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安到京城只有一条路,不日启程,林家车队和潘家车队自然又是同行,这一次又是苏眉出面,生生把车队赶在了潘家前面走,而潘家自知苏家不是他们可以惹的,虽有诸多不满,也压下一口气跟在后面。
老太太一直没有出面,良辰先忍不住说了,“老太太,想不到苏家真有面子,你看昨天潘家张牙舞爪的逞口舌之快,今天还不得乖乖跟在咱们后面。”

老太太闭目养神没有搭话,苏家是什么人?哼,恐怕没人比她更有体会。

十几年前,那时老爷身子还硬朗,嫡族庶族还和睦一家,儿子远在京城学做生意,林老太太还是林夫人。

有一年初春,全家人趁着去京城看望林少伟这长子的由头,提议上京春游,顺便参加一下蕙质兰心游会,看看眼界,长长世面。老爷本是一百个不愿意,上京对老爷来说总是件天大的事儿,比进宫还紧张。拗不过一家子老小软磨硬泡,京上了,游会参加了,儿子见到了。

还见到了当时不到十岁的苏子。

苏子第一次出现在林老太太面前,就是林少伟手领着过来的,这走丢在蕙质兰心游会的大小姐,打小就是个冷冰冰的脸,眼睛直愣愣勾着老太太,这年过四十经过风浪无数的女人当下心头一紧。

这辈子,莫不是要载到这小妮子身上了?

林老太太,您真相了。

第二天苏家就专门请了林家的人进府感谢,愁得林老爷一夜病倒,第二天只得林老太太一个人过府应酬,一进门就看见苏子这小丫头片子托着下巴一皱眉,说了句。

“你来干什么,我等的又不是你。”

一句话差点把老太太气的倒仰过去。

有人说,婆媳是天然冤家,这话不假。

那时候苏家老爷还在,夫人去了,一直也没有续弦,膝下不过两个女儿,大一些的已经快二十了,想必也许了亲事,却是破马张飞一副占山为王的样子,小一些的这个苏子则横眉冷对跟讨债的一般。

林老太太万万想不到,几年后,这个小屁孩就成了自己的媳妇儿。

而且还是她八抬大轿请回来的“祖宗”。

娶苏子的时候,苏家就约法三章了。

一、敬称一句苏小姐。

二、免了所有陈礼俗规,可以不跪不问安。

三、苏家大事的时候,林少伟必须无条件陪苏子回京城省亲。

苏子刚进门的时候,为安城都羡慕林老太太,羡慕她有了这么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貌美如花蕙质兰心的儿媳。过了不到一个月,小城为安都流传着一个说法。

苏家小姐不好养。

其实苏子并不是个多事的人,自己带来的衣裳饰足够,也从不向林家要下人服侍亦或是参合男人们的买卖,苏子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林家最不能忍的事就是,她完完全全单单独独嫁给了林少伟,而不是林家。

有人说她眼睛长在额头上,有人说她嘴巴是缝了线的。

她爱林少伟,爱的炙热,且从不隐瞒,自那年林少伟误打误撞把她捡回来之后,这女人就爱的信誓旦旦,且如愿以偿的嫁入林家,却不知道夫君心里早已有了别人,却不知道想娶她的从来都是林少伟这个人,而是林家这个家族。

更准确的说,她只是林家嫡族娶进门来震慑庶族的一尊石像,功能与欢喜佛并无二样。

苏子是何尝高傲又是何尝聪慧的女人,这些道理她很快就明白了,明白了却无可奈何,因为她坚守着自己的行为方式活着,一丝一点也不肯妥协。

老太太对她的脸子是越来越冷,苏子也从来没热起来过。苏子从不说自家的事儿,林老太太也绝不多嘴,她只记得老爷在世的时候就说过。

和苏家少往来。

无奈的是,老爷去了之后,老太太不得不靠着这座山。

做大生意的,总得有点人在上面,把握政策,关键时刻拉你入队,不至于死了都不明不白。老太太没有过问过苏家在京城时站在哪一队的,也从不关心苏眉这一个单薄的女子是凭什么在京城那番天地里做的游刃有余——

她只关心林家这一个院子四堵墙罢了。

苏家是什么人?这是个传说,只需要这一个答案就够了,其他都不用再说。

不能说出口的家世,才是最庞大的家世。

这一点老太太懂,潘家人自然也懂。

良辰不懂,问了出来,抛在空气中伴随着老太太一声深一声浅的鼾声渐渐变冷。老太太可以一大早上就打瞌睡,人老了,成精了。

在车队里最惹人注目的马车里坐着,苏子管不住自己的眼,总是朝苏晓飘去,那苏管家忙着这一路上女眷们的吃喝拉撒,眼睛不经意间留意到苏子的探寻,又被另一件琐事打断了思路,倒也没有多问。

反而是一旁看热闹的苏眉看的明白清楚。

这事儿换在谁身上,都该有些尴尬吧。老相好被小姐退了婚就转而娶了管家,俩女人现在又亲亲密密以姐妹相称,关系还真有些混乱。

苏子越坐的不安生,林少伟和余韶可那档子事儿早已抛在九霄云外,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

一.见到了潘亮怎么办。

二.私奔计划潘亮是主谋还是胁从?

三.如若潘亮把一切和盘托出自己在林家还如何立足?

犹豫了好久,见车里都是知情人,苏子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分毫紧张。“晓姐姐,你这次回京,见了夫家怎么办?”

苏管家放下手里做的事儿,叹了口气,“潘家不比林家,林家还有一鞭下堂二鞭休的家规,潘家休了就是休了,早已不是我的夫家。”

“这次潘家也是要参加那个蕙质兰心游会的吧,难免会见面。”

“见了又如何,他早已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就当没见到好了。”苏管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

她虽不似苏眉彪悍,苏子潇洒,但常年在苏家浸泡着也有了点别的女子不敢有的脾气。苏眉一边吃着果子一边打趣说:

“可好了,我们苏家姐妹们,一个被休了,一个下堂了,一个到了现在还嫁不出去是个老姑娘——”

苏子噗嗤一笑,这事儿说到别人家去,得是多么大的一件丑事,被苏眉说的倒像是件轶事,苏晓憋着笑意,没笑出声来,马车里却荡漾着只有女人才能体味的小趣味。

“妹妹,我得有一件事先问了你,免得到时候我里外不是人。”苏眉看苏子心情好起来了,才从怀中掏出两封信来。

“这里两封信,第一封在林家老太太那里,昨天晚上她正式转交给我,让我看着办。第二封是段瑞带出来交给我的信,也应该还给你。”苏眉将信塞到苏子手中,苏子展开,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

omg,这是那位苏小姐的字迹?

苏子冷汗直流,无比汗颜,都说字如其人,果真是羽化飘仙,都可以直接拿去做字帖了。

第一封信,苏子早在春喜口中就知道了内容,现在一看,果然一字不差,写的是:

在林家食之无味,夜不能眠,与其如此,不如一走了之,乐得清静。此生若能与心爱之人常伴左右,就算一走天涯,也此生无憾。

就是这封信,让老太太牵制了苏小姐,造成她日夜只能对着佛祖。

第二封信,苏子也听苏眉说起过一二,如今看的全部,也都属实:

日前写给姐姐一封信,料想早已落入他人之手,为我惹来一身事端,也罢。只是过程不同,结果相同罢了。妹妹如今下堂在所难免,只是给苏家丢人,不希望姐姐来看着,请姐姐务必晚来些日子,如果姐姐到了苏家的时候妹妹还在,请把我接回苏家。

苏眉一直盯着苏子在看,苏子一直盯着信在看,苏晓低头不语,方才一度欢快的气氛又沉默起来。

“妹妹,你不用在意苏晓,一五一十跟我说,你打算跟着私奔的男人是谁?”

苏眉心底看似早已有了一个答案,而苏子也心底浮现了这个名字,代替她们说出口的,是苏晓。

“要带你逃出林家的,是潘亮么?”苏晓面目上看不出任何不悦,“他一直在等你,收我入房也不过是移情罢了。”

“晓姐姐——”

“我向潘家熟人打听过,他会在下一个驿站来接潘老太太。”苏晓眨了眨眼,突然抚上了苏子的手,“不用等到蕙质兰心游会了,二小姐。”

苏眉靠着颠簸的马车壁,一句话也没有,苏子将信叠好收入怀中。

我的奸夫,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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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有完没完。”林少伟板着脸看着眼前人,看着那一眨一眨的大眼睛,锲而不舍的跟在他身后徘徊的身影。

“林子茂,我对你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林少伟没有表情的脸很难讲有什么怒色,林子茂笑的一脸灿烂,“你若是答应让我去找苏——找老太太她们,我就不烦你了。”

“蕙质兰心游会是女人们的事,你去参合什么。”

“你自己不也是参合过。”

“瞎说。”

“怎么瞎说了,你和大嫂不就是游会上勾搭上的。”林子茂一副玩味的表情,看着林少伟如他所愿的一愣,故作神秘的说,“大嫂讲给我听的。”

看来这林子茂虽不是原先那位苏小姐的奸夫,但却是她排解郁闷的忠实听众。林少伟放下手头账目,来了兴致。

这个兔爷,兴许知道些什么。

“我把苏子娶进门的时候,你才多大,你懂什么?”

这兔爷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罢了,算起来也是林老爷老年得宝,才被宠的什么都不做,在嫡族吃闲饭。

“是,你那时候已经玉树临风了,所以大嫂为你芳心暗动了么。”林子茂说的醋溜溜的,“哼,大嫂也就是那时候才十岁吧,才以为你是英雄救美,其实不就是举手之劳么——女人都很简单啊——”

“停,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林子茂于是添油加醋的把林少伟当年如何身负家族众望上京深造,全家人如何去看望他顺便去蕙质兰心游会凑热闹,他又如何在游会上把走丢的苏二小姐带到林家车队来的,林家如何借此跟苏家勾搭上的,老太太如何过府拜访的,日后林老太爷去了之后这亲事如何又藕断丝连上的——

一幕幕,鲜活而生动。

林少伟听的下巴都快掉下来。

这不都是苏子整天嚷嚷的所谓“浪漫”么?没想到他们穿过来霸占的这两位宿主还是早熟的主儿,还玩了把浪漫。

眼前晃过一条繁华的大街。游会啊,会是像书上记载的年会那样么?吹糖人的,做花灯的,耍大刀的——

当然,还有蕙质兰心游会的核心,女子们的才艺比拼,琴声悠悠,女红密密,曼妙舞姿,诗情画意,多么美好。

而他,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走在这样一条街上,漫不经心的走走逛逛。

依着她那时的性子,应该是不怎么说话也不着急找家的吧,就由着他牵着她东走西顾,仿若天下都是他们的天下。

那是怎样的美好和幸福,无怪乎它会在一个小女孩心里生根芽。

如果不是那时已经有了一个余韶可,这个小女孩也会在林大少心里留下一抹亮色吧。

林少伟一笑,林子茂一屁股坐在地上,“当家的……你刚才……笑了?”

“没有,我只是嘴角抽了。”

游会啊,故地重游,二度蜜月,也未尝不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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