她所蔑视,想象她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不可思议的薄情女郎,当埃尔斯蒂尔怀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感叹圣卢时的同样情感,对我说那一帮女子“是些好姑娘”时,我觉得他这样评价只是出于宽容,人们普遍把宽容当作美,视作某种风雅。然而,当我听到阿尔贝蒂娜说:“不管忠诚不忠诚,我反正希望再也别见到他的面,因为他造成了我们俩之间的不和。我们俩再也不该生气。这不好。”我不是也情不自禁地对她作出同样的评价吗?既然她似乎渴望着圣卢,那么我感到自己过去以为她爱着女人的想法一时几乎消除了,因为我认为这两者之间是不可调和的。阿尔贝蒂娜身着胶布雨衣,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在雨天里不知疲倦地游荡,而那身雨衣此时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富有弹性,看去灰不溜秋的,似乎不是在保护她的衣着免受雨淋,而被雨淋之后,那雨服好象紧粘着我的女朋友的躯体,仿佛要为一位雕塑家取下她体形的印模,面对这身雨服,见它令人嫉妒地紧紧贴着一个渴望已久的怀抱,我猛地将它扒了下来,一把将阿尔贝蒂娜朝我拉了过来,用双手捧着她的脑袋说道:

可你,麻木不仁的旅人,难道不愿

把额头倚在我的肩上做份甜梦?

同时,我让她细细观看窗外那辽阔的牧场,牧场水汪汪一片,静悄悄的,在夜色渐浓的黄昏中一直伸向天际,与远处高低起伏的黛色山峦连成一体。

两天后,是非同寻常的星期三,我刚从巴尔贝克乘坐了小火车,去拉斯普利埃去吃晚餐,我在车上盘算着千万不要在格朗古尔—圣瓦斯特错过与戈达尔见面的机会,维尔迪兰夫人在这之前曾又来电话,告诉我可在那儿与他见面。他该从格朗古尔—圣瓦斯特登上我这趟牢,指点我该在哪一站下车,去乘坐从拉斯普利埃派出接站的马车。格朗古尔是东锡埃尔过后的第一站,由于停靠时间很短,我没有到站就提前立在车门口,多么担心看不见戈达尔或他发现不了我。担心纯粹多余!我确实未曾想到小圈子根据同一的类型,把所有“常客”塑造到何等相象的程度;他们都身著气派的晚礼服,在月台等车时,只要凭着他们的某种神态和目光,很快就可认出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带着某种自信、风雅和随意的神态,那目光穿过平民百姓的拥挤人群,犹如越过一片旷野,任何东西都不屑一顾,但却密切窥视着某个在前一站上车的常客的到来,为即将开始畅谈而闪闪发亮。一起聚餐的习惯在小团体成员的身上打下了这一选择的标记,唯在他们人数众多,济济一堂时,这一标记在他们身上才不怎么突出,他们在旅人的群体中——布里肖称之为“群畜”——只不过组成了一个较为明亮的光点,在这些旅人阴沉沉的脸上,看不出与维尔迪兰家发生过任何关系的表示,也见不着想去拉斯普利埃参加晚宴的意思。再说,若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那些信徒们的大名,这些平平庸庸的旅客也许比我还更不感兴趣。据我的耳闻,早在我降生之前,那时代已经相当遥远,也较难以确定,我不禁夸大事实,说那个年代已经十分久远,反正,早在那个时期,那些忠实信徒们中间就已经有数位常去城里聚餐了,如今,他们一如既往,还继续参加聚餐,令我见了好不惊诧。这些人不仅生命还在继续,而且始终体魄强健,但又有多少友人精力耗尽,在此处,彼处相继去世,为我亲眼所见,这两者之间适成鲜明的对比,给我造成了一种感觉,当我们在报纸的《最新消息栏》读到的正是我们最料想不到的新闻时,感受到的正是这种感觉,比如某人突然夭折,我们甚觉意外,因其致死的原因我们始终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就象死亡给人们的打击并非是均衡的,而象一排刀片,悲剧性地向前推进,其中一片较为凸出,夺走了某个生命,而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其他生命却幸免于难,还能长时间安然无恙。而且,我们在后面还将看到,死神四处游荡,来无影去无踪,形形色色的死恰正是报上的讣告具有特殊的意外效果的原因所在。我继而发现,真正的天赋有可能与交谈中最可恶的庸俗气味相并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渐渐露出峥嵘,令人敬服,不仅如此,连一些平庸之辈也会占据崇高地位,在我们儿时的想象中,如此崇高的地位只属于少数几位声名显赫的长者,想不到多少年过后,当这些长者的弟子成为师爷,象他们当年受到的那样,令人敬畏时,他们也会成为显赫的名人。但是,即使这些忠实信徒的大名不为“群畜”所知,他们的外表也可向平民百姓显示出自己的身份。哪怕在列车上(他们每天各自要做的事情把他们偶然汇集在一起),需在下一站接一位独行的同伴,他们全体乘坐的车厢也会远远地开花吐艳,有雕塑家茨基弯肘的标记,也有戈达尔《时代》杂志的装饰,如同一辆豪华轿车,在指定的车站接走姗姗来迟的朋友。唯一可能错过这些福地标志的只有布里肖,因为他眼睛几乎半瞎。但是,准会有哪位常客自告奋勇,为这位瞎子担当起观察哨的职责,一旦发现他的草帽,绿伞和蓝眼镜,就连忙轻轻地把他领向选定的车厢。因此迄此尚未有过先例,有哪位信徒在途中未能与其他信徒相会,要不准会引起他人极其严重的怀疑,怀疑那人是个矮小的畸形人,或者压根儿就没有“乘火车”来。偶尔也会发生相反的情况:某位信徒下午要去较远的地方,因此在小圈子的人汇合之前,不得不独自走一段路程;但是,即使他如此孤独,别无同类相伴,也往往少不了产生某种效应。他走向的未来使坐在对面座席上的旅客对他另眼相看,寻思“这恐怕是个人物”,而且通常会在戈达尔或雕塑家茨基的软帽四周发现一圈隐隐约约的光晕,因此,当下一站到达终点,一伙风雅之士在车门迎接这位信徒,簇拥着走向一辆已在恭候的马车,受到多维尔车站的雇员低声问候时,或在下一个中转站,一群雅士涌进车厢时,对面座位上的旅客就不那么大惊小怪了。停靠的列车就要离站,恰在这时,由戈达尔跑步率领的一伙人马朝我乘坐的车厢奔来,他刚从车窗发现了我的信号,由于好几位常客姗姗来迟,他们不得不快步奔跑。布里肖也在这批信徒之中,这些年来,不少人每次聚会必到的劲头渐渐低落,但他却有增无减。由于他视力不断减弱,即使在巴黎,他也不得不逐渐减少晚间的工作。再说,他对新索邦学院没有多少好感,那儿,德国式的追求科学准确性的思想已经开始压倒人文主义。现在,他仅限于授课和考试委员会的工作;这样一来,他用于社交活动的时间就更充裕了,所谓社交,就是参加维尔迪兰家的晚会或参加这位或那位信徒激动得浑身发颤,为维尔迪兰夫妇举办的晚会。确实,有过那么两次,爱情险些促成了研究工作难以办成的事:把布里肖拉出小圈子。但是,维尔迪兰夫人“时刻防备不测风云”,并为了她沙龙的利益养成了这种习惯,她精心筹划,最终从类似的悲剧和表演中获得了一种毫无利害关系的乐趣,不失时机地挑唆他与危险人物发生纠葛,拿她的话说,这种危险人物善于“把一切整治得秩序井然”,“用烧红的烙铁往伤口里戳。”最危险人物中有一位普普通通,是布里肖的洗衣女佣,对付这种人,维尔迪兰夫人就更得心应手了。她经常光顾教授居住的六楼,每当她俯允拾级登楼时,总是洋洋自得,满面红光,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那位无足轻重的女佣人撵出了门外。“到底怎么回事,象我这样的女性来您府上是您的荣幸,可您却接待那种女人?”女护主责问布里肖。布里肖永远忘不了维尔迪兰夫人对他的帮助。使他的垂暮之年免于落个卑贱的结局,为此对她日渐情深,而与这种旧情复萌形成反差的是,很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女护主对一个顺从有余,肯定会对她俯首贴耳的忠心男子开始感到厌倦。不过布里肖与维尔迪兰家过从甚密,从而满面生辉,在索邦学院的所有同事中显得引人瞩目。他常给同事们谈起晚宴的盛况,因为从未有人邀请他们参加过,所以他们一个个听得入迷,惊叹杂志中经常提到他的大名,赞叹某某作家或某某声名显赫的大画家为他写书作画,为他专作的画像在画展中展出,对画家的才华,连文学院其他系科的教授也给予高度评价,可却无望引起他的注意,这位时髦哲学家的优雅穿著也令同事们赞叹不已,开始,他们错把他的这种风雅视作衣冠不整,直到他们的这位同事后来善意点拨,对他们解释再三,说在一般造访中,高顶礼帽可随意放置在地上,可若参加乡村晚宴,不管晚宴有多风雅,戴高顶礼帽也不适时宜,应换上一顶软帽,再配上无尾常礼服,那便大为增色。当小班人马钻入车厢之后,开始那几秒钟,我甚至都不能与戈达尔说话,因他透不过气来,这并非因为他快步奔跑以免错过火车的缘故,而主要是因为他惊叹自己竟如此恰巧地赶上火车。他从中感受到的不唯是成功的喜悦,而几乎象是经历了一场欢乐的闹剧那般快活。“啊!棒极了!”一俟透过气来,他说道,“就差一点点!哟,这才叫正赶巧呢!”他一眨眼睛,添了一句,这次眨眼睛并不是想询问用词是否准确,因为如今他已经自信有余,而是自鸣得意。最后,他终于能够开口,把我介绍给了小圈子的成员。见他们几乎全都一身被巴黎人称叫无尾常礼服的装束,我感到生厌。我忘了维尔迪兰夫妇正开始畏畏缩缩地向社交界靠近,曾因德雷福斯事件放缓了速度,又得益于“新”音乐加速了步子,而他们自己却矢口否认,看样子将继续否认,直至达到渐近的目的,就象那些军事目标,只有命中后,将军才会公布于众,以免万一错过目标,给人以吃败仗的惨样。不过,就社交界这方面而言,已时刻准备向他们靠拢。目前在社交界看来,他们仍旧是那种虽无上流人士光顾,但却不引以为憾的人。维尔迪兰沙龙被公认为音乐殿堂。据说,正是在此殿堂,凡德伊才获得了灵感与鼓励。然而,如果说凡德伊的奏鸣曲完全不为人理解,几乎鲜为人知的话,那他的大名则是响当当的,就象提起当代最伟大的音乐家,拥有非凡的威望。巴黎市郊终于有了那么几个年轻人,意识到应象城里人那样富有教养,其中三位学过音乐,凡德伊的奏鸣曲在他们那儿享有巨大声誉。他们回到家中,跟督促他们读书学习的聪慧的母亲谈起了凡德伊的奏鸣曲。出于对儿子学业的关心,母亲们全都参加了音乐会,音乐会上,她们怀着某种敬意,看着坐在头等包厢观赏演奏的维尔迪兰夫人。迄此,维尔迪兰夫妇如此隐秘的社交生活唯在两件事上有所反映。其一,维尔迪兰夫人谈到加普拉罗拉公主时说:“阿!这个人聪明,是个令人愉快的女人。我受不了的是蠢蛋,碰到让我讨厌的人,简直会烦得我发疯。”只要有点聪明的脑瓜,谁都可以从中有所领悟,猜想出加普拉罗拉公主这个最上流社会的女人曾拜访过维尔迪兰夫人。斯万夫人的丈夫去世后,公主上门对斯万夫人表示慰问,当时还提到了维尔迪兰的名字,问斯万太太是否认识。“您说什么?”奥黛特黯然神伤地问。“维尔迪兰。”“啊!那我知道,”她伤心地继续说道,“我不认识,或者说我认识,但不熟悉,过去在朋友家见过他们的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惹人喜欢。”加普拉罗拉公主一走,奥黛特恨不得当时说的全是实情。可是那脱口而出的谎言并非她暗耍心计的结果,而是她内心恐惧与**的反映。她否认的不是机灵人理应否认的东西,而是恨不得它不存在的东西,哪怕一个小时之后,对方就可得知那东西事实上是存在的。片刻后,奥黛特恢复了镇静,甚至不问自答,以免显露出害怕他们的神态,说道:“维尔迪兰夫人,怎么了,我对她非常熟悉。”话中故意装出一种谦卑的口气,仿佛一位贵夫人在说自己乘过有轨电车。“近来,人们对维尔迪兰夫妇议论很多。”德·苏夫雷夫人说道。奥黛特露出十足公爵夫人派头的鄙夷的笑脸,说道:“可不是嘛,我确实觉得大家对他们议论很多。时不时总有些新人象这样踏入上流社会。”她压根儿没有想一想自己就是刚刚厕身其间的新人之一。“加普拉罗拉公主在那儿用了晚餐。”德·苏夫雷夫人继续说道。“啊!”奥黛特的笑脸又拉开了几分,答道,“我对此并不感到奇怪。这等事总是从加普拉罗拉公主开始,然后再轮到另一位,比如莫莱伯爵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奥黛特似乎对那两位习惯在新开张的沙龙丢人显眼的贵夫人表现出深深的鄙视。听她的口气,感觉得出她言下之意是说她奥黛特跟德·苏夫雷夫人一样,别人怎么都无法把她们拉进那种鬼地方。

除了维尔迪兰夫人亲口吐露加普拉罗拉公主如何聪慧之外,维尔迪兰夫妇意识到未来命运的第二个迹象,就是他们迫切希望(当然未明确提出)别人身著晚礼服上他们府上共进晚餐;如今,维尔迪兰先生也可以接受他那位陷入“困境”的侄子的敬意,而不感到屈辱了。

在格兰古尔站上车进入我所在车厢的人中,有萨尼埃特,以前,他曾被其表兄福什维尔挤出维尔迪兰家,如今又回到了他们中间。用社交生活的观点看,他的缺陷——尽管也有一些优良品质——跟戈达尔过去的缺点有点类似,胆小怕事,渴望讨人喜欢,但却劳而无功,一事无成。可是,生活却给戈达尔披上了冷峻、傲慢、严肃的外表(在维尔迪兰家则不然,当我们置身于熟悉的环境,往昔的时光每每给我们起到暗示的作用,由于该作用的缘故,他几乎依然故我,至少在他的病人中间,在医院值班,在医学科学院工作时如此),当他面对俯首贴耳的弟子,滔滔不绝大做文字游戏,这种外表格为突出,倘若说生活在今日的戈达尔和往昔和戈达尔之间挖掘了一条真正的鸿沟的话,那么恰恰相反,萨尼埃特身上的诸多缺点始终存在,他越想改正,缺点便越明显。他感觉到自己经常惹人生厌,谁也不听他说话,遇到这种情况,他不是象戈达尔那样采取对策,放缓说话速度,显示出尊严的神态,以吸引注意力,相反,他不仅拿出一副打趣的口吻,极力想让人原谅他言谈过分一本正经,而且还加速语流,可有可无的话一带而过,满嘴缩略词,以便在说正经事时显得不那么罗唆,而是更亲切些,然而,最终却弄得谁也不明白他说些什么,象是唠叨个没完没了。他的自信也与戈达尔的有别,戈达尔的自信往往使他的病人不寒而栗,若有人当那些病人的面吹嘘戈达尔在社交场合如何彬彬有礼,他们便会回击:“当他在诊所接待您,您处在亮处,他逆光瞪着两只刺人的眼睛时,那可不再是同一个了。”这种自信并蒙骗不了人,人们感觉得出它遮盖着过分的怯懦,不费吹灰之力,就足以使之消失。而萨尼埃特呢,朋友们总责备他过分怀疑自己,确实,他常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看见他们轻而易举便可获得成功,而他却始终被拒之门外,因此,每当他开口说什么事时,总免不了要嘲笑一番,说这件事如何荒诞不经,担心一本正经的神态无助于自吹自擂。有时,他摆出一副样子,坚信自己要说的东西肯定滑稽,别人抬举他,都静下声来。可他说的却平淡无奇。偶尔,哪个好心肠的宾客报以称道的一笑,给萨尼埃特私下送去几近秘密的鼓励。并偷偷地将此番鼓励送至对方,而不引起众人的注意,就象有人悄悄地塞给您一张票子。可谁也不去承担责任,哈哈大笑,冒险公开表示赞许。故事讲完后毫无反响,萨尼埃特甚为遗憾,过了很久之后,他还独自呆在那儿对自己发笑,仿佛在为自己品尝故事中的喜悦之情,并装模作样,似乎感到获得了足够的乐趣,而其他人却毫无感受。

至于雕塑家茨基,之所以这样称呼他,是因为他的波兰名字难叫,也因为自他在某个上流圈子生活后,便假扮出一副样子,似乎不愿意与他的那帮亲戚混为一谈,他的亲戚都很有身价,但有那么点儿令人讨厌,而且也太多。如今,他年纪四十有五,相貌丑陋,但却仍然保留着过去的某种淘气劲头和想入非非的任性,在十岁之前,他一直是社交界最为迷人的神童,为贵夫人们所宠爱。维尔迪兰夫人认定他比埃尔斯蒂尔更富于艺术才华。再说,他与埃尔斯蒂尔纯粹只是外表相似而已。但正因为这样,埃尔斯蒂尔一见茨基的面,便对他深为反感,就好比遇到了与我们有着相似短处的人,他们身上暴露出了我们早已改正的短处与缺陷,令我们很不愉快地回忆起昔日的模样,在我们以如今这种形象出现之前,在某些人眼里我们很可能是另一副模样,与那些与我们迥异的人相比,这种相似的人往往更让我们反感。但是,维尔迪兰夫人认为茨基比埃尔斯蒂尔更具个性,因为无论对哪门艺术,茨基都可以轻易入门,她坚信如果他不那么懒惰,那就可将此能力发展成才华。即使懒惰,这在女护主眼里也成了一种天赋,因为懒惰是勤劳的对立物,而她认为勤劳是毫无才气之人的品质。茨基作起画来随心所欲,如在袖扣或门头饰板上画画。他唱起歌来,用的是作曲家的嗓子,到轻奏的乐段处,他给人以管弦乐队在演奏的印象,倒不是因为他唱技精湛,而是因为他用假嗓子唱出低音,表示手指弹奏减弱,从而指明此处为短号吹奏,且用自己的嘴巴拟音模仿。他说话时专捡让人信以为好奇的词语,恰好比他发出的“嘭”的一声,延长用力弹奏的和弦,以使人感觉出铜管乐器;他自以为聪明过人,可他的种种思想归纳起来,实际上只有两三条、而且都极端浮浅。他对自己古怪任性的名声感到烦恼,拿定主意,要显示出自己是一个实实在在、讲究实际的人,由此而自鸣得意地故作记忆准确,见多识广,但无不是虚假的,因为他没有记忆力,获悉的消息又总不确切,所以结果是糟上加糟。倘若他如今还只是九岁,满头棕色卷发,开着花边高领,脚踏小红皮靴,那他摇头摆尾,伸脖投足,可能倒还可爱。他与戈达尔及布里肖到达格兰古尔车站后,时间还早,便让布里肖一人呆在候车室,外出转一转。戈达尔想回车站去,茨基回答说:“不急。今天不是地方小火车,是省里的火车。”见如此细微的准确性对戈达尔起到了作用,茨基高兴极了,随即自我表白,添上一句:“哎,因为茨基酷爱艺术,因为他搞泥塑,所以大家都以为他不实际。谁也不比我更了解这条线路的情况。”他们还是回头往车站走去,突然,戈达尔发现了正到站的小火车在冒烟,他啊地一声,嚷叫起来:“我们只得拼命跑了。”他们确实勉强才赶上,地方火车和省里火车的差别只不过存在于茨基的脑中。“公主不在火车里?”布里肖声音颤抖地问道,两片硕大的眼镜熠熠发光,象是喉科医生系在额头用以探照病人喉咙的反光镜,仿佛将自己的生命注入了教授的眼睛,也许是他极力协调视力与眼镜的缘故,哪怕在最不微足道的时刻,那两片眼镜似乎也极度聚精会神,坚持不懈地凝视着自身。再说,疾病渐渐夺去了布里肖的视力,从而向他展示了视觉的美,正如我们非得下决心扔掉某件物品,比如决意当作礼品赠与他人,方会好好看看这件物品,为之惋惜,赞叹。“不在,不在,公主送维尔迪兰夫人的客人到梅恩维尔去了,他们乘的是巴黎的火车。维尔迪兰夫人到圣马尔斯有事,也许就跟公主在一起,这并不是没有可能!要是她象这样跟我们一道走,大家在路上结伴同行,那该多诱人。到了梅恩维尔,可要留心,要好好注意!啊!这没关系,可以说我们险些没赶上火车。当我瞧见火车,都吓呆了。这就叫作在最适当瞬间赶到。要是我们错过了火车,您瞧会怎么样?要是发现接人回去的马车里没有我们,维尔迪兰夫人会怎么样?那场面!”激动得尚未静下心来的大夫又添了一句,“这可是一次非凡的游逛。哎,布里肖,您觉得我们刚才忙中偷闲,小游一番,怎么样?”大夫带着几分自豪感问道。“毫无疑问,”布里肖回答道,“若你们没赶上火车,那就会如已故的维尔曼所说,准是糟糕透顶,让人笑话!”开始几分钟,我被这些素昧谋面的人分散了注意力,可突然间,我回想起了戈达尔在小娱乐场舞厅跟我说的那番话,仿佛一节无形的链环将某个器官和记忆中的形象连接在一起,阿尔蒂娜和安德烈**贴**的镜头刺得我心头剧疼。疼痛没有持续多久:自从前天我女友向圣卢主动献媚,在我心头激起新的嫉恨,忘却了先前的醋意之后,阿尔贝蒂娜可能与别的女人发生关系的想法在我看来似乎再也不可能存在了。我就象那些以为一种癖好必定排斥另一种癖好的人一样天真。在阿朗布维尔站,因车子拥挤不堪,一位身着蓝布衫,持三等车厢车票的农夫进了我们的包厢。大夫见已不可能让公主与自己同行,于是喊来了列车员,亮出一家大铁路公司的医生证,硬逼车站站长把农夫赶下车。萨尼埃特生来胆小怕事,这场面叫他不忍目睹,惊恐不安,以致刚见事情闹开,因站台上农民人多势众,他便担心事态发展,闹到扎克雷农民造反的地步,于是假装肚子疼,且为了避免他人可能谴责他在大夫的粗暴行径中负有部分责任,悄悄上了过道,佯装去找被戈达尔称为“leswaters”的地方。那地方没找着,他便在小火车的另一尽端独自观赏风景。“先生,若您在维尔迪兰夫人府上是初次露面,”布里肖对我说道,极力想对一个“新成员”显示其才华,“那您准会发现世上再也没有别的地方比在她那儿更能感受到如同某个新词创造家所说的‘生活的温馨’,那些新词创造家创造了许多以‘主义’结尾的词,如涉猎主义,不在乎主义等等,这在我们那些专赶时髦的人中间十分流行,我是想指塔列朗亲王先生。”每当他提及过去的那些贵族大老爷,他觉得在他们的封号之后加上先生两字既风趣又独具“时代色彩”,于是便称呼什么拉罗什富科公爵先生,德·雷兹红衣——

这里,意为“厕所”。

主教先生,他时不时还称:“那个‘拼命鬼’德·贡迪,那个‘布朗热分子’德·马西亚克。”当他说到孟德斯鸠,那他决不会忘了称呼他为“德·孟德斯鸠‘次席院长’先生。”一个风趣的上流人士本应对这种散发着学究气的卖弄感到恼火。但是,在上流人士完美无瑕的言谈举止之中,当谈及某个亲王时,恰也有某种卖弄,显示出另一种等级的存在,如在威廉的名字之后必加“皇帝”两字,对殿下说话需用第三人称。“啊!这一位,”谈到“塔列朗亲王先生”时,布里肖继续说道,“必须向他脱帽致敬。他是位先辈。”“那是个诱人的圈子。”戈达尔对我说道,“您可以一饱眼福,因为维尔迪兰夫人并不唯我独尊:那儿有象布里肖那样杰出的学者,有显赫的贵族,如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她是一位俄国贵夫人,欧多克西大公夫人的好友,欧多克西大公夫人在不接待任何来访的时候,唯独接待她。”确实,谢巴多夫亲王夫人早已不受欢迎,欧多克西大公夫人不愿在府上有宾客的时候让她撞上门来,于是便允许她在大清早入门,此时,殿下身边没有别的朋友,不然,无论是她的朋友遇到亲王夫人,还是亲王夫人见到她的朋友,双方都可能会不愉快或尴尬。三年来,谢巴多夫夫人象个指甲修剪师傅,一离开大公夫人,便直奔维尔迪兰夫人府上,此时,维尔迪兰夫人醒后才不久,进了她家门,谢巴多夫夫人便再也不离她的左右,可以说亲王夫人的耿耿忠心远远超过布里肖,尽管布里肖每逢周三必到,从不间断,并自得其乐,以为自己在巴黎就象夏多布里昂在奥——

原文为不纯的英语“struggleforlifer”,此处意译。

布瓦修道院,给自己造成一种印象,身置乡村,就好比“德·伏尔泰先生”(他称呼时总带着文人的狡黠与自得)生活在德·夏特莱夫人府上。

正因为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别无交往,所以近年来因此而得以向维尔迪兰夫妇表现出耿耿忠心,藉此成为了一位非凡的“忠实信徒”,一位典型的理想的忠实信徒,维尔迪兰文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曾以为这种理想难以企及,可是到了更年期,终于发现它在这位新成员身上得到了体现。不管女护主经受怎样的嫉恨和折磨,即使最勤快的信徒也少不了“撂手”。最深居简出的动了心,要出游;最不贪心的发了大财;最身强力壮的感染了流行性感冒;最游手好闲的忙得目不暇给,最冷漠无情的也去给他们垂死的母亲送终了。这时,维尔迪兰夫人便会俨然一副女皇的派头告诫他们,说她是将军,手下的人马只能听她指挥,她就好比是基督或皇帝,说什么要是有人象爱她一样爱自己的父母,不准备为了她而抛弃父母,那就不配她,还说什么他们最好还是呆在她身边,免得卧床伤了身子或被哪个荡妇勾引了去,因为她是唯一有效的良药和独一无二的享受,可说归说,总是白费口舌。但是,命运往往乐于给长寿之人的晚年带来美满幸福,使维尔迪兰夫人有幸与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相通。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与家人闹翻,离开故国,流落他乡,如今只认识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和欧多克西大公夫人,因为她不愿遇见前者的朋友,而后者又不希望让自己的友人与她相遇,所以她总是趁维尔迪兰夫人还在睡觉的时候,一大清早到她们府上去;自从她十二岁那年得了猩红热之后,她记不得有过闭门不出的日子,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维尔迪兰夫人担心身边无人陪伴,问她是否会突然改变主意,呆在家中睡觉,然而,尽管翌日便是新年,她还是回答维尔迪兰夫人说:“不管什么日子,有什么能阻止我登门呢?再说,这一天,合家团聚,您的家就是我的家。”她一直寄人篱下,如今改换门庭,维尔迪兰夫妇到哪里度假,她就跟随到那里,确实,亲王夫人为维尔迪兰夫人实现了维尼的那一诗句:

寻遍知己唯见你

该诗句体现得如此完美,以致小圈子的女主人渴望拥有一位死心塌地的“忠实信徒”,要求她务必做到,两人中后离世者一定葬到先去世的那位墓旁。当着外来人的面——外人中,任何时候都应包括自己,因为我们还是对自己撒谎撒得最多,我们最忍受不了的,也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谢巴多夫亲王夫人总是挖空心思,炫耀她仅有的那三个交情——大公夫人,维尔迪兰家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之所以仅有这三个交情,并非降临了不以她意志为转移的灭顶之灾,摧毁了世间的一切,唯留下这三户人家,而是她自由选择,择优入选的结果,且她有着某种情趣,自甘寂寞,性喜简朴,使她一直只限于与这三家交往。“除此之外,我不见任何人。”她说道,着力渲染其不可更变的性质,仿佛涉及的是必须强迫自己遵守的规矩,而不是万般无奈的处境。她又补上一句:“我只与三家往来。”就好象那些剧作家,担心自己的戏演不了四场,于是便宣布只演三场。不管维尔迪兰夫妇是否相信这一假象,反正他们助了亲王夫人一臂之力,将她的这一形象灌输到了信徒们的脑中。信徒们深信不疑,在千万个主动与她接近的关系中,亲王夫人只选择了维尔迪兰夫妇,同时,他们也坚信,不管上流贵族如何恳求,也无济于事,维尔迪兰夫妇只恩准特殊照顾亲王夫人,下不为例。

在他们看来,亲王夫人远远超越了她出身的环境,在那儿不可能不感到厌倦,她本来可有众多交往,可她觉得唯独维尔迪兰夫妇讨人喜欢,反之亦然,维尔迪兰夫妇对整个贵族阶层对他们的主动表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准许为比其同类要更聪慧的贵夫人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破例一次。

亲王夫人极为富有;每逢首演,剧场楼下都有她的大包厢,经维尔迪兰夫人首肯,她携信徒们前往,从不带别人参加。人们纷纷指点这位脸色苍白,谜一般的人物,她人已老,但头发却未发白,反而渐添红色,看似历时经久、干瘪起皱的野果子。人们赞叹她的能耐,也惊叹她的卑谦,因为她身边总是跟着科学院院士布里肖,声名显赫的博学者戈达尔,当代第一号钢琴家以及后来的德·夏吕斯先生,然而她故意挑选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包厢,藏身匿影,丝毫不关心剧场里的一切,专为小圈子而活着,每当演出临近结束时,小圈子的人便尾随这位女君主退场,女君主虽说古怪,但却不乏羞怯、迷惑、陈腐之美。然而,如果说射巴多夫人无视满堂观众,隐身于昏暗之中,那是为了尽量忘却存在着一个她无比渴望但却难以厕身其间的活生生的世界;“包厢”里的“小圈子”对她来说起着某种作用,就好比某些动物面临危险,便假装已经死去,几乎象僵尸一样一动不动。不过,猎奇的癖性作用于上流人士,致使他们反倒更关注这位神秘的无名氏,而不去留心二楼包厢里那些人人都可登门拜访的显赫人物。人们想象她与他们的那些熟人迥然不同;以为她独具惊人的智慧,并有先知的品质,因此身边只留下这一个由杰出人物所组成的小圈子。若有人向亲王夫人提起或介绍什么人,她必定装出十分冷漠的神态,以维持她厌恶社交界的假象。然而,在戈达尔或维尔迪兰夫人的举荐下,有几位新成员得以成功地与她结识,而她往往为认识一位新人而陶醉,把自甘寂寞的神话丢诸脑后,疯一般地为新成员尽心尽力。如果这位新人是个平庸之辈,那谁都会感到惊讶。“真怪,亲王夫人谁也不愿结识,竟破例跟一个如此缺乏个性的人交往!”不过,这种成功的结识机会相当难得,亲王夫人不越雷池一步,只在信徒们中间生活。

戈达尔更是经常挂在嘴上:“等星期三到了维尔迪兰府上,我再看,”“等星期二到了科学院,我再看。”谈起周三的聚合,他简直象在谈论一种职业,举足轻重,不可推卸。再说,戈达尔属于不太受欢迎的人,若受到邀请,无异于受领了一道命令,如同接到军事号令或法庭传票,当作不可推卸的责任,前往赴约。非得有非同寻常的出诊任务,他才会“撂下”维尔迪兰府上星期三的聚会,至于出诊的重要性,是指病人的身分而言,而与病情的严重程度无关。尽管是个善心人,但戈达尔决不会为一个突然患病的工人放弃星期三的温馨,可为了某位部长的鼻炎,却可以忍痛割爱。即使遇到这种情况,他还要嘱托妻子:“代我向维尔迪兰夫人表示歉意。告诉她我迟一会儿到。那位阁下完全可以另择日子感冒呀。”一个星期三,戈达尔的老厨娘把手臂的静脉割破了,这时,戈达尔已经穿上无尾常礼服,准备去维尔迪兰府上,当妻子怯生生地问他能否给受伤的厨娘包扎一下,他一耸肩膀。“我不行,莱翁蒂娜,”他哼哼哧哧地嚷叫道,“你明明看见我身上穿着白背心。”为了避免惹丈夫恼火,戈达尔夫人差人以最快速度把诊所主任叫来。诊所主任想尽快赶到,便开了车子,可当他的车子进院时,送戈达尔去维尔迪兰家的车子碰巧往外走,于是,倒进,倒出,整整失去了五分钟。戈达尔夫人知道诊所主任已看见丈夫身穿晚礼服,感到很尴尬。兴许是由于懊恼的缘故,戈达尔为推迟了出门大发雷霆,走时情绪极为恶劣,非得享受到星期三的种种乐趣,方能消除。

若戈达尔的哪位病人问他:“您有时是否遇到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那教授便会拿出上流社会最为真挚的诚意回答道:“也许不仅仅盖尔芒特家族的人,我说不清楚。可在我朋友府上,我见的人何其多。您肯定听说过维尔迪兰夫妇。他们谁都认识。他们至少不是死要面子的人。他们有金钱作后盾。一般估计维尔迪兰夫人有三千五百万家资。天哪,三千五百万,那可是大数目。她才不在乎什么呢。您跟我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我这就告诉您两者的差别:维尔迪兰夫人是位伟大的贵妇人,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则可能是个穷光蛋。您完全明白这之间的微妙差别,对吗?不管盖尔芒特家族的人是否去她府上,反正维尔迪兰夫人有宾客上门,这样反而更好,上门的有德·谢巴托夫夫妇,德·福什维尔夫妇,tutiquati,都是最上流社会的人,法兰西和纳瓦尔的贵族都包括在内,您可以看到,我跟他们说话完全是以平等的地位。再说,这类——

意大利语,意为“之流”。

人巴不得与科学王子结交。”他添了一句,露出自尊心得以满足的笑容,并洋洋自得,咧开了嘴唇,他如此得意,不只是因为“科学王子”这一只专用于博丹,钱戈等人的词语如今用到他的头上正合适不过,而是因为经过长时间的钻研,他终于彻底领会,且能恰到好处地运用使用法准许运用的那些词语了。在维尔迪兰夫人接待的客人中,戈达尔跟我提到了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紧接着一眨眼睛,补充道:“您明白那家的派头吧,您理解我说的意思吧?”他是想说那一家雅致至极。然而,接待一位唯独结识欧多克西大公夫人的俄罗斯太太,那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即使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不认识大公夫人,那也丝毫影响不了戈达尔关于维尔迪兰沙龙当属最雅的看法,也丝毫破坏不了他受此沙龙接待所感受到的欢悦心情。在我们眼里,凡跟我们结交的人,身上似乎都光彩四溢,但是,此种光彩并不比舞台人物的辉煌外表更富有内在价值,舞台人物的服饰,实在用不着让经理花费数十万法郎,购置货真价实的服装首饰,一位伟大的布景师只需将一道虚光照射在饰满玻璃珠的粗布紧身短上衣或硬纸外套上,便可给人以华丽千倍的感觉,相比之下,真正的服饰反而黯然失色。就好比有人一辈子生活在世上最尊贵之人的圈子里,在他看来,那些亲朋好友无不让人生厌,令人乏味,原因在于打从孩提时代起,他对这一切便已习以为常,致使他们在他眼里失却了任何尊严的外表。与之相反,由于偶然的机遇,无名鼠辈得以身价倍增,女流之辈被封以爵位,于是,数不胜数的戈达尔之流便会被遮住心窍,认为只有她们的沙龙才是贵族优雅之所在,然而,这些妇人甚至都不及从前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及其女友(全是些失势的贵妇人,多亏她们而得以起家的贵人们却与她们断绝了往来);与这些妇人交往,曾是多少人的骄傲,倘若他们发表回忆录,列举这些妇人以及她们所接待的客人的名字,那恐怕谁也没有能耐弄清她们是否确有其人,哪怕德·康布尔梅夫人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亲自鉴别,也无济于事。可这无关紧要!戈达尔之流往往就是这样拥有了他的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对他来说,只有此妇人才是“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好比马里沃剧中的男爵夫人,从不提其姓名,弄不清楚她到底是否有名有姓。戈达尔更是认为他的这位妇人是贵族的化身——而贵族根本不知她为何许人——更何况,贵族封号愈是可疑,就愈是大肆粉饰,玻璃器皿上,银器上,信笺上,行李上,无不标上皇冠印记。无数的戈达尔,他们自以为生活在圣日尔曼中心区,鬼迷心窍,大做封建帝王之美梦,其迷恋程度也许超过真正在王公贵族之间生活过的人们,同样,一个小商贩有时在星期天去参观“古代”建筑,尽管这些建筑用的都是我们所处时代的石料,其拱穹也是被维奥莱—勒迪克的弟子漆成了蓝色,饰满了金星,可小商贩却往往从中获得对中世纪最强烈的感受。

“亲王夫人准在梅恩维尔。她一定会跟我们一起旅行。可我不会马上介绍。还是由维尔迪兰夫人来介绍为好。除非我找到了适当时机。请相信我一有机会,定会抓住不放。”“您在说什么呢?”萨尼埃特问道,假装走了神。“我在对先生说件事,”布里肖说道,“此事你们都很熟悉,与一个依我看来为‘世纪精英’(应理解为十八世纪)之首的人物有关,此人为德·贝里戈尔修道院院长,名叫查理—莫里斯。他本来发誓一定要成为一名出色的记者。可是他阴差阳错,我是想说他最后却成了公使!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不幸,他毕竟是个不择手段的政客,虽然以高贵的大老爷自居,盛气凌人,但却毫无顾忌,时刻准备为普鲁士国王效劳,这样说他恰正合适,死时,他又是一个左翼的中间派角色。”

在圣皮埃尔德伊夫站,上来了一位光彩照人的年轻姑娘,可惜她不是小圈子的成员。我两只眼睛怎么也离不开她那玉兰花般的肌肤,乌黑闪亮的眼睛和她那令人赞叹的高贵身段。片刻后,她意欲打开一扇车窗,因为包厢里确实有点热,她没有征求众人同意的意思,由于就我没有穿外套,她问我道:“有点儿风您不会感到不舒服吧,先生?”声音轻快,凉爽,含着融融笑意。我真恨不得对她说:“请您跟我们一起去维尔迪兰府吧”;或是“请告诉我您的芳名与地址。”可我回答道:“不,风不会让我不舒服,小姐。”接着,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子也未抬一下,问道:“有烟不会让您朋友讨厌吧?”说罢点燃了一支香烟。到了第三站,她轻轻一跳,下了车。翌日,我问阿尔贝蒂娜那姑娘会是谁呢。我好妒,因此,提起女人,我倒很踏实。阿尔贝蒂娜告诉我她不知道,我认为她的回答还是十分真诚的。“我多么想再见到她!”我高声道。

“放心吧,总会再碰到的。”阿尔贝蒂娜回答道。具体到这一特殊情况,阿尔贝蒂娜说得就不对了。我与那位年轻貌美的抽香烟姑娘既没有再次碰到,也未弄清她身分。下面诸位自可看到,我为何不得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停止寻觅那位姑娘。但是我未曾忘却她。我经常一想起她,浑身便燃起疯狂的欲火。可是,这种**的反复出现,迫使我们静心思考,如果想要带着同样的**与姑娘相见,那就得回到十年前去,然而经历十度春秋,那位年轻姑娘花容早已憔悴。有时是可以与某人邂逅重逢,但间隔的时间却无法一笔勾销。直到后来,象寒夜般凄凉的日子突然降临,您再也不去寻觅那位年轻姑娘或别的姑娘,您甚至会为寻找她们感到恐惧。因为您再也不觉得自己尚有相当的魅力可以惹人喜爱,有足够的力量去爱了。当然,这并不是您已经到了那种本来意义上的无能程度。谈到爱,完全可以比以往任何时候爱得更深。但是,您感觉到自己所存的力量微乎其微,已经无力去从事那一伟大的爱的事业。长眠早已留下间隙,此间,您已无力出门,也已无力说话。能把脚踏在该落的台阶上,便是一种成功,就好比别人翻空心跟斗没有失手。若在这种状况下被哪位心爱的姑娘看见,哪怕您还保持着年轻时的容颜和满头棕发,该多难堪!您再也经受不起与年轻人同步行走所造成的疲惫。要是**的**非但不减,反而倍增,那活该!别人会领来一位他们无需再惹其欢心的女人,与您同床共枕一夜,然后终生不再相逢。

“也许一直没有小提琴家的音讯。”戈达尔说道。在小圈子里,当天的轰动事件,就是深得维尔迪兰夫人宠爱的小提琴家突然摆手。此人在东锡埃尔附近服役,平常每星期三都来拉斯普利埃用晚餐,因他获准可在半夜十二时归营。然而在前天,信徒们第一次怎么也没有在火车上找到他。大家猜想他错过了车子。维尔迪兰夫人先后又派马车去接第二班车以及末班车,可还是空车而归。“他肯定被关了禁闭,不然,他不见人影别无解释。啊!哎,你们知道,军队里,要对付这些放荡不羁的人,只要有个倔脾气的军士就足够了。”“要是他今晚再撂手,可要更丢维尔迪兰夫人的面子了,”布里肖说道,“因为我们可爱的女主人今晚恰好第一次接待把拉斯普利埃出租给她的近邻,康布尔梅侯爵夫妇。”“啊,今晚接待康布尔梅侯爵夫妇!”戈达尔惊叹道,“我可绝对不知道。当然,我和你们大家一样,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来的,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嗳,”他朝我转过身来说道,“我跟您说过什么了: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康布尔梅侯爵夫妇。”重复这些姓氏,犹如受到其旋律的摇荡,他对我说,“您看见了吧,咱们都运气不错。不管怎么说,您一矢中的,来了个开门红。相聚的将是无与伦比的杰出人物,可谓济济一堂。”他接着又朝布里肖转去身子,补充道:“女主人可能要生气了。我们早该到达助她一臂之力。”自从维尔迪兰夫人到拉斯普利埃之后,当着信徒们的面,她总装模作样,似乎万般无奈,不得不邀请一次房主。这样,她来年就可占有较好的条件,她说,她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利益考虑。但是,她再三表示讨厌跟小圈子之外的人一起用晚餐,简直视之为猛兽,因此一推再推。如果说一方面,这次晚餐由于她宁愿不明言的某些附庸风雅的原因,令她欣喜的话,那另一方面,她夸大其辞,一再表白的那些理由确实让她有点儿恐惧。因此,她至少有一半诚意,她向来认为,这个小圈子独一无二,为稀世珍品,需要几个世纪的努力,才可能建立类似的团体,以致一想到小圈子里就要挤入外省人,不同得浑身发颤,那些外省人对四联剧,对“大师巨匠”一无所知,在普普通通的交谈中也无法担当自己的角色,他们如来维尔迪兰府上,岂不搅黄非凡的星期三聚会,这星期三是无与伦比、极易损坏的杰作,宛若威尼斯的彩绘大玻璃,只要走个音,就足以将其震碎。“再说,他们很可能都是最为强硬的‘反派’,是些挂军衔佩饰带的家伙。”维尔迪兰先生说。“啊!这事呀,我才不在乎呢,人们议论这件事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她是一个诚心诚意的德雷福斯派,不过其目的是想在她这个德雷福斯派占优势的沙龙里得到某种社交生活的回报。然而,德雷福斯派在政治上获得了胜利,在社交生活方面则不然。对上流人士来说,拉普里,雷纳克,比卡尔和左拉仍是叛国贼,只能被排斥在小核心之外。因此,维尔迪兰夫人介入政治之后,一心想回到艺术中去。再说,丹第和德彪西在事件中不是“处境维艰”吗?“就事件而言,我们只需将他们置在布里肖一边。”她说道(在信徒中,这位大学教授是唯一拥护参谋部的,这使他在维尔迪兰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大大降低)。“没有必要非得没完没了地谈论德雷福斯事件。不,事实上,是康布尔梅夫妇让我感到厌烦。”至于信徒们,他们一方面受到内心那种不可明言的**的刺激,渴望结识康布尔梅夫妇,另一方面又被维尔迪兰夫人伪装厌烦的假象所蒙蔽,她口口声声说讨厌接待康布尔梅夫妇,因此,每天与夫人交谈,他们都要重新搬出夫人自己曾经提过的那些有助于发出邀请的卑劣理由,尽量使这些理由变得难以驳斥。“请您最后定夺吧,”戈达尔重复道,“这样您在租金方面就可得到让步,由他们负担花工的工钱,您尽可坐享草坪带来的欢乐。为了这一切,烦一个夜晚也很值得。我说这些是为了您好。”他补充道,尽管有一次,他乘坐维尔迪兰夫人的马车,曾在路上与老德·康布尔梅夫人的车子相遇,再加上在车站他呆在侯爵身边,被当作铁路雇员,感到丢脸,心脏怦怦直跳。至于康布尔梅夫妇,因他们的生活圈子距社交活动甚远,因此丝毫体味不到几位时髦女子谈及维尔迪兰夫人时往往带着某种敬意,以为维尔迪兰夫人就是这种人,只能跟放荡的女人结交,也许都没有合法结过婚,至于“出身高贵”的人,她这一辈子可能就见过他们夫妇俩。因此,他们纡尊降贵,去她那儿用晚餐,纯粹是为了与一位女房客处好关系,指望她在度假季节多来几次,尤其当他们在上个月获悉她刚刚继承了一笔数百万的遗产之后,更是打着如此算盘。他们默默地准备着这个不可避免的日子到来,从未开过一句趣味低级的玩笑。然而,维尔迪兰夫人多少次当着信徒的面定下日期,却一改再改,弄得他们毫无指望,以为这一天不再来临了。她装模作样,朝令夕改,其目的不仅仅在于公开显示这次晚宴给她造成的烦恼,而且还在于引起那些住在附近,有时意欲撂手的小圈子成员的担心。这并非因为女护主猜透了这一“伟大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就象对她一样,令人愉快,而是因为一旦使他们坚信这次晚宴对她是个最为可怕的苦差使,她便可唤起他们的耿耿忠心。“你们总不至于让我独自一人跟那些中国人在一起吧!相反,我们人应该多一点,聚在一起分担厌烦。自然,我们到时不可能谈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必定是一个糟糕的星期三,您有什么法子呢!”

“确实,”布里肖对着我回答道,“维尔迪兰夫人很聪明,为准备她的星期三倾注了巨大的热情,我认为她很不乐意接待那些出身高贵但毫无思想的乡绅。她实在下不了决心邀请那位享有亡夫遗产的侯爵夫人,但还是屈尊请了她儿子与儿媳。”

“啊,我们可见到康布尔梅侯爵夫人?”戈达尔说道,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尽管不知康布尔梅夫人是否漂亮,但自以为应在微笑中投入几分淫荡与些许故作风雅的殷勤。但是,侯爵夫人这一称号本身在他脑中激起了一个诱人、风流的形象。

“啊!我认识她”。茨基说道,他有一次与维尔迪兰夫人一起漫步,曾与她路遇。“您说认识她,并不是圣经意义上的认识吧?”大夫说道,从长柄眼镜下方瞟出一眼,他这是在开一句他尤为喜爱的玩笑。“她聪明,”茨基对我说道。“当然,”他见我什么都不说,便微笑着加重每一个字的份量,继续说道,“她聪明又不聪明,她缺乏修养,浮浅,但生来对美的东西富有鉴赏力。她宁肯一声不吭,也决不说一句蠢话。再说,她俏丽,很有几分姿色。若要为她作幅肖像,说不定挺有趣。”他半眯着眼睛添了一句,仿佛她就端坐在他的面前,他正在细细打量。我的看法与茨基以如此微妙色彩所表达的恰恰相反,于是,我只告诉他,她是一位杰出的工程师勒格朗丹先生的妹妹。“呃,您瞧,您就要被介绍给一位漂亮的妇人。”布里肖对我说道,“谁也料不到会引起怎样的结果。克莉奥佩特拉连贵妇人都算不上,是个地位卑微的小女子,是我们的梅拉克笔下一个轻佻、可怕的小女子,可结果呢,不仅对那个傻瓜安东尼,而且对古代世界都产生了影响。“我早已被介绍给德·康布尔梅夫人了。”我回答道。“啊!这样一来,您就是去老熟人的家乡了。”“我为将见到她感到格外高兴。”我答道,“因为她曾允诺给我一部出自贡布雷以前那位神甫之手的有关这一地区地名的书,我可以借机提醒她许过的诺言。我对那位神甫挺感兴趣,对词源也有兴趣。”“您别太信他提出的那些词源,”布里肖回答我说,“那部书在拉斯普利埃就有,我曾玩着浏览了一番,没有值得我感兴趣的东西,里面谬误百出。我这就给您举个例子。‘briq’(布利克)一词在我们周围地区的地名构成中用得很多。那位勇敢的神职人员一时闪出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认为该词源于‘briga’(布利加),意为高地,防地。他在克尔特部落中已经考证出这一点,如Latobriges(拉托布利克),emeto-briges(纳梅托布利克)等等,甚至在Briad(布利昂),Brio(布利翁)等一类词中也如此。言归正传,就我们有幸与您一起穿过的这个地区而言,Briquebos(布利克波斯克)意为高地树林,BriGquvill(布利克维尔)意为高地居处,我们在抵达梅恩维尔前一站要停靠的Briquebe(布利克贝克)意为溪边高地。然而,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因为briq是古斯堪的纳维亚语的一个古词,意思只是指:桥。同样,就fleur(弗勒尔)一词而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宠儿煞费苦心,一会说它与斯堪的纳维亚语中的floi,flo两词有关,一会又说它源自爱尔兰语中的ae,aer两词,恰恰相反,该词无疑出自丹麦语的fiord,意为:港口。还有,那位仁慈的教士认为拉斯普利埃附近的Sait—Marti—le—Vetu(圣马丁勒维蒂)意为sait—MarGti—le—Vieux(Vetus)(里马丁勒维厄,即老圣马丁)。可以肯定,Vieux一词在这一地区的地名组合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Vieux一般源自Vadum,意为浅滩,如那个称作LesVieus的地方。这正是英国人所说的“ford”(如Oxford,HereGford)。但是,在个别情况中,Vieux并非源自Vetus,而是来自Vastatus一词,意思是荒芜,一毛不长的地方。附近就有个地方叫Sottvast,即为VastdeSetold;Brillevast即为VvstdeBerold。我认定神甫考证错了,何况Sait—Marti—le—Vieux以前就叫作Sait—Marti—duGast,甚至还叫过Sait—Marti—deTerregate。不过,这两个词中的字母‘v’和‘g’为同一个字母。大家说devaster(毁坏),也说gaher(糟踏)。Jaheres(休闲地)与gatie(出自古德语的wastia,贫瘠的沼泽地)意义同一。因此,Terregate,即指terravasGtata。至于Sait—Mars,以前(持非正统观点者得受指责!)叫Sait—Mard,即为Sait—Medardus,有各种叫法,如Sait—Medard,Sait—Mard,Sait—Mar,iq—Mars,甚至还叫过Dammas。此外,不应忘记附近有一些地名也都带有Mars一词,明确地证明了源自异教(其神为Mars),该词源在这一地区仍具有生命力,但那位圣人却拒不承认。奉献给神祗的高地尤其多,如朱庇特山(Jeu-mot)。你们那位神甫置若罔闻,无论基督教在何处留下痕迹,都引不起他的注意。他甚至到Lotudy游历过,他说那是一个蛮族的地名,可实际上,该地名为LousSatiTudei,他也未在SammarGoles一词中看出SatusMartialis来。你们的那位神甫,”布里肖见我感兴趣,便继续说道:“他认为以ho,hom,holm结尾的词盖出自holl(hullus)一词,意为山丘,可该词实际上源于古斯堪的纳维亚语的holm,意思是岛,该词您十分熟悉,如在Stoholm(斯德哥尔摩)中,它在这个地区中广为流行,如laHoulme,Egohomme,Tahoume,Robehomme,ehomme,quettehom等等。”这些地名使我回想起了那一天,阿尔贝蒂娜本来想去昂弗勒维尔—拉比古(布里肖告诉我该地名得之于该地先后几位领主中两位的名字),后来又建议我一起去罗布奥姆(Rebohomme)吃晚餐。“纳奥姆(eGhomme)离卡尔克蒂伊特和克利图尔普斯不近吧?”我问道。

“完全对。ehomme就是leholm,意思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子爵尼谢尔的岛或半岛,他的名字也尚在eville这一地名中。您刚才跟我说卡尔克蒂伊特(arquethuit)和克利图尔普斯(litourps),对德·康布尔梅夫人的宠儿来说,又是一个机会,谬误迭出。毫无疑问,他极为清楚地看出了arque之义为教堂,亦即德国人的irhe。您熟悉querqueville吧,更不用提Dueraue了。我们最好还是稍停片刻,谈谈Du这个众所周知的词,对克尔特人来说,该词意为高处。这个词,法国各地都可找到。你们的那位神甫就在Dueville面前迷住了,在厄尔—卢瓦尔省境内,也有Dueville这个地名,他本来还可以在歇尔省找到hateauduDule—roi;在萨尔省找到Dueau;在阿里埃日省找到Du;在涅夫勒省找到Due—lesplaes等等地名。Du一词使他在考证Douville(多维尔)这个地名时又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我们等会儿就要在多维尔下车,维尔迪兰夫人舒适的马车正在那恭候。Douville,拉丁文中为Douvilla,”他说道,“实际上,Douville就坐落在高山下。你们的神甫无所不知,他总该意识到自己闹了一个差错。他确实在以前的一本教区清册中读到过DouGville一词。于是,他便改变看法;依他之见,Domville是圣米歇尔神甫的一个世袭封地,即domioabbati。他为此发现感到欣喜,可是,自克莱苏埃普特教士会议之后,圣米歇尔山的人们过的是一种丑闻百出的生活,只要考虑到这一史实,那他的发现就相当荒诞了,若要目睹到该海岸线的君主国丹麦国王在那一带大搞奥丁神祭礼,而很少祭祀基督的话,那就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了。此外,臆想变成了m,我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其要求的变化幅度远比不上Lyo一词正规演变的幅度大呢,Lyo一词也是源于Du(Lugduum)。但是,神甫最终还是搞错了。Douville从未叫过doville,而叫Doville,即EudomisVilla,意为Eudes(欧德)的村寨。DouGville从前叫Esaleliff,意思为陡坡之阶。大约在3年,Esaleliff的领主欧德·勒布代耶赴圣地;出发时,他把教堂交给了布朗施朗德修道院。于是有了礼尚往来:村寨改称为他的名字,几经演变,成了今日的Douvi学;倘若没有这一历史见证,那Douville也有可能源自Ouville一词,亦即泉水的意思。ai(如igues—Mortes)的形式源自aqua,通常演变为eu或ou。然而在Douville附近,恰有一些闻名遐迩的泉水,如aquebut。您想象神甫一定会在那儿发现基督教的痕迹感到无比高兴,尽管在那一地区传教似乎很难,因有不少圣人不得已去那儿布道,先后有圣乌萨尔,圣戈弗鲁瓦,圣巴萨诺尔,圣洛朗·德·布雷夫当,后者最终与博贝克的修道上握手言和。但是,就tuit而言,作者错了,他将之视作toft这一形式,意思为破房子,如在riquetot,Etot,Yvetot等地名中,而实际上是thveit,意思指采伐地,开垦地,如在Braquetuit,leThuit,Regetuit等词中。同样,如果说他承认litourps一词源自诺尔曼语的thoup,意思为村寨,他却坚持认为该地名的前一部分由livus派生而来,意为山坡,可它实际上来自liff,为悬崖的意思。不过,他闹出了最大的差错,并非因为他无知,而是因为他固执己见。作为一个法国人,不管他有多出色,可有必要否认明摆的事实,把圣洛朗—昂—布雷当作赫赫有名的罗马教士吗?然而,那涉及的是圣劳伦斯·奥图尔,都柏林的大主教。但是,您那位朋友的宗教偏见比爱国热情更为强烈,出了许多显而易见的错误。比如,离我们的主人居住的拉斯普利埃不远的地方,有两个Motmarti,一个叫Motmarti—surmer,另一个叫MotmartieGraiges。关于Graiges一词,仁慈的神甫未闹出差错,他清楚地看出了Graiges在拉丁文中为Graia,在希腊文中为reé,意思为池塘,沼泽地;类似Gresmays,Grla,Greeville,Legrle等例子不胜枚举。可关于Motmarti,您那位所谓的语言学家非认为这是以圣马丁命名的堂区。他以圣人是他们的主保为依据,但没有意识到那位圣人是后来才被奉为主保圣人的;或者毋宁说他因对异教怀着刻骨仇恨,而丧失了判断力;他不想明白,如果涉及的真是圣马丁,那何不象说MotSait—Mihel(圣米歇尔山)那样取名Mot—SaitMaiti呢?而MotMarti一词以带有浓重的异教痕迹的方式,专指指祭祀Mars神(玛尔斯战神)的神殿,确实,我们迄今尚未掌握这些神殿的遗迹,但是,附近地区那些宽敞的罗马营地的存在无可置疑,证明那些神殿很有可能存在过,尽管考证不出Motmarti这一地名,以彻底消除疑问。您瞧,您到拉斯普利埃将得到的那本小册子,并不是写得最好的。”我提出异议,说在贡布雷时,神甫经常教给我们一些颇有趣味的词源。“他对自己的地盘很可能会熟悉些,诺曼底之行令他陷入迷惘境地。”“也未治好他的病,”我添了一句,“他带着精神衰弱症来,又拖着风湿病去。”“啊!那是精神衰弱症造成的。正如我的恩师波克兰可能会说的那样,他是在文献学中患了精神衰弱症。哎,您说,戈达尔,您是否觉得精神衰弱症有可能会对文献学产生不良影响,文献学又可能会对精神衰弱症产生镇静作用,而精神衰弱症的治愈最终会有可能导致风湿病?”“完全如此,风湿病和精神衰弱症是神经一关节病的两种替代形式。人有可能因为转移作用,由一种病症转化为另一种疾病。”“杰出的教授说起话来,”布里肖说道,“请上帝宽恕我,用的法语也掺杂着拉丁语和希腊语,拥有莫里哀式记忆的浦尔贡先生本人也可能以如此方式说话!允许我说一句,我的叔父,我是想谈我们民族的萨尔塞…”他话未说完,教授惊跳起来,嚷叫道:“哎呀。”他终于以发音清晰的语言高声道:“我们已经过了梅恩维尔(哎!哎?),连雷纳维尔也过了。”他刚刚发现火车停靠在老圣马斯站,几乎所有旅客都下了车。“他们可不该跳站的。也许我们谈论康布尔梅夫妇时没注意。”“请听我说,茨基,等一等,我这就告诉您‘一件好事情’,”戈达尔——

萨尔塞(827——899),法国著名戏剧批评家。

故意拿出一副在某些医学圈常见的神态说道,“亲王夫人可能就在列车上,她也许没有见到我们,进了另一个包厢。我们去找找她。但愿这不会引起事端!”说罢,他便领着我们大家寻找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他终于在一节空荡荡的车厢的一角发现了她,她正在阅读《两个世界评论》。在漫长的人生岁月中,她因害怕遭受非礼对待,渐渐养成了习惯,安于自己的落足之地,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列车上,总是呆在自己的那个角落,等别人先向她道安再伸手还礼。当信徒们进了车厢,她还在继续看杂志。我马上认出了她;这位女子,尽管有可能丧失了自己的地位,但仍不失出身之高贵,无论怎么说,象在维尔迪兰夫人这样的沙龙里,准是颗珍珠,可是,她正是两天前我在同一趟列车上遇到的那位太太,我还以为她有可能是哪家妓院的老板娘呢。她的社会身分曾那么难以捉摸,一旦我得知她的姓名,一切便就水落石出了,就好比猜谜语,大伤了一番脑筋之后,最后得了谜底,模模糊糊的一切因此而变得一清二楚,就人而言,这个谜底就是姓名。坐在一位女子的身边,与之同车旅行,怎么也猜不透她的社会地位,可两天后,突然弄清了她为何许人,此中引起的惊诧,较之在新杂志中看到上期字谜的谜底而带来的惊喜,要有趣得多。大餐馆,娱乐场和“小火车”是揭开这些社会之谜的家族博物馆。“亲王夫人,我们在梅恩维尔错过了您!您允许我们在您的车厢就座吗?”“当然可以。”亲王夫人说道,她听见戈达尔对她说话,只从她那本杂志上抬了抬眼睛,那眼睛如同德·夏吕斯先生的一样,尽管相比较而言,更温柔一些,但明明看清了面前的人,却装着没有发现;戈达尔考虑到我与康布尔梅夫妇同时受到邀请,这对我来说本身就是具有相当份量的举荐,稍过片刻,他便作出决定,把我介绍给亲王夫人,亲王夫人彬彬有礼,弯了弯腰,可看她脸上显出的神色,好象是第一次听说我的姓名。“见鬼,”大夫嚷叫道,“我妻子忘了让人给我白背心换钮扣。啊!这些女人,什么都想不到。您永远都别结婚,明白了吧。”他对我说道。这是他见别人无话可说时常开的玩笑之一,自以为开得适时,不由得用眼角瞟了亲王夫人和其他信徒一眼,因他身为教授,又是科学院院士,他们都微微一笑,对他情绪愉快,毫无架子表示欣赏。亲王夫人告诉我们,那位年轻的小提琴家又找到了。他昨日因犯偏头痛困卧病榻,今晚一定到场,届时还将携来他父亲的一位好友,是他在东锡埃尔遇到的。亲王夫人是从维尔迪兰夫人处获悉了这些情况,早上,她与维尔迪兰夫人一起进了餐,亲王夫人对我们说,那声音快速,带有俄罗斯音调的小舌颤音r在喉咙眼里发得含糊而又轻微,仿佛不是r,而是l。

“啊!您早上与她一起进餐!”戈达尔对亲王夫人说道,可眼睛却盯着我看,因为此番话的目的在于向我显示亲王夫人与女护主的关系亲密无间。“您,您可是一位忠实的信徒!”“对,我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圈子,它令人愉悦,毫无恶意,也不赶时髦,里面的人个个才智横溢。”“哎呀!我可能把车票弄丢了,怎么也找不着。”戈达尔嚷道,不过并未显露出过分的不安。他心里清楚,有两驾双逢四轮马车在多维尔迎侯我们一行,即使无票,铁路雇员也会给他放行,甚至还会脱帽以表敬意,对自己的宽容作出解释,即他已清楚地认出戈达尔是维尔迪兰家的一位常客。“他们不会因此把我抓到警察室去。”大夫下结论道。“您刚才说,先生,”我问布里肖道,“这一带有闻名遐迩的泉水,您是怎么知道的?”“下一站的站名对此就是个证明,此外还有许多别的证据。下一站叫作Fervahes(费尔瓦施)。”“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意思。”亲王夫人咕哝道,那声调象是对我表示客气,“他烦我们,是吗?”“可是,亲王夫人,Fervahes的意思是温水,即fervideaquoe……噢,提起那位年轻的小提琴家,”布里肖继续说,“戈达尔,我倒忘了告诉您一条大新闻。您知道原来那位深得维尔迪兰夫人恩宠的钢琴家,我们可怜的朋友德尚布尔不久前已经过世?可怕啊。”“他年纪还轻轻的,”戈达尔回答道,“也许肝脏出了问题,出了麻烦,前段时间他的脸色就难看得要命。”“可他并不怎么年轻,”布里肖道,“早在埃尔斯蒂尔和斯万去维尔迪尔夫人府上那段时间,德尚布尔就已经闻名京城,令人惊诧的是,他在国外竟未得到成功的洗礼。啊!据圣巴诺姆说,他生前可不是福音书的信徒,这个人。”“您搞混淆了,那个时候他不可能去维尔迪兰府上,他当时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呢。”“可是,除非我这只老脑袋瓜的记忆靠不住,我记得德尚布尔常为斯万弹奏凡德伊的奏鸣曲,当时那个圈子与贵族闹翻了,谁也料想不到斯万有朝一日竟会成为我们民族的奥黛特的夫君,成为资产阶级化了的女王之夫。”“那不可能,凡德伊的奏鸣曲在维尔迪兰夫人府上演奏时,斯万早就不再踏她的家门。”大夫说道,他就象有的人,忙得不亦乐乎,自以为记住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可却丢三拉四,末了倒赞叹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有一副好记忆。“连您的熟人都记错了,您又没有得记忆衰退症。”大夫笑微微地说。布里肖承认自己有误。列车停靠了。是拉索尼(LaSoge)站。对该地名,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多么希望弄清所有这些地名的意义所在。”我对戈达尔说。“您就请教一下布里肖,他兴许知道。”“LaSoge,意思就是鹳,学名Sioia”。布里肖回答道。我非常渴望就别的一些地名求教于他。谢巴多夫夫人忘了自己向来珍惜自己的“角落”,亲切和蔼地主动跟我换了位置,以便我跟布里肖交谈更方便些,我对别的一些词源颇感兴趣,希望讨教布里肖,亲王夫人说得很肯定,坐车旅行,无论正坐,反坐,还是站着,她都无所谓。因她对新成员的内心想法一无所知,所以仍处于戒备状态,不过当她认清了他们的善良用心之后,便想方设法讨大家的欢心。火车最后停在了多维尔—费代纳站,该站距费代纳与多维尔差不多远,鉴于这一特殊原因,便取这两个地名为站名。“见鬼,”当我们来到检票口的栅栏前,戈达尔大夫装出一副刚刚才发现的样子,嚷叫道,“我怎么也找不着我的票了,可能弄丢了。”可是铁路雇员一摘帽子,说没关系,还毕恭毕敬地微微一笑。亲王夫人(象是维尔迪兰夫人府的一位女官,正在细细吩咐马车夫。由于康布尔梅夫妇的缘故,维尔迪兰去人未能来车站,平常,她也很少来车站)让我和布里肖与她同上一辆车。大夫,萨尼埃特和茨基上了另一辆车。

车夫尽管年纪轻轻,却是维尔迪兰府的头把式,唯他一人是名副其实的正式车夫;白天里,他领他们夫妇俩四处游逛,因为他熟悉这儿的大道小径,晚上,他负责去把信徒们接回府上。需要时,他身边带上个“临时佣工”(由他选择)。这是个善良的小伙子,朴实,机灵,不过一脸苦相,目光发呆,说明他这人多愁善感。但是,眼下他心绪极佳,乐滋滋的,因他终于如愿以偿,为他兄弟在维尔迪兰府上谋了一个位置,他兄弟跟他一样,也是个善良的老好人。我们首先穿过了多维尔。翠草茂密的山丘顺势而下,延伸至海边,形成一片辽阔的牧场,空气湿润,饱含盐份,给牧场带来勃勃生机,绵延的牧草,长势茂盛,色彩纷呈,强烈而鲜艳。里夫贝尔小岛纵横,海岸犬牙交错,较之巴尔贝克,小岛之间贴得较近,在我看来,给这片海域增添了新的气象,看似立体镜头。我们经过了一座座小别墅,别墅为瑞士山区木屋形状,几乎全被画家们租用了;接着,我们上了一条小路,路上,几头无人看管的奶牛受惊不小,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整整耽搁了十分钟,之后,我们才又继续循路沿峭壁而行。“可是,通过不朽之神,”布里肖突然说道,“我们还是再谈谈那个可怜的德尚布尔吧;您觉得维尔迪兰夫人是否已经知道消息?是否有人跟她说过?”维尔迪兰夫人与差不多所有的上流人士一样,正因为她需要与人交往,所以谁要是死了,不能再来参加星期三或星期六聚会,或来吃顿家庭晚餐,她便再也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一天也想不到他们。既然人一去世,便似未曾存在过,那自然也就不能说此小圈子中死人多于生者,就此而言,所有沙龙的形象与这个小圈子别无二致。但是,为了避免谈论死者带来的懊恼,甚或由于某人的丧事,导致晚餐中断,造成不快,这是女护主万万不能答应的,维尔迪兰先生往往装模作样,似乎信徒去世,令她妻子无比悲哀,为了她的健康着想,不该谈论此类事情。再说,他人之死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意外事故,人生如斯,一了百了,所以,一想到自己的末日,便惊恐不已,凡是可能与之发生联系的想法,他一概避免。至于布里肖,他为人善良,被维尔迪兰先生有关妻子的那番话彻底蒙骗,真的担心女友获悉如此悲哀之事,伤心不已。“对,她今天上午什么都知道了。”亲王夫人说道,“大家未能瞒住她。”“啊!哎呀呀,”布里肖高声嚷道,“一个二十五年交情的朋友,打击该不小!我们中又一个离去了!”“当然!当然,您有什么法子呢。”戈达尔说道,“这种情况总是很痛苦的,可维尔迪兰夫人是个女强人,她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并不那么多愁善感。”“我并不完全赞同大夫的看法。”亲王夫人说道,那快速的语流,低沉的音调,看样子既象生气,又象在开玩笑。“维尔迪兰夫人外表冷酷,可内心珍藏着丰富的感情。维尔迪兰先生告诉我,她非要去巴黎参加葬礼,他好不容易才拦住了她,不得不设法让她相信,葬礼是在乡下举行。”“啊!喔唷!她一心要去巴黎。我完全知道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也许太有心肠了。可怜的德尚布尔!不到两个月前,维尔迪兰夫人还在说:‘无论是普朗岱,巴德雷夫斯基,还是里斯莱,在他身边,简直无地自容。’那个自我炫耀的尼禄,竟想法子把德意志的科学界愚弄了一番,德尚布尔完全比他更有资格宣称:Qualisartifexpereo!可是,德尚布尔,他准是在司其神职之时,在贝多芬式的虔诚氛围中以身殉职;说老实话,我对此毫不怀疑;若公道,这位德意志音乐的主祭师完全有资格在主持大弥撒时谢世。但是,他毕竟是一位以颤音迎接死亡的勇士,作为巴黎化了的香槟人后裔,这位天才的演奏家经常可从自己的血统中发现王室卫队员的英勇与风雅。”——

拉丁语,意为:“多么伟大的艺术家与我同去了!”

从我们所处的高度远远望去,大海一改巴尔贝克的景观,不再是高低起伏的山峦,而是别有洞天,险峰山路间,蓝灰色的冰川,耀眼夺目的平原脱颖而出,仿佛处在很低的海拔高度。那儿,汹涌的海浪似乎凝固不动,构成了一个个永久不变的同心圈;海面在不觉中变幻着色彩,海湾深处,那片似三角港的地方呈现出鲜奶般的蓝白色,一艘艘不见向前航行的小渡轮黑乎乎的,看似落入奶中的苍蝇。我仿佛觉得世上不可能目睹到比这更为宽广的景象。然而,每转一道弯,便添一方景色,待我们到达多维尔入市税征收处,迄此挡住了我们半边海湾的山嘴突然凹了进去,在我左侧,又一个港湾赫然入目,与方才展现在我眼前的那一海湾一般深远,但比例一变,美色倍增。处于如此海拔高度,空气变得新鲜而清纯,令我飘飘欲仙。我喜爱维尔迪兰夫妇;他们给我们派了一辆马车,在我看来,这是莫大的善行,令人感动不已。我恨不得拥抱亲王夫人。我跟她说,我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景色。她声言世上再也没有比这地方更令她喜爱。但是,我清楚地感觉到,无论对她还是对维尔迪兰夫妇,重要的并非作为游客静静观赏这方天地,而是要在此处准备美味佳肴,招待惹他们喜欢的四方来客,并在此写信,读书,简言之,是要在此生活,态度消极地任此地的美色将他们浸润,而不是将之作为专心观赏的对象。

由于车子停靠的地方居高临下,距海面很远,从入市税征收处极目远眺,犹如从山巅俯瞰,只见一个蓝灰色的深潭,几乎令人头晕目眩,我打开车窗玻璃;阵阵波涛,浪花四碎,其音清晰可辨,柔和与明晰中蕴含着某种崇高的东西。它就象一种测定标志,打破了我们的习惯感觉,向我们展示,垂直距离可与水平距离浑为一体,与我们大脑习惯表现的相去甚远;同时显示了这些距离一旦将天际与我们拉近,便不那么遥远了;而且对穿越其间的声音来说,如细浪声,距离会更缩短,因它需穿越的环境更为清纯,难道不是吗?确实,若从入市税征收处仅仅后退两米之遥,便听不清那海浪声,然而那高达两百米的悬崖峭壁并未夺走那柔和、细微、美妙而清晰的声音。我暗自思忖,面对此景此情,外祖母定会赞叹不已,无论是自然的还是艺术的任何表现,都会激起她的赞美之情,从其平凡中发现其伟大处。我情绪振奋到了极点,将我周围的一切席卷而去。维尔迪兰夫妇派车到车站迎接我们,我为此而感动。我将自己的心情告诉了亲王夫人,可她觉得这不过是普通的礼节,我未免夸大了它的份量。我知道此后不久,她曾向戈达尔坦露心迹,说她觉得我为人十分热情;可戈达尔回答她说,我这人太爱激动,需要服镇静剂,打打毛线。我指点亲王夫人注意每一棵树木,每一座小屋,那屋子象要被圆花饰压塌似的;我让她欣赏着一切,也恨不得把她紧紧地贴在心口。她对我说,她发现我富有绘画天赋,说我应该绘画,而且很奇怪别人没有向我提出这一点。她承认这地方确实风光秀丽。我们穿过了小寨昂格莱斯克维尔(布里肖告诉我们此山寨叫EglebertiVilla),寨子高高坐落在小山顶。“亲王夫人,您觉得尽管德尚布尔去世,今日的晚宴也一定会如期举行?”布里肖接着问道,也不想想派马车接站,我们又已坐在车里,这本身就是个答案。“是的,”亲王夫人回答道,“维尔迪兰先生之所以坚持这次晚宴决不后推,正是为了避免妻子‘怀念’旧人。再说,多少年来,她星期三从未中断过接待来客,若这样突然改变她的习惯,岂不让她受到震动。这段日子,她心情极为烦燥。维尔迪兰先生为你们今晚前来共进晚餐感到特别高兴,因为他知道这可以让她好好散散心。”亲王夫人说道,忘了刚才还假装从未听过别人提起过我。“我认为你们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还是什么都别说为好。”亲王夫人又添了一句。“啊!您这样提醒我,做得对。”布里肖天真地说,“我定向戈达尔转达这一忠告。”车子稍停了片刻,接着继续前行,可经过村寨时的咯咯车轮声消失了。原来,我们已经进入拉斯普利埃的迎宾道,维尔迪兰先生已在石阶上方恭候。“我穿上无尾常礼服是对的。”他说道,发现信徒们全都身著无尾常礼服,好不高兴。“我的客人都这么雅致。”可是,当我为身着西服上装表示歉意,他又说道:“噢,这很好。这儿是在朋友之间,大家一起吃顿晚餐。我倒很乐意把我的无尾常礼服借给您一件,可也许不合身。”踏入拉斯普利埃的前厅,为对钢琴家的逝世表示悼念、布里肖充满**地与男主人shaehad,却没有引起对方任何反应。我向主人表达了对这个地方的赞美之情。“啊!那好,您还什么都没见到呢,我们一定让您好好看看。您为何就不愿来此住几个星期?这儿空气好极了。”布里肖唯恐他的握手之意得不到理会。“哎!那个可怜的德尚布尔!”他说道,可声音极低,生怕维尔迪兰夫人就在不远处。“是可怕。”维尔迪兰先生答得很轻松。“年纪那么轻。”布里肖继续说道。维尔迪兰先生为谈论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情耽搁时间感到不快,于是给予反击,声调急促,伴着一声尖尖的呻吟,然而它表达的并非悲哀,而是恼怒与不耐烦:“哎,是呀,可您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凭我们几句话,并不能让他死而复活,不是吗?”说罢,他又和颜悦色,其中不乏快活的劲头:“哎哟,我的好友布里肖,赶紧把随身携带的物品放下来。我们熬了普鲁旺斯鱼汤,等不及了。尤其,以苍天的名义,千万不要跟夫人提起德尚布尔!您知道,她对自己的内心感受,大多加以掩饰,但她真的得了多悉善感的毛病。噢,不,我向您发誓,当她得知德尚布尔去世的渣息,她都快哭了。”维尔迪兰先生含讥带讽地说道。听他的口气,仿佛只有得了精神错乱症,才会沉痛悼念一位有三十年交情的朋友,此外,大家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就他而言,在维尔迪兰夫妇的永久的结合中,丈夫动辄对妻子评头论足,妻子动不动惹丈夫生气,是难免的。“若您跟她提起,她准又会弄出毛病来。支气管炎好了才三个星期,真不幸。遇到这种情况,就得由我护理病人了。您明白,我刚不久才摆脱了那倒霉的差使。在您心底,您愿意怎么惋惜德尚布尔的命运都行。心里尽管去想,但不要说。我很喜欢德尚布尔,可您不能责怪我更爱自己的妻子。哟,戈达尔来了,您可以去问问他。”不错,戈达尔心中有数,一位家庭医生,自然善于提供诸多的小方便,比如劝告人们不该抑郁悲伤——

英语,意为“握手”。

言听计从的戈达尔大夫对女主人说:“您象这样子闹腾下去,您明天非得给我搞到三十九度高烧不可,”就好象他对厨娘说:“您明天非得给我搞到点儿牛肉不可。”医学,不用来治病救人,竟然管起改变动词和代词的词义来了。

维尔迪兰先生高兴地看到,萨尼埃特,尽管在前天晚上遭到无礼的对待,但并没有背弃小核心。的确,维尔迪兰夫人及其丈夫在闲极无聊之中养成了残忍的品性,但很少有大场合可以发泄,一旦逮住大好时机就发作个没够。他们尽可以挑拨奥黛特和斯万,布里肖和他的情妇的关系。他们对别人也可以再来这一套,这是肯定无疑的。但并不是每天都有空子可钻。而另一方面,由于萨尼埃特动不动爱激动,由于他胆小怕事却又容易恼羞成怒,他便成了他们日常的出气筒。但他们也怕他泄气不干,因此注意好言相劝,将他请回来,就好象在中学里,留级生哄骗新生,又象在部队里,老兵哄骗新兵,一把将其抓住,在其无法挣脱的情况下,对其极尽逗笑戏弄之能事。“千万注意,”戈达尔大夫没有听到维尔迪兰先生的话,提醒布里肖说,“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什么也不要说。”“不要害怕嘛,戈达尔,您是在与一位圣贤打交道,正如忒奥克里托斯所说。况且,维尔迪兰先生言之有理,我们何苦怨天尤人呢?”他补充道,他对维尔迪兰先生的言语形式和思想倒也能心领神会,但却缺乏精明细致,赞赏他话中最大胆的禁欲主义。“不管怎样,那是一个殒落的大人才。”“怎么,您还在谈论德尚布尔?”维尔迪兰先生说,他本来走在我们的前面,看我们没有跟着他,便往回走来了。“听我说,”他对布里肖说,“万事切勿言过其实。这并不成一个理由,因为他死了,就把他封为天才,可他并不是天才。他演奏得好,这没问题,他在这里得天独厚;要是挪到别的地方,他就完蛋了。我妻子迷恋上了他,才造成了他的名声。你们知道她这人怎么样。我还要说,就是为他的名望着想,他死得正是好时候,赶点了,就象一只只卡昂的闺秀鹤,经邦比耶绝技的烧烤,味道恰到好处,但愿如此(除非您在这四面透风的宫堡里叫苦连天而永垂不朽)。您还不至于因为德尚布尔死了,就想把我们大家都气死吧,一年来,他在举办音乐会之前,不能不进行音阶练习,以便暂时,仅仅是暂时,恢复他的灵活性。何况,今晚您将会听到,至少可以遇见一个人,因为那家伙晚饭后动不动就撂下艺术去玩牌,此人是德尚布尔以外的又一位艺术家,我妻子发现的一位小艺术家(就象她发现了德尚布尔,巴德雷夫斯基和其他人那样):莫雷尔。他还没有来,这个家伙。我不得不派一辆车子为他去接最后一班火车。他同他家的一个老朋友一块来,是他重新找到这位老友的,可那位老朋友死缠着他,无奈,为了不得罪父亲,只好同他在一起,否则就得留在东锡埃尔,与他作伴:那就是夏吕斯男爵。”老主雇们一一进来了。维尔迪兰先生同我留在后头,我正在脱衣服,他开玩笑地挽起我的胳膊,活象晚宴的主人没有女宾配您引路,便亲自出马一样。“您一路顺风吧?”

“是的,布里肖先生让我学到一些使我很感兴趣的东西,”我想起那些离奇古怪的词源不由说道,而且我还听说维尔迪兰夫妇很赞赏布里肖。“他要是对您毫无教益,我倒要觉得奇怪了,”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他是一个谦谦君子,知之甚多而言之甚少。”这样的恭维我都感到不公正。“他样子很迷人,”我说。“和颜悦色,优雅可人,不是见钱眼开的小人,也不异想天开,举止轻浮,我妻子钟爱他,我也钟爱他!”维尔迪兰先生回答说,口气夸张,如背书一般。此时我才明白,她对我谈及布里肖的话有讥讽之意。于是我寻思,许久以来,打我听说的时候起,维尔迪兰先生是否真的没有动摇过他妻子的管制。

雕刻家得知维尔迪兰夫妇同意接待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大为惊讶。当时,在圣日尔曼区,德·夏吕斯先生是极有名的,但人们绝不谈论他的德行(大多数人对他的德行不了解,而另一些人则对他的德行表示怀疑,他们多以为是狂热的友谊,但属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不过是有失检点,但这种种不检点行为到底被那仅有的几个知情人精心加以掩饰,如果有个不怀好意的加拉东女人稍加暗示,他们便耸耸肩膀以示不屑一理),这些个德行,几个至爱亲朋几乎一无所知,相反,在远离他生活的地方,却成天价日受到人们的诋毁,犹如有些炮弹爆炸,只有在静默区受到干扰后才能听得见。况且,在资产者阶层和艺术界,他被视为同性恋的化身,而其头面之大雅,出身之高贵,人们却全然不知,类似这样的现象无独有偶,在罗马尼亚人的心目中,龙萨之姓被看作是大贵族之姓已尽人皆知,而龙萨诗作却鲜为人知。更严重的是,龙萨在罗马尼亚的贵族地位原来是建立在一种谬误之上的。同样的道理,如果说在绘画界,在喜剧界,德·夏吕斯先生早已声名狼藉,追根究底,其源盖出于人们将他与勒布卢瓦·德·夏吕斯伯爵混为一谈的缘故,夏吕斯伯爵与夏吕斯男爵无亲无故,即使有瓜葛也是极久远的事了,此人在一次有名的警察大搜捕中被抓了起来,也许是误抓吧。总之,人们叙及德·夏吕斯先生的故事,件件都与假夏吕斯有关。许多专业行家断言与德·夏吕斯先生有过关系,并且出于真诚,以为假夏吕斯即是真夏吕斯,而假的也许有利,一半用以炫耀尊荣,一半用以掩饰恶习,真假混淆,对真的(我们所认识的男爵)来说,长时期都是有害无益的,但后来,随着他滑坡每况愈下,倒变得称心如意起来,因为这样真真假假也就允许他这么说:“这不是我。”眼下,的确不错,人家说的不是他。最终,这就导致了对一件真实的事实(男爵的嗜好)的种种评论错上加错,他原是一位作家亲密无间、纯洁无瑕的朋友,这位作家在戏剧界竟莫名其妙地得了这种名声,其实他压根儿就不配。当人们发现他们双双出席一次首演式时,便说:“您晓得吧,”犹如人们以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与帕尔玛公主有不道德的关系;简直成了颠扑不破的神话,因为这种神话只有在两位贵夫人身边才会销声匿迹,但那些嚼舌之人实际上永远接近不了她们,顶多在剧院里瞟她们几眼,向邻座诽谤她们几句。雕刻家对德·夏吕斯先生的德行不加犹豫便得出了结论,男爵在上流社会的处境可能的确这般糟糕,因为他对德·夏吕斯先生所属的家族,对其头衔,对其姓氏,未曾掌握任何种类的情报。戈达尔大夫认为,众所周知,医学博士的头衔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住院的实习医生的头衔却管点儿用场,与戈达尔的看法如出一辙,上流社会的人们也是自欺欺人,自以为所有的人,对他们姓氏的社会重要性的概念,与对自身和本阶层的概念,一律等量齐观之。

阿格里让特亲王在小圈子里的一个跟班眼里,成了一个“黑道老爷”,因为亲王欠了他二十五个路易,亲王只有在圣日尔曼区才重抖威风,因为他在那里有三个姐妹皆是公爵夫人,大贵族发挥若干影响,并不在平民百姓身上,而在达官显贵身上,因为在平民百姓看来,大贵族没有多少可以指望,而达官显贵则对其来历了如指掌。况且,德·夏吕斯先生当天晚上即会明白,男主人对公爵名门望族的观念肤浅。雕刻家深信,维尔迪兰夫妇竟然让一个有污点的个人涉足他们的“精粹”沙龙,会一失足铸成千古恨,因此认为有必要把女主人叫到一边来。“您完完全全错了,何况,我对那些个事情压根儿就不相信,再说,假如这是真事儿,我可要告诉您,这对我也不会有多大损害!”维尔迪兰夫人气急败坏地回答说,因为,莫雷尔是星期三聚会的主要成分,她无论如何不能先使他扫兴。至于戈达尔,他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他告辞一会儿上“周溷”去“办一点小事”去了,而后在维尔迪兰先生房间里为一个病人写一封火急的信。

巴黎的一个大出版商登门造访,他原想人家会留他,但当他明白自己风雅不足不受小圈子欢迎时,便一怒之下甩袖而去。这是一个高大强壮的汉子,面色棕褐,认真,有那么点干脆麻利的劲头儿。他的样子,就象是一把乌木裁纸刀。

维尔迪兰夫人,为了欢迎我们到她的大沙龙里,在里面摆好了当天采摘的饰草,丽春,野花,经过精心陈列,显得相间有致,构成双层双色图案,与两百年前一位格调高雅的艺术家的图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她正同一位老朋友在打牌,一时起身,请求允许在两分钟之内打完这轮牌,一边同我们聊着天。不过,我对她谈了我的印象,只有一半话她听得顺耳。首先,我感到气恼,看到他和她的丈夫每天在夕阳西沉时刻之前就早早回来了,都说这里的夕阳美妙极了,从这悬崖峭壁看去美不胜收,从拉斯普利埃的平台观赏就更是美不可言了,为了饱览这夕照胜景,我可以走它几十里地。“是的,的确无以伦比,”维尔迪兰夫人说得倒挺轻松,瞥了一眼作为玻璃门的落地大窗扇。“我们虽然天天都看,但还是百看不厌。”我把目光收回到她的牌上。哦,我的热情竟使我苛求他人。我埋怨从沙龙看不到达纳塔尔巉岩,埃尔斯蒂尔告诉过我,说此时此刻的巉岩美极了,折射出斑斓绚丽的色彩。“啊!您在这里是无法领略到的,得到公园的头上去,到《海湾风光》上去。那里有一张板凳,从那里您可以把全景饱览无遗。但您不能单独去那里,您会迷路的。我给您带路吧,如果您乐意的话,”她懒洋洋地补充道。“那不行,呶,那天你吃的苦还不够多吧,是不是还想吃点新苦头?他肯定还要来,改日再去看海湾风光吧。”我也就算了,我心里明白,只要维尔迪兰夫妇知道就行了,那轮夕阳,直挂他们的沙龙或餐厅,多象一幅美妙的绘画,多象一件珍贵的日本瓷器,他们有理由高价出租家具齐备的拉斯普利埃,可他们却很少抬眼看一看夕阳;他们在这里的大事就是舒舒服服地生活,散散步,吃好的,聊聊天,接待讨人喜欢的朋友,让他们打几场有趣的台球,吃几顿美味佳肴,尝几样令人欢乐的点心。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们有多么聪明,学会了认识这个地方的价值,让他们的客人们去作“见所未见”的游览,犹如让他们的客人去听“闻所未闻”的音乐。拉斯普利埃的鲜花,沿海的条条道路,古色古香的府第,鲜为人知的教堂,在维尔迪兰先生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太大了,以至于,那些在巴黎才看见他的人们,以及那些以城市豪华取代海滨生活和乡间生活的人们,是很难理解他自己对他自己的生活所抱定的主意,简直难以理解他喜欢亲睹为快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益发得到发挥,因为维尔迪兰夫妇以为,他们打算买下来的拉斯普利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房地产。在他们看来,他们的自尊心驱使他们赋予拉斯普利埃的这种独占鳌头的优越性,说明我的热情不无道理,不然的话,我的热情就可能给他们造成些许的不快,因为我的热情中带着失望(就象过去听拉贝玛的演奏会令我失望那样),我对他们直言不讳地承认了自己大失所望的心情。

“我听到车子回来了,”女主人突然念叨起来。一言以蔽之,维尔迪兰夫人除了年龄不可避免的变化之外,而且再也不象当年斯万和奥黛特在她家听小乐章时她那副模样了。即使当人们演奏旧时的乐章,她也大可不必硬着头皮象过去那样装出欣赏得疲乏不堪的样子,因为她已满脸疲惫不堪了。在巴赫、瓦格纳,凡德伊,德彪西的音乐给她造成的数不清的神经痛的折磨之下,维尔迪兰夫人的前额大幅度开阔了,就象风湿病最终导致四肢变了形。她左右两个太阳穴,如同两个美丽的发烫的球面,疼痛难忍,形同**,里面翻滚着和声,分别从两边甩下几绺银发,不用女主人说话,就郑重为她声明:“我知道今晚等待我的是什么。”她已不必强颜颦笑以不断表示强烈的美的感受,因念她的颦笑本身在已经憔悴了的美貌里好象已有固定的表达方式了。甘心忍受痛苦,而下次的痛苦又总是由“美”强加的,刚听完最后一段奏鸣曲竟然下狠心匆忙去穿一件裙袍,这种态度使得维尔迪兰夫人即便在听最严酷的音乐,她的脸上总要保持住高傲的无动于衷的神色,暗地里却偷偷地吞咽两小匙阿斯匹林镇疼剂呢。

“啊!是的,他们来了,”维尔迪兰先生喊了起来,只见门开处,莫雷尔后面跟着德·夏吕斯先生,不觉松了一口气。德·夏吕斯先生呢,对他来说,在维尔迪兰夫妇家吃晚餐,根本就不是去上流社会,而是去一个下流的场所,他象一个中学生第一次涉足妓院,心里忐忑不安,对老板娘毕恭毕敬。德·夏吕斯先生平常有表现男子气概和冷漠的**(当他在门开处露面时),这种**也受到传统的礼貌观念所左右,一旦胆怯心理摧毁了矫揉造作的态度,并求救于无意识的才智,便顿时醒悟过来。在这样一个夏吕斯身上,姑且不论他是贵族还是资产者,一种这样的祖传感情,对陌生人的本能的礼貌感情竟然发生了作用,那就是,总有那么一个亲人的灵魂,活象一位女神,或象下凡的女神化身那样行善助人,负责把他带进一个新沙龙里,并负责塑造他的态度,一直管到他来到女主人面前。如此一位青年画家,经一位新教圣徒表姐的养育,进来时歪着个颤抖的脑袋,眼睛朝天,双手紧紧地抓着一个无形的手笼,手笼的形状是凭想象回忆起来的,守护神仿佛就在眼前,定会护佑这位诚惶诚恐的艺术家消除广场恐怖症,跨越从候客室到小沙龙之间陷进去的万丈深渊。如此说来,今天根据回忆引导他的那位虔诚的女亲戚,好几年前就进来过,叫苦不迭的样子令人寻思她是来宣布什么不幸的事吧,待她开口说几句话之后,人们方才明白,就象现在对画家那样,原来她是来作一次礼节性回访的。根据这一同样的法则,要求生活为尚未完成的行为着想,在蒙受长年累月的凌辱中,去支配,利用过去最为可敬,有时最为圣明,偶尔又最为清白的遗产,改变其天然性质,尽管生活因此酿成了一个全非的面目,戈达尔夫人的侄甥们的面目,戈达尔夫人娇嫩孱弱,老回娘家,使家里伤透了脑筋,与众不同的面貌在门口一亮相,总是带进洋洋喜气,仿佛他是一位不速之客,让您见了喜出望外,或者,他是来向您宣布,让您继承一笔可观的遗产,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却大可不必动问他何以有此洪福的原因,其源盖出于他那无意识的继承权和性倒错。他踮着脚尖走路,无疑,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手里竟然没拿着一本名片册,只见他张着撒娇的心形嘴巴,一边伸出手去,就象他看到他姨娘做出来的那副模样,他把唯一不安的目光投向镜子,虽然他光着头,却似乎想对镜检查一下他的帽子是否歪戴着,就象有一天戈达尔夫人问斯万她的帽子是否戴歪了那般样子。至于德·夏吕斯先生,在这关键的一分钟里,他所经历过的这个社会,向他提供了形形色色不同的范例,别有风味的阿拉伯式的装饰殷勤,直到在一定的场合,提供普普通通市民应当知道的,可以公诸于众的,用来为其风流雅致服务的行为准则,这种种风雅最为难能可贵,平常是深藏不露的,只见他扭捏着全身,向维尔迪兰夫人走来,矫揉造作的幅度之大,简直可与女人撅高屁股穿衬裙,却又受到衬裙束缚的姿态相媲美,一副得意洋洋受宠若惊的神气,简直可以说,对他而言,被介绍到维尔迪兰夫人府上,可谓最高的宠幸了。只见他半前倾着脸面,满足之情与文雅风度争风吃醋,硬是折出许多和颜悦色的细细皱纹来。大家似乎以为,眼看着走上前来的是德·马桑特夫人,一次阴差阳错将女胎投进男胎,长成了德·夏吕斯先生的体态,此时此刻,女流又脱颖而出了。当然,这种阴差阳错,男爵煞费苦心加以掩饰,装出阳刚模样。可是,就在他勉强装出男子气派的同时,虽然保留着同样爱好,但那自我感觉是女人的习惯又使他露出了新的女性外表,这不是遗传基因所致,而是个人生活造成。久而久之,他终于达成女性思考,甚至对社会事物也不例外,而自己对此竟不曾觉察,因为不仅欺人太多,而且善于自欺,致使觉察不出是在自欺欺人,尽管他请求自己的身体极力表现出(在进维尔迪兰夫妇家门的当儿)大贵族的谦恭礼貌,但这身体早已明白德·夏吕斯先生之所勿欲,于是便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贵夫人的全部魅力,以致男爵不愧HLady—Lie(娘们)的外号。况且,人们岂能完全将德·夏吕斯先生的外表与下面的事实分开呢?由于儿子不一定总象父亲,即使不是阴差阳错,但由于一味追求女人,他们在自己的脸上刻上了对自己母亲的亵渎。但这需要另写一章:受凌辱的母亲们,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尽管还有其他的原因在主宰着德·夏吕斯先生的这一变态,尽管是纯生理的因素让物质在他身上“劳作”,让他的身体逐渐过渡到女人的范畴,然而,我们这里所提出的变化则是出自精神的病根。老以为自己有病,于是真的病了,瘦了,没力气起床,患上神经性肠绞痛。老多情地怀恋着男人,于是便变成了女人,一条想象出来的裙袍便束缚住自己的脚步。固定的意念可以在上述情况下改变性别(在其他情况下也可以改变健康)。莫雷尔跟着他,过来向我问好。打从此时此刻起,由于他身上发生了双重的变化,他给我(可惜!我不善于有先见之明)留下一个坏印象。原因是这样的。我说过,莫雷尔自从摆脱他父亲的奴仆身份之后,每每热衷于倨傲地表示亲善。那一天,他给我带来照片,跟我说话,居然没有一次称呼我先生,他居高临下,对我态度傲慢。而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我是多么惊讶,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而且只当着我的面,对我顶礼膜拜,只听他放着别的话不说,先来一套敬语,可谓毕恭毕敬——这些个敬语,我原以为无论如何不会出自他的笔下或嘴唇——居然是冲着我来的!我马上得出他有求于我的印象。过了一会儿,他把我叫到一边:“有劳先生大驾了,”他对我说,这次居然用第三人称与我说话,“千万不要对维尔迪兰夫人和他的客人们说出我父亲在他叔父家究竟是从事什么职业的。最好是说,他在您家是大家大业的总管,这样可以使他与您父亲的亲属们平起平坐。”莫雷尔的要求使我极为反感,倒不在于他逼我抬高他父亲的地位,其高低贵贱于我都是一样的,而在于他逼我虚张了我家的财产,我感到这很好笑。可他的神色那样可怜,那样迫不及待,弄得我不好驳回。“不,吃晚饭前,”他低声下气地说,“先生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维尔迪兰夫人叫到一边嘛。”我的确这样做了,千方百计抬高莫雷尔父亲的荣耀,而又没有过分夸张我父母的“阔气”和“荣华富贵”。此事就象上邮局寄一封信那样过去了,虽然维尔迪兰夫人感到奇怪,因为她对我外祖父多少有点印象,但由于她不分青红皂白,憎恨所有家族(这小核心的溶解剂),她说过,她过去曾瞧见我的外曾祖父,在同我谈起我外曾祖父时,仿佛在谈论一个对小集团一无所知的近乎白痴的人,按她的说法,叫“局外人”,她说:“况且,太讨厌了,这家族那家族,大家恨不得离家出走”;她话锋一转,讲起有关我外祖父的父亲为我所不知的特点,虽然在家里我怀疑过(但我没见过他,但大家对他的议论颇多)他那出奇的吝啬(与我叔祖有点过分奢华的慷慨相反,我的叔祖是玫瑰夫人的男朋友,又是莫雷尔父亲的老板):“既然您叔祖父母有一个这么棒的管家,这就说明,在各个家族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您外祖父的父亲吝啬得要命,以至于,在快死的时候,几乎糊涂了——只在我们之间谈谈,他从来就没有精神过,您把那些都弥补上了——他舍不得花三个苏坐车。弄得人家不得不让他跟着,不得不另付车夫工钱,并让老守财奴相信,他的朋友德·贝西尼先生,国家部长,已获准让他不花钱坐车兜风。再说,我很高兴,我们的莫雷尔的父亲原来这么好。我原以为他是中学教师,这没什么关系,我听错了。但这无关紧要,我可要告诉您,这里,我们只看重自身的价值,个人的贡献,我管这叫参与。只要属于艺术圈子,一句话,只要属于团体,其余的就无关宏旨了。”莫雷尔现在的态度——尽我所能得知的——是,他爱女人也爱男人,从男人身上取得的经验以取悦女人,又从女人身上取得的经验去讨好男人;后面自有热闹看。但是,这里着重要说的是,一旦我承诺要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美言他几句,特别是我果然这么做了,说出的话再也无法收回了,莫雷尔对我的“尊敬”马上象施过魔法似的顿时不翼而飞了,一套一套的敬语也烟消云散了,甚至有好一阵子,他避不见我,故意显示对我不屑一理的神气,以至于,当维尔迪兰夫人请我对他说点儿什么事,请求他演奏某一段乐曲时,他竟然继续只顾与一位常客说话,接着又与另一个常客交谈,我若向他走去,他就索性换一个地方。人家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他,我有话对他讲,他这才回答我,样子很勉强,三言两语应付了事,除非我们俩单独在一起谈。在那种情况下,他的感情是外露的,友好的,因为他的性格自有动人之处。从那第一个晚会上,我少不了得出结论,他生性卑鄙,该退让时,他从不惜卑躬屈膝,但不知道感恩。在这方面,他倒象一般人。但由于我身上有点象我外祖母,我喜欢形形色色的男人而对他们又毫无所求,或者说对他们不怀怨恨,我忽略了他的卑劣品性,却喜欢他的欢乐性格,当他表现出欢乐的时候;我甚至喜欢我原以为是出自他的真挚友谊的东西,当他环顾一圈他对人性的错误认识之后,他却发现(断断续续地,因为他不时地莫名其妙地恢复到原始的盲目的野蛮中去)我对他的温和是无私的,我的宽容并不是因为缺乏明察秋毫的眼力,而是出于他所谓的好意,特别是因为我喜欢他的艺术,其精湛的演技令人叹为观止,使我(从此语的智力意义上讲,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得以重温或见识到这么多美妙的音乐。况且一个经纪人(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我并没有发现这些个才能,尽管盖尔芒特夫人年轻时就看出他非同小可,断言他曾为她组织演奏过一部奏鸣曲,画过一把扇子,云云),虽然就其真正的优势而言是一个寒酸的经纪人,但却是第一流水平的,善于用这手精湛的技艺为各色各样的艺术方向服务,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可以想象有某一个俄罗斯芭蕾舞艺术家,灵巧至极,经德·贾吉列夫先生指点,训练有素,修养丰富,在各个方面都得到了发展。

我刚把莫雷尔托我捎的话转告维尔迪兰夫人之后,便同德·夏吕斯先生谈起圣卢来了,就在比时,戈达尔走进沙龙,火烧火燎的,报告康布尔梅夫妇来了。维尔迪兰夫人面对我们新客人,象德·夏吕斯先生(戈达尔没有看见他)啦,象我啦,听到康布尔梅夫妇到了,故意不露声色,不以为然,不动身子,对这条消息的宣布不作出反应,只顾同大夫谈话,优雅地搧着扇子,操着法兰西剧院舞台上一个侯爵夫人假惺惺的腔调说道:“男爵正是这么对我们说……”这对戈达尔来说太过分了!虽然他的言辞没有过去激越,因为研究和优越的职业减缓了他的语速,但却带着在维尔迪兰家失而复得的激动:“一个男爵!在哪儿,一个男爵?”他失声叫了起来,东张西望寻找这个男爵,大惊小怪中露出怀疑。维尔迪兰夫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犹如一个家庭主妇对待一个当着客人的面打破贵重杯子的仆人,装出不在乎的姿态,又象音乐戏剧学院上演小仲马作品一等奖获得者那样拿腔抬调,用手中的扇子指着莫雷尔的保护人说:“可不是,德·夏吕斯男爵呗,我正把您的大名介绍给他呢……戈达尔教授先生。”维尔迪兰夫人何乐而不为,趁机表演一番贵夫人角色。德·夏吕斯先生伸出两个指头,教授握住他的手指,露出“科学王子”尽义务的微笑。但他一看到康布尔梅夫妇进来,断然收敛笑容,而德·夏吕斯先生却把我拉到一个角落,用手触了触我的肌肉,有话对我说,这是德国人用的一种方式。德·康布尔梅先生一点也不象老侯爵夫人。他正如她温情脉脉地说的那样,“完全是他爸爸的模样”。对于那些久仰他的大名,久闻他遒劲有力、精当得体的文采的人来说,他的相貌却令人不胜惊讶。当然,人们必须见怪不怪才行。只见他的鼻梁歪歪斜斜地来落脚于嘴巴之上,也许他父母有意在这张脸蛋上绘下许许多其它的斜线,但他的鼻子在那么多斜线里,唯独挑选了这条斜线,使自己歪长在嘴巴之上,它是庸俗愚蠢的象征,再加上周围一片诺曼第苹果红相衬,就显得益发俗不可耐了。有这样的可能,德·康布尔梅先生的眼睛,在自己的眼皮中间,保存了一点科唐坦的蓝天,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天气是那样暖和,散步之人在丽日蓝天下兴致勃勃地观赏着,路边数以百计的杨树落下团团阴影,但是,这双沉重的眼皮长有眼屎,合闭别扭,有碍智慧之光自己通过。这样一来,由于受到蓝色浅薄目光的窘迫,人家便想起动用大歪鼻子来了。由于感觉上的阴差阳错,德·康布尔梅先生用歪鼻子看您。德·康布尔梅先生的鼻子并不丑,倒是有点儿美过头了,确实过头了,对自己的重要性自豪过度了。它形如鹰钩,抹得锃亮,闪闪发光,焕然一新,随时准备弥补目光中智力之不足;不幸的是,若说眼睛有时是智慧自我表现的器官,那么鼻子(尽管各种线条彼此抱成一团,亲密无间,前呼后应而心领神会)呢,鼻子一般来说则是愚蠢最容易自我炫耀的器官了。

德·康布尔梅先生老穿着深色服装,即便在大清早也不例外,服色虽然得体,却很难让路人心里踏实,因为他们被素不相识的海滨游客身上穿着的惹人注目、闪光怪异的服装弄得眼花缭乱、怒不可遏了,人们不能理解,法院首席院长的妻子竟然摆出一副明鉴与权威的神态,俨然以阿朗松上流社会世故自居,似乎比您更有经验,宣称在德·康布尔梅先生面前,即使人们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人们会顿时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位高官显贵,是一位一改巴尔贝克颓风的有崇高教养的贤士,是一位与之相处可轻松呼吸的人物。他之对于她,简气象一瓶味精盐花,熙熙攘攘的巴尔贝克旅游者并不了解她的世界,简直要把她闷死了。相反,我倒觉得,他属于这样一类人,若是被我外祖母看到了,她一眼就会看穿这人“很坏”,而且,由于她不会暗附风雅,倘若得知他最终把勒格朗丹小姐娶到了手,她一定会大惊失色的,勒格朗丹小姐可能很难崇高达雅,其兄弟是“极好”不过的。谈到德·康布尔梅的庸丑,人们顶多可以这么说,其丑有点儿地方性,有些东西是历史悠久的乡土色彩;看到他的相貌有缺陷,人们恨不能为之矫正,不由想起诺曼第小城镇的地名来,关于那些地名的词源,我的神甫常常弄错,因为农民们发音含混,要么就是望文生义,把标明城镇地名的诺曼第词汇或拉丁语词汇理解歪了,将差就错,象布里肖说的那样,以讹传讹,最终把错误的词义和发音固定在不规范的词语里,人们已经在教堂的档案文件里找到这些不规范的词语。不过,在这些小城镇里,生活可以过得舒舒服服,而且,德·康布尔梅先生自有优越之处,因为,如果说母亲大人老侯爵夫人喜欢自己的儿子胜过自己的儿媳妇,可她却生了好几个孩子,其中至少有两个孩子是没有出息的,她每每声称,依她的看法,家族中最好的还是侯爵。他曾在军队里当过几天兵,他的战友们嫌康布尔梅太长说起来费事,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康康”,其实他对康康舞毫无建树。人家请他赴晚宴,上鱼(哪怕是臭鱼)或上第一道正菜的时候,他很会为晚宴添油加醋,说:“咳,您瞧瞧,我觉得,真是一头漂亮的畜生。”而他的老婆呢,自从进入他家那天起,就千方百计使自己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合其潮流,将自己提高到丈夫的朋友们的水平上,甚至想方设法象情妇那样讨他的欢心,仿佛她过去早已同他的单身汉生活厮混在一起,她与一些军官谈到她丈夫时,每每不加掩饰地说:“你们会见到康康。康康去巴尔贝克了,但他今晚一定会回来。”今晚她很生气,在维尔迪兰家里受到了牵连。她这样做,纯粹是应婆婆和丈夫的要求,为收租才来的,但是,她受到的教育不如他们高,不掩盖事情的动机,而且半个月来,她就跟女友们咬舌头根,大谈特谈这顿晚饭。“您晓得吧,我们要去我们租户家里吃晚饭。这等于增加了租金。实际上,他们究竟会把我们可怜的老拉斯普利埃糟踏成什么样子(好象她是在那里出生,可以在那里找到亲人们的所有回忆似的)。我们那看门老人告诉我说,那儿早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了。我不敢想象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在我们重新住进去之前,还是要里里外外消毒一遍为好。”她高傲地来了,而且闷闷不乐,那神气,犹如一个贵妇人,因为打仗,她的城堡被敌人霸占了,可她仍觉得是在自己家里,务必向战胜者表明,他们是入侵者。德·康布尔梅夫人开始见不到我,因为我在侧门门洞里,同德·夏吕斯先生在一起,他告诉我,他从莫雷尔口里得知,莫雷尔父亲曾在我家当过“管家”,他,夏吕斯,据此可以充分相信我的聪明和宽宏(于他于斯万属同一字眼),以回绝我那下流低级的淫乐,而一些下作小白痴(我已心中有数),倘若他们是我的话,兴许会趋之若鹜,并向我们的客人们细细披露出来,而我们的客人们也许会以为是小题大做呢。“我对他感兴趣,并把他纳入我的保护范围,仅这件事就非同小可,我把过去一笔勾销了,”男爵一锤定音。我洗耳恭听,许之以沉默,我本来就可以保持沉默,但并不希冀以此换来聪明和宽宏的美名,我看了看德·康布尔梅夫人。我这才认出了这易溶可口的东西,不日前我曾品尝过,那是在巴尔贝克平台上吃点心的时候,那玩艺儿夹在诺曼第的硬饼里,我看饼硬得象一个鹅孵石,老主顾们一个个都下不了牙齿。她对丈夫从生母身上继承下来的十足憨气极为恼火,当人们向他一一介绍老主顾时,只见他憨态可掬,露出不胜荣幸的神色,不过,她愿意履行上流社会贵妇的职责,当人们向她指名道姓介绍布里肖时,她又乐意让他去认识自己的丈夫,因为她曾见过更高雅的女友们就是这么做的,但盛怒或高傲压倒了社交礼仪上的炫耀心理,她本应该这么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丈夫,”可她却说:“我把您介绍给我丈夫,”这样,她虽高举起康布尔梅家的大旗,却无视康布尔梅家人自己,因为侯爵向布里肖鞠躬,头低得跟她预见的一样低。但德·康布尔梅夫人一见到德·夏吕斯先生,她这一套脾气说变就变,她一眼就把德·夏吕斯先生认出来了。她曾想方设法让人把他介绍给自己,但无一成功,即使在她与斯万有关系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德·夏吕斯先生总是站在妇女一边,他的嫂子与德·盖尔芒特先生的情妇们作对,当时尚未结婚,但却是斯万的老关系的奥黛特,与斯万的新关系们作对,作为家庭严正的卫道士和忠实的保护人,向奥黛特许诺——并说话算数——不让人家指名道姓把自己介绍给德·康布尔梅夫人。德·康布尔梅夫人当然未曾料到会是在维尔迪兰家里最终结识这个无法接近的男人。德·康布尔梅先生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大喜过望了,以致他自己也动了感情,看着他妻子,那表情似乎在说:“您决定来高兴了吧,是不是?”不过,他说的极少,知道他娶了一个高级老婆。“鄙人,不配,”他无时无刻不这么说,就爱说一则拉·封丹和寓言和一则弗洛里安的寓言,感到这两则寓言正适合他的无知,另一方面,可以使他以种种倨傲的奉承形式,向不是小圈子里的学者们表明,他有能力出猎而且读过寓言。不幸的是,他只知道这两则寓言。于是常常挂在嘴上。德·康布尔梅夫人并不笨,但她有种种习惯极令人讨厌。在她脑子里,对人名的曲解绝无任何贵人倨傲的意思。她可不象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因家庭出生的原因应该比德·康布尔梅夫人更不乏这种滑稽可笑的手段),为了不露出知道不雅姓名的神色(而今此名已成了一个最难得一见的女人的名字了),提到朱利安·德·蒙夏多时说:“一个小太太……比克·德·拉米朗多尔。”不,当德·康布尔梅夫人错提一个姓名时,这完全是出于善意,是为了不露知道点底细的声色,与此同时,出于真心实意,就连她也供认不讳,以为一经她的剽窃,这名字也就掩而盖之了。倘若,譬如说,她为一个女人辩护,她千方百计遮遮掩掩,同时对哀求她说出真相的人,却又不愿意撒谎,不直说某某夫人现在是西尔万·莱维先生的情妇,可她却说:“不……我对她一无所知,我听说,有人指责她与一位先生**,可我不知道这先生姓甚名谁,好象卡恩,科恩,库恩什么的;何况,我以为,这位先生早已去世了,他们之间从来没什么嘛。”这是类似撒谎者手法的手法——而且是反其道而行之——撒谎者流对一个情妇或随便一个朋友讲自己的所作所为时,总是口是心非,乔装打扮,心想,情妇也罢,朋友也罢,是决不会一眼看出自己说出的话(诸如卡恩,科恩,库恩之类)是节外生枝的,是与谈话内容风马牛不相及的,是有双重谜底的。

维尔迪兰夫人附在她丈夫耳朵上问:“我是不是可以把胳膊伸给德·夏吕斯男爵?你右边将拥着德·康布尔梅夫人,大家本来可以礼尚往来嘛。”“不,”维尔迪兰先生说,“因为另一个人身份更高(想说德·康布尔梅先生是侯爵),德·夏吕斯先生充其量也是他的下风。”“那好吧,我把他安排到亲王夫人身边。”于是,维尔迪兰夫人将谢巴多夫夫人介绍给德·夏吕斯先生;他们俩彼此欠身致意,一言不发,看样子他们彼此都知道底细,而且彼此许诺相互保密似的。维尔迪兰先生把我介绍给德·康布尔梅先生。他操着重嗓门,带有轻微的口吃,话尚未出口,他那魁伟的身材和满面的红光就摇摆波动起来,表现出一个长官的优柔寡断,长官想方设法让您放心并对您说:“有人对我说过,我们会作出安排的;我会让人取消对您的惩罚;我们又不是吸血鬼;一切都会好的。”然后,他握着我的手:“我以为您认识我母亲,”他对我说。况且,他觉得初次见面用动词“以为”为妥贴,但决非表示一种怀疑,因为他又补充道:“再说我有一封她的信要交给您。”德·康布尔梅先生旧地重游象孩子一般高兴,他曾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我又回来了,”他对维尔迪兰夫人说,说着,他的目光露出叹为观止的神色,重新辨认出门上那一幅幅花卉图画和一尊尊高底座的大理石半身塑像。不过,他难免有人地生疏之感,因为维尔迪兰夫人带来了她拥有的大量美丽的老古董。从这个观点看,在康布尔梅夫妇眼里,维尔迪兰夫人虽然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但她并不是革命者,而是聪明的保守派,个中的意义他们,却偏爱用普普通通的粗布作装饰,犹如一位无知的神甫责怪教区的一个建筑师将丢弃一边的古旧木雕重新修归原处,那教士自以为用圣絮尔皮斯广场上买回的装饰物取而代之还挺不错呢。在城堡前面,一个神甫花园到底开始取代了那一个个花坛,这些花坛不仅仅是康布尔梅一家的骄傲,而且也是他们园丁的骄傲。他们的园丁只把康布尔梅一家视作自己的主人,却在维尔迪兰一家的奴役下呻吟着,就好象土地暂时被一个入侵者及一帮土匪军占领着,他暗地里去向被剥夺了财产的女主人鸣冤叫屈那样,为他的南洋杉,为他的秋海棠,为他的长生草受到冷遇而感到愤愤不平,他们竟然敢让春黄菊,维纳斯秀发草之类的普通花卉闯入如此富丽的府邸里乱长一气。维尔迪兰夫人已感到这潜在的对头,已经横了心,如果她得以把拉斯普利埃长期租下来。或者索性买下来,那一定得提出条件,解雇掉这个园丁,然而老女主人却相反,非保住他不可。他曾在困难时期为她卖力而不图任何报酬,对她恭恭敬敬,但由于平民百姓的下人们闲言碎语作怪,最深刻的精神蔑视同最痴情的敬仰镶嵌在一起,而最痴情的敬仰又迭印在不可磨灭的旧恨上,说起德·康布尔梅老太,她,七十高龄,在东边拥有的一座城堡突然遭到入侵,不得不忍受一个月同德国人打交道的痛苦,他常常这样说:“人家最恨侯爵夫人的地方,就是在战争期间,站到普鲁士人一边去了,甚至让他们住进她的家里。要是换一个时候,我可以理解;但在战争期间,她就不应该了。这不好。”他对她可谓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崇敬她的善良,但却使人相信,她因背叛而成为有罪。维尔迪兰夫人很是生气,德·康布尔梅先生口口声声说他把拉斯普利埃旧貌全都认出来了。“不过,您总该发现多少有点变化吧,”她回敬说。“首先,有魔高鬼大的巴布迪安纳铜像,而那些长毛绒无赖小坐椅,我早就把它们打发到顶楼上去了,放在那上面还太便宜它们了。”对德·康布尔梅先生予尖刻的回击之后,她才向他伸出胳膊让他挽着准备就席。他犹豫了片刻,心里嘀咕起来:“我总不好抢在德·夏吕斯先生之前吧。”但,一想到德·夏吕斯先生是世交老友,此时他又没有贵宾席,便决定挽起伸过来的胳膊,对维尔迪兰夫人称,他是多么自豪,终于被接纳进了小团体(他就是这样叫小核心的,得知这一名堂颇为得意,不无一点好笑)。戈达尔呢,就坐在德·夏吕斯先生身边,只见他透过夹鼻眼镜看了看德·夏吕斯先生,想与他结识,也想打破冷场的僵局,不由频频眨起眼睛,比以往眨得更为有劲,而不因羞怯而中断。他的目光一旦行动,微笑推波助澜,夹鼻眼镜容纳不下,只好四溢而出了。男爵呢,象他这样的人他到处可见,肯定戈达尔也不例外,肯定戈达尔在跟他挤眉弄眼呢。顿时,他向教授显示了同性恋者们的冷酷性,一方面对喜欢自己的人冷眼相看,而对自己喜欢的人却热心急切。当然,尽管每个人都谎称被爱的甜美,但命运总是将被爱的甜美拒之门外,我们不爱此人,可此人偏爱我们,我们会觉得受不了,这是一条普遍的规律,但这条普遍的规律尚远未威镇夏吕斯一类人身上,其实也仅仅是这一类人而已。这种人,这样的女人,我们谈及她时,我们决不会说她爱我,而说她缠着我,我们不喜欢这种人,我们宁可与任何其他的人打交道,虽然没有她的妩媚,虽然没有她的可爱,虽然没有她的思想。只有当她停止爱我们的时候,她才在我们眼里重新变得妩媚,变得可爱,变得有思想。在这个意义上,人们也许只能看到这一普遍规则形式上的怪诞变导,一个同性恋者恼火了,因为有一个男人使他不快,可这个男人偏偏追求他。而在那男人身上就益发恼羞成怒了。一般人往往在生气的同时,极力掩饰心中的恼怒,但同性恋者非让令他生气的人感到恼火不可,就象他定然不会使一个女人感到恼火一样,比如说,德·夏吕斯先生肯定不会使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恼火的,亲王夫人的恋情令他讨厌,但却使他得意。但是,当他们看见另一个男人向他们表示一种特殊的兴趣时,那么这种特殊的兴趣往往就会被视为一种恶癖,或者是因为不理解他们的兴趣本来就是一路货色;或者是因为想起来就生气,这种被他们美化了的兴趣恰恰又是他们自己表现出来的;或者是希望在不费代价的情况下,堂而皇之地为自己恢复名誉;或者是出于一种恐惧,怕被人猜中隐秘,当**不再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蒙上眼睛,草率行动时,他们顿时惧怕起来了;或者是不堪忍受因另外一个人的暧昧态度而受到的损害,但倘若他们喜欢这另外一个人,他们则出于他们自己的暧昧态度,也就不怕给他造成损害了,这并不妨碍他们跟踪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追就是几法里,并不妨碍他们在剧场里眼睛老盯住小伙子看,即使年轻人同一些朋友们在一起也照看不误,不怕因此年轻人他们闹僵,只要有另一个人看他们一眼,而这另一个人又不过他们喜欢,人们就可以听到说话了:“先生,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那简单,因为,他们原来是什么人,就把他们当什么人)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再解释也没有用,您可做错了,”甚至要搧他几个耳光,而面对认识这言行不慎家伙的人,会气冲冲地问道:“怎么,您认识这讨厌的家伙?这家伙看您有一股嗲气!……成何体统!”德·夏吕斯先生还没走这么远,但他已气得板起面孔,冷若冰霜,那脸色,就象有些女人,看样子人们觉得她们轻佻,可她们实际上并不轻佻,如果她们果真轻佻,那么她们就更气歪了脸色。况且,同性恋者,遇见了一位同性恋者,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一种讨厌的形象,半死不活的样子,只会伤害自己的自尊心,而且,他还看到了另外一个他自己,活生生的,感同身受的,这样,也就可能使他在情爱上受罪。这样一来,出于本能的维护感,对于可能的竞争对手,他可就要讲坏话了,或者同那些可以损害可能的竞争对手的人们去讲(除非号同性恋者在如此这般攻击2号同性恋者时,旁观者却有自己的情报渠道掌握情况,因而号担心露馅被人当作造谣者),或者同受他“抬举”的年轻人讲,这个年轻人很可能从他手里被人拐走,因此,务必使年轻人相信,虽然都是同样的事,同他一起干则大有好处,但如果他心甘情愿同另外一个人去干,那就可能造成一生的不幸。德·夏吕斯先生也许想到了危险(纯属想象),他误解了戈达尔的微笑,以为戈达尔的出现会危及莫雷尔,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一个不讨他喜欢的同性恋者不仅仅是自己漫画式的形象,而且是一个注定的冤家对头。一个商人,而且他经营的是稀罕买卖,他才到省城来落脚谋生,倘若看到在同一个场地上,面对面,有一个竞争对手也做同样的生意,其狼狈程度,比起这样一个夏吕斯来,也是望尘莫及的,这样一个夏吕斯,正要到一个僻静地区去偷情窃爱,可是,就在他到达的当天,在那地方发现了当地的那位绅士和理发师,他们的形容和举止不容他有丝毫不相信的地方。商人常常恨自己的竞争对手;这种憎恨有时蜕变为忧郁,而只要他稍许有充分的遗传性,人们在小城镇里便会看到商人开始气得发疯的情形,治他疯病唯一的办法就是促使他下决心拍卖掉他的“老底”,一走了之。同性恋者的疯狂还要更讨厌。他心里明白,从第一秒钟开始,那绅士和理发师已经爱上了自己的年轻小伙子。他就是一天上百次对自己的年轻伙伴来回规劝也无济于事,说什么理发师和绅士都是土匪,通匪会使他名败身裂的,那模样活象吝啬鬼阿巴公,念念不忘守护着自己的财富,夜里总要起来查看一下是否有人来偷他的财宝。这种心理,无疑比**,或者比共同习惯的舒适感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可以同这种亲身的体验相提并论,因为自己的体验是唯一真切的,正是因为这种心理,同性恋者得以迅速发现同性恋者的行踪,而且是十拿九稳,不出什么差错的。他可能一时受骗上当,但敏捷的预见力使他去伪留真。因此,德·夏吕斯先生的错误历时很短。神妙的洞察力顿时向他表明,戈达尔不是他这路人,而且他不必害怕戈达尔的主动接近,既不害怕他主动接近自己,若这样只能激怒德·夏吕斯自己,也不害怕他主动接近莫雷尔,若这样在他看来就更严重了——

阿巴公原是莫里哀喜剧《悭吝人》中的主角名,后成了守财奴的代名词。

他又恢复了冷静,

好象他仍然在阴阳维纳斯两性转变的影响之下,有时对维尔迪兰夫妇莞尔一笑,嘴都懒得张一张,只不过扯平了一下一角唇皱,顿时他的眼睛温存地亮了一下,他是多么迷恋男子汉气概,所作所为与他的嫂子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毫无二致。“您经常出去打猎吧,先生?”维尔迪兰夫人怀着蔑视问德·康布尔梅先生。“茨基是否对您讲过,我们有过一次绝妙的狩猎?”戈达尔问女主人。“我最爱在尚特比森林打猎,”德·康布尔梅先生回答。“不,我什么也没讲,”茨基说。“那森林名副其实吗?”布里肖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对康布尔梅先生说道,因为他已答应我谈词源,却同时要我对康布尔梅夫妇不露他对贡布雷神甫的词源的好生鄙意。“这是无疑的,我不能理解,但我没抓住您的问题,”德·康布尔梅先生说。“我是说:是不是有许多喜鹊在那里叽叽喳喳歌唱?”布里肖问道。戈达尔却很难受,维尔迪兰夫人竟不知道他差一点误了火车。“讲呀,瞧瞧,”戈达尔夫人鼓励丈夫说,“讲讲你的历险吧”。“的确,这段奥德赛非同寻常,”大夫说着,便又从头开始讲他的故事——

法语“hatepie”〈尚特比〉可以拆成“hate—pie”意为“唱歌的喜鹊。”

“当我看见火车已经进了站时,不觉傻眼了。这一切都怪茨基弄错了。您的情报真见鬼了,我亲爱的!可布里肖还在站上等我们呢!”“我以为,”教授说,用余光瞄了四周一眼,薄唇含笑,“我以为,如果您在格兰古尔迟迟不来,那一定是您惹上了闲花野草了吧。”“您给我闭上嘴好不好?要是我妻子听到您的话就糟了!”教授说。“老子的老婆,他是阴性醋罐子。”“啊!这个布里肖,”茨基欢叫了起来,布里肖轻薄的玩笑唤醒他内心传统的欢快,“他还是那个样子,”说实话,他未必知道教授曾几何时淘气过。为了给惯常的玩笑话配上习以为常的动作,他装着忍不住要捏他的大腿一把。“他没变,这家伙,”茨基接着说,并没想到教授有意无意在这几个词中道出了难言的可悲可笑,他又补充道:“老是用一只小眼睛看女人。”“瞧瞧,”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与学者相见就是不一样。我在尚特比森林里打猎已有十五个年头了,可我从来没思考过它的地名有什么讲究。”德·康布尔梅夫人对她丈夫狠狠瞪了一眼;她可不愿意他在布里肖面前这般卑躬屈膝。后来她就更不满意了,康康每次用作“现成”的惯用套话时,戈达尔竟对自认笨拙的侯爵表明,那些现成的套话没什么意思,因为他曾下功夫学过这些套话,知道其意义的强弱深浅:“为什么说笨得象白菜?您认为白菜比其它东西更笨吗?您说:同一件事重复了三十六遍。干吗偏偏要三十六遍?为什么说:睡得象一根木桩?为什么说:布雷斯特惊雷?为什么:放荡四百下?”——

戈达尔故意阴差阳错,该用阴性的代词用阳性,该用阳性的形容词用阴性。

可布里肖却挺身而出为德·康布尔梅先生辩护,对每一个熟语都讲它的来龙去脉。但德·康布尔梅夫人却主要忙于检查维尔迪兰夫人一家到底给拉斯普利埃带来了什么变化,想要从中找出差错加以批评,又想把另一些变化引进费代纳,或者也许来个全盘照搬。“我在寻思,这盏歪歪斜斜的吊灯是什么玩艺儿,我很难认出我那老拉斯普利埃的真面目了。”她补充道,露出亲切的贵族气派,好象她是在谈论一位侍者,她不太愿意指出侍者有多大年纪,却愿意说他亲眼看见她出生的。由于她说话有点儿书本子气:“我还是觉得,”她小声补充道,“我要是住在别人家里,象这样变得面目全非,我可没脸做得出来。”“真糟糕,你们没有同他们一起来,”维尔迪兰夫人对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说,希望德·夏吕斯先生“后会有期,”并遵守大家同乘一次火车的约法。“您敢肯定,尚特比的意思是唱歌的喜鹊吗,肖肖特?”她接着说,以表明她是家里的大主妇,谁的谈话她同时都得兼顾到。“那么,请您跟我谈谈这位小提琴师吧,”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他令我感兴趣,我酷爱音乐,我好象听人说起过他,替我打听打听。”她已经得知,莫雷尔是同德·夏吕斯先生一块来的,她想通过把前者请来,设法与后者联系上。可她又补充了一句:“布里肖先生也令我感兴趣。”目的是为了让我摸不着这个意图。因为,如果说她极有教养,就象有些肥胖型的人,尽管吃得极少,成天走路,却眼看着长膘,德·康布尔梅夫人也是如此,她虽然想深化一种越来越玄奥难解的哲学,深化一种越来越高明的音乐,特别是在费代纳,那是徒劳的,这类研究的结果只能是用来策划阴谋,这些阴谋诡计,可以使她与青少年时代的资产阶级情谊“一刀两断”,可以使她重新结交一些关系,开始,她以为这些关系只不过是婆家社会的一部分,后来,她才发现,这些关系的地位要高得多,也要深远得多。有一位哲学家,在她看来并不十分现代派,叫莱布尼兹,他说过,心智的里程是漫长的。这心智的里程,德·康布尔梅夫人并不比她兄弟有能耐,量她也无能力跑完全程。她不是阅读拉施利埃的著作,就是阅读斯图亚特·穆勒的著作,随着她越来越不相信外部世界的真实性,她就益发用功从中寻求处世良方,至死不渝。她酷爱现实主义艺术,在她看来,没有任何对象会这么低三下四来充当画家或作家的模特儿。描写上流社会社交生活的一幅绘画或一幅小说都可能引起她的恶心;托尔斯泰笔下帝俄时代的庄稼汉,米勒笔下的农民已经是社会的极限,她不允许艺术家越此雷池一步。但是,超越局限她自己社会关系的界限,平步青云频频光顾公爵夫人们,则是她拼命追求的目标,然而,研究杰作忍受精神治疗,却始终抵挡不住天生病态的附庸风雅的心潮,这心潮在她身上有愈演愈烈之势。附庸风雅的结果,可以治好某些贪财、通奸倾向,想当初她风华正茂,对此可是倾心向往的,在这上面,恰似处在奇特的却常有的病理状态,似乎得一病可免生其它的毛病。听她说话,极讲究表达方式,我可不禁要对她说公道话了,虽则毫无心甘情愿之意。这是在特定的一个时代里,在同一知识水平上的人们常用的热语套语,精辟的习语一出口,就好象可以根据弧线画整个圆周似的。这些惯用语还有这样的效应,使用者犹如熟人熟面,一下子就把我弄烦了,但却也抬高了他们的身价,顿时高人一等,往往作为尚未定评的名媛雅士被引荐到我身边来。“您不知道,夫人,森林地区的地名,往往用森林里出没的动物命名。在‘唱喜鹊’森林旁边,您晓得有‘唱王后’树林子吧。”

“我不知道指的是哪个王后,但您对她不礼貌,”德·康布尔梅先生说。“抓住,肖肖特,”维尔迪兰夫人说。“除此之外,旅途愉快吧?”“我们遇到的尽是下里巴人,挤满了一火车。可我得回答德·康布尔梅先生的问题,这里的雷娜王后,不是指国王的老婆,而是指青蛙王后,这个美名,在当地已经历史悠久了,就象‘雷那维尔’站,本应写成‘雷娜维尔’站,可引以为证。”“我觉得,您做了一条漂亮的畜生,”德·康布尔梅先生指着一条鱼对维尔迪兰夫人说。这是他常用的一句恭维的话,他以为说句这样的恭维话,就等于付了晚宴的份子钱,而且还了礼了。(“邀请他们没有用,”他对妻子谈起他们的朋友时,常常爱说这样的话。“他们能请到我们就很高兴了。是他们该感谢我们。”)“而且,我应当告诉您,多少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去‘雷娜维尔’,可我看不到比别的地方有更多的青蛙。德·康布尔梅夫人曾经把一个教区的神甫请到这儿来,她在那个教区有重大的财产,这位神甫跟您有不相上下的才智,看样子似乎是这样。他写了一部著作。”“我完全相信,我读过这本书,读起来兴致勃勃。”布里肖虚伪地答道。德·康布尔梅先生的虚荣心从这一回答中间接得到了满足,久笑不止。“啊!那好,作者,我怎么说呢,这部地理著作,这部方言词典的作者,对一个小地名穷源考证,它叫古勒夫乐蛇桥,我们过去曾是这小地方的老爷子,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显然,在这口科学井旁边,我不过是胸无点墨的庸才,但是,我到古勒夫尔蛇桥不下千次,而他只去过一次,我要是曾见过哪怕只有一条如此坏的蛇,那就是见鬼了,我说坏,尽管善良的拉封丹对它称赞不已(《人和蛇》是两则寓言中的一则)。”“您没看见恶蛇,就您观察正确,”布里肖回答。“诚然,您说的那位作家鞭辟入里,他写了一部了不起的书。”“何止了不起!”德·康布尔梅夫人欢呼起来,“这部书,名不虚传,应该说是一部细针密缕的精品。”“当然,他查阅了几本教会清册(指的是收益的清单和每个主管教区的花名册),上面可能向他提供了世俗老板和教会权威的姓名。但有其它来源。我的最博学的朋友中,有一个追根溯源加以考证。他发现正是此地被命名为基勒夫尔桥。这古怪的地名激使他刨根究底,终于在一篇拉丁文中找到了这座桥叫osuiaperit,就是您的朋友以为受到了古勒夫尔蛇骚扰的那座桥。这是一座关闭的桥,付过合理的买路钱才开放通行。”“您谈到青蛙。我呢,置身于满腹珠玑的才子中间,简直成了名流学者面前的癞蛤蟆了。”(这是第二则寓言)康康说,每当他开这句玩笑,总要大笑一通,他以为通过这句玩笑,自己既谦恭,又机智,既表现动弹的余地,便极力装出另有他顾的样子,他转向我,向我提了一个问题,如果他碰巧说准了,这类问题就可以打动他的病人,表明他对病人的病情了如指掌;假如,与此相反,他弄错了,他也可以修正某些理论,发展原来的旧观点。“当您来到这些比较高的地势上来,就象此刻我们所在的此地,您是否发现,这增加了您气喘的倾向?”他问我说,肯定不是让人赞赏他的学识,就是要填补他学识的空白。德·康布尔梅先生听到了他提的问题,笑了。

“我不好对您说,听说您有气喘病,我感到好笑,”他的话穿桌而过向我抛将过来。他这样说并不是说这样使他高兴,尽管这也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这位善良的人听到人家讲别人的不幸时,虽难免有幸灾乐祸之感,但幸灾乐祸之后很快就动起恻隐之心来了。可他的话另有一层意思,他紧接着作了解释:“我感到很高兴,”他对我说,“因为我姐妹恰好也气喘。”总之,这使他高兴,就好象他听我提起一个经常出入他们家的人,就象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一样。“世界太小了,”这是他的内心思考,可我却看到这话刻画在他的笑脸上,就在戈达尔跟我谈起我的哮喘病的当儿。我的哮喘病,打从这顿晚宴之日开始,竟然成了某种共同的关系,德·康布尔梅先生总是不失时机地打听我哮喘的有关消息,哪怕这仅仅是为了转告他的姐妹——

拉丁语,意为开放的桥。

在回答他妻子向我提出的有关莫雷尔的问题时,我顿时想起我和母亲在下午的一段谈话。是的,她并不劝阻我去维尔迪兰家,如果去那里可以让我散散心的话,不过她提醒我,那个地方,我外祖父肯定不喜欢,一提那地方非叫起来不可:“当心!”我母亲又说:“听我说,杜勒伊院长和他的妻子对我说过,他们曾与邦当夫人一起吃过午餐。人家没对我提出任何要求。但我心领神会,她姨妈可能做梦都想让阿尔贝蒂娜与你结婚。我想,真正的原因在于你对他们大家都十分热情。还有,他们以为你可以给她带来豪华,人家或多或少知道我们有亲朋关系,我想这些东西与这桩亲事不无关系,尽管是第二位的。我本不想同你说这事,因为我拿不准,但我料想人家迟早会对你谈开这件事,我还是有言在先为好。”“那你呢,你觉得她怎么样?”我问我母亲道。“我呀,又不是我要娶她做妻子。婚姻大事,你可以挑一个强千倍的对象。但我想,你外祖母要在的话,肯定不喜欢人家对你施加影响。眼下,我不能对你说阿尔贝蒂娜如何如何,我说不上来。我象德·塞维尼夫人那样告诉你:‘她有许多优点,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事情刚开始,我只会以贬来褒她。她一点也不是这样的人,她一点也没有雷恩的腔调。过一段时间,我也许会说:她是这样的人。’只要她能使你幸福,我永远都会觉得她好。”但就这几句话本身,要我自己把握自己,推迟决定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母亲弄得我左右为难起来,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疑虑,那时,我父亲允许我去看《费德尔》,最主要是允许我当文人,我顿时感到我责任过大,唯恐使父亲难过,再加上过去听话惯了,一下子不必言听计从,难免产生惆怅,想当初左一个嘱咐右一道命令,天长日久,使自己看不到前程,此时才明白,终于可以象一个大人那样,真正地去过象样的生活,由我们每个人自己去支配的别人无法替代的生活。

也许,还是再等一等为妙,得先看一看阿尔贝蒂娜,就象过去那样,以便尽可能弄清楚,我是不是真的爱她。我可以带她到维尔迪兰家里去,让她散散心,这下我想起来了,今晚我自己来维尔迪兰家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知道普特布斯夫人是否住在这里或即将来这里。但不管怎么说,吃晚宴时她不在。“关于您的朋友圣卢,”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用了一句套话,以表明她思路连贯,但说出的话却叫人难以相信这一点,因为,如果说她跟我谈的是音乐,可她想的却是盖尔芒特一家,“您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他与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侄女的婚事。我要告诉您,我这个人,对社交界那些个飞短流长,我一丁点儿也不去管。”我感到后怕,竟当着罗贝尔的面,不怀好感地议论起那位故作奇特的年轻姑娘,其思想之平庸与脾性之暴烈简直可以等量齐观。我们听到的几乎没有一件新闻不使我们为自己说过的任何一句话感到懊悔。我回答德·康布尔梅夫人,这倒是一点不假的,我对此一无所知,而且我觉得他的未婚妻还很年轻。“也许正因为这样才没正式办呢;但不管怎么说,人们议论很多了。”“我得对您有言在先,”维尔迪兰夫人冷言冷语地对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因为她听到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谈到莫雷尔,而且,当德·康布尔梅夫人低声对我谈到圣卢订婚的事时,维尔迪兰夫人还以为她还在对我谈莫雷尔呢。“人家不是在这里哼一哼小调就算了。在艺术上,您晓得,我的星期三老客们,可我叫他们我的孩子们,他们冒进得真叫人害怕,”她盛气凌人地补充道。“有时候,我对他们说:‘我的小乖乖,你们走得比你们的老娘还快,虽然老娘决不认为胆大非让人家害怕不可。’每年,总要有所长进;我看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追求瓦格纳,追求丹第,他们就再也走不动喽。”“但进步是好事,进步没有足够的时候,”德·康布尔梅夫人说着,仔细观察餐厅的每个角落,极力辨认出她婆婆留下的东西,见识见识维尔迪兰夫人带来的东西,挖空心思要当场抓住维尔迪兰夫人在情趣上的差错。然而,她变着法子同我谈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她觉得他保护一个小提琴师是很感人的。“看样子他很聪明。”“一个已经多少上了岁数的男人兴致未免过度了吧。”“上了岁数?可他看起来并不老,您瞧,头发丝还挺嫩呢。”(因为三、四个月以来,“头发”一词一直使用单数形式,是一个无名氏开的头,这些个无名氏好标新立异推动文新潮,于是乎象具有德·康布尔梅夫人那样活动半径的人皆讲单数形式的“头发丝”,还要无可奈何地装出一丝干笑。现在人们还讲“头发丝”,但物极必反,单数出滥了必恢复复数。)“尤其是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我特别感兴趣,”她接着说,“在他身上我感到了天赋。我要告诉您,我对学问可不看在眼里。所学所闻我不感兴趣。”这些个话与德·康布尔梅夫人的特殊价值并不矛盾,这种特殊的价值正是模仿得来的。但正好有一件事情,人们此时此刻非知道不可,知识无足轻重,与独创性相比,还不如一根麦秆重。德·康布尔梅夫人倒也学有所得,知道什么也不要学。“正因为如此,”她对我说,“布里肖嘛,他虽然有奇特的一面(因为我才不怕饶有风趣的博学),不过,我对他的兴趣大减。”可布里肖呢,此时此刻,只担心一件事:一听到人家谈音乐,他就不寒而栗,唯恐一席话勾起维尔迪兰夫人想起德尚布尔之死。他想插点话岔开这伤心的回忆。德·康布尔梅夫人给他提供了时机,提了这样的问题:“那么,有树林的地方总是以动物命名喽?”

“噢不,”布里肖回答道,在如此多的新交面前,他可乐意施展自己的博学,在这众多的新知之中,我告诉他无论如何会有一个对他感兴趣。“只要看一看,在人的姓名里头,就不乏树的名称,就象煤炭里藏着蕨类植物一样。我们有一位元老叫德·索尔斯·德·弗雷西内先生,如果没错的话,这名的意思是指种有索尔柳树和弗雷娜梣木的地方,学名为salixetfraxietum;他的侄子德·塞尔夫先生,他名中集中的树就更多了,因为他叫塞尔夫,即热带雨林,学名尼埃特看到交谈如此热烈,感到很高兴。既然布里肖讲个没完,他就可以一言不发,免得成为维尔迪兰夫妇的笑柄。他沉浸在解脱的喜悦之中,变得更为敏感,听到维尔迪兰先生不顾如此盛宴的隆重气氛,嘱咐饭店领班放一大瓶水到萨尼埃特身边,知道他除了水不喝别的饮料,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将军要士兵卖命,就要让士兵吃好。)维尔迪兰夫人到底对萨尼埃特笑了一次。归根结蒂,他们都是些好人。他也许不会再遭折磨了。此时,一位宾客打断了晚宴,我忘了提这位客人,他是一位著名的挪威的哲学家,他的法语讲得很好,但很慢,出于两个原因,首先是因为刚学的法语,又不愿意讲错(可他还是出了几个差错),他说出的每个单词都仿佛查过内心辞典似的:其次,因为他作为玄学家,说话时总在思考他要讲什么,这样一来,即使是一个法国人,也会变得慢条斯理起来。而且,他是一位有趣的人,虽然看上去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有一点除外。此人说话极慢(每个单词之间有一段静默),但刚说了声告辞便拔腿就走,动作之快令人摸不着头脑。他那急不可耐的样子乍一看人家以为他坏了肚子,也许还有更迫不及待的事呢。

“我亲爱的——同仁,”他对布里肖说,经过再三斟酌“同仁”一词是否妥贴的用语方才说出口,“我有一种——愿望想知道是否有其它的树在——你们的美丽语言的专业术语里——法语的——拉丁语的——诺曼第语的。夫人(他想说维尔迪兰夫人,虽然不敢看她一眼)对我说过您无所不知。难道不正是时候吗?”“不,这是吃的时候,”维尔迪兰夫人眼看着晚宴没完没了地吃下去,便打断了他的话。“啊!那好,”斯堪的纳维亚人说着,就把头埋进盘子里,屈从地苦笑了一下。

“但是,我得让夫人观察到,我是否可以作为这种施问者——对不起,这样的问答题——这是因为明天我得回巴黎,在银塔饭店或者在默里斯饭店那里吃晚宴。我的法国的——同仁——布待鲁先生,要在那里给我们讲几场招魂术——对不起,酒精招魂会由他掌握。”“银塔饭店,并不象人家说的那么好嘛,”维尔迪兰夫人气恼地说。“我在那里吃了几顿晚餐,简直糟糕透了。”“这么说难道我弄错了,难道在夫人家里吃的食品不是法国精美烹调之最?”“我的上帝,的的确确不坏,”维尔迪兰夫人答道,口气软了下来,“要是您下星期三再来,那就更好了。”“可我星期一出发去阿尔及尔,从那里我还要去海角。一旦到了好望角,我就再也见不到我的著名同事——对不起,我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同仁了。”作了这一串道歉之后,他便顺从地飞快地吃了起来。但布里肖得意忘形,得以向人家提供其它的植物词源,并回答问题,挪威人听得津津有味,以致再一次停下顾不得吃饭,却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可以撤掉他那满满的盘子,换下一道菜上来:“四十名院士中有一个姓乌塞伊的,意思是冬青地;”布里肖说,“一位外交老手和叫德·奥默松,您发现他姓中有榆树的成分,榆树对维吉尔是宝贵的,于是他命名了乌尔姆榆树城;在其同僚的姓中,德·拉布莱先生,桦树;德·奥内先生,桤树;德·比西埃先生,黄杨;阿尔巴雷先生,边材角料(我决计将此告诉天主);德·肖莱先生,白菜;还有苹果树长在德·拉波姆雷姓上,我们听他作过报告,萨尼埃特,您还记得那时候,善良的博雷尔被派到天涯海角去,到奥代奥尼亚去当行省总督吗?”当布里肖点到萨尼埃特的名时,维尔迪兰先生对他妻子和戈达尔使了一个嘲讽的眼色,打掉了怯生生的神色。“您刚才说肖莱一姓源于白菜,”我对布里肖说。“我到东锡埃尔,路经的前一站,叫圣弗里肖,是否它也源于白菜呢?”“不,圣弗里肖源于SatusFrutuosus,就象SatusFerreolus变成了圣法尔若一样,但这根本就不是诺曼第语。”“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烦死我们了,”亲王夫人格格一笑道。“还有许许多多姓氏我感兴趣,但我不能一口气向您问个水落石出。”于是我转向戈达尔:“普特布斯夫人在这里吗?”我问他。“不,谢天谢地,”维尔迪兰夫人听到我的提问回答道。“我曾极力劝她改变方向到威尼斯去度假,今年我们就算摆脱了她。”

“我自己也要拥有两种树的权利,”德·夏吕斯先生说,“因为我已经差不多掌握了一幢小屋子,就在橡树圣马丁与紫杉圣皮埃尔之间。”“这么说离这儿近得很,我希望您常来,夏丽·莫雷尔作陪。乘车的问题,您只要同我们小团体谈妥就行了,您离东锡埃尔才两步路,”维尔迪兰夫人说,她最讨厌人家不乘同一趟火车来,派车去接不到人。她很清楚,上拉斯普利埃是多么艰难,何况在费代纳之后还得七拐八弯,这就得推迟半个小时,她怕那些独自行动的客人找不到车来送他们,甚至他们实际上还呆在家里没有动身,却可以借口在多维尔——费代纳找不到车子,托词自感力不从心,徒步过不来。面对维尔迪兰夫人的邀请,德·夏吕斯先生只是无言地欠了欠身。“想必他未必天天好说话。他脸绷起来了,”大夫对茨基附耳嗫嚅道,大夫虽表面上装出一层高傲,但实际上仍很朴实,他并不极力掩饰这样的事实:夏吕斯在他面前摆老爷架子。“他当然不知道,在所有的海滨城市里,甚至在巴黎诊所里,我自然是医生们的‘大领袖’,他们不胜荣幸之至,能将我介绍给在场的所有尊贵的客人们,贵宾们见我一个个毕恭毕敬。这样一来,我每到一个海水浴疗养院小住,过得都很舒服,”他说得十分轻松。“甚至在东锡埃尔,团部的那位军医,他是负责为上校治病的,他邀请我同他一起共进午餐,他对我说,我可以同将军共进晚餐,而这位将军叫德·什么的,反正是德高望重的先生。我不知道他的贵族头衔比起这位男爵的头衔来,是资格老呢还是浅了。”“您算了吧,这头衔够可怜巴巴的了,”茨基半低嗓子回答道,接着又说了句什么,含糊不清,我只听到动词最后的几个音节是“燃烧”,因为我忙着听布里肖对德·夏吕斯先生的谈话。“不可能吧,我遗憾地告诉您,您只有唯一的一种树,如果说橡树圣马丁显然是SatusMartiusJuxstaQuerum,那么正相反,紫衫‘if’一词,很可能不过是词根而已,什么‘ave’啦,‘eve’啦,都说的是潮湿的意思,象阿韦龙(veyro)啦,洛代夫(Lodeve)啦,伊韦特(Yvett)啦,就是现在我们厨房‘下水沟’(éviers)一词,您也可以看到残存有潮湿(ev)的词根。在布列塔尼语里,‘斯特尔’(Ster)说的是‘水’,什么‘斯特尔玛丽娅’啦,‘斯特尔拉埃’啦,‘斯特尔布埃斯特’啦,‘德勒尚斯将尔没把话听完,因为,尽管我颇愿意听到“斯特尔玛丽娅”的名字,但我不由自己地听到戈达尔的讲话,我就坐在他的旁边,他悄悄地对茨基说道:“啊!可我不知道呀。那么说,这是一位知道生活的先生喽。怎么!他是同伙的!不过,他的眼睛又不是用火腿包起来的。我得当心点桌底下我的脚,他缠上我了不成。然而,我还是将信将疑。我看到好些个尊贵洗淋浴,象亚当那样一丝不挂,他们多少是腐化堕落分子。我不同他们讲话,因为,我好歹是公职官员,若那样会坑害我的。但他们清清楚楚我是什么人。”萨尼埃特,刚才被布里肖的招呼吓坏了,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副模样,就象有人怕打雷,可光看到闪电却老也没听到雷声,当他听到维尔迪兰先生询问他时,只见维尔迪兰先生的眼睛直盯住他看,那目光抓住倒楣的人就不肯放松,只要您小子敢说话弄得老子下不来台,只要您小子敢回嘴弄得老子脑子转不过弯来。“可您老瞒着我们,您经常去逛奥代翁剧院看日场戏,萨尼埃持?”就象新兵受到了老兵的刁难那样,萨尼埃特浑身哆嗦着,尽可能长话短说,这样也许有幸免得挨揍:“一次,在拉谢谢兹。”“他说什么?”维尔迪兰先生吼了起来,恼羞成怒,紧皱眉头,仿佛挖空心思都不足以理解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首先,人家听不懂您说的话,您嘴里含着什么东西?”维尔迪兰先生问,语气愈来愈激烈,影射萨尼埃特发音有缺陷。“可怜的萨尼埃持,我不愿意您惹得他不愉快,”维尔迪兰夫人说,用的是假惺惺的怜悯口气,以免任何人对她丈夫蛮横无理的计较留下丝毫的疑问。“我在拉施……施……”“舍……舍……,尽量讲清楚,”维尔迪兰先生说,“我简直听不见您说什么。”在座的常客们几乎个个忍俊不禁,而且,他们简直成了一帮吃人肉的土匪,在匪窝里,只要一个白人身上破了一道伤口,其嗜血之癖便忍无可忍。因为模仿的本能和勇气的缺乏控制着芸芸众生,也支配着上流社会。一人受嘲笑,人人皆笑之。哪怕十年后,他在圈子里受推崇,人人亦敬之。这与人民赶走国王或欢呼国王如出一辙。“瞧,这又不是他的过错。”维尔迪兰夫人说。“那也不是我之过,话都说不清楚,就休想在城里吃晚宴。”“我是看法瓦的《精神的女探索者》”“什么?”您所谓的拉谢谢兹就是《精神的女探索者》?啊!太妙了,我就是找来找去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得到,”维尔迪兰先生嚷嚷道,不过,倘若他听人说出某某作品的全名时,他也许一下子就能断定,某某人不是文人,不是艺术家,“不够格。”比如应该说《病者》,《贵人》,可有人却补足全名《心病者》,《贵人迷》,这样就证明了他们不是“圈子里的人”,同样,在一间沙龙里,有人把德·孟德斯鸠先生说成德·孟德斯鸠—弗桑萨克,便表明他不是上流社会的人。“但这没那么了不得,”萨尼埃特说,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可他笑了,尽管他并不想笑。维尔迪兰夫人炸开嗓子:“哟!不,”她嚷了起来,皮笑肉不笑。“您要知道,世上没有人会想到,原来讲的是《精神的女探索者》。”维尔迪兰先生又开口了,语气温和,既对萨尼埃特,又对布里肖说:“况且,那是一串好戏,《精神的女探索者》。”这句普普通通的话,说出的腔调一本正经,人们找不出有恶语伤人的痕迹,既给了萨尼埃特好感,又让他觉得亲切,既激起了他的感激,又焕发了他的亲热。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美滋滋的默不作声。布里肖却更为多嘴。“这倒是真的,”他回答维尔迪兰先生,“倘若把此剧看作是萨尔马特②或斯堪的纳维亚的某个作家的著作的话,人们也许可推荐《精神的女探索者》去填补杰作的空缺。但是,对尊贵的法瓦的亡灵不好说三道四,他没有易卜生的气质。(一想到挪威哲学家,顿时脸红到耳根,挪威哲学家面有难色,因为他无论如何弄不清楚黄杨到底是什么样的植物,布里肖刚才谈到比西埃其人时就提到此人的姓氏中有黄杨树。)何况,博雷尔省如今被一位托尔斯泰的忠实信徒所统治,那我们就有可能有奥代翁剧院里看《安娜·卡列尼娜》或《复活》。”——

法瓦(70—792),法国戏剧家和导演,法国喜歌剧创始人之一。主要剧作有:《三个苏丹后妃》,《精神的女探索者》,《巴斯蒂安与巴斯蒂安娜》。

②萨尔马特: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四世纪生活在俄国(欧洲部分)南部地区至巴尔干东部地区一带的民族。

“你们说的法瓦,我知道他的肖像,”德·夏吕斯先生说。“在莫莱伯爵夫人家里,我看到一张她的照片,很漂亮。”“莫莱伯爵夫人的名字给维尔迪兰夫人产生很深的印象。“啊!您去德·莫莱夫人家了,”她惊叫起来。她心里想,人们说“莫莱伯爵夫人”,简而化之为“莫莱夫人”,就象她听说的罗昂家族一样,或者出于轻蔑,象她自己说的那样:拉特雷莫伊尔夫人。她丝毫也不怀疑,莫莱伯爵夫人因为认识希腊女王和加普拉罗拉公主,不比任何人逊色,同样有权利拥有表示贵族身份的介词“德”(de),有一次,她决定将贵族介词赐予一个极光彩、对她又十分亲热的人。于是,为了充分显得她故意是这么说的,而且不同伯爵夫人讨价还价介词“德”,她又说:“可我一点也不知道您认识德·莫莱夫人呀!”这样一来,就达成了双重非同小可了,一是德·夏吕斯先生认识这位太太,二是维尔迪兰夫人却不知道他认识她。不过,上流社会,抑或至少德·夏吕斯先生如此说,构成了比较清一色的封闭的整体。同样也就不难处理,在资产阶级畸形的广阔天地里,一位律师对某个认识他自己同行的一位志同道合者的人所说的话:“真是见鬼了,您怎么交上了那样的人?”相反,如果对法国人明白“寺庙”或“森林”的词义感到大惊小怪,那反倒没什么更可非同小可之处,莫如去赞叹德·夏吕斯先生与莫莱伯爵夫人竟能有缘巧遇更妙些。再者,即使他们这样互相认识并非完全顺乎上流社会交际的自然法则,倘若他们相识纯属偶然,那么维尔迪兰夫人不知道此事又有什么奇怪呢?既然她才第一次见到德·夏吕斯先生,既然事关德·夏吕斯先生,他与莫莱夫人的关系远非她所不知道的唯一事情,对他,老实说,她毫无所知。“什么东西扮演这个《精神的女探索者》呀,我的小萨尼埃特?”维尔迪兰先生问。虽然我感到风暴已经过去,但老档案保管员迟迟不敢回答。“可你又这样吓唬他,”维尔迪兰夫人说,“他说什么你都嘲笑,可你又要他回答。哎,您说呀,谁演的这个?人家要给您点肉冻带回去,”维尔迪兰夫人说,含沙射影那破产的事,萨尼埃特想把一家友人从破产中拉出来,他自己也陷入破产的境地。“我只记得是萨马里夫人扮演塞比娜,”萨尼埃特说。“塞比娜?这是什么玩艺儿?”维尔迪兰先生嚷道,仿佛火烧着屁股似的。“这是保留剧目的一个角色,去看看《弗拉卡斯上尉》吹牛侃大山的人会说他象书呆子。”“啊!书呆子,您就是书呆子。塞比娜!可他有点神经兮兮的,”维尔迪兰先生叫道。维尔迪兰夫人笑着看了看自己的宾客,好象是为了原谅萨尼埃特。“塞比娜,他以为大家马上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您跟德·隆比埃尔先生是一路货色,是我认识的头号笨蛋,有一天,他亲切地对我们说‘巴纳’,谁也弄不清他想说什么。最后,人们才明白,原来是指塞尔维亚的一个省。”对萨尼埃特的折磨该结束了,我看了比萨尼埃特还难受,我便问布里肖是否知道巴尔贝克什么意思。“巴尔贝克很可能是达尔贝克脱变而来的,”他对我说,“应该可以查一查英国历代国王的典章,诺曼底封建君主的宪章,因为巴尔贝克从属于杜弗尔男爵领地,正因为如此,人们经常说海外巴尔贝克,陆上巴尔贝克。但杜弗尔男爵领地本身又隶属于贝叶主教管辖区,尽管当时圣殿骑士团骑士们暂时对修道院拥有权力,从路易·德·阿尔古开始,他是耶路撒冷主教又是贝叶主教,正是这一教区的主教们对巴尔贝克的财产有权支配。这是杜维尔的元老这么对我解释的,此人秃头,雄辩,空幻,而且讲究美食,生活在对布里亚—萨瓦兰的信奉之中,他用有些晦涩难懂的语言向我阐述了一丁点儿没有把握的教学法,一边请我吃可口极了的油炸土豆。”布里肖笑容满面,表现自己足智博学,可以熔风马牛为一炉,笑谈同条共贯之事,此时,萨尼埃特却搜索枯肠想道出一句妙语以挽回刚才的一败涂地。这句妙语就是所谓的“谐音游戏”,但形式已经变了,因为“谐音游戏”与文学体裁一样都在演变,旧风俗过时了,新时髦流行了,如此等等。过去,“谐音游戏”的形式是“登峰造极”。但这种形式已经过时了,谁也不再用了。只有戈达尔在玩“皮克牌”时不时冒出几句:“您晓得心不在焉登峰造极的事吗?就是把南特敕令当成一个英国女人”昔日“登峰造极”的游戏已经被别的绰号所取代。但实际上,还是那“谐音游戏”老一套,但由于叫绰号成了时髦,人们也就不以为然了——

法语“l’edit”(敕令)一词,与英语“lady”(夫人、小姐)一词可以构成谐音,由于心不在焉,把南特敕令当作英国女人,自然就成了风马牛不相及的登峰造极的笑话。所谓“南特敕令”就是指598年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在南特城颁布的宗教宽容的法令。

不幸的是,对萨尼埃特来说,如果他的那些个“谐音游戏”不是他自己编的,而且通常又是小核心所没听说过的,他怯生生地说了出来,虽然以笑带笑以表明文字游戏的幽默性,但没有一个人明白个中的奥妙。可是,如果反过来,谐音词是他编造的,一般都是跟一个老常客交谈时找到的,这位老常客搬弄多遍竟据为己有了,于是乎谜底也就尽人皆知,也就不象是萨尼埃特的创造了。同样,当他悄悄地说出自己编的文字游戏,但因为他是作者,人们反指控他剽窃了他人的作品。“那么,”布里肖接着说,“‘贝克’(be)在诺曼第方言里是小河的意思;有贝克修道院;莫贝克(Mobe),沼泽小河之谓也(莫尔〔mor〕或梅尔〔mer〕意为沼泽,如在莫尔维尔〔Morville〕里,或在布里克梅尔〔Briquemar〕,阿尔维梅尔〔lvimare〕,康布尔梅尔〔ambremer〕里);布里克贝克(Briquebe),高河之谓也,源于‘布里加’(briga),即加固之地,比如在布里克维尔(Bripueville)里,在布里克博斯克(Bri-quebos),勒布里克(leBri),布里扬(Briad)里,或者源于布里斯(brie),桥之谓也,如同德语的‘bru’(lsbru),英语的‘bridge’,英语许多地名以此作后缀(ambridge,等等)。在诺曼第,还有许多别的‘贝克’:科德贝克(audebe),博尔贝克(Bolbe),罗贝克(Robe),勒贝克—埃卢安(leBe—Helloui),贝克雷尔(Bequerel)。这是日尔曼语的诺曼第方言的形式,日尔曼语称‘贝克’为‘bah’,所谓

‘Offebah’,‘spah’云云;瓦拉格贝克(Varaguebe),

源于古词盐田进水口‘varaige’,相当于禁猎区,树林子,蓄水塘。至于达尔(dal),”布里肖又说,“是‘thal’的一处形式,即山谷的意思:什么达尔纳塔尔(Daretal)啦,罗藏达尔(Rosedal)啦,甚至可以一直推广到卢维埃附近,贝克达尔(Bedal)。有贝克达尔芳名的那条河流况且也是富有魅力的。从悬崖上看(德语为fels,甚至离此不远,在一个高地上,您看得到美丽的悬崖城),看上去它与教堂的钟楼塔楼尖近在咫尺,但实际上相去天涯,似乎将它们和盘衬托出来了。”

“我总觉得,”我说,“这是埃尔斯蒂尔十分喜欢的效果。我在他家里看到过好几幅那样的画稿。”“埃尔斯蒂尔!您认得迪施吗?”维尔迪兰夫人惊叫起来。“可您晓得,我最近情交深处才认清了他的真面目。老天保佑,我再也看不见他了。不,可您问戈达尔,问布里肖,我家餐桌上总摆着让他用的全套餐具,他过去每天都来。可以说,他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我们小核心的人。待会儿,我给你们看看他为我画的花;你们会看到,与他今天画的竟有天壤之别,他今天的画我一点也不喜欢,压根儿不喜欢!噢,当然!我曾让他画过一幅戈达尔的肖像,且不说他按我的意图所作的一切了。”“可他给教授画了一头淡紫色的头发,”戈达尔夫人说,忘了他丈夫甚全连大学教师资格的学衔都没有。“我不知道,先生,您是否发现,我丈夫长着淡紫色的头发。”“那没关系,”维尔迪兰夫人说着,抬起下巴,对戈达尔夫人表表蔑视,而对她谈论的人儿则表示赞赏,“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善用色彩的画家,一位卓越的画家。同时,”她又跟我攀起话来,“自从他不来我家之后,他展出了一个个捏造出来的女妖精,一台台高大的机器,我不知道您是否把那些玩艺儿也称作绘画。要我说,我把这玩艺儿叫胡画,老一套,而且缺乏立体感,缺乏个性。里面无奇不有。”“他恢复了十八世纪的优雅,可又是现代派的,”萨尼埃持迫不及将地说,由于受到我亲切的鼓励,便重振旗鼓。“但我更喜欢埃勒。”“与埃勒风马牛不相及,”维尔迪兰夫人说。“不,这是狂热的十八世纪的东西。这是一台瓦托蒸汽机,”他说着笑了起来。“噢!听说过,早就听说过,几年前,人家就对我提到过,”维尔迪兰先生说,的确不错,茨基曾经对他讲过这个谐音笑话,但好象是他自己编的似的。“真不巧,您就这一次说了一个让人听得懂的有趣的东西,可惜又不是您自己编的。”“这使我很难过,”维尔迪兰夫人又说,“因为那是个有天份的人,可他糟践了一个本来很不简单的画家个性。啊!如果他还留在这里的话,他完全有可能成为当代首屈一指的风景画家!都是那个女人害得他如此下作!然而,这并不令我惊讶,因为这男人很可爱,但也很庸俗。实际上,这是个平庸之人。我告诉您,我一开始就感到这一点。打心眼里说,他从来没有打动我的心。我很喜欢他,如此而已。首先,他很脏!你们喜欢这样是吗?你们,你们这些人从来就不洗一洗自己?”“我们吃的这东西色香味多美,是什么东西?”茨基问。“这叫草莓烘掼奶油,”维尔迪兰夫人说。

“实在美——极——了。应该让人开几瓶马尔戈堡,拉菲特堡,波尔图酒才是。”“我不好对你们说他让我有多高兴,他光喝水,”维尔迪兰夫人说,谈笑风生中搪塞过去,如此暴饮挥霍令她咋舌。“可这又不是为了喝酒,”茨基又说,“您斟满了我们大家的酒杯,我们大家会给您带来鲜美的蜜桃、硕大的油桃:呶,面对西沉的夕阳,简直可与一幅美丽的委罗内塞的画比华丽。”“这也一样费钱,”维尔迪兰先生喃喃道。“把这些干酪撤下去吧,都不成颜色了,”他说着就去拉老板的碟子,但主人却极尽全力来保卫自己的格律耶尔干酩。“您明白吧,我并不恨埃尔斯蒂尔,”维尔迪兰夫人对我说,“埃尔斯蒂尔可有天赋了。埃尔斯蒂尔就是勤奋的化身,他只要想绘画,干起来就不知疲倦。真是好学生,比赛用的马。茨基,他呀,只会心血来潮,您看好了,吃晚宴中间非抽支烟不可。”“可是,我弄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愿意接待他的妻子,”戈达尔说,“不然的话,他就会象往常一样来这儿了。”“瞧您说的,请您礼貌点好不好?我说是的您,我不接待的是荡妇,教授先生,”维尔迪兰夫人说,其实她正相反,曾想方设法把埃尔斯蒂尔请来,甚至带他老婆来也行。但在两口子结婚以前,她千方百计挑拨他们的关系,她曾对埃尔斯蒂尔说,他爱的女人又笨,又脏,又轻佻,偷过东面。但这一次没有分裂成功。埃尔斯蒂尔反而与维尔迪兰沙龙决裂了;他庆幸因祸得福,犹如皈依的人们庆幸得病或遭受了挫折,是疾病和挫折把他们抛进隐修院,让他们看到了灵魂得救的道路。“无懈可击,教授,”她说。“莫如公开声明,我的沙龙是幽会之家。但似乎您不晓得埃尔斯蒂尔夫人是什么东西。我宁可接待正经姑娘中的丑八怪!啊!不,我才不吃这个臭面包。而且我要告诉您,既然丈夫已不再与我有牵连,我若把心思转到他妻子身上,那就未免太蠢了,时过境迁,何必旧话重提呢。”“一个男人有此才气着实非同寻常,”戈达尔说。“噢!不”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即使当时他有才能,那无赖,他确实有才,才智过剩,但他身上可气的,也正是他一点也不开窍。”维尔迪兰夫人不等他们闹翻脸,不等自己对埃尔斯蒂尔的画失去兴趣,就匆匆对埃尔斯蒂尔下了这样的评判。这是因为,即使那时候,他还是小团体里的人,常有这样的事,埃尔斯蒂尔成天价日与此等婆娘混在一起,姑且不论有理无理,维尔迪兰夫人总觉得这婆娘是“蠢妇”,这一点,在她看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男人的行为。“不,”她一脸公正的神气说,“我看,他老婆和他走在一起,真是天生的一对。上帝晓得,我在世上从没见过比她更讨厌的造物了,要是让我同她一起呆两小时,我非气疯不可。但据说,他觉得她挺聪明伶俐。的的确确必须承认,我们的迪施真是愚不可及了!我看到他被一些人弄得惊慌失措,这些人您都想象不到,他被一些大傻瓜弄懵了,在我们的小圈子里绝不会要他们。嘿可好!他竟然给他们写信,他与他们讨论开了,他,埃尔斯蒂尔!这也不碍有迷人的方面,啊!迷人的,迷人的,而且自然也是荒唐透顶的。”因为维尔迪兰夫人相信,真正杰出的人物会干出千种蠢事。一念之差之中也有某种真理。当然,人们干“蠢事”是不能容忍的。但有一种精神失常,人们只有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才能发现,它是一个人的脑海里开始了高深莫测的微妙变化的结果,人不是生来就能适应这种变化的精微奥妙,以致可爱的人们的古怪令人恼火,但是可爱的人们几乎没有一个不古怪的。“啊,我可以立刻让您看他画的花,”他对我说,因为她看到她丈夫向她暗示可以离席了。于是她又挽起德·康布尔梅先生的胳膊。维尔迪兰先生一离开德·康布尔梅夫人,就想请德·夏吕斯先生加以原谅,就想向他讲明原因,尤其愿意同一位有爵位的人物谈论上流社会交际的微妙所在,这个有贵族头衔的人,眼下比那些为其指定位置的人们的身份低,但他们认定他有权占据他们给他指定的好个位置。但首先,他要向德·夏吕斯先生表明,他在精神上对德·夏吕斯先生推崇备至,想也不敢想他会注意这区区小事:“原谅我同您谈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开始讲开来了,“因为我猜想您对此不屑一顾。市侩小人才对此斤斤计较,但其他人,艺术家们,那些名副其实的门内汉却对此毫不在乎。然而我们才谈几句话,我就明白了,原来您就是门内汉!”德·夏吕斯先生呢,对这一熟语作了弦外之音的理解,不由吓了一大跳。适才大夫的眼色,现在男主人带有侮辱性的坦率弄得他目瞪口呆。“别谦虚嘛,亲爱的先生,您是门内汉,就象青天白日明摆着的,”维尔迪兰先生说,“请注意,我不知道您是否习艺什么的,但这没有必要嘛。总也没有满足的时候。刚死的德尚布尔,演奏天衣无缝,技巧极其刚劲有力,但还不是门内汉,人家一听就觉得他不是行家里手。布里肖不是行家里手。莫雷尔可是行家里手,我的妻子很内行,我觉得您很内行嘛……”“您要告诉我什么意思呢?”德·夏吕斯先生打断了他的话,对维尔迪兰先生想表示的意思开始放心了,但他希望说这样的双关语千万别这么大声嚷嚷。“我们刚才只是把您安排到左边。”维尔迪兰先生说。德·夏吕斯先生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宽容体谅,慈眉善目地答道:“算啦,这没什么了不起,在这里嘛!”他微微一笑,这一笑是他的祖传秘方——也许是他的一个巴伐利亚或是洛林的祖母遗传下来的,而祖母又是从祖母那里原封不动地继承了下来,以致一代传一代,一成不变地传了几个世纪,照样在欧洲的古老宫庭内响亮如故,人们欣赏其美妙的音质,犹如欣赏某些罕世古乐器的音质一样。有一些时候,为了全面地描绘一个人,就得音容笑貌一起写,描写德·夏吕斯先生这样的人物,若不加上这一声极精细极轻薄的微笑,恐怕会有美中不足之嫌了,好比巴赫的某些作品,压根儿就未曾被准确地表现过,因为各家乐队都缺少这类奇音“小号”,而作曲家专为这类小号精心写了几段乐谱。

“但是,”维尔迪兰先生挨了刺,连忙解释道,“那是有意安排的。我对贵族头衔毫不在意,”他补充道,轻蔑地笑了笑,这种笑我见多了,我认识多少人,在迎候我外祖母和我母亲的时候,凡见他们不拥有的东西就露出这样的微笑,就当着那些人的面,他们寻思,那些人绝不可能借光造成比自己更优越的地位。“但归根结蒂,既然德·康布尔梅先生正好在场,既然他是侯爵,而您只是男爵……”“请允许我说说,”德·夏吕斯先生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气,回敬维尔迪兰先生,弄得他惊恐不安起来,“我也是布拉邦特公爵,蒙达日小骑士,奥莱龙亲王,卡朗西亲王,维亚尔吉奥亲王,迪纳亲王。不过,这绝对没什么关系。别折磨自己了,”他补充道,又露出了他那精明的微笑,说到最后几个字,索性笑逐颜开:“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您不习惯。”——

这又是一道谐音游戏。瓦托(Watteau)是法国8世纪的著名画家,与蒸汽机发明家瓦特(watt)构成谐音。

维尔迪兰夫人来让我看埃尔斯蒂尔画的花,如果说我早就对此举大不以为然,那么进城赴晚宴则相反,竟令我如醉如痴,花样焕然一新,沿着海岸游览,乘车扶摇直上,高出大海二百米,痴情醉意到了拉斯普利埃尚余兴未消。“瞧,看我这个,”女主人对我说着,让我看埃尔斯蒂尔雍容大雅的玫瑰画,但由于插玫瑰的花坛油彩有点儿过重,玫瑰的鲜红煞白反黯然失色了。“您以为他还会有这一手吗?真够棒的!而且,颜料有多美,涂抹起来可真有意思。我不能告诉您看他画这些东西多有意思。人们感到他喜欢追求这样的效果。”女主人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艺术家的这件赠礼上,这件礼物,不仅凝聚着他的伟大才华,而且凝结着他们长期的友谊,这种深情厚谊,除了他给她留下的这些纪念品外,都已荡然无存了;这一朵朵鲜花,是昔日他为她本人采摘的,在花的后面,她仿佛又看到了画花的那只妙手,时值清晨,花刚摘下来,花放在桌子上,人靠在餐厅的扶手椅上,人面鲜花,待女主人吃中饭时,玫瑰花依然鲜艳,玫瑰画也真容半露了。只是真容半露,是因为埃尔斯蒂尔先得把花移植到我们不得不老呆在里面的内花园来,然后才能看花作画。在这幅水彩画里,他表现了他看到的,而且若没有他,别人绝看不到的玫瑰花的显圣;因而,可以说,这是一个新品种,这位画家,犹如一位精于创造的园艺家,用这一新品种丰富了玫瑰家族。“自从他离开小核心那天起,他这人就完蛋了。好象我的晚宴浪费了他的时间似的,好象我妨碍了他才能的发挥似的,”她用挖苦的口吻说。“似乎经常光顾象我这样的女人不会对一个艺术家有益!”她自负地动了动嚷了起来。紧挨着我们的德·康布尔梅先生早已坐下来了,他看到德·夏吕斯先生站着,便略微做了一下起身的动作,以示给他让座。这样让座,在侯爵的思想里,也许谨表礼貌而已。但德·夏吕斯先生偏要赋予此举一种尽义务的含义,犹如一个普通的绅士知道自己对一位亲王负有这种义务,而且并不认为,要建立自己的在先权,最好莫过于谢绝让座。因而他嚷了起来:“可是怎么回事!请别客气!呀呀!”这种强烈而诡谲的抗议口气颇有“盖尔芒特”大家气派,加上命令式的、没有用的、亲切的动作,就更锋芒毕露了,而德·夏吕斯先生正是用的这套动作,把自己的双手搭在德·康布尔梅先生的肩上,好象强逼他重新坐下,其实他本来没有站起来。“啊!瞧瞧,我亲爱的,”男爵加重语气说,“就缺少这一套了!没有道理嘛!这年头,大家把这一套留给了血统亲王们去了。”对于他们的府邸,我没有表示多大的热情,既没有感动维尔迪兰夫人,也没有激动康布尔梅夫妇。因为,面对他们向我指点的美妙之处,面对他们激发我隐约回忆的美好东西,我漠然无动于衷;甚至有几回,我向他们直言不讳,承认我感到失望,这里的地名曾引起我浮想联翩,可我却找不到名副其实的东西。我气恼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因为我对她说,我觉得这儿倒好象是在乡下。相反,从门口吹来的穿堂风味却令我闻风驻足。“我看您喜欢气流,”他们对我说道。一块窗玻璃坏了,用一声绿色金丝光亮塔府绸封上,我对这块布赞美了一番,可也没取得更大的成功。“多可恶!”侯爵夫人叫了起来。更糟糕的是,我说:“我最大的欢乐是我来的那阵子。当我听到我的脚步在走廊里回响的时候,我弄不清是否进入村政府的哪个办公室,上面挂着边区地图,我以为进入了穷乡僻壤哩。”这一回,德·康布尔梅夫人断然转过脸去。“您并不觉得这一切安排得太糟吧?”她丈夫爱怜地问她,体贴关怀之情就好象是他得知妻子怎么受得了一次悲惨的对待。“有漂亮的东西嘛。”就好比说,您在别人家里受到人家的排挤,恶意顿生,当可靠的好恶定规框不住公平的界限,就会觉得人家家里人和房子一无是处:“是的,但它们放的不是地行。而且,以得那么漂亮,原来就这样子呀?”“您已经看到了,”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伤心中含有几分坚定,“有几幅儒伊的画都露出了线头,还有沙龙里那些破烂的东西!”“还有这块大玫瑰花布,就象乡下婆娘的盖脚布,”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她那完全用于装璜门面的文化堪称理想主义哲学,印象主义绘画和德彪西音乐。她不仅仅图奢华的美名,而且图情趣的雅号,她又说:“他们竟挂上了小窗帘!风格乱了套!您有什么办法!这些人呀,他们不懂,他们是从哪儿学来的呀?可能是些歇业的大商人。这对他们已经不坏了。“那副烛台我看挺漂亮的,”侯爵说,人们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把烛台排除在外,同样,每当人们谈到教堂,无论是夏尔特尔大教堂,雷姆斯大教堂,阿米安大教堂,抑或是巴尔贝克教堂,他总是不可避免地争着赞美的,也不外乎是:“管风琴的外观,布道台和仁慈的事业。”“至于花园,就甭提它了,”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大刹风景了。不过是些歪歪扭扭延伸的小道。”

我趁维尔迪兰夫人请咖啡之机,看了一眼德·康布尔梅先生交给我的那封信,信中他母亲请我去赴晚宴。寥寥数语,书法却颇有个性,此后我一看便能从别的字迹中将它辨认出宋,大可不必求助于特别假设技术,就好比画家,用不着按秘方制造出来的稀有颜料来表现自己别出心裁的想象。即使是一个残疾人,因受过冲击而患了失写症,落得个看字如看画,读也读不懂的地步,他也会明白,德·康布尔梅夫人是属于一个古老家族的人,热心于文学和艺术的家族文化给贵族传统吹来了一点新鲜的空气。他也可以猜想出侯爵夫人大致在哪个年头学会写字并同时学会演奏肖邦的作品。在那个时代,富有教养的人们都遵循讲客套的准则,遵循说话连用三个形容词的准则。一个赞美的形容词对她是不够用的,她又紧跟着用了第二个(破折号之后),然后再接第三个(破折号之后)。但是,与众不同的是,在德·康布尔梅的便笺中,接连三个修饰语不是层层渐强,而是层层“渐弱”。德·康布尔梅夫人在第一封信里对我说,她看到了圣卢,对他的“独一无二的——难能可贵的——实实在在的”品质从来没有如此推崇过,还说,他可能要同他的一个朋友(准确地说是爱上儿媳的那位朋友)再来,又说,如果我愿意来费代纳吃晚饭,有他们没他们在场都行,她将感到“欢欣——高兴——满意”。也许是因为在她脑海里,想象的肥沃和词汇的丰富与好客之心不相称,这位贵夫人好一赞三叹,一次比一次无力,二叹三叹竟成了一叹渐弱的回音。只要再有第四个形容词,原来的好客之心恐怕就荡然无存了。末了,想来一个言简意赅,这就不可能不在家族里甚至在关系圈子内产生深刻的印象,德·康布尔梅夫人养成了一种习惯,好以“真正的”一词取代“真诚的”的一语,因为真诚最终都有“假意”的样子。为了充分表达实际上是真诚的某种东西,她往往打破传统的词汇搭配,按照惯例,“真正的”本应放在名词之前,可她却大胆地放在名词之后。她的信每每这样收笔:“请相信我的友谊真正的。”“请相信我的热情真正的。”糟糕的是,如此这般弄成了固定的格式,以至于,这种故作坦率反给人予虚假礼貌的印象,比旧套语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人们不再去扣旧套话的含义了。况且,我读信受到了干扰,传来模模糊糊的交谈声,其中德·夏吕斯先生的高嗓门威镇四座,他抓住自己的话题不放,对康布尔梅先生说:“您要让我坐到您的座位上,使我想起了一位先生,他今天早上寄来一封信,简直象贺信:“‘德·夏吕斯男爵殿下启’,信的抬头是:‘爵爷’。”“说实在的,您的通信人有点言过其实,”德·康布尔梅先生回答道,审慎地大笑一声。德·夏吕斯先生把他逗笑了;可却不与他分享笑声。“但实质上,我亲爱的,”德·夏吕斯先生说,“请您注意,从文章上看,正是他说了实话;我不涉及任何人的问题,您想对吧。我说这事,就好象涉及另外一个人似的。但您有什么办法,历史就是历史,我们对历史无可奈何,又不由我们来修改历史。我姑且不跟您提威廉皇帝他,在基尔,一个劲地封我为‘爵爷’。我听说,他对所有的法国公爵都这么称呼,这是过分了,但这也许很简单,是一种超越我们头上对准法兰西的微妙的关注。”“微妙而且多少是诚挚的,”德·康布尔梅先生说。“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您注意到了吧,从我个人讲,一位最末位的贵族象这个霍亨索伦,而且又是个新教徒,他剥夺了我侄辈王汉诺威,象他这样是不会让我高兴的,”德·夏吕斯先生补充道,似乎在他心目中汉诺威比阿尔萨斯—洛林更重要。“但是,我相信这样的倾向,皇帝诚心实意想与我们亲善。傻瓜们才会对您说,他是一个逢场作戏的皇帝。相反,他聪明绝顶。他不懂绘画,强迫丘迪先生从国家博物馆中撤走埃尔斯蒂尔的作品。但路易十四不喜欢荷兰画师,却也爱好富丽堂皇,到底还是一位伟大的君主。还有威廉二世,从陆、海军方面看,他武装了自己的国家,可路易十四没这么干,我希望他的统治绝不会重蹈覆辙,如今俗称太阳王的那位君主的统治就因屡遭挫折而在末期黯然失色了。依我所见,共和国犯了一大过错,拒绝了霍亨索伦的好意,或只在礼尚往来上斤斤计较。他对此了若指掌,并以他特有的表达天才说道:‘联之所欲,握手也,非举帽也。’作为人,他是卑鄙的;他抛弃、出卖、否认心腹密友,将他们打入冷宫,他自己不动声色,朋友们却有苦难言,”德·夏吕斯先生继续说道,口若悬河,舌尖一滑扯到奥伊伦堡事件上来了,想起了一位居庙堂之高的被告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难道皇帝相信我们这样的精明,竟敢同意打这样一场官司吗!不过,再说,他相信我们的审慎态度却没有错。一旦上了断头台,我们也许都不张口了。”“况且,所有这些与我想说的意思毫不相干,我想说的是,在德国,我们这些附属国的亲王,只是杜希劳希特徒有虚名而已,而在法国,我们的‘殿下’地位得到公开的承认。圣西门声称是我们滥用了这一头衔,这点他是大错特错了。他举的理由,说什么路易十四有令,禁止叫他虔诚基督王,命令我们称他国王就行了,这不过表明我们是从属于他的,而丝毫不证明,我们没有亲王的身份。如若不然,早就应否认洛林公爵和许许多多其他人的这一身份了!何况,我们许多头衔皆出自洛林家族,由我的曾祖母德雷丝·德·埃斯比诺瓦封的,她是德·戈梅西少爷的女儿。”德·夏吕斯先生发觉莫雷尔在听他讲话,益发洋洋得意,索性借题发挥开来。“我让我兄弟注意,我们家族的小传不该列在《哥达》的第三部分,而应该列在第二部分,且不说在第一部分,”他只管吹,却不晓得莫雷尔竟不知《哥达》是什么东西。“但这恰恰与他有关,他是我的长兄,既然他觉得这样蛮好,既然他置之不理,我只好闭上眼睛了。”——

德良威廉二世身边有两个奥伊伦堡。一个是菲利浦·奥伊伦堡(847—92),德国外交家,威廉二世的密友和顾问。890年俾斯麦下台后,他成为德皇最有影响的顾问。894年拒绝就任首相,遂任驻维也纳大使。另一个是波托·奥伊伦堡(83—92),他担当普鲁士总理时与帝国首相卡普里维伯爵发生冲突,卡普里维伯爵试图放宽普鲁士选举权,而总理则要求帝国立法,反对社会民主党,并劝说威廉二世限制国会议员的普选制。894年,德皇以突然将两人同时免职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布里肖先生很让我感兴趣,”我对正向我走来的维尔迪兰夫人说,连忙将德·康布尔梅夫人的信塞进了口袋。“他是一个学问家,又是一个大好人,”她冷冷地回答我说。“他显然缺乏创新精神和欣赏情趣,可他记忆力惊人。大家刚才谈到今晚在座诸位的‘祖宗’,就是移民了,说他们什么也忘不了。但他们至少有托辞,”她说,借了斯万的一句话为她所用,“他们什么也没学到。可布里肖什么都知道,吃饭时劈头盖脸地向我们扔过来一摞一摞大辞典。我想,您再也不会一无所知某城某村的地名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吧。”维尔迪兰夫人说话时,我正寻思我准备问地点什么事情,可一下子又记不起到底想说什么事。“我肯定您是在谈布里肖。嗯,唱喜鹅啦,弗雷西内啦,他可什么也没饶过您。我刚才看着您,我的小老板娘。”“我早就看到您了,我差一点要喊起来。”我今天说不好维尔迪兰夫人那天晚上是如何穿着打扮的。也许,当时,我并无更多印象,因为我没有观察的头脑。但是,我感到她的衣着并非不讲究,我便对她说了一番客气话,少不了赞美几句。她同差不多所有的女人一样,以为人家对她们说的恭维话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以为这是人家公正地必然会作出的一种裁决,就好象是在评论一件不属于任何人的艺术品似的——

即《哥达家谱》,列有欧洲名门望族的家谱。

于是她向我提出了这样一个合情合理、自豪而天真的问题:“这您喜欢吗?”她问得一本正经,弄得我因虚伪而脸红。“你们在谈唱喜鹊吧,我打包票,”维尔迪兰先生说着,向我走来。我老想着我那绿色的丝光塔府绸和一种木头的味道,我万万没有注意到,布里肖罗列的词源,反使他成了人们的笑柄。赋予事物价值的印象,在我看来颇为重要,但其他人或者不说出口,或者无意中搁到脑后,以为微不足道,因此,我即使能向别人表达这些印象,也不会被别人所理解,或者说很可能受到人们的冷落,这些印象我全然利用不得,弄得不好还会招致麻烦,在维尔迪兰夫人眼里我被看成了大傻瓜,她看我“器重”布里肖,就象我已经向德·盖尔芒特夫人表明过的那样,因为我在德·阿巴雄夫人家里感到惬意。然而,对布里肖来说,则有另一番道理。我不是小圈子里的人。而凡是小圈子里的,社交界的也好,政界的也罢,文学界也行,人们约定俗成,总是容易得出奇,可以在一次交谈中,在一篇正式讲话里,在一篇小说或在一首诗歌里,发现到诚实的读者根本无法想象能从中看出的种种名堂。多少回,我遇到这样的情况,读着一个善于辞令、颇见老朽的院士写的一篇短篇小说,一时激动起来,情不自禁要对布洛克或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写得多精彩!”可我还来不及张嘴,他们便会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如果您想开心一阵子,您就读一读某某人的小说。人之愚蠢登峰造极了。”布洛克表示蔑视,主要是因为某些本来原有的颇佳的风格效果,却有点黯然失色了;而德·盖尔芒特夫人之所以蔑视,则是因为,小说要说明的似乎恰恰与作者的愿望背道而驰,实际上是她精心推理所致,我是万万想不到的。我又大吃一惊,看到维尔迪兰夫妇表面上对布里肖客客气气,却暗含着讽刺挖苦,就象几天前,在费代纳,我听到康布尔梅夫妇,冲着我对拉斯普利埃热情洋溢的赞美,向我大发感慨说道:“他们搞成什么样子,您言不由衷吧。”的确,他们承认,餐具很漂亮。我反正没看见,刺眼的小窗帘更没看在眼里。“好了,现在,您如果回到巴尔贝克,您就知道巴尔贝克意味着什么,”维尔迪兰先生挖苦道。恰恰是布里肖教给我的东西我才感兴趣。至于他的所谓思想,纯粹是老调重弹,想当初在小圈子里,人们听得津津有味。他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口若悬河,令人讨嫌,他的言论再也难以打中目标,却必须克服一种敌视的沉默或讨厌的反响;发生了变化的东西,并不是他滔滔不绝散布的东西,而是沙龙的听觉和听众的情绪。“当心!”维尔迪兰夫人指着布里肖半压嗓门悄声说。而布里肖呢,其听力保养得比视力更敏锐,他瞟了女主人一眼,旋即转开,既是近视者又是哲学家的目光。若说他的肉眼欠佳,那他的神眼则甚妙,看事物每每投去更开阔的眼光。他从炎凉世事中看到了如纸薄情,而他也就逆来顺受了。当然,他为此感到痛苦。有时候会有这种情况,有这样的人,到一个他惯于讨喜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个晚上他感觉到人家觉得他不是太浅薄,便是太学究,抑或太拙笨,甚至太放肆,如此这般,不一而足,回到家里也会悻悻然不得好受。往往因为一个观点上的问题,一个方式方法上的问题,他给别人留下荒谬或老一套的印象。他也往往心中有数得很,这些个其他人岂能同他等量齐观。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剖诡辩术,人们正是利用这种诡辩术心照不宣地对他加以谴责,他要作一次登门拜访,写一封信,更明智的办法是自己不动声色,静候下星期别人来请他。也有时候,这种种失宠,并非一夕之间就能结束的,往往得持续数月之久。由于夫人瞧不起他,而又感到在Y夫人家里得到人们的尊重,便声称Y夫人至高无上,便投到Y夫人的沙龙里。再说,这里不是描绘这类人物的场合,他们高于社交生活之上,却又不善于在社交生活之外自我发展,受到接待就高兴,得不到赏识便扫兴,每年,他们总会发现,他们顶礼膜拜的女主人原来浑身都有毛病,而被他们贬低了价值的女主人却是才华横溢,其实第二个女主人也有瑕疵,待他们忍受不了时,便又不惜回到第一个女主人的情怀里,而原先女主人的毛病也就忘了些许了。人们可以通过这一次次短暂的失宠,想象到这次失宠给布里肖造成的苦恼有多大,他知道这次失宠是一锤定音的买卖。他不会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不时公开笑话他,甚至笑话他的弱点,他明知道人情薄如纸,但他只好忍气吞声,这样一来,他反一如既往把女主人看作是他的最好的女朋友。但是,维尔迪兰夫人从大学究涨红的脸上弄明白了他听到了她的讲话,于是想在今晚对他亲切一些。我忍不住对她说,她对萨尼埃特可没这么客气。“怎么,不客气!然而,他可喜欢我们了,难道您不晓得我们在他心目中是什么嘛!我丈夫有时候被他的愚蠢弄得发点火,可应当承认的确有些可气,但在那样的时刻,干吗不再反抗一下,何必露出满脸走狗气呢?真不老实。我不喜欢这样。尽管如此,我还总是尽量劝我丈夫冷静些,因为,要是他走得太远,萨尼埃特很可能只好不来了;这样我可不愿意,因为我要告诉您,他身上连一个苏也没有了,他总得吃饭吧。但是,总之,如果他生气,叫他别回来好了,我可不管这份闲事,当人家需要别人的时候,人家最好不要这样愚蠢。”“奥马尔公国在进入法兰西王室领地之前,长期是我们家族的,”德·夏吕斯先生当着莫雷尔的面,向德·康布尔梅先生解释道,莫雷尔不胜惊讶,说实话,这篇宏论,即使不是直接说给莫雷尔听的,至少也是为他而发的。“我们压倒了所有外国亲王;我可以给您列举上百个例子。克罗瓦公主在王弟的葬礼上,想跟在我高祖母之后行跪礼,我高祖母叫人严厉对她指出,她没有用方垫的权利,当即请执勤官撤掉,并禀报了国王,圣上即传旨令德·克罗瓦夫人到德·盖尔芒特府上向夫人赔礼道歉。勃艮第公爵携带自己的传令官来到我们这里,一个个威风凛凛,我们得到圣上的恩准,煞了他们的威风。我知道谈自家人的美德有诸多不雅。但尽人皆知,我们家族的人在危险时刻总是‘一马当先。当我们放弃了布拉邦特众公爵的旗号后,我们的战斗口号是‘一马当先’。这种处处优先的权利,虽然我们经过多少世纪的浴血奋战而求之不得,但后来终于在宫廷上得到了,而且也是相当合法的。当然喽,在宫廷里,当着我们的面,这种权利始终是得到承认的。我还可向您举巴登公主为例加以论证。由于她忘乎所以,竟想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比高低,我刚才已经对您说过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事,在晋见国王时,可能是我的老祖宗犹豫了一下(虽则根本就不应该有这回事),她竟然要捷足先登进入王殿,国王立即高喊道:‘进来,进来,御表妹,德·巴登夫人极其明白,她欠了您的情。’其实,她有象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的地位,她本身就出身十分高贵,因为从母系家谱算,她是波兰王后、匈牙利王后、巴拉丹选帝侯、萨瓦——卡里尼安亲王和汉诺威亲王、继而是英国国王的外甥女。”“Maeasatavisediteregibus!”布里肖致意德·夏吕斯先生说,德·夏吕斯先生微微点了点头以为答礼。

“您说什么?”维尔迪兰夫人问布里肖,她真想设法修补她刚才对他说的一席言辞。“我是说,上帝饶恕我吧,我是说一个绔绔子弟,他是上流社会之花(维尔迪兰夫人紧蹙眉头),大约是奥古斯都时代(维尔迪兰夫听说年代久远,放了心,露出更为安详的表情),说的是维吉尔和贺拉斯的一个朋友,他们溜须拍马,把他捧上了天,说他的出身比贵族、王族还更高贵,一句话,我说的是米西纳斯,说的是一个只会钻图书馆的书耗子,是贺拉斯、维吉尔、奥古斯都的朋友。我敢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无论从哪方面都很清楚谁是米西纳斯。”——

拉丁语,意为皇族后裔的粞纳斯。

他亲热地用眼角看了看维尔迪兰夫人,因为他听到她约莫雷乐第三天会面,又担心自己未被邀请:“我想,”德·夏吕斯先生说,“米西纳斯嘛,有点象古董维尔迪兰什么的。”维尔迪兰夫人乍一听喜笑颜开,猛一想敛笑莫及,只收了一半笑容。她向莫雷尔走去。“他很可爱,您的亲戚们的那位朋友,”她对他说。“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知书识礼、富有教养的人。他在我们小核心大有可为。他在巴黎家住何处?”莫雷尔傲然沉默了一会儿,只要求打一局牌。而维尔迪兰夫人硬是请他奏几段小提琴。令满座皆惊的是,德·夏吕斯先生过去从来不曾谈起他有奇才妙艺,竟然以最纯粹的风格,给福雷的钢琴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的最后乐章(不安,烦恼,舒曼式的,但到底在弗朗克奏鸣曲之前)伴奏。我觉得,莫雷尔先生虽然富有音乐才华,又有一手精湛的演奏技巧,但恰恰缺乏文化素养和风格修养,而德·夏吕斯先生正好弥补了莫雷尔的不足。但我好生奇怪地寻思,在同一个人身上,是什么东西能把一种生理的缺陷和一种精神的才智结合起来。德·夏吕斯先生与其兄盖尔芒特公爵并无很大区别。甚至,刚才(但这是罕见的),他说的法语与他兄弟一样糟糕。他责怪我(无疑是因为我热情洋溢地对维尔迪兰夫人谈起莫雷尔)从来没去看他,而我提出要慎重考虑考虑,他便回答我说:“不过,既然是我向您提出的这一请求,那只有我才能不高兴呀。”这话盖尔芒特公爵也可能说出来。说到底,德·夏吕斯先生不过是盖家之一员。但是,天生他神经系统阴差阳错,仅此就足以使他有别于其公爵兄的所作所为,不是去喜欢一个女人,而却宁愿去喜欢一个维吉尔的牧童或柏拉图的学生,盖尔芒特公爵所未曾有的品性,每每与这种不平衡有关联,顿时使德·夏吕斯先生摇身变成一位美妙的钢琴家,一位不无情趣的业余画家,一位雄辩的演说家。德·夏吕斯先生演奏福雷奏鸣曲舒曼式乐段那急切、焦虑、迷人的风格,谁能看得出来,这种风格竟然有其内应——人们不敢道破天机——分布在德·夏吕斯先生若干纯属**的部位内,安插在他的神经缺陷之中?我们将在下面解释“精神缺陷”一语是什么意思,将解释因何道理一位苏格拉底时代的希腊人,一个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人,能为今天人所共知,能作为绝对正常的人,而不是作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那种阴阳人。正如实际的艺术才能尚未枯源断流,德·夏吕斯先生比公爵有过之而无不及,爱他们的母亲,爱自己的妻子,甚至在若干年后,当有人对他提起她们时,便会泪眼汪汪,但却是做表面文章,就好象大胖子出虚汗,稍一动作,额头上就汗水涔涔了。不同的是,人们对流汗的人如此说:“您太热了吧!”可人们看别人流眼泪,却象没看到似的。所谓人们,就是讲的上流社会;因为老百姓看到人家哭是很不安的,仿佛流泪比流血还严重。丧妻之后的悲哀,幸亏有了撒谎的习惯,并没有排斥德·夏吕斯先生与其身份不相符的生活。甚至后来,他不知廉耻,传闻在葬礼期间,他找到办法,向唱诗班的那个孩子打听其姓名和地址。而这可能确有其事。

一曲演奏毕,我不揣冒昧,要求再奏弗兰克的曲子,这似乎令德·康布尔梅夫人妇丧考妣,致使我只好作罢。“您不可能喜欢那玩艺儿,”她对我说。她换点了德彪西的《节日》,第一个音符才出弓,只听得一声喝彩:“啊!真妙!”但莫雷尔已经意识到他只会第一小节,于是来了一个恶作剧,却毫无故弄玄虚之意,他马上开始奏梅耶比尔的一首进行曲。不幸的是,由于他转得天衣无缝,又没有事先打招呼,大家还以为他拉的还是德彪西的作品,于是人们继续喝彩:“妙!”可莫雷尔却道破作曲家不是《佩利亚斯》的作者,而是《恶魔罗贝尔》②的作者,致使大家有些不自在。德·康布尔梅夫人还来不及对此作出反应,因为她刚发现斯卡拉蒂的一个本子,正怀着歇斯底里的冲动一头扎在上面。“嚯!拉这个,奏下去,这个,真神,”她不住地叫好。然而,这位作曲家长期受到冷遇,不久前才时来运转身价百倍,她在兴奋不已的焦躁中挑选的这位作曲家的作品,恰恰是一段该死的曲子,这类可恶的曲子老是弄得您睡不好觉,一位女学生就在您隔壁的楼层房间里无情地、没完没了地重弹这曲老调。但是,莫雷尔已拉够了音乐,由于他坚持想打牌,而德·夏吕斯先生也想一起打,主张打惠斯特。“他刚才对老板说他是亲王,”茨基对维尔迪兰夫人说,“然而这不是真的,他出身于普通市民,小建筑师家庭。”“我想知道您刚才对米西纳斯怎么看。我感兴趣,我,呐,”维尔迪兰夫人对布里肖说,口气亲切,弄得布里肖飘飘然起来。既为了显耀给女主人看,也可能炫耀给我看,他说道:“不过说老实话,夫人,米西纳斯令我感兴趣,主要是因为他是中国神第一尊贵的使徒,这一尊中国神今天在法兰西拥有的信徒超过了婆罗贺摩③也超过了基督自己,法力无边的逍遥神。”在这样的情况下,维尔迪兰夫人不再只顾用手捂着头了。她冷不防失去平衡,象被称作蜉蝣的昆虫那样,猛地向谢巴多夫亲王夫人扑将过去;若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离她不远,女主人便死抓住亲王夫人的腋窝,指甲都嵌了进去,就象孩子躲迷藏似的,把头埋藏好一阵子。有这道保护墙掩饰,人家以为她笑出了眼泪,而她却可以因此不动任何心思,就象有的人做长时间的祈祷时,谨慎生智,用双手巧掩脸面。维尔迪兰夫人仿效这些祈祷者,听着贝多芬的四重奏就象郑重祈祷,却又不让人看出她在睡觉。“我说话极认真的,”布里肖说。“我看,今天这种人太多了,他们成天价日以自我为中心,老子天下第一。论正理,我对涅槃无异议,我也弄不清哪家涅槃欲将我等灭度在大千世界(此界,犹如慕尼黑与牛津,比起阿尼埃尔或哥隆布森林,离巴黎要接近得多),但它不仅与法国良民无缘,而且也与欧洲良民无份,而日本人也许已经登临我拜占斯城门了,此时此刻,社团化了的反军国主义人士正板起面孔,争论自由诗的根本道德问题呢。”维尔迪兰夫人以为可以放开亲王夫人被她碰伤了的肩膀,重又露出粉面,不无装模作样地拭拭眼睛,重新喘了三两下气。可布里肖却要我美餐一顿,摆开论文答辩的架势,亲自出马主持,立论就是,人们绝不吹捧青年人,只能严加教训,晓以厉害,不惜被他们视作反动派:“我可不愿意亵渎青春神明,”他说着,偷偷地瞟我一眼,那目光,多象报告人偷偷瞟听众中的某人一眼,然后点他的名。“我可不愿意在马拉美的小教堂里被打成异教徒或回归异教徒而永世不得翻身,在他的教堂里,我们的新朋友,象我们的所有与他同龄的朋友们一样,都得为秘密弥撒效劳,至少得象唱诗班的孩子那样,显得未老先衰,或者象蔷薇十字会④会员那样神秘莫测。但的确,这类酷爱带大写字母‘’的‘艺术’(rt)的知识分子,我们见识得也太多了,他们把左拉当酒喝尚嫌不过瘾,便在自己身上打魏尔兰的麻醉剂。他们崇拜波德莱尔上了乙醚瘾,一旦祖国需要他们一展雄风时,他们兴许再也无能为力了,他们已经麻木不仁,得了严重的文学神经官能症,处在暖烘烘、懒洋洋、沉甸甸的乌烟瘴气里,象征主义的鸦片烟氛围之中。”对于布里肖这番荒谬杂乱的高谈阔论,我实在难以伪装出一丝的苟同,于是转向茨基,断然肯定他在德·夏吕斯先生门庭家族问题上绝对弄错了;他回答我说他断然没有错,并说我本人曾经告诉过他,他的真实家姓是冈丹,勒·冈丹。“我告诉过您,”我回答他说,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一位叫勒格朗丹先生的工程师的妹妹。我从来就没有对您谈起过德·夏吕斯先生。论裙带关系,他与德·康布尔梅有瓜葛,就象老孔代与拉辛有牵连不相上下。”“啊,我以为呢,”茨基悄声说道,还不肯大胆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几小时前,他弄错了,差一点使我们误了火车。“您是否打算在海滨多住一些时日?”维尔迪兰夫人问德·夏吕斯先生,她预感到他可以作为一名忠实的门客,眼看他过早地要回巴黎不禁恋恋不舍地哆嗦起来。“我的天,谁也说不准,”德·夏吕斯先生拖着长齉鼻音回答道。“我很想呆到九月底。”“您说得对,”维尔迪兰夫人道。“正是兴风作浪时节。”“实话实说吧,并不是气候决定我的去留。最近以来,我对我的导师,圣米歇尔大天使过于怠慢了,我想报答他一下,一直呆到他的节日,九月二十九日,在蒙山修道院。”“您对此很感兴趣吗?那些个事儿?”维尔迪兰夫人问,要不是她担心一次如此长途漫游会使小提琴手和男爵“放松”四十八个钟头,她兴许会成功地命令自己受了伤害的反教权主义感情保持沉默。“您可能有间歇耳聋的毛病吧。”德·夏吕斯先生盛气凌人地回答道,“我刚才对您说过,圣米歇尔是我的一个非凡的导师。”说着,露出迷人的和蔼可亲的微笑,眼睛则盯住远处看,激动地抬高了嗓门,我觉得,他的激动超出了审美的范畴,已经进入了宗教的领域:“献祭礼美极了,米歇尔站在祭台的旁边,身着大白袍,摇动着金香炉,团团清香,青云直上,飘飘然直到上帝跟前!”“大家可以结伴而行嘛,”维尔迪兰夫人建议道,尽管她讨厌教士的圆帽子。“此时此刻,祭礼一开始,”德·夏吕斯先生接着说,他虽另有原因,却与议会中杰出的报告人采取的方法如出一辙,绝不回答打断演讲的提问,听而不闻,“看我们的年轻朋友演奏巴勒斯特里纳的作品,乃至演奏一段巴赫的咏叹调,那该是多么令人陶醉的事。善良的修道院院长,他也会乐疯的,因为我向我的主保圣人报以最崇高的敬意,至少是公开的最崇高的敬意。这对信徒们是多大的感化!待会儿,我们要对年轻的安吉利科谈及此事,他象圣米歇尔一样,既是音乐天使,又是军事天使。”——

《佩利亚斯》全名《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是德彪西唯一完成的歌剧作品,自称该剧深受埃德加·爱伦·坡恐怖故事的影响。

②《恶魔罗贝尔》是德国歌剧作曲家梅耶比尔的一部杰作,83年上演,成为法国大歌剧的典范。

③亦称“大梵天”,是印度教的创始之神。

④7世纪德国一种神秘主义的秘密结社。

萨尼埃特被叫来观阵,可他声称不会玩惠斯特。戈达尔眼看离火车开车时间不多了,便同莫雷尔赶紧玩一盘双人牌。维尔迪兰先生气急败坏地朝萨尼埃特走去:“您什么也不会玩!”他嚷嚷道,因三缺一打不成惠斯特而大动肝火,却为能找到痛骂老档案保管员的借口而心花怒放。萨尼埃特吓懵了,却露出幽默的神色:“不,我会玩钢琴,”他说。戈达尔与莫雷尔面对面坐着。“您先请吧,”戈达尔说。“我们往牌桌那边靠靠吧,”德·夏吕斯先生对德·康布尔梅先生说,看到小提琴手与戈达尔打在一起不禁着了急。“这就象那些标牌问题一样有趣,可地在,牌子已没多大意义了。给我们留下的国王,起码在法兰西是如此,只剩下牌中之王了,我看,国王们纷至沓来,正光临年轻的乐坛高手的手中,”他马上补上一句,对莫雷尔美言一番,对他玩牌的姿态也很欣赏,同时也是有意吹捧他一下,最终是为其向小提琴手肩上靠去的动作进行辩解。“俄毙了,”戈达尔操着外国佬的腔调说,孩子们听到这种腔调准会哈哈大笑,犹如医学大师来到一位重病号床边,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却开了一个习惯性的玩笑,弄得身边的学生们和临床医生捧腹大笑。“我不太懂该怎么玩,”莫雷尔请教德·康布尔梅先生说。“随您的便吧,不管怎么说您败局已定,这样那样反正都一样。”“加利——马里埃?”大夫说着,溜了德·康布尔梅先生一眼,目光讨好而且友善。“此乃我等所谓真正著名歌唱家是也,简直是美梦,一个再也见不着的卡门。这是旦角。我还想听听昂加莉的演唱呢。”“已婚马里埃?”侯爵站了起来,怀有出身名门望族之人常有的鄙视他人的鄙俗之气,但他们并不明白,他们侮辱了主人,因为他们露出了勉强的神色,对能否与主人的客人来往不置可否,往往以英国习惯致歉,用语不敬:“打牌的这位先生何许人也?他干的是何营生?他卖的什么货色?我很想知道我与何人同处,为的是不随便与人交往。不过,您刚才赏光将鄙人介绍给他时,我没听清其姓氏。”倘若维尔迪兰先生的的确确抓住这后面几句话,把德·康布尔梅先生介绍给自己的宾客,那么德·康布尔梅先生也会觉得维尔迪兰先生太不地道。但由于知道发生的情况正好相反,他觉得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样子,落个谦谦君子,岂不亲和大度。大夫成了名教授之后,维尔迪兰先生从对戈达尔大夫的亲密交往中滋长起来的骄傲情绪与日俱增。但这种自豪感的表露形式不象过去那么幼稚了。想当初,戈达尔才初露头角,若有人对维尔迪兰先生谈起他妻子的面部神经痛,他便说:“有些人有幼稚的自尊心,往往以为他们知道的东西都是名牌,以为自己闺女的声乐教授一定家喻户晓名扬天下。如果给她看病的是一个二流医生,那倒可以另寻良方;但如果来的医生是戈达尔(他指名道姓时,仿佛是指布夏或钱戈大夫似的),那只好撤梯拉倒了。”维尔迪兰先生明知德·康布尔梅先生肯定听说过名教授戈达尔,便来个反其道而行之,露出天真之气。“他是我们的家庭医生,一个好心人,我们可喜欢他了。他为我们可以不惜五马分尸;这哪儿是医生,简直是好朋友,我想您不认识他,您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名气;但无论如何,对我们来说,他是顶顶有名的大好人,赫赫有名的亲密朋友,戈达尔。”这姓,经他神态谦逊地喃喃一念,竟使德·康布尔梅先生弄迷糊了,他还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呢。“戈达尔?您不是说戈达尔教授吧?”大家恰好听到所说教授的声音,他一时尴尬,抓着纸牌说:“雅典人在此受创。”“啊!可不是嘛,多巧,他正是教授,”维尔迪兰先生说。“什么!戈达尔教授!您没弄错吧,您很有把握,他就是那位住在巴克街的戈达尔教授!”“对呀,他住在巴克街43号。您认识他?”“可大家都知道戈达尔教授。这是个权威!这好比是,您问我是否认识布夫·德·圣布莱士,或者古杜瓦-絮菲。我一听他说话,就看出来了,这可不是个寻常人物,正因为如此,我才冒昧问您。”“喂,该出什么?王牌?”戈达尔问。可转瞬之间,戈达尔俗气外冒,即使是在英勇壮烈的场合,这类粗俗之气也令人瞠目,一个战士在战场上可以用一句粗话表示视死如归,但在甩牌消遣没有危险的时刻,说这种粗话就未免倍加愚蠢了,戈达尔决心亮王牌,阴沉下脸来,“孤注一掷,”大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气概,玩牌如玩命,大喊一声:“豁出去了,老子不在乎!”他不该出这张牌,但精神上得到了安慰。在客厅中央,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戈达尔夫人抵拦不住晚饭后在她身上产生的不可抗拒的效应,强打精神仍无济于事,屈服于茫茫飘飘的睡意,束手就擒了。她枉费心机,几次挺起身子,笑一笑,不是用以自嘲,就是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对她客气地说话,自己却不答理人家,但她万般无奈,重又陷入无情而香甜的瞌睡病的魔掌。但她猛然悟醒,只不过一秒钟,倒不是被声音吵醒,而是被目光看醒(即使闭上双眼,她也温情脉脉地看到并预见到这种目光,因为每天晚上都要上演同样的戏,纠缠着她的睡梦,就象时钟打点该起床那样),教授老是用这种目光,告诉在场的人们,他夫人睡着了。开始时,他只是看看她,笑一笑,因为,如果说,作为医生,他反对晚饭后就打瞌睡(至少他先讲清科学道理后再生气,但他也没有把握是否在理,因为他对此也有不同的看法),但作为男子汉大丈夫,而且又好逗人,他喜欢嘲弄自己的妻子,开始只是催她半醒,以便让她再睡过去,然后再重新把她弄醒,以此为乐。

此时,戈达尔夫人已酣然入梦。“可以了!莱翁蒂娜,您睡着了,”教授大声对她叫道。“我听斯万夫人说话呢,我的朋友,”戈达尔夫人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又迷糊了过去。“荒唐,”戈达尔嚷嚷道,“待会儿她还会向我们宣称她没有睡。多象来看病的病人,他们硬说他们从来没睡着觉。”“他们也许自己是这么想的,”德·康布尔梅先生笑着说。但大夫既喜欢唱反调,也喜欢逗人玩,就是容不得一个门外汉敢在他面前谈医道。“人们不能想象自己不睡觉,”他以武断的口气发布他的论断。“啊!”侯爵毕恭毕敬地欠了欠身,颇似戈达尔过去的举止。“看清了吧,”戈达尔接着说,“您不曾象我那样下药,甚至用了两克‘trioal’仍达不到半睡眠状态。”“的确,的确,”侯爵神气自负地笑着说,“我从来没有用过trioal,也没有服用过任何诸如此类的麻醉品,这些玩艺儿一会儿就失效,反而把您的胃弄坏了。象我吧,人家整夜在尚特比森林里狩猎,我向您保证,人家无需用trioal来安眠。”“无知的人才说这样的话,”教授回答道,“Letrioal有时可以有效地消除神经紧张。您说trioal,可您是否晓得这是什么东西吗?”“可……我听说是一种催眠药品。”“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否会催眠,而是问您这是什么东西。您能告诉我它包含多少戊基和乙基的成份吗?”“不,”德·康布尔梅先生尴尬作答。“我宁可来一大杯白兰地,甚至来一大杯345波尔图酒也行。”“此酒毒性大十倍。”教授打断说。“关于trioal,”德·康布尔梅先生冒然说,“我妻子就习惯用那些玩艺儿,您最好同她说。”“她知道的恐怕与您不相上下。但不管怎么说,假如您的妻子服用taioal来安眠,那您可见,我的妻子就大可不必了。喂,莱翁蒂娜,挪动挪动,你迷糊过去了,你见我吃过晚饭就睡觉吗,我?现在就睡得象个老太婆那样,待到花甲之年,你该怎么办才好?你会发胖的,你会停止血液循环……她已经听不见我说话了。”“这样对健康有害,晚饭后就这样打瞌睡,是下是,大夫?”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企图在戈达尔面前挽回点面子。“酒足饭饱之后,应当做点锻炼。”

“奇谈怪论!”大夫回答道。“有人分别从一只静躺着的狗的胃里和一只奔跑过的狗的胃里提取等量的食物,发现静狗的消化更快。”“那么睡眠切断消化叫?”“这要看是食管消化,还是胃腔消化,或是肠腔消化;跟您解释也白搭,您反正不明白,既然您没学过医。喂,莱翁蒂娜,前进…奋勇前进!该走了!”但他说的不是实话,因为大夫非把这局牌打下去不可,他只希望这样冷不防地打断悄然无声的妻子的瞌睡,他刚才对她晓之以理,好言相劝,却没得到回答。或许,在戈达尔夫人脑子里,一种抵制睡觉的毅力仍在坚持抗争,即使在睡眠状态中也未曾松懈,或许是扶手椅未曾为她的头颅提供依托,她的脑袋机械地在空中忽左忽右忽高忽低抛动着,仿若惯性运动的物体,只见戈达尔夫人摇头晃脑,忽而象听音乐,忽而进入垂死挣扎的最后阶段。凡是她丈夫愈益激越的告诫失败之处,便是她自己愚蠢的感情成功之时:“我的澡洗得真舒服热乎,”她喃喃道,“可词典的羽毛……”她嚷嚷着挺起身子。“噢!我的上帝,我多蠢!我说什么来着?我刚才想到了我的帽子,我可能说了一句蠢话,我差一点睡着了,这该死的火。”大家都笑了,因为身边并没有火——

药名,音译“台俄那”,那三乙眠砜,二乙砜。

“你们笑我吧,”戈达尔夫人自己说着也笑了,她用手抹去额上最后的睡痕,手姿轻捷,如给动物磁疗那样飘逸,象**梳理头发般灵活,“我要向亲爱的维尔迪兰夫人道歉,从她那里知道真相。”但她的笑容转眼变成了愁容,因为教授明知道他妻子千方百计讨他的喜欢,惟恐拍马屁拍不到点上,可他却对她嚷嚷道:“你去照照镜子吧,你脸红得象长了粉刺,一脸乡下老太婆的模样。”

“你们晓得吧,他很可爱,”维尔迪兰夫人说,“他有好心挖苦人的妙着。再说,他把我丈夫从坟墓门口领了回来,当时全医院都说我丈夫没救了。他在我丈夫身边守了三夜,不曾睡觉。因此,戈达尔对于我,你们晓得吧,”她补充道,口气严厉,几乎近于威胁,同时把手举到优美的白发云鬓区内,好象我们刚才要动大夫似的,“他是神圣的!他可以愿意要什么就要什么。而且,我不叫他戈达尔大夫,我叫他上帝大夫!我即使这样说也是诽谤他了,因为这个上帝还尽可能地补救一部分他人造成的不幸。”“出王牌,”德·夏吕斯先生和颜悦色地对莫雷尔说。“王牌,得看看。”小提琴手说。“先得亮出您的王牌。”德·夏吕斯先生说,“您心不在焉,可您打得很棒!”“我有王牌在手,”莫雷尔说。“真是个美男子,”教授回答道。“那玩艺儿是怎么回事,这么些小杠杠?”维尔迪兰夫人指着壁炉上雕刻精致的纹章问德·康布尔梅先生说。“这就是你们的纹章!”她补充道,带有一点奚落人的味道。“不,这不是我们的,”德·康布尔梅先生回答。“我们佩戴对称堞口三横带金纹章,对着五个堞口,每口对嵌一朵金三叶花。不,那上边,是阿拉施贝家族的标志;不属于我们这一支家族,而是属于房主的,我们继承了他们的房产,我们家族的人始终不愿意动它。阿拉施贝家族(据说,昔日叫贝菲兰)佩带五堞口对五金尖桩纹章。他们同费代纳家族联姻后,盾形纹章就变了,不过仍保留二十枚小十字图饰,又用金桩小十字垫底,右边双翼银底黑纹。”“骗人,”德·康布尔梅夫人悄声说。“我的曾祖母是阿拉施贝家或拉施贝家的人,随您怎么说都行,因为两个姓在旧家谱上都有记载,”德·康布尔梅先生接着说,弄得满脸通红,因为只在此时此刻,他才想起是他妻子给他带来的荣耀,他生怕维尔迪兰夫人听了这番话多心,其实根本不是冲着她说的。“历史是这样的,在十一世纪,出现了第一个阿拉施贝人,叫马塞,号贝菲兰,在围城拔桩中表现得敏捷能干,遂得阿拉施贝拔桩能手的称号,他因此受封为贵族,您看到的那些个桩桩,也就在纹章中代代留传下来了。那些个木桩,是为了使城堡更加难以接近而安插的,请原谅我使用这种说法,一根根安插在城堡前的土地上,然后又把它们一根根连接起来。您刚才恰如其分地称为小杠杠的就是这些东西,它们与善良的拉封丹笔下的漂浮的小棍子毫无关系。因为人们以为,它们可以使地盘固若金汤。显然,有了现代炮兵后,这样的防线未免令人好笑。但应当记住,那是十一世纪的事。”“这玩艺儿现在已不时兴了,”维尔迪兰夫人说,“不过,小钟楼倒别具一格。”“您交上了……滴儿溜滴滴的好运气,”戈达尔说,这个拟笛声词儿他故意来回重复以避开莫里哀用的那个词。“您晓得为什么方块王被废黜了吗?”“我巴不得代他受过,”莫雷尔说,因为服兵役使他讨厌死了。“啊!刁民也,”德·夏吕斯叫了起来,他忍不住掐了掐小提琴手的耳朵。“不,您不晓得为什么方块王被废黜了?”戈达尔又问,仍在开他的玩笑,“那是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您遇上了厉害的对手,大夫,”德·康布尔梅先生说,用以向戈达尔表明他知道他是何许人。“这个年轻人了不得,”德·夏吕斯先生指着莫雷尔天真地打断说,“他出牌如有神。”这话大夫听了大为不快,答道:“死不了,走着瞧。抓滑头,就得更滑头。”“王后,阿斯②,”莫雷尔吉星高照,洋洋得意地宣告。大夫低下头。好象无法否认自己命运多舛,只好目瞪口呆地承认:“真漂亮。”“同德·夏吕斯先生共进晚餐,我们过得十分愉快,”德·康布尔梅夫人对维尔迪兰夫说。“您以前不认识他?他够可爱的,他与众不同,他是属于过去一个时代的(难为她一语道破),”维尔迪兰夫人答道,满意地答着,是音乐爱好者、判官和主妇兼得的满足。德·康布尔梅夫人问我是否要同圣卢一起去费代纳。当我看到一轮明月,如同一盏桔黄灯笼,悬挂在城堡橡树林圆拱形树梢上时,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这还不算什么了不起;待会儿,等月亮升高一些,照在山谷里,那比现在美千百倍。这是您在费代纳看不到的!”她口气轻蔑地对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弄得德·康布尔梅夫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特别不愿意在房客面前贬低自己房地产的价值。“您还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时间吧,夫人?”德·康布尔梅先生问戈达尔夫人说,这话可以被看作有邀请她的含糊的意向,现在却不说死具体的约会时日。“噢!当然,先生,为孩子们着想,我们珍惜这一年一度的大流动。说什么也没有用,他们需要乡野的空气。学院想把我派到维希去;但那里太闷热了,等这些大小伙了们再长大一点,我得注意自己的肚子了。还有,教授负责主考,总是忙得不亦乐乎。闷热把他累坏了。我觉得象他那样一年忙到头,也该彻底地轻松一下。无论如何,我们还要呆足足一个月。”“啊!这么说我们后会有期。”“再说,我丈夫要去萨瓦巡诊,半个月后他才能回到这里的固定诊所,我只好留下来了。”“山谷边与海边相比,我更喜欢山谷边,”维尔迪兰夫人又说。“明媚的风光欢迎你们回来旧地重游。”如果您非今晚回巴尔贝克不可,还得看马车是否备好了,”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可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明于早上用车子送您回去就是了。肯定是个大晴天。沿路美不胜收。”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怎么说还不到时候,”女主人提出了异议。“让他们放心吧,他们还有时间。现在提前走就要提前一小时到达东站。他们在这里总比在车站强。那您呢,我的小莫扎特,”她对莫雷尔说,却不敢直接问德·夏吕斯先生,“您不想留下来?我们在海边有漂亮的住房。”“不过他不能,”德·夏吕斯先生替局中人回答,局中人正全神贯注地玩牌,没有听见女主人的问话。“他必须在午夜之前赶回去。他得回去睡觉,象一个听话的乖孩子,”他补充道,虽是开玩笑的口气,但装腔作势,不留余地,仿佛他使用这句纯洁的比喻可以得到些许施加**的快感。同样,在涉及莫雷尔时顺便加重了口气,若不能动手动脚,便用近似触摸的挑逗语言去抚摸他,从而得到同样的享受——

即方块老。

②王后即纸牌Q,阿斯即。

从布里肖对我的喋喋不休的说教中,德·康布尔梅先生得出结论,我是德雷福斯分子。他十有**是反德雷福斯派,但出于对一个宿敌的礼貌,他竟对我称赞起一位犹太上校来。这位上校对谢弗勒尼家的一个表兄弟很够意思,给予他当之无愧的提拔。“我的表兄弟处在截然对立的思想之中,”到底指什么思想,德·康布尔梅故意滑动其词,但我觉得这些思想跟他的面目一样陈旧,一样丑陋,是某些小城镇几个家族也许早就有的旧观念。“那好哇!您晓得吧,我感到这太美了!”德·康布尔梅下结论道。一点不错,他很少在美学意义上使用“美”一词,在审美意义上,对他母亲或妻子来说,它兴许是指形形色色的作品。不过是指艺术作品。德·康布尔梅先生好用这个形容词来赞美,比如说,赞美一个有点发福的妙人儿。“怎么,您在两个月之内长了三公斤?您晓得吧,这太美了!”清凉饮料、时鲜水果已经上桌。维尔迪兰夫人请先生们自己去选择自己爱喝的饮料。德·夏吕斯先生去喝了自己的一杯,连忙回到牌桌上,再也没动窝。维尔迪兰夫人问他:“您喝了我调的桔子水了?”只见德·夏吕斯先生优雅地一笑,用一种他罕有的清脆口气,又是撅嘴又是撇嘴,腰肢扭来扭去,回答道:“不,我偏爱旁边那种,来点小草霉,我觉得很可口。”真是怪事,某些秘密行为的性质竟通过言谈举止的方式方法披露出来,产生了外部的效果。一个先生信不信圣母的无玷始胎,信不信德雷福斯的清白无辜,信不信多元的世界,只要他守口如瓶,人们就休想从他的话音里或从他的举止上,找到任何可以让人发现他思想深处的东西。但当人们听到德·夏吕斯先生操着这尖尖的嗓音,推出这微微笑脸,打着这种种手势,说什么:“不,我偏爱旁边的那种,小草霉,”人家可就要说话了:“瞧,他喜欢雄性,”口气之肯定,犹如审判官在判决不肯坦白交待的罪犯,又如医生宣判一个全瘫病人为不治之症,病人也许不知道病痛,但因说不清话致使医生断定他活不过三年。也许,人们从他那句话的腔调:“不,我偏爱旁边的那种,小草霉,”不难得出这是一种所谓的性倒错的结论,这并不需要太多的科学知识。当然,这是因为,这里,迹象与隐秘之间,有更直接的关系。即使不说一针见血,人们也总可以感到,这里一个和颜悦色的女士在答您的话,但她又显得矫揉造作,因为她故意装出男子汉模样,可人们看不惯男人这般忸怩作态。也许,这样想更雅观些吧,就是长久以来,有一定数量的天使女人投错了胎,混到男性行列中,她们拍打着翅膀逃亡,徒劳无益地向男人飞去,却从**上对男人产生反感,她们善于整理客厅,料理“内务。”德·夏吕斯先生心安理得让维尔迪兰夫人站着,自己仍然坐在扶手椅上,以便挨紧莫雷尔。“难道您不觉得,”维尔迪兰夫人对男爵说,“这岂不是一种罪过,那个人本来可以用他的小提琴为我们助兴,却厮守着双人牌桌。要是有人象他那样拉琴!”“他打牌很漂亮,他干什么都行,他极聪明,”德·夏吕斯先生说,一边看着牌,好替莫雷尔出谋划策。然而,他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竟然坐在扶手椅上不站起来,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以其形形色色的社会观炒成一盘独特的大杂烩,贵族大老爷和艺术爱好者的风味兼而有之,不是象他所处的上流社会的男士那般彬彬有礼,而是效法圣西门自作种种活画;而此时此刻,他兴致勃勃地塑造出于格塞尔元帅,元帅之所以令他感兴趣,还有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他说起元帅时,说他面对宫庭中比他更尊贵者,根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甚至都懒得起身。“那么说,夏吕斯,”维尔迪兰夫人说,顿时亲热起来,“难道在您的那个区,找不到一个破落的老贵族来给我看门吗?”“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德·夏吕斯先生笑着说,象个老好人,“但我不把他推荐给您。”

“为什么?”“我为您担心,衣冠楚楚的贵客们到了门口就不想往里走了。”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小冲突。维尔迪兰夫人对此几乎没有在意。不幸的是,他们在巴黎有可能发生过摩擦。德·夏吕斯先生还是没有离开座位。他不禁感到好笑,竟会如此轻而易举地使维尔迪兰夫人屈从了,他那套有利于贵族特权和资产者庸懒的格言得到了确认。女主人对男爵的态度一点儿也不见怪,她离开他,仅仅是因为她看到我又被德·康布尔梅先生死死缠住而感到不放心……但在这之前,她想弄清德·夏吕斯先生与莫莱伯爵夫人的关系。“您曾对我说过,您认识德·莫莱夫人。您去她家?”她问,赋予“去她家”以“在她家得到接待”,“得到她的允许去看她”的意义。德·夏吕斯先生的回答,则带着轻蔑的变调,言简意赅的矫揉造作,拿出唱圣诗的腔调说:“有那么几次。”这“几次”使维尔迪兰夫人顿生疑团,便问道:“您是否在她家见过盖尔芒特公爵?”“啊!我记不得了。”“啊!”维尔迪兰夫人感叹道,“您不认识盖尔芒特公爵?”“可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呢?”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一丝微笑牵动着嘴唇起伏波动起来。这是冷嘲热讽的微笑;但由于男爵生怕被人看到嘴里的一颗金牙,讥诮尚未出嘴便被唇刀抿碎了,形成的蜿蜒曲折的笑纹变成了莞尔一笑。“您为什么说: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可因为他是我的兄弟呀,”德·夏吕斯先生漫不经心地说,却使维尔迪兰夫人陷入惊愕和困惑,弄不准自己请来的客人是否在耻笑自己,弄不清德·夏吕斯先生是否私生子,或是偏房所生。她万万没有想到,盖尔芒特公爵的兄弟竟叫夏吕斯男爵。她朝我走了过来:“我刚听说,德·康布尔梅先生请您吃晚宴。我嘛,您晓得,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是,为您着想,我还是希望您不去为好。首先那儿尽是讨厌鬼。啊!要是您愿意与外省一些无人知晓的伯爵、侯爵们共进晚餐,您一定会吃得如愿以偿。”“我想,我不能不去应酬一两次。然而,我不太有空,因为我有一个年轻的表妹,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撂下不管(我以为拉上亲戚关系可以使事情简单化,以便名正言顺地同阿尔贝蒂娜一起外出〕。但对康布尔梅夫妇来讲,由于我已经在她们面前介绍过她……”“您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可我要告诉您的是,那里极不卫生;您一旦染上胸部炎症,或落下类似风湿痛之类好些个小毛病,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吧?”“可不是说那地方很秀丽吗?”“湿、湿、湿哩呱叽的……可以这么说。我呀,我说明白了吧,我百般偏爱从这里饱览山谷的风光。首先,人家即使倒贴我们钱,我们也不会要那座房子,因为,海风对维尔迪兰先生是致命的。您的表妹只要稍有点过敏性怕风寒……不过,再说,您本来就对风寒过敏,我想……您有哮喘病。那好了!您瞧吧。您去一回试试,保管您八天睡不着觉,可这就不是我们的事了。”可她没考虑到自己的后语会与自己的前言自相矛盾:“如果您高兴看看房子,房子不坏,秀丽谈不上,但的确很好玩,有旧壕沟,有旧吊桥,我不得不履行一次义务,无论如何得到那里去吃一顿晚饭,那好吧!到那一天您一定去。我尽量把我的小圈子都带去。那就太好了。后天。我们要乘车去阿朗布维尔。那一路可美了。有美味的苹果酒。来吧。您,布里肖,您也来吧。还有您,茨基。反正这是我丈夫份内的事。他本来就该事先作出安排。我不太清楚他邀请了谁?德·夏吕斯先生,您是否在邀请之列?”男爵只听到最后这一句话,而且不知道人家说的是去阿朗布维尔游览之事,不禁跳了起来:“怪问题,”他以嘲讽的口气喃喃道,维尔迪兰夫人听了觉得不是滋味。

“再说,”她对我说,“在康布尔梅家晚宴之前,何不把她带到这儿来,把您的表妹?她喜欢聊天,喜欢才人吗?她可爱吧?是的。那就好,很好,带她一起来吧。世上不只有康布尔梅一家。我明白,他们很高兴邀请她,可他们却请不到任何人,这里,她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始终有才人作伴。总之,我指望您不会使我泄气,下星期三。我听说,您曾同您的表妹,同德·夏吕斯先生,在里夫贝尔吃点心,还有谁我就不得而知了。您可以设法把这一帮人都挪到这儿来嘛,皆大欢喜,来那么一小帮子。联络是再容易不过的,大道小路美极了;如有必要,我会派人接你们。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引你们到里夫贝尔,那地方外国阔佬们泛滥成灾。你们可能相信那地方烘饼有名气。我的厨师做饼更是拿手好戏。我一定请你们吃饼,我请客,诺曼第饼,地地道道,油酥饼,我只说这些。啊!您如果硬要吃里夫贝尔的肮脏饭菜,这,我可不干,我不暗算我的客人们,先生,而且,即使我想下手,我的厨师也不愿干那种难以启齿的卑鄙勾当,他宁可改换门庭。那地方的酥饼,弄不清是什么玩艺儿做的。我认识一个可怜的姑娘,就因为吃了这东西得了脑膜炎,三天之内就一命呜呼了。她年仅十七岁。她可怜的母亲有多伤心,”维尔迪兰夫人补充道,饱经沧桑与痛苦的两颊露出不胜忧虑的神色。“不过,说白了,要是您乐于被人敲竹杠,高兴把钱往窗外扔,那您不妨去里夫贝尔尝尝滋味。只是,有劳大驾,我要给您下一道信得过的使命:六点钟一响,您把您的全部人马带到我这儿来,千万不要让大家回家转,各奔东西。您可以随便带谁来。我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讲这样的话。但我放心,您的朋友们都是可爱的,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们彼此心心相印。除小核心成员外,星期三准还有可亲可爱的人来。您不认识可爱的德·隆邦太太?她长得美极了,而且才智横溢,但一点也不暗附风雅,您看吧,她会讨您喜欢的。她也会带一整帮朋友来,”维尔迪兰夫人补充道,目的是为了向我表明,这是好人相聚,举例来鼓励我。”大家会看到,到底什么东面最有影响,谁带来的人最多,是从巴布·德·隆邦那里带来的人多,还是从您那儿来人多,而且我认为,还得把贝戈特带来,”她补充道,看样子神色茫然,因为名人能否赏光大成问题,早上各家报纸发表了一条简讯称,这位大作家的健康状况令人深为不安。“您最终会看到,这将是我最成功的星期三聚会之一,我不要令人讨厌的女人。不过,不要因今宵星期三就下结论,今晚是一败涂地了。您别说了,您岂能比我更烦恼,我自己都觉得烦死人。岂会永远象今晚这样子,您知道!再说,我且不说康布尔梅两口子,他们真叫人受不了,可我认识一些上流社会的人,他们个个都是可亲可爱的,嘿!除了我的小核心,哪儿也找不着这样的人。我听您说过,您觉得斯万是聪明人。首先,我看这太言过其实了,姑且不论此人的个性,我总觉得他暗地里讨厌死了,阴险极了,星期三他常来我这里吃晚餐。好了,您可以问问别人,甚至可以与布里肖比一比,布里肖远不是才智出众鹤立鸡群,只不过是一个二流好教授,还是我把他拉进科学院的呢,斯万与布里肖相比,只好无地自容了。他属于平庸之辈!”但由于我发表了相反的意见,她便改口说::“是这样。可我不愿对您说任何他的坏话,既然他是您的朋友;何况,他很喜欢您,他对我提到您,说起来美滋滋的,不过,问问这些人好了,他在我们的晚宴上,有没有说过一点有意思的事情。这可是试金石呀。那好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斯万呀,在我府上,既无所予,也毫无所得。他还有一点值得称道,他是在这里弄到的。”我肯定他很聪明。“不,您就相信这一点,那是因为您认识他的时间比我短的缘故。其实,人家很快就对他了若指掌。我呀,他烦死我了。(意为:他常去拉特雷默伊耶府上和盖尔芒特府上,他明知道我不去那儿。)我一切都能忍受,就是忍受不了心烦。啊!这个,不行!”恐烦症现在已经成了维尔迪兰夫人心头上赖以解释小核心组成的理由。她尚未接待公爵夫人们,因为她不能自寻烦恼,就象因为会晕船不敢到海上去旅行一样。我扪心自语,维尔迪兰夫人所说的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虽然盖尔芒特家声称布里肖是他们所见到的最愚蠢的男人,但我仍然说不清他事实上是否高于他人,即使不高于斯万本人,至少高于有盖尔芒特精神的人,那些人虽然因他那学究式的玩笑而脸红,但竟然没有羞耻心,我心里寻思着,仿佛聪慧的天性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得到我自问自答的启明似的,其严肃的程度犹如一个受波尔罗亚尔隐修院影响的基督徒向自己提出圣恩的问题。“您瞧吧,”维尔迪兰夫人继续说,“如果有人接待上流社会的人,接待有真才实学的人,接待我们圈子里的人,那就应当到那儿去看一看,瞎子王国里最有才华的上流社会人士在这里只不过是一个独眼龙而已。更有甚者,他对别人冷若冰霜,别人一下子心就凉了。以致到了这种程度,我考虑是不是要搞类似的活动,就是因为讨厌这些人,不要鱼龙混杂在一起,把一切都搞糟了,以便好生享用我的小核心。说完了:您一定带您的表妹来。一言为定。好。至少!在这里,你们俩有吃的。在费代纳,又是饥又是渴的。啊!相反,假如您喜欢吃耗子,那您赶紧去,您将如愿以偿。只要您愿意,人家留您多久都行。到头来,您非饿死不可。不过,我要是去,我动身之前得吃好晚饭。若要更热闹一点,您得来找我。我们好生尝一尝,回来时再吃个夜宵。您爱吃苹果塔吗?爱吃,太好了!爱吃,太好了!我们的大师傅做苹果塔与众不同。您看我说得对吧,您生来就适合在这里生活。那就来这里住吧。您晓得,我家的空床位看样子不多实际上不少。我不说就是了,免得招引讨厌鬼来。您可以把您的表妹带来住。她会感到这里的空气与巴尔贝克大不相同。靠这里的空气,我断言我可以治好不治之症。我发誓,我真的治过,但不是现在。因为,过去我就住在附近,好不容易我才发现这点儿名堂,一片面包的代价就搞到手了,比他们的拉斯普利埃可别具一格。我们要是出去散步,我会指点给您看。但我认为,这地方,空气的确益身养神。尽管我不愿意大谈特谈,但巴黎人一眼就会喜欢上我这小块世外桃源。这可一直是我的吉星。最后,您把这一切告诉您表妹吧。给你们两间漂亮的房间,面对山谷,您会看到这良辰美景,雾中的太阳!那么,您说的那个罗贝尔·德·圣卢是什么玩艺儿?”她神色不安地说,因为她听说我要到东锡埃尔去看他,恐怕他会让我泄气。“您不如把他带到这儿来,如果他不是一个讨厌鬼的话。我听莫雷尔谈起过他;我似乎觉得是他的一个老朋友,”维尔迪兰夫人说道,一派胡言乱语,因为圣卢与莫雷尔彼此素昧平生。但当她听说圣卢认识德·夏吕斯先生时,她想,准是小提琴手拉的线,便装出知情的神气。

“会不会碰巧了,他不搞医,也不搞文学?您晓得,您要是需要考试方面的参考意见,戈达尔可以办,而我要把他捏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至于科学院,那是后话,因为我想,他还不到年纪,我掌握着好几票。您的朋友到这里兴许是旧地重游,看看房子也许他会高兴。东锡埃尔,可不怎么好玩。总之,您可以为所欲为,包您称心如意,”她话说透了却不强求,以免露出设法巴结“名门望族”的神色,因为她的意图是,她要让众常客们生活在**制度之下,却美其名曰自由。“嗳,你怎么啦,”她看到维尔迪兰先生便说他,只见他不耐烦地指手划脚,来到木板平台上,平台从沙龙的一侧伸出去,下面就是幽谷,看样子气得喘不过气来,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又是萨尼埃特气你了?可你既然知道他是大笨蛋,你死了这份心就是了,何必自作自受弄成这个样子……我不喜欢这样,”她对我说,“因为这对他不好,会使他脑充血的。但我还得说,还真应当有天使的耐心才能忍受萨尼埃特的愚蠢,尤其应当记住,收容萨尼埃特是一种慈悲。可我啊,我说实话,他蠢得出奇反成了我的欢乐。我想,饭后您听到他说的话了吧:‘我不会玩惠斯特,但我会玩钢琴’。真够妙的!简直太伟大了,然而却是一个谎言,因为他既不会玩牌,也不会弹钢琴。可我丈夫,表面上粗鲁厉害,实际上心肠很软,很善良,可萨尼埃特这种自私自利,老是想要一鸣惊人,气得他死去活来的……喂,我的小乖乖,消消气,你很明白,戈达尔早就对你说过,这对你的肝没好处。到头来,一股脑儿往我头上出气,”维尔迪兰夫人说。“明天,萨尼埃特又要来闹一场小神经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怜的人!他病得很重了。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因此坑害别人呀。而且,即使是在他痛苦不堪的时刻,即便是在人们可怜他的时候,他的愚蠢言行也会把人家的同情心打杀光的。他蠢到家了。你只有好言好语劝他,这样闹下去你们俩都会得病的,叫他别再来了;因为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着,这也许有镇定他的神经的效果,”

维尔迪兰夫人对丈夫耳语打气。

从右边的窗子远眺,大海依稀可见。而凭左边的窗门,幽谷尽收眼底,月光如雪,现在正飘落山野。人们不时听到莫雷尔和戈达尔的声音。“您有主吗?”“yes。”“啊!您有多帮奴婢呀,您这家伙,”德·康布尔梅先生对莫雷尔说,回答着他的问题,因为他已经发现,大夫已经胜券在握。“这是个方块,上面有个女的,”大夫说。“这也是主呀,懂吗?哦压上,哦逮了。”“但索邦已不存在了,”大夫对德·康布尔梅先生说;“此地空余巴黎大学。”德·康布尔梅先生坦白承认他弄不明白医生为何对他发出这般挑剔。“我刚才以为您说的是索邦呢,”大夫又说。“我刚才听到您说:您给我们来索邦,”他眨巴着眼睛补充道,以表明这是一个词。“且慢,”他指着对手道,“我给他来一个特拉法尔加的晴天霹雳②可这次打击正中大夫下怀,只见他喜笑颜开,肉麻地摇动着双肩,这种举动已经到家,属戈达尔之“类”,几近兽性满足的行为。在上一代,搓手的动作,就象擦肥皂洗手一样,伴随有这种动作的开始时,戈达尔同时运用了这双重动作,但后来有一天,不知道是因为中途出了什么变故,还是夫妻生活从中调节,可能就是强行干预,摩擦玩手的动作不见了。这位大夫,即使在玩骨牌的时候,在他逼着对手“摸”牌,抓双六的当儿,这对于他是最痛快淋漓的事了,不过也只是摇摇肩膀而已。可当他——极难得地——去老家住几天,与堂弟又见了面,发现堂弟还有玩手的习惯,回来后便对戈达尔夫人说:“我感到这可怜的勒内很低级。”“您没有有小女混子?”他说着转向莫雷尔。“没有?那么我出这个老大卫。”“这么说您得五,您赢了!”“Sisigor”③“打了一个漂亮仗,大夫,”侯爵说。“一次皮洛士胜利④,”戈达尔说着转向侯爵,目光越过夹鼻眼镜,看看他的话会引起什么效果。“倘若我们还有时间,”他对莫雷尔说,“我给您报复的机会。该我来了……啊!不,车来了,星期五再干,我给您露一手绝招。”维尔迪兰夫妇把我们送出门外。女主人对萨尼埃特格外亲热,目的在于确保他第二天再来。“我看,您穿的看样子并不多,我的乖乖,”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在他的心目中,他这么大年纪了,可以象父辈那样叫我。“好象变天了。”这话字字令我喜气洋洋。仿佛一语道破大自然的深刻生机,道出了分分合合的风起云涌,可能预兆着别的变故,由于这一切发生在我的生活之中,就有可能给我的生活创造新的可能。临走之前,只需打开朝园林的门,便可要感到另有一种“气候”顿时开始了登台表演;习习清风,消暑**,从冷杉林中吹来(往昔,德·康布尔梅夫人在林中做着肖邦梦呢),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如蜿蜒流水般温存,似心血来潮般逆反,开始拉开轻飘飘的夜幕。我不要盖被子,但以后的夜晚,若阿尔贝蒂娜在场,我也许就要了,与其说是免受风寒之险,毋宁说是为了藏云遮雨。大家没找到挪威哲学家。他会不会拉肚子?他是不是怕误了火车?难道有飞机来接他?圣母升天时把他带走了不成?反正,大家还来不及发现,他已无影无踪了,真神了。“悠这就不对了,”德·康布尔梅先生对我说,“外面天气鸭冷。”⑤“为什么鸭冷?”大夫问。“当心哮喘,”侯爵又说,“我妹妹晚上从不出门。况且,她现在身体很糟。无论如何不要这样光着脑袋,快把头套戴上。”“又不是冷哮喘,”戈达尔用教训人的口吻说——

即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的前身。在此,“索邦”与上文的“多邦”有意混淆,做文字游戏。

②典出“特拉法尔加战役”……805年0月2日,拿破仑帝国的舰队在加的斯和直布罗陀海峡之间的特拉法尔加角与英国舰队进行了一场空前规模的大海战,法国海军惨败,拿破仑不得不放弃入侵英格兰的计划。

③意大利语,意为:“是,先生。”

④皮洛士(公元前39—前272),伊庇鲁斯国王,曾不惜惨重牺牲取得对马其顿和罗马的军事胜利。“皮洛士的胜利”一语由此成为代价惨重的代名词。

⑤法语常用“鸭冷”、“狗冷”、“狼冷”来形容严寒,类似汉语的“猴冷”。

“啊!这么说,”德·康布尔梅先生道,“既然这是您的劝告……”“告读者!”大夫道,目光溜出夹鼻眼镜微微一笑。德·康布尔梅先生笑了,但自信自己是对的,仍坚持己见。“不过,”他说,“我妹妹每次晚上出门,都要作一次。”“何必吹毛求疵,”大夫回敬道,并不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再说,我又不是来海滨行医,除非有人叫我去出诊。我是来此地度假的。”不过,他人在这里,也许心早就不在这里了。德·康布尔梅先生同他一起上车时,曾对他说:“我们有幸,就在我们附近(不是在海湾您这边,而是那一边,不过那地方海湾很狭窄就是了),也有一个名医,迪·布尔邦大夫。”戈达尔出于医学伦理道德,一般力戒批评自己的同行,但这一次却禁不住叫了起来,就象我们去小游乐场那扫兴的一天,他在我面前嚷嚷那样:“可他不是医生。他搞的是文医,荒唐疗法,江湖骗术。不过,我们相安无事。若不是我非外出办事不可,我真想乘船去看他一回。”但从戈达尔对德·康布尔梅先生谈到迪·布尔邦所露出的神色看,我感到,他自愿要去找迪·布尔邦所要乘的“船”很象是这样一只“船”,萨莱诺的大夫们租用这只“船”去毁坏另一个文学医生发现的水路,这个文医就是维吉尔(他也把同行们的雇客都抢走了),但在渡海时他与他们都沉没了。“再见了,我的小萨尼埃特,明天一定得来,您晓得我丈夫很喜欢您,他喜欢您的幽默,您的聪明;但是,您很清楚,他虽然爱突然生气,但要是他见不着您,他委实受不了。他每次见到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萨尼埃特来了吗?我真想见到他!’”——

意大利南部城市,建于公元前97年。因有欧洲最早的医科学校,在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我从来没说这样的话,”维尔迪兰先生对萨尼埃特说道,故作坦率,似乎与女主人哄骗萨尼埃特的话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他接着看了看表,无疑是为了避免在幕色潮气中为道别而耽搁时间,他吩咐马车夫们不要拖延,但下坡时务必小心,保证我们不误火车。火车会把常客们一个个送到各自的站头,最后一个是我,没有一个坐到巴尔贝克这么远,而最早下车的是康布尔梅夫妇。他们为了不让自己的马走夜路上拉斯普利埃,便同我们一起坐火车去杜维尔—费代纳。这一站实际上不是离他们府上最近的车站,它离村庄颇远,到城堡就更远了,离家最近的实际上是拉索尼站。到杜维尔—费代纳车站时,德·康布尔梅先生坚持要给维尔迪兰家的车夫(恰巧是那个精神忧郁,可爱却敏感的车夫)“钱币”,如弗朗索瓦丝所说,德·康布尔梅先生乐善好施,这不如说是从“他妈妈那边”继承下来的品质。但是,或许是“他爸爸方面”的基因在这里进行了干预,他一边给钱,一边又后悔刚才犯了一个错误,不觉犹豫起来——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没看清楚,竟把一个苏当一个法郎送了出去;也有可能得利者未曾发现他施舍的分量。因此,他提醒受惠者注意他的慷慨:“我给您的是一个法郎吧,是不是?”他对车夫说,故意把钱币在阳光下晃出光辉来,目的是要老常客们将这事传给维尔迪兰夫人。“对不对?这足足二十个苏,只不过才跑几步路呀。”他和德·康布尔梅夫人在拉索尼站离开了我们。“我要告诉我妹妹,”他对我旧话重提,“您有哮喘病,我保证会使她感兴趣。”我明白他是想说:会使她高兴。至于他的妻子,她在向我告辞时,用了两句省略语,这类省略语居然写进一封信里,当时弄得我实在反感,但久而久之也就司空见惯了,但这两句省略语一旦说出口来,我似乎觉得,即使是在今天,仍然有令人难以忍受的卖弄学问之嫌,故作草率,是学来的亲切随便的口气:“很高兴,与您度过良宵,”她对我说;“致圣卢普友好之情,您若见到他的话”。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这句话时,居然把圣卢说成圣卢普我始终不得而知,究竟有谁在她跟前如此发音,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何缘故致使她相信非这样发音不可。有好几个星期,她居然开口闭口圣卢普,而且还有一个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与她一鼻孔出气的男人也这样发音。只要别人称圣卢,他们则非加重口气说圣卢普不可,或者是为了间接地教训一下别人,抑或是为了表明自己高人一筹。但很可能,一些比德·康布尔梅夫人更显赫的贵妇人告诉过她,或间接地使她明白,不应该那样发音,并告诉她,她自以为标新立异的东西实际上是一个错误,这一错误有可能导致她对世事潮流不敢相信了,因为没过许久,德·康布尔梅夫人又改口称圣卢了,而她的男崇拜者也同样停止了一切抵抗,也许是因为她斥责过他,也许是他发现她已经不再发尾音了,他心想,有这等身价,有这等效力,有这等雄心的女人尚且都让步了,还是谨慎从事为妙。她的崇拜者中的糟糕者就是她的丈夫。德·康布尔梅夫人好戏弄他人,往往极其无礼。她一旦发出这样的攻击,德·康布尔梅先生或对着我,或冲着别人,马上笑嘻嘻地看着受害者。由于侯爵有斜眼瞟人的毛病——这就给人一种傻瓜逗乐的幽默——这一笑不要紧,却把瞳孔拉到眼白上,但又留有余地,这样一来,云团如絮的天空豁然亮启一线蓝天。而且,单片眼镜,就象一块玻璃蒙罩着珍藏的名画一般,保护着这妙不可言的行动。至于笑的动机,说不太清楚是否可爱:“啊!无赖!您可以说您是令人羡慕的。您得到了一个厉害女人的垂青”;也说不太清楚是否辛辣:“那好吧,先生,我希望有人臭揍您一顿,您只得忍气吞声往肚子里咽水蛇”;也弄不太清楚是否助人为乐:“您晓得,我在场,我一笑事成,因为这纯粹是开玩笑,但我不能让您受到虐待”;也弄不太清楚是否沆瀣一气:“我没必要插一手乱撒盐面,但是,您瞧,凡是她给您造成的侮辱,我却笑破肚皮。我向驼子寻开心,捧腹大笑,当然我是赞成的,我,丈夫嘛。因此,您若异想天开想反抗,您得明白是在跟谁说话,我的小先生。首先扇您两记耳光,而且很响亮,然后我们到尚特比森林去,拔剑比比高低。”——

法语sait-Loup最后一个辅音字母“p”不发音,可德·康布尔梅夫人却违反规则,发音了。

尽管丈夫进行了种种开心的表达,妻子的冲动却很快云消烟散了。于是乎,德·康布尔梅先生也随之收起笑脸,刚刚露出的眼珠子也就随之消失,而且由于有几分钟失去了翻白眼的习惯,便赋予这位红发诺曼第人某种既苍白无力又心醉神迷的东西,仿佛侯爵刚动过手术,又仿佛是在单片眼镜里,向老天乞求殉道者的棕榈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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