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贡布雷第一章
赠迦斯东·卡尔梅特先生:

谨致深深的、衷心的感激。

马塞尔·普鲁斯特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蜡烛才灭我的眼皮儿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半小时之后我才想到应该睡觉;这一想我反倒清醒过来。我打算把自以为还捏在手里的书放好吹灭灯火。睡着的那会儿我一直在思考刚才读的那本书只是思路有点特别;我总觉得书里说的事儿什么教堂呀四重奏呀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争强斗胜呀全都同我直接有关。这种念头直到我醒来之后还延续了好几秒钟;它倒与我的理性不很相悖只是象眼罩似的蒙住我的眼睛使我一时觉察不到烛火早已熄灭。后来它开始变得令人费解好像是上一辈子的思想经过还魂转世来到我的面前于是书里的内容同我脱节愿不愿意再挂上钩全凭我自己决定;这一来我的视力得到恢复我惊讶地现周围原来漆黑一片这黑暗固然使我的眼睛十分受用但也许更使我的心情感到亲切而安详;它简直象是没有来由、莫名其妙的东西名副其实他让人摸不到头脑。我不知道那时几点钟了;我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忽远忽近就象林中鸟儿的啭鸣标明距离的远近。汽笛声中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旷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赶往附近的车站;他走过的小路将在他的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回忆因为陌生的环境不寻常的行止不久前的交谈以及在这静谧之夜仍萦绕在他耳畔的异乡灯下的话别还有回家后即将享受到的温暖这一切使他心绪激荡。

我情意绵绵地把腮帮贴在枕头的鼓溜溜的面颊上它象我们童年的脸庞那么饱满、娇嫩、清新。我划亮一根火柴看了看表。时近子夜。这正是病羁异乡的游子独宿在陌生的客舍被一阵疼痛惊醒的时刻。看到门下透进一丝光芒他感到宽慰。谢天谢地总算天亮了!旅馆的听差就要起床了;呆一会儿他只要拉铃就有人会来支应。偏偏这时他还仿佛听到了脚步声自远而近旋而又渐渐远去。门下的那一线光亮也随之又消失。正是午夜时分。来人把煤气灯捻灭了;最后值班的听差都走了。他只得独自煎熬整整一宿别无他法。

我又睡着了有时偶尔醒来片刻听到木器家具的纤维格格地开裂睁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变幻凭着一闪而过的意识的微光我消受着笼罩在家具、卧室、乃至于一切之上的朦胧睡意我只是这一切之中的小小的一部分很快又重新同这一切融合在一起同它们一样变得昏昏无觉。还有的时候我在梦中毫不费力地又回到了我生命之初的往昔重新体验到我幼时的恐惧例如我最怕我的姨公拽我的鬈曲的头。有一天我的头全都给剃掉了那一天简直成了我的新纪元。可是梦里的我居然忘记了这样一件大事。直到为了躲开姨公的手我一偏脑袋醒了过来才又想起这件往事。不过为谨慎起见我用枕头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然后才安心地返回梦乡。

有几次就象从亚当的肋叉里生出夏娃似的有一个女人趁我熟睡之际从我摆错了位置的大腿里钻了出来。其实她是我即将品尝到的快感的产物但是我偏偏想象是她给我送来了快感。我在她的怀抱中感到自己的体温我正打算同她肌肤相亲正巧这时我醒了。同我刚才分手的那位女子相比普天之下无论是谁都似乎不及她更可亲我的脸上还感到她的热吻的余温我的身子还感到她的肢体的重量。假如有时候也确有这种情况梦里的女子赶巧同我在生活中认识的哪位女士相貌一样那么我必全力以赴地达到目的:非同她梦里再聚不可就象有些人那样走遍天下也要亲眼见见他们心目里的洞天仙府总以为现实生活中能消受到梦境里的迷人景象。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淡漠;我已忘却梦中人的倩影。

一个人睡着时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醒来前流逝过多长的时间;但是时空的序列也可能生混乱甚至断裂例如他失眠之后天亮前忽然睡意袭来偏偏那时他正在看书身体的姿势同平日的睡态大相径庭他一抬手便能让太阳停止运行甚至后退那么待他再醒时他就会不知道什么钟点只以为自己刚躺下不久。倘若他打瞌睡例如饭后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儿那姿势同睡眠时的姿势相去更远。日月星辰的序列便完全乱了套那把椅子就成了魔椅带他在时空中飞地遨游待他睁开眼睛会以为自己躺在别处躺在他几个月前去过的地方。但是我只要躺在自己的床上又睡得很踏实精神处于完全松弛的状态我就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等我半夜梦回我不仅忘记是在哪里睡着的甚至在乍醒过来的那一瞬间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了;当时只有最原始的一种存在感可能一切生灵在冥冥中都萌动着这种感觉;我比穴居时代的人类更无牵挂。可是随后记忆象从天而降的救星把我从虚空中解救出来:起先我倒还没有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只忆及我以前住过的地方或是我可能在什么地方;如没有记忆助我一臂之力我独自万万不能从冥冥中脱身;在一秒钟之间我飞越过人类文明的十几个世纪先是煤油灯的模糊形象然后是翻领衬衫的隐约的轮廓它们逐渐一点一画地重新勾绘出我的五官特征。

也许我们周围事物的静止状态是我们的信念强加给它们的因为我们相信这些事物就是甲乙丙丁这几样东西而不是别的玩意儿;也许由于我们的思想面对着事物本身静止不动才强行把事物也看作静止不动。然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思想拚命地活动徒劳地企图弄清楚我睡在什么地方那时沉沉的黑暗中岁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会在我的周围旋转起来。我的身子麻木得无法动弹只能根据疲劳的情状来确定四肢的位置从而推算出墙的方位家具的地点进一步了解房屋的结构说出这皮囊安息处的名称。躯壳的记忆两肋、膝盖和肩膀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我的眼前呈现出一连串我曾经居住过的房间。肉眼看不见的四壁随着想象中不同房间的形状在我的周围变换着位置象漩涡一样在黑暗中转动不止。我的思想往往在时间和形式的门槛前犹豫还没有来得及根据各种情况核实某房的特征我的身体却抢先回忆起每个房里的床是什么式样的门是在哪个方向窗户的采光情况如何门外有没有楼道以及我入睡时和醒来时都在想些什么。我的压麻了的半边身子想知道自己面对什么方向譬如说想象自己躺在有顶的一张大床上面向墙壁侧卧。这时我马上就会想道:“唷!我总算睡着了尽管妈妈并没有来同我道晚安。”我是睡在已经死去多年的外祖父的乡间住宅里;我的身躯以及我赖以侧卧的那半边身子忠实地保存了我的思想所不应忘怀的那一段往事并让我重又回想起那盏用链子悬在天花板下的照明灯——一盏用波希米亚出产的玻璃制成的瓮形吊灯以及那座用西埃纳的大理石砌成的壁炉。那是在贡布雷在我外祖父母的家里我居住过的那个房间;离现在已经很久很久了如今我却犹如身临其境虽然我的睡意朦胧不能把故物的情境想得清清楚楚;待我完全清醒之后我能回忆得更细致些。

后来新的姿势又产生新的回忆;墙壁迅地滑到另一边去:我睡在德·圣卢夫人家的乡间住宅里。天哪!至少十点钟了吧。他们一定都吃过晚饭了!我这个盹儿打得也太久了。每天晚上更衣用餐前我总要陪德·圣卢夫人外出散步回来后先上楼打个盹儿。自从离开贡布雷好多年过去了。住在贡布雷的日子每当我们散步回来得比较晚我总能在我住的那间房间的窗户玻璃上看到落日的艳红的反照。如今在当松维尔在德·圣卢夫人的家里过的却是另一种生活。而且我只在晚间出去沿着我从前在阳光下玩耍过的小路踏着婆娑的月影散步我感受到另一种愉快。归来时远望我住的那个房间只见里面灯火明亮简直象黑夜中独有的一座灯塔。回去后我并不急于更衣用餐而是先睡上一觉。

这些旋转不已、模糊一片的回忆向来都转瞬即逝;不知身在何处的短促的回忆掠过种种不同的假设而往往又分辨不清假设与假设之间的界限正等于我们在电影镜1中看到一匹奔驰的马我们无法把奔马的连续动作一个个单独分开。但是我毕竟时而看到这一间、时而又看到另一间我生平住过的房间而且待我清醒之后在联翩的遐想中我终于把每一个房间全都想遍:——

1电影镜:美国明家爱迪生和他的助手狄克逊于1891年明的一种放映影片的设备状如柜供一人观看。

我想起了冬天的房间。睡觉时人缩成一团脑袋埋进由一堆毫不相干的东西编搭成的安乐窝里:枕头的一角被窝的口子半截披肩一边床沿外加一期《玫瑰花坛》杂志统统成了建窝的材料凭人以参照飞禽筑窝学来的技巧把它们拼凑到一块供人将就着栖宿进这样的窝里。遇到冰霜凛冽的大寒天气最惬意不过的是感到与外界隔绝(等于海燕索居在得到地温保暖的深土层窝里)。况且那时节壁炉里整夜燃着熊熊的火象一件热气腾腾的大衣裹住了睡眠中的人;没有燃尽的木柴毕毕剥剥才灭又旺摇曳的火光忽闪忽闪地扫遍全屋形成一个无形的暖阁又象在房间中央挖出了一个热烘烘的窑洞;热气所到之处构成一条范围时有变动的温暖地带。从房间的旯旯旮旮从窗户附近换句话说从离壁炉稍远、早已变得冷嗖嗖的地方吹来一股股沁人心脾的凉风调节室内的空气。

我想起了夏天的房间。那时人们喜欢同凉爽的夜打成一片。半开的百叶窗上的明媚的月亮把一道道梯架般的窈窕的投影抛到床前。人就象曙色初开时在轻风中摇摆的山雀几乎同睡在露天一样。

有时候我想起了那间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房间。它的格调那样明快我甚至头一回睡在里面都没有感到不适应。细巧的柱子支撑住天花板彼此间的距离相隔得楚楚有致显然给床留出了地盘;有时候正相反我想到了那间天花板又高又小的房间。它简直象是从两层楼的高处挖出来的一座金字塔一部分墙面覆盖着坚硬的红木护墙板我一进去就被一股从未闻到过的香根草的气味熏得昏头胀脑而且我认定紫红色的窗帘充满敌意大声喧哗的座钟厚颜无耻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一面怪模怪样、架势不善的穿衣镜由四角形的镜腿架着斜置在房间的一角。那地方据我惯常所见应该让人感到亲切、丰硕;空洞的镜子偏偏挖走了地盘。我一连几小时竭力想把自己的思想岔开让它伸展到高处精确地测出房间的外形直达倒挂漏斗状的房顶结果我白白煎熬了好几个夜晚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地竖起耳朵谛听周围的动静鼻翼僵心头乱跳直到习惯改变了窗帘的颜色遏止了座钟的絮叨教会了斜置着的那面残忍的镜子学得忠厚些。固然香根草的气味尚未完全消散但毕竟有所收敛尤其要紧的是天花板的表面高度被降低了。习惯呀!你真称得上是一位改造能手只是行动迟缓害得我们不免要在临时的格局中让精神忍受几个星期的委屈。不管怎么说吧总算从困境中得救了值得额手称庆因为倘若没有习惯助这一臂之力单靠我们自己恐怕是束手无策的岂能把房子改造得可以住人?

当然我现在很清醒刚才还又翻了一回身信念的天使已经遏止住我周围一切的转动让我安心地躺进被窝安睡在自己的房内而且使得我的柜子、书桌、壁炉、临街的窗户和两边的房门大致不差地在黑暗中各就其位。半夜梦回在片刻的朦胧中我虽不能说已纤毫不爽地看到了昔日住过的房间但至少当时认为眼前所见可能就是这一间或那一间。如今我固然总算弄清我并没有处身其间我的回忆却经受了一场震动。通常我并不急于入睡;一夜之中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追忆往昔生活追忆我们在贡布雷的外祖父母家、在巴尔贝克、在巴黎、在董西埃尔、在威尼斯以及在其他地方度过的岁月追忆我所到过的地方我所认识的人以及我所见所闻的有关他们的一些往事。

在贡布雷每当白日已尽黄昏将临我就愁从中来我的卧室那时成为我百结愁肠的一个固定的痛点虽然还不到该我上楼睡觉的钟点离开我同妈妈和外祖母分手、即使不睡也得回房去独自呆着的时间还差一大截。家里的人觉我一到晚上就愁眉苦脸便挖空心思设法让我开心。他们居然别出心裁地给我弄来一盏幻灯趁着我们等待开晚饭的当口把幻灯在我的房内的吊灯上套好这东西跟哥特时代初期的建筑师和彩画玻璃匠那样也是用捉摸不定的色光变幻和瑰丽多彩的神奇形象来取代不透光的四壁。绘上了传奇故事的灯片就等于一面面彩画玻璃窗只是它们光彩不定忽隐忽现。可是我的悲愁却有增无减。因为我对房内的一切早已习惯一旦照明生变化习惯也就受到破坏。过去除了睡觉使我苦不堪言之外其他一切倒还过得去因为我已经习惯。如今房内被照得面目全非我一进去就象刚下火车第一次走进山区“客栈”或者异乡旅馆的房间一样感到忐忑不安。

心怀叵测的戈洛1从覆盖着小山坡的绿荫团团的三角形的森林中一蹦一跳地骑马走来又朝着苦命的热纳维耶夫·德·希拉特2居住的宫堡一蹿一跃地走去。椭圆形的灯片镶嵌在框架中幻灯四角有细槽供灯片不时地插换。弧形的边线把灯片上的宫堡的其余部分切出画外只留下宫堡的一角;楼前是一片荒野热纳维耶夫站着愣。她系着蓝色的腰带宫堡和荒野则是黄澄澄的。我不看便知它们必定是黄颜色因为幻灯尚未打出之前单凭布拉邦特这一字字铿锵的大名就已经预示了这种颜色。戈洛驻马片刻愁眉苦脸地谛听我的姨祖母夸张其辞地大声解说。他看来都听懂了他的举止神情完全符合姨祖母的指点:既恭顺又不失庄重。听罢他又蹦跳着继续赶路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不慌不忙地策马前行。即使幻灯晃动我照样能在窗帘上分辨出戈洛继续赶路的情状:在褶凸处戈洛的坐骑鼓圆了身体;遇到褶缝它又收紧肚子。戈洛的身体也象他的坐骑一样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对付一切物质的障碍遇到阻挡他都能用来作为赖以附体的依凭即使遇到门上的把手他的那身大红袍、甚至他的那副苍白的尊容便立刻俯就而且堂而皇之地飘然而过;他的神情总是那么高贵那么忧伤但是对于这类拦腰切断的境遇他却面无难色临危不乱——

12戈洛和热纳维耶夫是中世纪欧洲传说中的人物。戈洛是传奇英雄齐戈弗里特的宫廷总管热纳维耶夫是齐戈弗里特的妻子。齐戈弗里特听信谣传冤枉其妻与戈洛通奸戈洛便乘机诱使热纳维耶夫充当他实现野心的工具。但热纳维耶夫忠于齐戈弗里特;可惜冤情大白时她因悲痛过度而死。

当然我从这些光采奕奕的幻灯画面中感受到迷人的魅力它们象是从遥远的中世纪反射过来的昔日景象让一幕幕如此古老的历史场面在我的周围转悠着重现。但是这种神秘、这种美闯进了我的卧室究竟引起我什么样的不安我却说不清楚。我已经慢慢地把自我充实了这间卧室以至于对房间本身早已置诸脑后我总先想到自我然后才会念及房间。如今习惯的麻醉作用既然停止生效我于是动起脑筋来开始有所感触真要命!我的房门的把手同天下其他房门把手不同之处仿佛就在于它看来不需要我去转动便能自行开启因为对我说来把手的运行已经成为无意识的举动它现在不是在权充戈洛的星体吗?晚饭的铃声一响我赶紧跑进饭厅;饭厅里的大吊灯既不知有戈洛其人也从未结识过蓝胡子1它只认得我的父母和列位长辈以及桌上的罐闷牛肉;它每天晚上大放光芒把光芒投入我妈妈的怀抱。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的不幸遭遇更使我感到妈妈怀抱的温暖;而戈洛造下的种种罪孽则触动我更诚惶诚恐地检查自己的意识——

1蓝胡子:民间传说中的人物。他杀死了六位妻子第七位妻子在他尚未下手前现了他前面六位妻子的尸体骇极;后来幸亏她的两位兄弟及时赶到杀死蓝胡子;救了她的性命。

用罢晚饭唉!我得马上同妈妈分手了;她要留下陪大家聊天。遇到好天气他们在花园里闲谈;若天公不作美大家也只好呆在小客厅里了。我说的大家其实不包括外祖母。她认为“人在乡下居然闭门不出简直是罪过。”每逢大雨滂沱的日子她都要同我的父亲争论因为父亲不让我出门偏要把我关在屋里读书。“你这种做法’她说“没法让他长得身体结实精力充沛;而这小家伙尤其需要增强体力和锻炼意志。”我的父亲耸耸肩膀聚精会神地审视晴雨表因为他爱研究气象。而我的母亲呢这时尽量蹑手蹑脚地少出声响唯恐打扰了我的父亲。她温柔而恭敬地看着他但并不盯住看并不想看破他自鸣清高的秘密。我的外祖母却不然无论什么天气她都爱去室外即使风雨大作即使弗朗索瓦丝深怕名贵的柳条椅被淋湿忽忙地把它们往屋里搬外祖母也会独自在花园里听凭风吹雨淋而且还撩起额前凌乱的灰白头好让头部更加领受到风雨的保健功用。她说:“总算痛痛快快透一口气!”她还沿着花园里的小路兴致勃勃地踩着小步连蹦带跳地跑起来。那些小路新近由一位才来不久的园丁按照自己的设想拾缀得过分规整对称足见他毫无自然感;我的父亲今天居然一早就请教此人问会不会变天。外祖母的跑步动作轻重缓急自有调节这得看暴风雨癫狂的程度、养生学保健的威力、我所受的教育的愚昧性以及花园内对称的布局等因素在她心中所激起的各不相同的反应来决定。她倒根本不在乎身上那条紫酱色的长裙会不会溅上泥水她从来没有这样的顾虑结果她身上泥点的高度总让她的贴身女仆感到绝望不知如何才好。

倘若我外祖母的这类园内跑步生在晚饭之后那么只有一件事能让她象飞蛾扑火一样立刻回来。小客厅里亮灯的时候准是牌桌上已经有饮料侍候这时姨祖母大叫一声:“巴蒂尔德!快来别让你的丈夫喝白兰地!”在园内转圈儿跑步的外祖母就会争分夺秒地赶回来。为了故意逗她着急(外祖母把一种完全不同的精神带进了我们的家庭中来所以大伙儿都跟她逗乐存心作弄她)我的姨祖母还当真让我的外祖父喝了几口他不该喝的酒。可怜的外祖母走进小客厅苦口婆心地求他放下酒杯;外祖父一赌气索性仰脖喝了个涓滴不剩。外祖母碰了一鼻子灰伤心地走开了不过她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因为她待人向来宽厚从不计较面子得失这种对人对己的胸怀在她的目光中化为微笑同我们在别人脸上见到的微笑绝然相反它除了自我解嘲之外毫无嘲讽的意味。这一笑对我们大家来说等于是用目光代替亲吻;她的那双眼睛见到她所疼爱的亲人从来都只以目光传递她怀中热切的爱怜。姨祖母狠心作弄她她苦口婆心劝说外祖父不要贪杯偏偏她又心肠仁慈落得自讨没趣。这种场面我后来是习以为常了甚至还当作笑柄嘻嘻哈哈地、毫不犹豫地同作弄她的人流瀣一气笑话她还硬让自己相信这不算作弄。可是当初我是气得要命的恨不能去打姨祖母。然而那时我已经学得象个小大人跟懦怯的大人一样听到“巴蒂尔德快来别让你的丈夫喝白兰地”这样的叫声我采取了我们长大成*人后的惯常态度也就是见到苦难和不平扭过脸去以求得眼不见为净。我爬上书房隔壁紧挨着屋顶的那个小房间躲在那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房间里有一股菖蒲花的香味窗外还传来墙根下那株野生的醋栗树的芳香有一枝开满鲜花的树梢居然伸进了半开半掩的窗户。凭窗远望能一直望到鲁森维尔宫堡的塔楼;这间小屋原来派的用场更特殊也更平常可是那些年里长期成为我的避难所大概是因为它地处偏僻我又可以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所以一旦需要孤身独处不容他人打扰的事要做时我就躲到这里来有时读书有时胡思乱想有时偷偷哭泣有时自寻欢乐。唉!我当时哪里知道我的外祖父在忌口方面往往不拘小节地出点差错我又偏偏缺乏意志身体娇弱以至于一家人对于我的前途都感到渺茫这些事儿着实让我的外祖母操了多少心。她在下午或者晚上没完没了地跑个不停我们只见她跑来跑去偏着脑袋仰望苍天她那清秀的脸庞鬓角下肤色焦黄皱纹密布年复一年地变得象秋后翻耕过的土地泛出紫色。她出门时半遮的面纱挡住了她的腮帮上面总挂着几滴由于寒风或忧思的刺激而不自觉地流下的眼泪又惭渐让风吹干。

我上楼去睡唯一的安慰是等我上床之后妈妈会来吻我。可是她来说声晚安的时间过于短促很快就返身走了所以当我听到她上楼来的脚步声当我听到她的那身挂着几条草编装饰带的蓝色细麻布的裙子窸窸窣窣走过有两道门的走廊朝我的房间走来的时候我只感到阵阵的痛苦。这一时刻预告着下一个时刻妈妈就会离开我返身下楼其结果弄得我竟然盼望我满心喜欢的那声晚安来得越晚越好但愿妈妈即将上来而还没有上来的那段空白的时间越长越好。有几次妈妈吻过我之后开门要走我居然想叫她回来对她说:“再吻我一次吧。”可是我知道这样一来她马上会一脸不高兴因为她上楼来亲我给我平静的一吻是对我的忧伤、我的不安所作出的让步已经惹得我的父亲不高兴了。父亲认为这类道晚安的仪式纯属荒唐。妈妈也恨不能让我早日放弃这种需要这种习惯。她决不会让我滋生新的毛病也不会允许我等她走到门口之后再请她回来亲亲我况且只要见到她面有愠色她在片刻前给我带来的宁静也就受到彻底破坏。她刚才象在领圣体仪式上递给我圣饼似的把她的温馨的脸庞俯向我的床前。我的嘴唇感受到她的存在并且吸取了安然入睡的力量。总的说来比起客人太多妈妈不能上来同我说声晚安的那些晚上她能在我房内呆上一会儿哪怕时间很短也总算不错了。所谓客人平时只限于斯万先生。除了几位顺路来访的外地客人之外他几乎是贡布雷屈趾舍间的唯一的客人。有时候他以邻居的身分与我们同进晚餐(自从他同门户不相当的女子结婚之后他很难得来了因为我的长辈们不愿意接待他的妻子)有时候他在晚饭之后不请自来。晚上我们在房前那棵高大的板栗树下围坐在铁桌的四周纳凉忽听得花园的那一头传来声响倒不是不打铃就进门的自家人弄响的那门铃声丁丁当当地闹个不休象劈头倒下的一盆雪水弄得你晕头转向;这回我们听到的是专为来客设置的那种椭圆形的镀金的门铃声它怯怯地丁冬两响。于是大家面面相觑:“有客人?会是谁呀?”其实大家心里明白除了斯万先生没有别人;我的姨祖母以身作则地大声数落开了她力求说得自然:她教诲我们不该窃窃私语;让来人以为我们在议论他不该听到的事是最不礼貌的行为。接着我们看到最爱找茬儿到花园里去走走的外祖母已经走上前去侦察。她总乘机悄悄地把沿路的玫瑰花树的支架拔掉让枝头的花朵显得更自然些就象当妈妈的用手拨弄拨弄孩子的头把被理师梳理得过于服贴的头弄得蓬松自然些。

我们全都屏息静气等待外祖母回来报告侦察到的“敌情”好似我们身陷敌众我寡的包围一时进退不定难下对策。接着外祖父开口说话了:“我听得出是斯万的声音。”确实只有他的声音最好辨认他那张脸却难以看清;因为怕招蚊子我们在花园纳凉时尽量少点灯。斯万长着鹰钩鼻绿眼珠脑门儿很高头黄得红剪成勃莱桑那样的式1。这时我正要不动声色地吩咐仆人拿果子露来;我的外祖母认为用果子露招待客人最相宜因为它不显得那么特殊才更显得得体。期万先生虽说比我的外祖父年轻得多却同他关系密切。我的外祖父是他的父亲的好朋友;他的父亲为人善良就是古怪据说有时候一点儿小事就能使他的感情的冲动中断思路改变。我在饭桌上每年都要听我外祖父提到好几次有关他的轶事而且每次都一样都是说斯万爷爷对他的妻子的死所采取的态度。他妻子病重时他曾日夜在病榻前侍候。那时我的外祖父已经好久没有同他见面了;听到斯万夫人的死讯他连忙赶到斯万家在贡布雷附近的庄园。为了不让他见到妻子入殓的场面我的外祖父好不容易才把哭成泪人儿的他从灵房劝走。他们俩在阳光惨淡的花园里走了几步。斯万先生忽然拉住我的外祖父的胳膊大声说道:“啊!老兄这样好的天气咱俩一块儿散步有多好呀!你不觉得美吗?这些树这些山楂花还有你从来也没有对我夸过的那片池塘。你干吗愁眉苦脸?你没有感到这微风吹得人多舒服?啊!我说归说总还是活着有意思呀我亲爱的朋友阿梅代!”突然间他又想起了死去的妻子。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听任愉快的心情涌现出来?其中的原因若加以深究或许过于费事所以他只拍拍自己的脑门儿揉揉眼睛擦擦夹鼻眼镜的镜片。每当遇到挠头的难题他经常以此打。然而他并不能忘怀丧偶的痛苦他在妻子死后又活了两年他常对我的外祖父说:“也真怪我常常想起可怜的妻子只是不能一次想许多。”于是“象可怜的斯万老爹那样细水长流”成了我的外祖父爱说的一句口头禅即使提到毫不相干的事儿他也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的外祖父是我心目中最公道的法官他的判决对我来说等于量刑的准则有些过错我本来倾向于严加谴责的后来根据他的意见改为从宽落。倘若外祖父不接着说“怎么?他心眼儿好!”那我简直要把斯万爷爷看成混世魔王了——

1勃莱桑式:一种把头剪成刷子一样长短的式类似我国的“小*平头”因著名演员勃莱桑留这种型而得名。

他的儿子小斯万先生一连好几年——尤其在结婚以前——常来贡布雷看望我的姨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小斯万已经不再同父辈的故旧世交们来往了而且我们并不觉得斯万这个姓有多显赫所以我的长辈们接待他简直象接待微服察访的贵人完全不知道这位客人的真实地位等于老实正派的旅店老板无意中留宿了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盗应该说不知者不罪。我的长辈们哪里想得到他们接待的这位斯万先生其实是跑马总会里数一数二的阔绰的会员巴黎伯爵和高卢公爵所宠信的密友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中的一位大红人呢?

我们对斯万在交际场中的豪华生涯一无所知显然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守口如瓶、性格矜持但还有部分原因是由于当时的布尔乔亚对整个社会抱有一种印度种姓式的观念总以为社会是由封闭的种姓阶层组成的一个人自呱呱坠地那天起就永远属于他父母所在的阶层除掉某些偶然情况外——譬如在某个行业中出人头地或者同门第不相当的家庭联姻此外再没有别的途径能跻身到高一等的阶层中去。斯万老先生是证券经纪人小斯万注定一辈子属于那个贫富由收入决定的阶层钉是钉铆是铆就跟划分纳税等级一样分明。只要知道他父亲跟什么人交往就可判断他同什么人交往以及跟什么人交往才算地位相当。倘若他自己另结新交那只能算作少不更事他们家的老世交们例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对此都能宽宏地视而不见尤其是他在父亲死后仍忠心耿耿地来看望我们我们更应不予计较。但是有充分理由肯定他若在大街上遇到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他决不会当着我们的面同他们打招呼的。如果有人硬要给他一个同他的个人情况相符的社会商数那么在地位同他父亲相当的其他经纪人的子弟当中他的这个商数肯定是偏低的因为他不讲排场而且对古董和油画“着迷”之极。他如今住在一幢老房子里家里堆满他收藏的宝贝。我的外祖母总想去参观参观不过那座房子位于奥尔良滨河街我的姨祖母认为住在那个地段有**分。“您是行家吗?我这么问是为您好因为您有可能弄到些商人转手的次货。”姨祖母曾这么对他说过;她也确实认为斯万是个草包没有什么高明之处甚至在智力方面也平平庸庸这种人在交谈中往往对正经的话题避而不谈却在琐细的小枝小节上精确到令人乏味的程度不仅提到菜谱时他不厌其详而且同我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议论艺术问题时他也同样不知趣。她们要他谈谈见解讲讲他认为某一幅画好在哪里他居然闭口不谈简直不顾礼节。要么——如果可能的话——他就提供一大堆具体细节诸如这幅画由哪家博物馆收藏的作于哪一年等等。通常他只是每次不重复地说段故事来给我们解闷;不外乎他最近又跟谁遇到了什么事儿他倒是总选择我们认识的有关人物比如贡布雷的药房老板我们家的厨娘或车夫。不用说那些故事逗得我的姨祖母笑出声来但是她弄不清是什么引她笑的是因为斯万总在那些故事中当尴尬角色呢还是他的故事讲得俏皮:“您真算得上一位典型人物了斯万先生!”我们家唯独姨祖母有点俗气所以每当有人提到斯万她都不惮费神地要提醒不谙内情的人说斯万本来可以在奥斯曼大街或者歌剧院大街弄到一套住宅的他是斯万老先生的儿子父亲起码给他留下四五百万的家当可是他偏偏乖张任性。我的姨祖母认为一个人乖张任性在别人眼里一定显得非常滑稽所以有一回——那是正月初一在巴黎斯万先生送她一包冰糖栗子当时不少人在场姨祖母不失时机地问斯万道:“哎!斯万先生您还住在酒库附近吗?您就是为了一旦去里昂不至于误了火车钟点吗?”说着她从夹鼻眼镜的上面用眼角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客人。

但是倘若有人把下面的实情告诉我的姨祖母她会更感到出奇的:这位斯万先生作为斯万老先生的儿子完全“有资格”受到“上层资产阶级的淑女名媛们”的款待(这类特权斯万似乎有意让女士们作主)巴黎最德高望重的公证人或法律事务代理人都可以出具担保但是他却悄悄地过着另外的生活。在巴黎的时候他说是要回家睡觉去但一旦离开了我们的家出门之后才走几步便折到另外的方向上别的经纪人或者合股人所不能光顾的沙龙里去玩。这种事情我的姨祖母倘若知道准会觉得非同小可异乎寻常的程度相当于一位学识渊博的妇女同阿里斯泰1交情颇深后来听说这位阿里斯泰同她促膝谈心之后接着就钻进了忒提斯2管辖的汪洋王国深入到凡人的肉眼所无法看透的海中洞府而且据维吉尔3描述他在那里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或者简单点说象一幅异乎寻常的画这倒更容易使我的姨祖母产生联想因为在贡布雷我们的点心盘子上就有那样的画阿里巴巴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当阿里巴巴一旦觉周围已无人在场时他会钻进珠宝辉映的山洞里去谁也想不到洞里竟有那么多耀眼的宝贝——

1阿里斯泰: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教会人们养蜂的神仙。

2忒提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海神。

3维吉尔(公元前7o年—19年):拉丁诗人。有关阿里斯泰的描述见于他的诗作《农事诗》。

有一天——那时我们住在巴黎——他在晚饭后来看我们他为自己穿了一身夜礼服而连连致歉。他走了之后弗朗索瓦丝说据车夫透露他方才是同一位王妃“共进晚餐”的。“对”我的姨祖母继续织着毛线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耸耸肩膀不动声色地挖苦说:“同一位身分不明的王妃。”

所以我的姨祖母对他相当不客气。她认为我们请他来作客是给他面子;夏天他每回来我们家总提着一筐自己园子里出产的桃子和覆盆子而且他每次从意大利旅行回来总要送给我好几张美术名作的照片;这些我的姨祖母认为都是理所当然的。

遇到要大摆筵席的日子偏偏手头又没有制作风味酱汁或凤梨色拉的配方我的姨祖母就托他想办法弄但又不请他来赴宴;她居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反而认为他还不够体面不宜请他在招待次光临的贵客的席面上作陪。如果谈话的内容涉及到法兰西王室的几位亲王我的姨祖母就对斯万说:“这几位大贵人您跟我一样咱们都永远高攀不上还是不谈算了您说是不是?”她哪里知道也许当时斯万的口袋里偏巧正装着一封从特威克汉姆1寄来的信呢。赶上哪天晚上我外祖母的妹妹表演唱歌我的姨祖母就吩咐斯万推钢琴、翻琴谱把这么一位斯斯文文的人支使得团团转她那种不知深浅的粗放做法就象是不识货的孩子拿着古董当不值钱的东西玩根本不知道爱惜。当时在俱乐部会员中那样赫赫有名的斯万同我的姨祖母心目中所创造出来的斯万说不定有天壤之别。晚上在贡布雷的小花园中铃铛怯怯地响过丁冬两声之后我的姨祖母便用她所知道的有关斯万家的一切陈年掌故来充实她所创造的那个默默无闻、毫无主见的人物并使他生动起来于是他在黑暗的背影中清晰地显现我的外祖母则紧跟在他的后面。他只要一开口我们就认出他是谁。但是即使从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来看我们谁都不能构成在人人眼中都一样的物质的整体总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的社会人格其实是别人的思想创造出来的。甚至例如被我们称之为“看望熟人。那样简单的行为就部分而言也具有智力的性质。我们用我们所掌握的有关他的一切概念来充实我们所见到的这个人的音容笑貌。我们的心目中有关他的全貌不用说大部分包含了上述的概念。最终那些概念使他的面颊丰满起来而且贴切地勾画出他鼻梁的轮廓进而把音量区分得那样纤毫不差好似音量只是一层透明的外罩我们每次看到这张脸庞听到这种声音我们就又遇上那些概念并听从那些概念。也许我的姨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们在勾画斯万的形象时由于无知而删略了他在社交场中所具备的许多特点而在别人看来他的眉宇间充满了一股风流倜傥的英俊气息只是这股潇洒之气遇到他的鹰钩鼻就象遇到了天然屏障那样驻足留连;但是他们也能在斯万那张失去了魅力的脸盘上在那片空荡荡的、开阔的眉宇间在那双已经贬值的眼睛的深处堆积起半是记忆半是遗忘、模糊而亲切的残迹那是我们在乡居期间与芳邻每周一次共进晚餐之后在牌桌边或花园里一起度过的闲暇时光所留下的残迹。我们的朋友的体态外貌于是象有关他的父母的记忆一样变得十分充实当年的斯万成了一位完整的、生动的人。今天当我在回忆中由我后来认识得相当准确的斯万进而联想到早年的斯万我简直好象是离开了一个人去接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那早年的斯万的身上我现了我少年时代的可爱的错误而且早年的斯万同后来的斯万相似之处很少倒是更象我当年所认识的其他人似乎人的一生无非同博物馆一样其中同一个时代的肖像都具有一种家庭特征一种相同的色调——早年的斯万整日闲暇散出大栗树、覆盆果和蒿草叶的芳香——

1特威克汉姆:伦敦西南郊的一个住宅区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后不少流亡英国的法王室贵族侨居在那里。

然而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有事去求一位她以前在圣心教堂认识的太太帮忙(由于我们的门第观念我的外祖母后来不愿意再同她来往了尽管她们彼此都觉得很相投)出名的望族布永伯爵家的女儿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对我的外祖母说:“我想您同斯万先生很熟吧?他是家的侄儿洛姆亲王家的好朋友。”

那天我的外祖母回家时心情很兴奋。她对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劝她租一套房间住住的那幢门前有悦目园景的大楼赞不绝口对在大楼院子里开铺子揽活儿的织补匠父女俩尤其满意。她有一条裙子在楼梯上挂破了求织补匠修补。她说织补匠的女儿简直象颗珍珠而那位父亲则是她生平所见到的最高雅、最无可挑剔的人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高雅同社会地位绝对无关。她最赏识织补匠的答话她跟我的妈妈说:“塞维尼1都说不到那样高雅得体!”相反当她说到她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的那位侯爵夫人的侄子时她的评语却是:“啊我的孩子那人太平庸了!”——

1塞维尼(1626—1696):法国女作家有《书简集》传世文笔清丽感情细腻措辞委婉典雅。

至于侯爵夫人关于斯万的那席话其效果非但不能抬高斯万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的身价反倒使侯爵夫人降低了身分。我们根据外祖母的信仰在给予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评价中为她定下一项义务:她不得做出违背身分的事情;而她居然认识斯万其人甚至允许自己的侄子同他交往这是有失体统的行为。“什么!她认识斯万?你不是说她同麦克——马洪元帅还沾点亲吗她怎么能这样?”我的长辈们对于斯万的社交活动抱有的这种看法后来更因他同声名狼藉的社交圈内的一位女子结婚而得到进一步的确定。那女子差不多是交际花一类的人物斯万倒从没有打算把她介绍给我们认识。结婚之后他依然单独来我们家作客只是来得不那么勤了。我的长辈们认为仅就那位女子的地位而论便足以推想斯万通常在什么圈子里鬼混;他们对那个圈子的内情并不知晓但估计斯万是在那里遇到她的后来又同她结婚。

但是有一次我的外祖父从报上得知斯万先生是某某公爵家星期午餐席上忠实的常客。那位公爵的父亲和叔叔都是路易-菲利浦当政时显赫的国务要员。外祖父一向对小道消息很有兴趣因为那些细枝末节能使他的思想潜入莫莱、巴斯基埃公爵和布洛伊公爵等人的私生活中去。他得知斯万同那些国务要员的熟人经常来往不免喜出望外。我的姨祖母却相反她对那条新闻的解释于斯万极为不利;凡是在自己出身的“种姓”之外在自己的社会“阶层”之外另行选择交往对象的人在她的心目中都等于乱了尊卑的名分是很讨厌的。她认为这是贸然放弃长辈们辛苦建立的实惠;有远见的家长们总为自己的儿孙体面地奠定下亲朋关系的基石让他们日后坐享同牢靠的人亲密交往的成果岂可轻率地掷置不顾(我的姨祖母甚至不再接见我们家的一位公证人朋友的儿子因为他同一位亲王家的小姐结了婚我的姨祖母认为等于就此由受人尊敬的公证人儿子的身分下降到据说有时会受到后妃们青睐的冒险家、贴身侍从或马夫之流的卑贱地位)。我的外祖父本打算在第二天晚上乘斯万来吃晚饭的时候向他打听那几位要人的情况因为我们新近现原来他们都是他的朋友。姨祖母狠狠地批评了他的这种打算。另外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这是两位虽具备外祖母的高尚品性却不具备她那份聪明才智的老小姐——也毫不含糊地宣称姐夫居然有兴致涉及这类无聊的话题她们万万不能苟同。她们都是洁身自好的人而且正因为如此所以决不能对飞短流长的闲话感兴趣;即使具有历史意义的传闻她们也从不过问;一般地说凡是同审美与操行无直接关系的话题她们从不答腔。对于直接或间接涉及到世俗生活的一切谈论她们打心眼儿里不感兴趣。只要饭桌上出现轻薄的谈吐或者仅仅是实惠的话题而两位老小姐又无法把话题引回到她们所热衷的内容上来她们就干脆暂停听觉器官的接受功能让它处于开始衰竭的境地。那时如果我的外祖父必须引起两位小姨的注意就得求助精神病医生对付精神分散的患者所采用的物理刺激法:用刀刃连击玻璃杯的同时大喝一声并狠狠瞪上一眼。精神病大夫往往在日常交往中也使用这类粗暴的方法来对付身心完全健康的人也许是由于职业养成的习惯也许他们把人们都看作有点疯病。

老太太们也有兴高采烈的时候譬如说斯万来我们家吃晚饭的前一天亲自给她们送来一箱阿斯蒂出产的葡萄酒。我的姨祖母拿着一份登有“柯罗画展”消息的《费加罗报》在一件展品名字的旁边注上了“夏尔·斯万先生所藏”这几个字样。姨祖母说:“你们看到没有?斯万居然露脸名字登在《费加罗报》上!”

“我早就跟你说过他是很有鉴赏力的”外祖母说。

“你当然了”姨祖母接过话来说“你的看法总跟我们不一样。”她知道我的外祖母的看法从来跟她不一致至于我们会不会赞成她她并没有十分把握所以她有意硬拉上我们一起来反对外祖母。她竭力想用自己的见解把我们统统纳入反对外祖母的阵营。但是我们偏偏谁都不接话我的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表示要跟斯万提到《费加罗报》上刊登的那句小注姨祖母劝她们千万免开尊口。每当她现别人身上有个她所缺少的长处哪怕微不足道她也要坚决否定认为不是长处而是一个缺点;她不仅不会羡慕人家反而觉得人家可怜。

“我认为你们这样做并不会使他高兴;我很清楚我要是看到自己的名字这样显眼地登在报上会觉得很扫兴的倘若有人跟我提到这种事我决不会沾沾自喜。”

不过她倒没有硬要说服我的两位姨祖母因为她们俩最怕俗气所以她们在影射到谁的时候总能把话说得婉转曲折达到不露痕迹的地步甚至连当事人都察觉不到。至于我的母亲她力求我的父亲答应不跟斯万提到他的妻子而只跟他提到他所钟爱的女儿因为据说斯万是为了女儿才同他的妻子结婚的。

“你可以只问一句‘她好不好’就行了他的生活一定过得很不痛快。”

可是我的父亲不乐意:“我才不呢!你尽胡思乱想。这么说不招人笑话吗?”

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把斯万的来访当作痛苦的心事那就是我。因为每当有外人来访或者只有斯万一人作客晚上妈妈就不到楼上我的卧室里来同我道晚安了。我总比别人先吃晚饭然后坐在桌子旁边;一到八点钟我就该上楼了。我只能把妈妈通常在我入睡时到我床前来给我的那既可贵又纤弱的一吻从餐厅一直带进卧室;我脱衣裳的时候还得格外小心免得破坏那一吻的柔情免得它稍纵即逝的功效轻易消散化为乌有。所以越是遇到那样的晚上我受妈妈一吻时就越有必要小心翼翼。但是我又得当着众人的面匆匆忙忙地接过那一吻抢走那一吻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必要的空闲对我的举止给以专心致志的关注:好比头脑不健全的人在关门的时候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以便疑惑袭来时用关门时留下的回忆来战胜它。

门铃怯怯地响起丁冬两声那时我们都在花园里休息。我们知道是斯万来访;但是人人都带着疑问的表情面面相觑并派遣我的外祖母前去侦察。

“别忘了用明确的话感谢他送了酒来。你们也都知道酒味很醇正而且有一大箱”外祖父叮嘱两位姨祖母说。

“你们又说悄悄话了”姨祖母训斥道“要是上谁家去听到人家在窃窃私语多不自在!”

“啊!敢情是斯万先生吧!咱们呆会儿问问他明天是不是大晴天”我的父亲说。

我的母亲认为她若一开口就会把我们全家自从斯万结婚以来可能在态度上使他感到的难堪统统消除。她找了一个空档乘机把斯万领到一边。但是我跟在她后面我舍不得离开她一步心里想呆会儿我要把她留在饭厅里了我上楼去睡觉不能象每天晚上那样得到她亲一亲的慰藉了。

“哎斯万先生”母亲说“您女儿好吗?我相信她一定象她爸爸那样。已经能鉴赏出色的艺术作品了。”

这时我的外祖父走过来说:“快来呀同我们一起坐到游廊里来。”

母亲只得把话打住但是她从无可奈何中又萌生一个微妙的念头好比优秀的诗人让蛮横的韵律逼出最美的诗句“呆会儿咱们俩单独说说您女儿的近况吧”我的母亲悄声对斯万说“只有当母亲的才体会得到您的苦心。我相信她妈妈也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们全都围坐在铁桌的四周。我真不愿意想到今天晚上我将无法入睡独自熬过苦闷的长夜;我尽量说服自己那些失眠的时刻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明天一早我就会忘记得干干净净;我尽量让自己想到未来这样我就能象踏上桥梁似的越过令人心寒的深渊。但是我的思想跟集中了焦点的目光那样被心事绷得很紧我全神贯注在母亲的身上容不得半点无关的印象钻进我的心房。各种思想确实都能闯进我的脑海但是一切有可能扣动我心扉的美或者干脆只是可能转移我的注意力的怪念头统统都被我排斥在我的心扉之外就象上了麻药的病人医生给他动手术时他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不感到疼;我也照样能背诵我喜爱的诗照样能观察到我的外祖父为了诱导斯万谈及奥迪弗雷—巴斯基埃公爵而作出的种种努力但是背诵的诗句并不能激起我的感情观察外祖父的举止也不能使我开心。外祖父的努力终于毫无成效。他刚向斯万提到一个与他有关的问题我的一位姨祖母马上觉得提得不合时宜等于造成冷场而她认为只有打破冷场的尴尬局面才是符合礼貌的行为于是就对另一位姨祖母说:

“你倒是想想看弗洛拉1我认识一位瑞典女教师她把有关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合作社的最最有趣的细节向我作了详细的介绍。咱们应该请她哪天来吃顿晚饭。”——

1此处原文为“赛里娜”似有误应为“弗洛拉”故从企鹅版的英译本改为“弗洛拉”。

“对了!”她的姐姐弗洛拉回答说“不过我也没有白浪费时间。我在凡德伊先生家遇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向他详谈了创造角色的过程。这多有意思。他是凡德伊先生的邻居我本来不知道!他非常彬彬有礼。”

“只有凡德伊先生才有彬彬有礼的芳邻”我的姨祖母赛莉纳高声接口道。由于她胆小怕羞所以声音特别尖;更由于她深思熟虑语气显得很不自然。她一面说一面——用她自己的话说——有意朝斯万那边望了一眼与此同时我的姨祖母弗洛拉听出赛莉纳的弦外之音是对斯万送来阿斯蒂葡萄酒表示感谢所以也望了斯万一眼那神情既有感谢之意又带点挖苦也许她不过是想强调她的妹妹的措辞巧妙也许她嫉妒斯万居然使她的妹妹如此开窍善于辞令更也许她情不自禁地要挖苦斯万几句因为在她看来斯万已穷于对答了。

“我看咱们可以请那位先生屈趾光临来用晚餐的”弗洛拉接下去说“只要一提到莫邦或者马特纳夫人他准能一气儿连谈几个钟头。”

“那才动人呐”我的外祖父叹了一口气说;他心想大自然已经不幸地、彻底地排除了人们对瑞典合作社或者莫邦创造角色之类的问题产生浓厚兴趣的可能性因为它忘了为我的两位姨祖母的才情增添一点佐料;若要把莫莱或者巴黎伯爵的私生活讲得有滋有味就得添油加醋。

“既然说到这里”斯万对我的外祖父说“我下面要说的倒跟您问我的问题很有关系虽然表面上看并不相干但从某些方面看其实并无太大的不同。今天上午我重读了圣西门1的著作其中有几句话您或许会觉得有点意思。那是有关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在他的全集中那一卷写得并不出色只是一本日记罢了但作为日记至少写得非常生动;仅就这一点而论就同我们认为每天非看不可的乏味的报纸有所区别。”——

1圣西门(1675—1755):法国作家公爵政治活动家所著《回忆录》是路易十四当政后期以及摄政王时期的重要的历史见证。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时候我觉得看报令人非常高兴”

我的姨祖母弗洛拉打断了斯万的话以此来表示她已经在《费加罗报》上看到了那句注解说明柯罗的哪幅油画是由斯万所收藏的。

姨祖母赛莉纳连忙补充道:“就是说当报纸上提到我们所关心的人和事的时候。”

“倒也是”斯万不免感到意外答道“我之所以说报纸不好是因为报上天天让咱们去注意那些无聊的小事而咱们一生中难得三四回读到含英咀华的好书既然咱们天天早晨要急于看报那么他们就应当把报纸办得好一些增加一些内容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比如说来一点帕斯卡尔1《思想集》之类的文章!(他故意调侃似地把《思想集》三字说得夸张其辞以免显得学究气)那种切口烫金的精装书咱们每隔十年不过翻上一回”他补充一句象有些社交界人士装得愤世嫉俗对富丽堂皇的东西不屑一顾似的“书里咱们又读到些什么?无非是希腊王后幸驾戛纳莱昂公主举办化妆舞会好象只有这样才合乎规矩。”说到这里他又后悔失言把正经事说得过于轻佻。他解嘲似地接着说道:“咱们的话题太高雅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要谈论这样‘高深的尖端’。”这时他转身对我的外祖父说:“还是说圣西门吧。书里说莫莱夫里埃居然有胆量向他的儿子们伸手。您知道关于这位莫莱夫里埃圣西门是这么说的:‘他简直象只厚壁酒瓶里面只有起码的水份粗俗而愚蠢’。”——

1帕斯卡尔(16—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和作家对现代实证主义、直觉主义哲学很有影响。

弗洛拉赶紧插话道:“酒瓶有薄有厚我倒是知道有些瓶子里装着完全不同的东西。”她想乘机谢谢斯万因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斯万是送给她们姐妹俩的。

斯万一时十分尴尬硬着头皮往下说:“圣西门是这样写的:‘我不知道他是无知呢还是存心犯傻他居然想伸过手去同我的孩子们握手我幸亏及时觉没有让他得逞。’”

我的外祖父对于“无知呢还是存心犯傻”这种说法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赛莉纳小姐由于圣西门这么一位文学家的大名没有让她的听觉功能完全沉入麻痹状态听到这话顿时义愤填膺:

“什么?您居然钦佩这样的描写?好!不过这能说明什么问题?难道同样是人这个人就不如那个人吗?人只要聪明、勇敢、善良公爵也罢马夫也罢有什么关系?您的圣西门倒好居然教他的儿子们不理睬正派人的友好表示这也算教子有方?简直恶心!您居然敢引为经典!”

我的外祖父眼看谈话遇到这么多的障碍非常扫兴感到已不可能诱导斯万讲点他爱听的故事了于是悄声对我的妈妈说:

“上次你告诉我的那句诗是怎么说来着?碰到眼前这种情况倒可以让我舒一口气。你提个头吧啊想起来了:‘主啊有多少美德您教我们憎恨!’1唉说得真好啊!”——

1原诗应为:“天哪有多少美德您教我们憎恨。”引自高乃依的悲剧《庞贝之死》。

我两眼盯住了妈妈我知道只得一开晚饭他们就不会让我呆到晚饭结束为了不使我的父系扫兴妈妈不会让我当着大家的面象我在卧室里那样地亲她好几遍的。所以在餐厅里在就要开晚饭的时候在我感到那时间即将来临的当口我就先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从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准备:我用眼睛选定妈妈脸上的某一个部位作为我的吻的落点;由于我在精神上已经有了吻的开端所以我作好思想准备以便在妈妈把脸凑过来的刹那间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唇贴着的她那部分的肌肤的温存;我好比一个画家要画幅肖像但是描绘对象只能短暂地出现几次画家在准备调色板之前早已根据自己所作的笔记作好细致的回忆即使描绘对象不在场他也能画得维妙维肖。然而晚饭的铃声还没有打响我的外祖父却残忍地说(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残忍):“这孩子看样子很累该上楼睡觉去了再说咱们今天晚饭吃得晚。”我的父亲本来就不如我的母亲和外祖母那样一丝不苟地信守协议这时说道:“是啊快睡觉去。”我想过去亲亲妈妈就在这一刹那晚饭的铃声响了。

“不必了别麻烦你的妈妈了。这也就等于道过晚安了这种表示本来就多余可笑。快点上楼去!”

我等于连盘缠费都没有领到就得上路;我必须像俗话所说“戗着心眼儿”登上一级一级的楼梯我的心只想回转到母亲身边去因为母亲还没有吻我还没有以此来给我的心灵放许可证让她的吻陪我回房。但是我不得不违心上楼。这可恨的楼梯呀每当我踏上梯级总不免凄然若失那股油漆味可以说已经吸收了、凝聚了我天天晚上都要感到的那种特殊的悲哀也许正因为如此一闻到它我才更感到痛心;我的智慧在这种嗅觉的形式下变得木然而丧失了功能。当我们沉入梦乡时我们不会感到牙疼只觉得仿佛有一位姑娘掉进水里。我们拚命把她从水里打捞起来捞起又掉下掉下又捞起一连二百次;或者好比有那么一句莫里哀的诗我们不停地背诵。处于这种情况我们只有醒来才能舒口气我们的智慧才能使牙疼摆脱掉见义勇为的伪装和吟诵诗句的假相。当登楼时的悲哀以迅雷般的度侵入我内心时我所感到的却是舒心的反面。这种侵入几乎是顿时生的悲哀通过我嗅到的楼梯的特殊的油漆味突然不知不觉地钻进我的心扉这比通过精神的渗透更具有毒害心灵的功效。我一进卧室就得把一切出入口全部堵死把百叶窗合上抖开被窝为我自己挖好墓坑然后像裹尸一样换上睡衣。那时正当夏令由于我睡在罩着厚布床幔的大床上太热他们就为我在房内另外放了一张铁床。我在尚未葬身铁床之前忽然萌生了反抗的念头我要施个囚犯惯施的诡计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说有要紧事要当面禀告信上不便说只求她上楼来见我。我只怕弗朗索瓦丝不肯为我送信。她是我的姨祖母家的厨娘我住在贡布雷的时候起居由她负责照料。我想家里有客时要她给我的母亲递信其难度之大正等于求剧院门房给正在台上演出的女演员送便条几乎是办不到的。不过能办不能办弗朗索瓦丝自有一部严峻专横、条目繁多、档次细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间的区别一般人分辨不清也就是琐细至极(所以她那套法典大有古代法律的风貌那些古代法律残忍处可下令大批杀戮嗷嗷待哺的婴儿可是有些条文却慈悲得连山羊羔的肉都禁止用母山羊的奶来炖还禁止啃食动物大腿上的筋)。有时候弗朗索瓦丝顽固地拒绝为我们干托她办的事;由此而论似乎她的“法典”对于上流社会的复杂规矩和交际场合的种种讲究都有所估计而这些单凭她这样一个农村女仆的所见所闻是得不到任何暗示的。我们只能说她身上有一身非常古老、高尚、但又不为人们所理解的法兰西传统陈迹好比我们在那些手工业城市中所见到的那样陈旧的华屋证明往昔曾是王公幸驾之地化工厂的工人们从事劳动的场地周围有古老的雕塑珍品主题有泰奥菲尔遇到圣母显灵或者埃蒙四兄弟乘坐神马逞威1——

1泰奥菲尔和埃蒙四兄弟均为传说中的人物相传公元六世纪时僧侣泰奥菲尔曾把灵魂卖给了魔鬼后追悔莫及遂祈求圣母救助终以诚心感动圣母显灵勾销了卖魂契。十三世纪时游吟诗人吕特贝夫曾把这一传说编成诗体说唱广为流传后来壁画和浮雕等美术形式也采用这一主题。埃蒙四兄弟的故事见诸十二世纪法国英雄史诗《勒诺埃德·蒙多邦》。相传埃美公爵有四子:勒诺、阿拉尔、吉夏尔和里查统称“埃蒙四子”(“埃蒙”为“埃美”的昵称或贱称)他们在同查理大帝作战时勇武异常有坐骑名巴雅尔一跃千尺。

至于我当时的那个特殊情况该如何落弗朗索瓦丝的“法典”自有毫不含糊的规定:尊长敬客。所以除非生火灾她多半不可能为我这区区小儿去惊扰正陪着斯万先生说话的母亲大人。弗朗索瓦丝经常教训说:不仅对父母长辈要孝敬对亡人、僧侣和王上要恭敬还应该尊敬受到款待的宾客;这一套敬人之言倘若出自某部著作我或许会深受感动偏偏出自她的口中我听了不免又气又恼尤其是因为她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细声细气;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把请客吃晚饭看成神圣的礼仪结果她必定拒绝惊扰宴会的礼仪。不过我还是要试试运气于是我毫不迟疑地撒谎说这封信并非我自己要写我上楼时妈妈吩咐过看看有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务必给她一个答复;要是不给妈妈捎句话去她会生气的。我明明知道弗朗索瓦丝根本不信她跟原始人一样感觉比咱们灵敏得多能从一般人觉察不到的征兆中一眼看透咱们企图掩饰的真相。她把信封足足端详了五分钟好似单凭审察纸质和笔迹便可知道信封里的内容换句话说便可确定应按她那部“法典”中的哪一项“条款”来处置。随后她无可奈何地走出房间那表情等于说:“唉!有那样一个孩子做父母的也真算倒霉!”转眼间她又回来了说现在席上正在用冰冻甜食大师傅无法当着众人的面把信递给我妈妈得等到上漱口盅的当口才有法子送去。我的焦虑顿时得到冰释顷刻间乾坤扭转方才我离开母亲还意味着得等到明天才能重聚可是呆会儿我的便条至少会把无影无踪的我喜孜孜地带进妈妈所在的那间厅堂而且会在我妈妈的耳畔悄悄地谈论我;虽然母亲看到便条肯定会不高兴(而且由于我的拙劣手段将使我在斯万的眼中显得十分可笑她更会加倍地生气)。一秒钟之前我还觉得餐桌上的冰冻甜食——“核桃冰淇淋”以及漱口盅之类的享受无聊透顶邋遢可憎因为我的妈妈是在我不在场时独自享受的。可现在那间原来对我极不友好禁止入内的餐厅忽然向我敞开大门就象一只熟得裂开了表皮的水果马上就要让妈妈读到我便条时所给予我的亲切关注象蜜*汁一般从那里流出来滋润我陶醉的心房。我与母亲已经不再相隔异处;屏障倒塌了柔情的丝丝缕缕重又把我和她系到一起。而且还不止如此妈妈还一定会上来看我!。

我方才苦恼地想:斯万如果看到我给母亲的信并且猜出我的用心一定会瞧不起我;然而我后来才知道他一生之中对类似的苦恼有过长期的体会谁也比不上他更了解我。自己所爱的人在自己不在场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乐对他来说是一件烦恼苦闷的事是爱情教他尝到的滋味。那样的烦恼苦闷从某种意义上说本来就注定属于爱情而且一旦落入爱情之手它就变得具有专门的含义;但是它钻进象我这样生活中还没有出现过爱情的人的心中它实际上是对爱情的期待;它漫无目的、自由自在地游动着并无一定的钟情对象只为某一天出现的某种感情效劳这种感情有时是对父母的依恋有时是对同伴的友谊。

弗朗索瓦丝回来告诉我说我的信即将交给母亲。那时我感到无比的喜悦。我在感情见习期所领受到的这种喜悦斯万也早就体会过:这其实不过是哪位好心的朋友或者我们心爱的女子的哪位亲戚让我们空欢喜一场罢了。比如说我们来到哪家公馆或者哪家剧院知道我们的心上人也来这里参加舞会或者观看场演出这时有位朋友先是现我们在门外踯躅几近绝望地等待着同心上人接近的机会。那位朋友认出我们是谁热心地过来招呼问我们来这里有何贵干。我们就胡乱编套谎话声称有要紧事必须告诉他的某位女亲戚或者某位女朋友。他连忙请我们放心说这事再好办不过;他把我们领进门厅答应五分钟之内一定送她下楼。我们多感激他呀——正等于这时我多感激弗朗索瓦丝!这样与人为善的中间人仅凭一句话就改变了我们的心境:刚才我们还认为里面的灯红酒绿一定乌七八糟到不堪设想的地步而且其中必有几股同我们作对的、邪恶的、盅惑人心的旋风把我们的心上人裹胁而去让她嘲笑我们;可是顷刻之间我们觉得这样的晚会还过得去有人情味甚至大有好处!若以那位向我们打招呼的朋友的态度来看(因为他也是晚会中的一员)我们可以推断其他宾客不至于会有多坏。原先我们不知道她在里面会享受到什么样的乐趣那漫长的时辰可望而不可即残酷地折磨人的感情如今却出现了一个供我们潜入其间的缺口;在构成那些时间的序列中有那样一个时刻同其他时刻一样真实却又更为重要因为它同我们的心上人关系更为密切它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占有它参与其间它几乎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这就是有人要去告诉她我们就在楼下的那个时刻。也许晚会的其它时刻同那个时刻并无本质的差别并不更令人心醉而使我们痛苦万分因为好心的朋友已经明白告诉我们:“她肯定会非常高兴下来的!跟您谈谈总比在楼上百无聊赖要好得多。”唉!斯万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感到她所不爱的人处处跟踪甚至一直盯到晚会的门口她岂能不生气?而第三者的好心并不能打消她的气恼结果经常是只有那位好心的朋友一人下楼。

我的母亲没有来甚至连一点面子(也就是不拆穿我编的那套找东西的瞎话)都不肯给反倒让弗朗索瓦丝对我说:“不理!”后来我经常听到大旅社的门房或者游乐场的听差对可怜巴巴的姑娘说过同样的话。那姑娘惊讶地反问道:“什么?他不理?怎么可能呢?您确实把我的信交到他手里了么?那好!我再等等。”而且这样的姑娘无一例外都不需要门房给她另点一盏小煤气灯;她只在黑角落里静候偶尔能听到门卫同跑堂嘀咕几句天气好坏之类的话接着门卫就觉时间不早打跑堂赶紧把某位顾客吩咐的酒拿去冰镇。——我当时谢绝了弗朗索瓦丝的好意(她自告奋勇要给我泡杯药茶)我也不要她留下陪我只让她回配膳室去。我钻进被窝合上眼睛尽量不去听他们在花园里喝咖啡时的聊天声。这样过了几秒钟我感到其实早在我给妈妈写信的那会儿早在我不顾她会生气向她靠拢甚至以为马上就要同她聚的那会儿我已经把见不到妈妈我照常睡觉的路子给堵塞了。我的心突突乱跳阵阵痛本指望以逆来顺受求得安宁结果反而增添心中的骚乱。突然间我的烦恼烟消云散象服了一剂强烈的镇静药到这时才开始见药效;痛苦消释周身舒坦:因为我下了决心不再勉强自己在见到妈妈前就入睡我要等妈妈上楼睡觉时不顾一切地去同她亲一亲虽然这事肯定会惹得她接连几天同我生气。烦恼既消平静使我感到异常的喜悦那种异样的感觉不亚于期待、饥渴和如临深渊的恐惧。我轻轻推开窗户坐到床前几乎一动不动生怕楼下的人听到我的动静。窗外万籁也仿佛凝固在静寂的期待中唯恐扰乱明净的月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辉延伸到面前的万物之上勾画出它们的轮廓又使它们显得格外悠远;风景象一幅一直卷着的画轴被徐徐展开既细致入微又恢宏壮观。需要颤动的东西如栗树枝头的叶片在轻轻颤动。但它颤动得小心翼翼、不折不扣动作那样细密而有致却并不涉及其它部分同其它部分判然有别;它独行其是。远处的嗡嗡声扩散在不吸音的寂静之中听来象是从市区那一边的花园中传来的那么微弱又那么清晰好比是轻声的演奏象音乐学院的乐队十分高明地演奏轻音的乐段每一个音符都象是从离音乐厅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又都清晰可辨。音乐会上的常客侧耳倾听——倘若斯万请客我的两位姨祖母也能有幸在座——他们似乎在一支军队还没有拐进特雷维斯街之前就已经能听到远处前进的脚步声了。

我心中有数我当时把自己置于最不利的境地最终会从我的长辈们那里得到最为严厉的处罚其严厉的程度外人实际上是估计不到的。他们或许以为充其量是犯了真正丢脸的过错所造成的那种后果吧。但是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错误的轻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受的教育很不一样。大人们早已使我习惯于把一些错误看得比另一些错误严重(否则我或许没有必要受到那样细心的管教了)。我现在才明白凡属严重错误都有一个共同的性质:那就是没有克制感情的冲动。不过当时谁都没有这么说罢了。谁都没有指出错误的根源因为倘若说穿我或许会认为自己情有可原或者甚至认为自己本来就没有能力克制。不过对于错误的来龙去脉我并不陌生:在犯错误前我必定先感到极其苦恼;犯错误后我又必定受到严厉的处罚。我知道我刚才的错误与我过去因而受到重罚的错误属于同一性质虽然程度上这次要严重得多。倘若等我母亲上楼睡觉时我迎上前去她见我为了同她说声晚安居然等候在过道里而一直没有睡觉那么她就会再不让我住在家里了。等天一亮她会把我送去住校这是一定的。唉!难道五分钟之后我只有跳楼吗?我倒宁可跳楼的。现在我的全部愿望是见到妈妈同她说声晚安。为了实现这一愿望我已经走得太远再想回头已不可能。

我听到大人们送斯万出门的声音;门铃告诉我斯万已经走远。我伏到窗前听妈妈问父亲:龙虾的滋味是否可口?斯万先生是否又添了一次咖啡腰果冰淇淋?妈妈还说:“我觉得龙虾味道一般下次我要用别的香料来做。”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觉得斯万的模样变多了”我的姨祖母说“他都成老头儿了!”

姨祖母一向惯于把斯万看作一成不变的小伙子一旦觉斯万比她想象中的年纪要显老些她就大惊小怪。而其他人则开始议论说斯万的这种老相不正常太过分有失面子只有单身汉才这么老气横秋呢;对于那些单身汉来说不是觉得大白天得过且过没什么盼头就是觉得大白天长得要命因为他们心目中白天是空洞的永昼没完没了的钟点自天亮之后就开始增多他们却没有子女来共同分享这些时间。

“我相信他那位爱卖俏的妻子够他操心的。在贡布雷谁不知道她跟一位夏吕斯先生同居呀?传得满城风雨。”

我的母亲倒觉斯万先生近来脸色开朗多了:“他一不顺心就跟他父亲当年一样揉眼睛、摸脑袋。不过他近来这种动作少多了。照我看他其实已经不爱他的妻子了。”

“那是自然的他已经不爱她了”外祖父说“我收到过他的一封信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信上说到这件事。我尽量不把它当真不过他在信里倒把自己的感情表白得很清楚至少说明他对妻子的爱情已经淡漠下来哎!你们俩呀你们俩!怎么不谢谢他送来的阿斯蒂麝香葡萄酒呢?”外祖父转身问他的两位小姨子。

“怎么?我没有道谢吗?说句良心话我还以为自己转着圈儿已经对他委婉地表达了谢意呢”姨祖母弗洛拉回答说。

“不错你转弯抹角地说得很得体我真钦佩你”姨祖母赛莉纳说。

“你也一样说得很有分寸。”

“是的我提到芳邻的那段话连我自己都深感得意。”

“什么?你们这也算感谢人家!”外祖父失声叫道“这些话我倒都听到了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是说给斯万听的。你们不必怀疑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听出你们的弦外之音。”

“看你说的斯万可不是笨人我肯定他领会到了。我总不能跟他提到几瓶酒、多少钱吧?”

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花园里单独地坐了一会儿后来父亲说:“咱们上楼睡去吧好吗?”

“你愿意上楼咱们就上楼吧亲爱的虽然我现在一点都不睏;倒不是冰淇淋里的那点儿咖啡弄得我这样精神我觉佣人的房间里灯还没灭可怜弗朗索瓦丝一直在等我呢。我要去请她帮我解开紧身上衣后面的搭扣你先更衣去吧。”

母亲打开了安着铁花条的门走进正对着楼梯的门厅。我很快就听到她上楼关窗的声音。我蹑手蹑脚走进过道心怦怦乱跳激动得几乎寸步难移不过这至少不是难过得心跳而是提心吊胆是过分兴奋。我看到楼梯井下烛光摇曳那是我母亲秉烛上楼接着我看到了妈妈我扑上前去。她先是一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随后她显出怒容一声不吭事实上过去为了更微不足道的过错她都能一连几天不理我。如果那时妈妈对我说一句话这虽然意味着她不会不理我但对我来说也许是更可怕的征兆因为比起严厉的惩罚来不理我、生气毕竟只能算不足挂齿的小事。她若开口那就象辞退佣人似的虽说得平心静气但是下了决心的;送儿子出门的母亲给儿子一吻是为了告别;而只想跟儿子生几天气就了事的母亲是不肯吻儿子的。然而这时妈妈听到已经换好衣裳的父亲走出更衣室上楼来了为了避免父亲训我一顿她急得呼哧呼哧对我说道:“快跑快跑别让你爸爸看到你象个疯子似的等在这儿!”

可是我还是反复地说:“来跟我说声晚安!”我一面说一面提心吊胆地看着父亲的烛光已经照到楼梯边的大墙上。不过父亲越来越近倒正好可以被我用来作为一种讹诈的手段我希望妈妈为了避免父亲见到我对我说:“先回到房里去我呆会儿来看你。”

来不及了父亲这时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跟前我不觉念念有词地说了句谁也没有听到的话:“完了!”

然而我并没有遭残。父亲向来不象妈妈和外祖母那样对我宽容允许我这样那样;凡她们允许的父亲总不允许。他根本不顾什么“原则”也谈不上什么“人权”。譬如例行的散步别人是不会不让我去的即使不让起码也得给我许个愿。父亲却随口说个理由或者干脆毫无理由就在将要出之前突然取消我去的权利。要么就象今天晚上那样明明离开晚饭的时间还早偏打我快走:“上楼睡觉去不必多说!”但是也正由于他如外祖母所说没有原则也就无所谓坚持了。

他绷着脸奇怪地看我一眼。后来妈妈尴尬地解释几句。他说:“那你去陪陪他吧。你不是说还没有睡意吗?你就呆在他房里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你照应。”

“可是亲爱的”母亲不好意思回答说“这跟有无睡意无关总不能惯孩子……”

“谈不上惯”父亲耸耸肩膀“事情明摆着这孩子心里不痛快脸色那么难看做父母的总不能存心折磨他吧!等他真弄出病来你更要迁就他了。他的房里不是有两张床吗?吩咐弗朗索瓦丝为你收拾一下大床你今晚就陪他睡吧。好晚安我不象你们那么好激动我可要睡了。”

我还不能够感谢父亲;他凡是听到他称之为感情用事的话只会恼怒。我不敢有所表示;他还没有走开已经在我们跟前显得那么高大他穿着一身白色睡袍头上缠着淡紫和粉红两色的印度开士米头巾;自从得了头痛病之后他睡觉总以此缠头。他的动作就象斯万先生送给我的那幅版画中的亚伯拉罕1那幅版画是根据伯诺索·戈索里2的原作复制的画中亚伯拉罕要萨拉狠心舍弃伊萨克。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烛光渐升的那面楼梯旁的大墙早已荡然无存。有许多当年我以为能在心中长存不衰的东西也都残破不堪而新的事物继而兴起衍生出我当年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欢;同样旧的事物都变得难以理解了。我的父亲也早已不会再对我的母亲说:“陪他去吧。”出现这种时刻的可能性对于我来说已一去不复返。但是不久前每当我侧耳倾听我居然还能听到我当年的哭泣声。当着父亲的面我总竭力忍着等到与母亲单独在一起时我才忍不住地哭出声来。事实上这种哭泣始终没有停止过;只因为现在我周围的生活比较沉寂才使我又听到了它好比修道院的钟声白天被市井的嘈杂所掩盖人们误以为钟声已停直到晚上万籁俱寂时才又遐迩可闻——

1亚伯拉罕:圣经中的人物据说是希伯莱人的祖先。上帝为了考验他要他献出自己的儿子伊萨克祭神他同意了。萨拉是他的妻子。

2伯诺索·戈索里(142o—1497):意大利画家。上面说到的那幅画系他所作的二十三幅“旧约故事”中的一幅作于1468—1484年原存比萨“康波·圣托”教堂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毁于兵燹。

那天晚上我的母亲就在我的卧室里过夜;我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准备受到让我离家住校的惩罚不料父母却对我恩宠备加过去我做了好事都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奖赏。我的父亲即使对我恩宠备加他的举止言谈仍具有**武断、奖罚不当的成分这已成为他行为的特征;在一般情况下他办事多凭兴之所至难得深思熟虑。他打我睡觉去的时候那种态度我称之为严厉恐怕太过分其实赶不上妈妈和外祖母严厉。他的天性在许多方面虽说同我很不一样但同妈妈和外祖母就更有天壤之别。他八成直到现在都没有猜到我每天晚上有多伤心而这一点妈妈和外祖母却了如指掌只是她们太疼我了不忍心让我尝到痛苦的滋味她们要我自己学会克服痛苦以此来减轻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和磨练我的意志。至于父亲对我的疼爱那是另一种类型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她们那样的勇气:他只要一现我心里不痛快就对我的母亲说:“去安慰安慰他。”

妈妈那天晚上就呆在我的房里了。弗朗索瓦丝看到妈妈坐在我的身边握住了我的手任我哭个不停也不训斥我她看出必定生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便问妈妈:“夫人少爷怎么啦哭成那样?”我本来是有权盼望妈妈来同我道晚安的可是眼下的情况那样不同妈妈看来不想以任何懊恼之情来损害这不同寻常的时刻便这样回答说:“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弗朗索瓦丝他神经太紧张;快给我铺好大床然后上楼睡去吧。”就这样破天荒头一回我的忧伤没有被看作应该受罚的过错而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病症。方才妈妈正式承认了这是一种精神状态我是没有责任的;我松了一口气我不必在苦涩的眼泪中搀进什么顾忌了我可以痛哭而不至于犯下过失。在弗朗索瓦丝面前我深为这种人情的复归而自豪。一小时前妈妈拒绝上楼到我的房间里来还不屑一答地吩咐我快睡;如今她那番通情达理的话把我抬到了大人的高度使我的痛苦一下子脱离了幼稚的境界达到成熟我的眼泪由此获得解放。我应该感到高兴然而我不高兴。我觉得母亲刚才对我作出的第一次让步她一定很为之痛心她第一次在她为我所设想的理想面前退缩;她那么勇敢的人第一次承认失败。我觉得我取得胜利是跟她作对;我使她的意志松懈、理性屈服不过是因为她怜恤我有病怕我伤心过度顾念我年幼。我觉得那天晚上开始了一个新纪元而且将成为一个不光彩的日子留传下来。倘若当时我有勇气开口我就会对妈妈说:“不我不要你别睡我这儿。”但是我深知妈妈有审时度势之明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很现实主义。这种明哲的态度使她的理想主义天性有所收敛不象外祖母那样热得象团火。我心里有数现在既然毛病作妈妈宁可让我起码得到些慰藉免得惊动父亲。当然在妈妈那样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想方设法止住我眼泪的那天晚上她的俊俏的脸庞还闪耀着青春的光彩;但是我偏偏认为不该这样。她若怒容满面我或许还好受些;我童年时代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温情脉脉这反倒使我感到悲哀。我仿佛觉得自己忤逆不孝偷偷地在她的灵魂中画下第一道皱纹让她的心灵长出第一根白。想到这里我就哭得更凶了。这时候我看到了从来没有依我亲昵撒娇的妈妈突然受到我情绪的感染在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泪。她感到我看出她想哭便笑着对我说:“瞧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傻瓜再这么下去弄得妈妈也要像你一样犯傻劲儿了。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睡妈妈也不困咱们别这么哭哭啼啼地呆着倒不如干些有意思的事拿出一本书看看吧。”可是偏偏房间里没有书。

“要是我把你外祖母准备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的书先拿给你你不会不高兴吧?想好了等到后天你什么礼物也没有你不会失望吧?”

正相反我高兴极了。妈妈去拿了一包书来从包装纸看那些书又短又宽仅凭这初步印象(虽然是笼统的而且还隔着一层纸)它们的吸引力就已经大大过新年颜料盒和去年的蚕宝宝了。那几本书是《魔沼》、《弃儿弗朗沙》、《小法岱特》和《笛师》。后来我才知道外祖母起先挑选的是缪塞的诗卢梭的一本著作还有《印第安娜》1;因为外祖母固然认为无聊的书同糖果点心一样对健康有害但她却并不否认天才的恢宏气魄甚至对一个孩子的思想都能产生影响这种影响不见得比旷野的空气和海面吹来的风更有害于健康更缺乏振作活力的功效。但是当我的父亲得知她送我那几本书时几乎把她看成疯子因而她只好再次亲自出马光顾舒子爵市的书店免得我不能及时拿到礼物(那天的天气热得灼人外祖母回家时难受极了医生警告我母亲说:以后切不可再让她累成那样)。外祖母一下就选中了乔治·桑的这四本田园小说“我的女儿”她对我妈妈说“我总不能存心给孩子买几本文字拙劣的书看呀。”——

1《印第安娜》也是乔治·桑所著的小说。

确实我的外祖母从不凑合买那些智力方面得不到补益的东西她尤其看重能教我们在物质享受和虚荣满足之外寻求愉快的优美的作品。即使她有必要送人一件实用的礼物臂如一把交椅一套餐具一根拐杖她也要去找“古色古香的”似乎式样既然过时实用性也就随之消失它们的功用也就与其说供我们生活所需倒不如说在向我们讲解古人的生活。她希望我的卧室里挂几张古建筑的照片或者很美的风景图片。可是当她去选购时虽然照片上的内容不乏审美价值她总觉得照相这种机械复制方式让平庸和实用过于迅地得其所在了。她要想办法做点手脚虽说无法完全排除商业性的俗气但至少要削弱它在大的方面仍用艺术来取代它给它引进一些艺术的“厚度”:譬如说不要实景照片。她问斯万:有哪位大画家画过夏尔德尔大教堂、圣克鲁大喷泉和维苏威火山?她宁可送我油画照片:柯罗的《夏尔德尔大教堂》于贝尔·罗贝1的《圣克鲁大喷泉》和透纳2的《维苏威火山》;虽说仍是照片艺术档次毕竟高了一级。但是倘若摄影师不拍古建筑不拍自然风景这些都由大艺术家去描绘摄影师只拍艺术家画下来的景物那么他倒算做得更名正言顺了。一触及流传甚广的作品我的外祖母就千方百计稽古溯源她请教斯万某某作品有没有版画复制品?倘若有她倒更看重一些旧版画因为在版画本身之外另有一种价值例如那些临摹杰作原貌的版画而杰作原貌今天我们已经无幸拜识了(就象莫冈在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原作变样以前临摹刻制的那幅版画)——

1于贝尔·罗贝(1733—18o8):法国版画家、油画家。

2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是印象派的先驱者之一。

应该说用送礼物来理解艺术这种方法并不总能收到辉煌的功效。提香有一幅画画的是威尼斯据说背景是环礁湖我从那幅画上所得到的威尼斯印象肯定不如照片所能给予我的印象准确。我的姨祖母倘若存心跟外祖母作对开一份清单一一列举她送了多少把交椅给新婚夫妻或老夫老妻那些椅子的最初受礼者是想日常使用的可是椅子经不起坐者的体重立刻散架垮掉那么这笔帐无人能算得清。然而我的外祖母认为太在乎家具结实的程度未免鼠目寸光木器上明明还留有昔日的一点风采一丝笑容一种美的想象怎能视而不见?那些木器虽说从我们已经不习惯的某个方面还符合某种需要但就连这一点也能象一些老掉牙的成语那样使她欣赏备至我们却只能从中看到一种在我们现代语言中已经被习惯磨损得影迹莫辨的隐喻。外祖母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那几本乔治·桑的田园小说恰恰就象一件旧家具那样里面充满了过时的短语早已变成了形象化的说法除了农村别处已经听不到还有人这么说了。我的外祖母在一大堆书中偏偏选购这几本正等于她更乐于赞美一所有哥特式阁楼之类老式点缀的住宅这些东西能使她心头萌生一种自得其乐的情绪使她生思古的幽情可以领她到往昔的岁月中去作一番不可能实现的漫游。

妈妈坐在我的床边;她拿了一本《弃儿弗朗沙》。红的封面和莫名其妙的书名在我的心目中给弗朗沙平添一种明显的个性和神秘的魅力我还从未读过名副其实的小说。过去听说乔治·桑是典型的小说家仅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想象《弃儿弗朗沙》中一定有某种难以界定的、引人入胜的内容。用来煽起好奇之心或恻隐之情的叙述手段某些令人不安和催人惆怅的表达方法有点知识的读者一眼就看出这些同别的许多小说一样;可是在我眼里它们却是感人肺腑的一种外观流露出《弃儿弗朗沙》所特有的本质。我并不把一本书看成一件有许多同类的事物而把它们当作与众不同的人其存在的理由只在于它自身。在书中那些日常事件中司空见惯的情节里短而又短的字里行间我感到一种奇特的语调别具一格的抑扬顿挫。故事在展开我却觉得晦涩费解更何况我往往一连读上几页心里都在想别的事。这样分心的结果造成连贯情节的中间出现一段段接不上茬的空隙再加上妈妈朗读时凡描写爱情的地方都略去不念空隙更有增无已所以磨坊姑娘与那小伙子之间各自的态度生令人费解的变化在我看来就好象打上了非常神秘的印记;其实他们之间萌生的爱情得到了展足可解释那些变化我却一厢情愿地设想神秘的根源出自“弃儿”这个名称。我不知道这个名称的含义只觉得听来受用;我不明白那个小伙子为什么叫“弃儿”这称号给他披上了一层鲜艳、绚丽和迷人的色彩。

我的母亲朗读时固然常常不忠实于原文可是她朗诵起来也着实令人钦佩。凡读到感情真挚处她不仅尊重原意而且语气朴实声音优雅而甜润。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倘若有人(且不说什么艺术品)引起她类似的爱怜或钦佩她也能从自己的声音、举止和言谈中落落大方地避免某些东西做到恭谦待人:为了不使曾经遭受丧子之痛的母亲勾起往日的旧恨她避开活泼的词锋;为了不使老人联想到自己已届风烛残年她不提节日和生日;为了不使年壮气盛的学者感到兴味索然她不涉及婆婆妈妈的话题。她如此恭谦大度实在令人感动。同样我的母亲读乔治·桑的散文还能读出字里行间所要求的种种自然而然的温情和豁达亲切的意蕴。乔治·桑笔下充满善良和高雅的情操外祖母的教诲早已使妈妈学会把这两种情操看作生活中的高尚品格(直到后来我才让妈妈明白它们在文学作品中未必是高尚的品格)所以她朗读时细心地从声音中排除掉一切狭隘情绪和矫揉造作的腔调以免妨碍感情的洪流涌进字里行间。乔治·桑的字字句句好象是专为妈妈的声音而写的甚至可以说完全同妈妈心心相印。为了恰如其分妈妈找到了一种由衷的、先于文字而存在的语气;由它带出行文而句子本身并不能带出语气;多亏这种语调她在朗读中才使得动词时态的生硬得到减弱使得未完成过去时和简单过去时在善中有柔、柔中含忧并引导结束的上一句向开始的下一句过渡;这种过渡有时急急匆匆有时却放慢节律使数量不等的音节服从统一的节奏给平淡无奇的行文注入持续连贯、情真意切的生气。

我的悲哀一俟平息我便沉溺在妈妈伴我过夜的温情之中。我知道如此夜晚不可再得我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在夜间如此凄凉的时刻有妈妈在房中相伴;这种心愿同生活的需要和大家的期望太对立了简直是南辕北辙所以那天夜间我暂得的满足不过是勉强的例外。明天我的苦恼照常还会出现而妈妈却不会再留在这里。但是只要我的焦虑一时得到平息我就不知焦虑为何物了;况且明晚毕竟还远我心中盘算:到时候再想办法时间并不会给我带来更大的神通因为事情毕竟不由我的愿望决定;只是现在事情还没有落到我的头上这就更使我觉得侥幸避免是可能的。

就这样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每当我半夜梦中回忆及贡布雷的时候就只看到这么一块光明孤零零地显现在茫茫黑暗之中象腾空而起的焰火象照亮建筑物一角的电光其余部分都沉没在黑夜里。这块光明上尖下宽:下面是小客厅、餐厅、花园中幽暗小径的开头一截(无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祸斯万先生要从那面走来)和门厅(我要由此而踏上楼梯的第一级)而攀登起来令我心碎的楼梯则构成这个不规则棱锥体的非常狭窄的锥干;顶部是我的卧室、卧室外的过道、过道口的玻璃门我的母亲就是从那里进来的。总之老在晚上那个钟点见到、同周围事物完全隔绝、在黑暗中孤零零地显现的就是这么一幕简而又简的布景(等于一般老式剧本的开头为供外省演出参考而作的布景提示)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出戏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贡布雷只有楼上楼下由一部小小的楼梯连接上下似乎只有晚上七点钟这一个时辰。说实话倘若有人盘问我我或许会说贡布雷还有别的东西别的时辰。但那将是我有意追忆动脑筋才想到的一鳞半爪;而有意追忆所得到的印象并不能保存历历在目的往事反正我决不会自愿地去回想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它们在我的心目中其实早已死了。

永远消亡了?可能吧。

这方面偶然的因素很多而次要的偶然例如我们偶然死去往往不允许我们久久期待要的偶然带来的好处。

我觉得凯尔特人1的信仰很合情理。他们相信我们的亲人死去之后灵魂会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种的躯壳内;例如一头野兽一株草木或者一件无生物将成为他们灵魂的归宿我们确实以为他们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这一天——我们赶巧经过某一棵树而树里偏偏拘禁着他们的灵魂。于是灵魂颤动起来呼唤我们我们倘若听出他们的叫唤禁术也就随之破解。他们的灵魂得以解脱他们战胜了死亡又回来同我们一起生活——

1凯尔特人:公元前2ooo年在中欧形成的一个印欧语系的种族。他们自青铜时代起从莱茵河及多瑙河之间的地区向西扩展进入高卢中部。公元前六世纪至前二世纪是他们扩张的极盛时期;公元前一世纪左右为罗马人所征服。

往事也一样。我们想方设法追忆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于事。它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藏匿在那件物体所给予我们的感觉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们到死都碰不到。

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觉有关的一些情节和环境外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对我来说早已化为乌有。可是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母亲见我冷成那样便劝我喝点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时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说不喝后来不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母亲着人拿来一块点心是那种又矮又胖名叫“小玛德莱娜”的点心看来象是用扇贝壳那样的点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阴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见得会晴朗我的心情很压抑无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点心的滋味有关但它又远远出滋味肯定同味觉的性质不一样。那么它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哪里才能领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时感觉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该到此为止了饮茶的功效看来每况愈下。显然我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内心。茶味唤醒了我心中的真实但并不认识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复几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减弱。我无法说清这种感觉究竟证明什么但是我只求能够让它再次出现原封不动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终彻悟。我放下茶杯转向我的内心。只有我的心才能现事实真相。可是如何寻找?我毫无把握总觉得心力不逮;这颗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应该探索的场地而它使尽全身解数都将无济于事。探索吗?又不仅仅是探索:还得创造。这颗心灵面临着某些还不存在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使这些东西成为现实并把它们引进光明中来。

我又回过头来苦思冥想:那种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么?它那样令人心醉又那样实实在在然而却没有任何合乎逻辑的证据只有明白无误的感受其它感受同它相比都失去了明显的迹象。我要设法让它再现风姿我通过思索又追忆喝第一口茶时的感觉。我又体会到同样的感觉但没有进一步领悟它的真相。我要思想再作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为了不让要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时受到破坏我排除了一切障碍一切与此无关的杂念。我闭目塞听不让自己的感官受附近声音的影响而分散注意。可是我的思想却枉费力气毫无收获。我于是强迫它暂作我本来不许它作的松弛逼它想点别的事情让它在作最后一次拚搏前休养生息。尔后我先给它腾出场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这时我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颤抖而且有所活动象是要浮上来好似有人从深深的海底打捞起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听到它浮升时一路出汩汩的声响。

不用说在我的内心深处搏动着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视觉的回忆它同味觉联系在一起试图随味觉而来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遥远、太模糊我勉强才看到一点不阴不阳的反光其中混杂着一股杂色斑驳、捉摸不定的漩涡;但是我无法分辨它的形状我无法象询问唯一能作出解释的知情人那样求它阐明它的同龄伙伴、亲密朋友——味觉——所表示的含义我无法请它告诉我这一感觉同哪种特殊场合有关与从前的哪一个时期相连。

这渺茫的回忆这由同样的瞬间的吸引力从遥遥远方来到我的内心深处触动、震撼和撩拨起来的往昔的瞬间最终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识的表面?我不知道。现在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许又沉下去了;谁知道它还会不会再从混沌的黑暗中飘浮起来?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寻问。懦怯总是让我们知难而退避开丰功伟业的建树如今它又劝我半途而废劝我喝茶时干脆只想想今天的烦恼只想想不难消受的明天的期望。

然而回忆却突然出现了: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小玛德莱娜”的滋味(因为那天我在做弥撒前没有出门)我到莱奥妮姨妈的房内去请安她把一块“小玛德莱娜”放到不知是茶叶泡的还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过之后送给我吃。见到那种点心我还想不起这件往事等我尝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头;也许因为那种点心我常在点心盘中见过并没有拿来尝尝它们的形象早已与贡布雷的日日夜夜脱离倒是与眼下的日子更关系密切;也许因为贡布雷的往事被抛却在记忆之外太久已经陈迹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状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与意识会合的扩张能力连扇贝形的小点心也不例外虽然它的模样丰满肥腴、令人垂涎虽然点心的四周还有那么规整、那么一丝不苟的绉褶。但是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矢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

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得等到以后才现——为什么那件往事竟使我那么高兴但是我一旦品出那点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妈给我吃过的点心的滋味一样她住过的那幢面临大街的灰楼便象舞台布景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对花园的小楼贴在一起那小楼是专为我的父母盖的位于灰楼的后面(在这以前我历历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楼);随着灰楼而来的是城里的景象从早到晚每时每刻的情状午饭前他们让我去玩的那个广场我奔走过的街巷以及晴天我们散步经过的地方。就象日本人爱玩的那种游戏一样:他们抓一把起先没有明显区别的碎纸片扔进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碗里碎纸片着水之后便伸展开来出现不同的轮廓泛起不同的颜色千姿百态变成花变成楼阁变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须眉毕现;同样那时我们家花园里的各色鲜花还有斯万先生家花园里的姹紫嫣红还有维福纳河塘里飘浮的睡莲还有善良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还有教堂还有贡布雷的一切和市镇周围的景物全都显出形迹并且逼真而实在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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