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春游车队走到驿站遭遇了。
同样是长长的车队,同样是挥金如土的排场,同样是端坐的老妇人和一排莺莺燕燕。

老太太出房来寒暄,两家主事人就在驿站小小的客栈院子电光火石的对峙半刻。

对方的老妇人看上去比林家老太太年轻个几岁,无论是饰还是服饰都要比林家华贵一些,林老太太似是自谦实则卖弄的自报家门说,“我们是小地方人,出来见见世面。为安,林家。”

而对方的老妇人则毫不掩饰的说,“的确小地方,我没听说过。”

林老太太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翻滚的很,只听此时身后传来苏眉嘹亮的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潘家。”

这苏大小姐又蹦出来喧宾夺主。

被唤作潘家的一方一看见苏眉雷厉风行的狂奔而出,立刻态度就不一样了,虽然没有谦恭多少,但是眼神中流露的信息足可以说明,潘家是认得苏家的。

“潘奶奶真的是记性差了,自己的钱庄跟为安那么多生意往来,居然连为安都没听说过。”苏眉一笑,“也怪不得潘奶奶,料想潘老爷不会将这些事说给你听吧。”

“苏大小姐,这些男人的事我们女人家自然知道的少。我们潘家是传统人家,没有苏大小姐这么抛头露面的女人。”潘老太太一欠身,苏眉也丝毫不生气,“道不同而已,我们不相往来就是,只不过今日在这里遇上了,打个招呼。”

“我前些日子带着女儿们去春游,正赶上回京,不知道苏大小姐这是?”

“哦,正在去春游的路上,巧了,也是上京。”苏眉漫不经心,潘老太太像是捉住话柄一般,“春游自然都是去写乡野僻静的地方,譬如说为安这些地方,京城吵闹的很,去那里做些什么。”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苏子也闻声出来了,那潘家奶奶一看到苏子,顿时神色又有些不同,眉宇间很有些不悦,“苏二小姐——哦,错了,是林家夫人,许多年不见了,可还好?”

跟着出来的苏管家一看这院子里剑拔弩张的样子,赶紧凑在苏子耳边叮嘱道,“还是不要出来的好吧,毕竟有些尴尬。”

尴尬?

苏子一皱眉。方才苏眉那嘹亮的声音她也听了几分去,料想这潘家也是京城大户,而且和苏家还是旧识,一出口就对姐姐冷嘲热讽,必是结下了梁子。

难不成,这梁子是自己结下的?

什么梁子,过了这六七年,还能让眼前这潘老妇人咽不下这口气的?

“我妹妹过的很好,妹夫能干,妹子嫁过去之后,林家也成了为安城富,年前好些商家受邀去了,谈成不少买卖。哦,对了,你家女儿的碎花布裙,就是林家出的。”

苏子一瞧,可不是,正是当时穿在语嫣身上推销出去的碎花布,没想到京城大户果真买账,竟真的当成新款穿在了身上。

苏子一个浅笑,潘老太太却心窄的很,当下误解了苏子的笑意,阴着脸就对女儿骂道,“叫你不小心着点,把衣裳都作践了,只能拿丫鬟的衣裳来顶!”

苏子也不生气,看了看姐姐,“看来这趟春游路上泥泞的很,不仅潘家小姐的衣裳脏了,连潘老夫人也没得衣服穿,我要是没看错,老妇人这一块布料也是我们林家出的。”

而且是压箱底的囤货。

林老太太一直没帮腔,只是平日被这苏家姐妹气的胃疼,今日有人和她感同身受,她竟有种病态的快意。只是看归看乐归乐,潘苏两家不欢而散后,老太太还是不动声色叫来了苏管家。

“苏管家,我看那潘家似乎和苏家是旧识,怎么,有些事是我该知道的么?”

老太太吹着茶水,眼睛不抬,但是苏晓却能感觉到她全身都是眼睛。相比那锋芒毕露的潘老太太,林老太太的段数显然更高一筹。

没了男人的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强悍。

苏晓心一横,反正到了京城,这事儿林家早晚也得知道,于是开口便说——

什么?我退了潘家的婚?

苏子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苏眉侧脸看看妹妹,“你是装的还是真的心宽啊,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记得?枉那潘亮到现在还惦记着你——”

苏子一颗心冲到了嗓子眼儿,自己到现在还少了那个奸夫,一直都让兔爷冒名顶替着,这下好了,原来奸夫在京城。

怪不得信中要求姐姐带她回去。

手局促的转着茶杯,苏子面色苍白的异常,虽然苏眉没有再说什么,那眼神却透露着一个信息。妹妹你的奸情一刻到鸟——

苏子眼前不可抑制的闪过了少伟,若是白日的他,虽不说什么,应该也是酸了吧唧的,若是晚上……

结果不堪设想。

苏子摇了摇头,哎,有什么好心虚的?她不过只是一个过去式,而且还是堂堂正正退婚了,总好过他那些名正言顺的现在时。

一想起余韶可,苏子就淡定了,淡定了之后就又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堂而皇之的问,“那位潘大爷,如今可还好?”

“好,自然是好,这不是收了苏晓做三姨太了么。”

苏子这一口水是真的喷了出来,水星子溅了一地让苏眉看傻了眼。苏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苏眉,“苏晓姐姐已经嫁人了?!”

而且对方还是自己抛弃的潘大爷。

“原来方才那位潘老太太是你家婆婆,怪不得你躲在后面没出声。”林老太太上下打量着苏晓,“潘家倒是够气量,你一个妇人,还在苏家伺候着,现在还千里迢迢来了为安——这真是——”

“苏晓已经被休了。”苏晓说出这话时,神色不免黯然,林老太太一愣,放下茶杯,“你样样能干,又是苏家的人——”

林老太太还以为良辰她们当初挖来的情报是真的,把眼前这苏晓当成苏家庶出的私生女。

“当管家惯了,喜欢管东管西的,自然得罪了潘家的人,不入人眼,被休了回去,也没有颜面再回到苏家,所以才来了为安,如若老太太您嫌弃了,只管说,我——”

“这么些日子你伺候我很舒服,而且你虽然是苏家的人,却可以事事公允,这实在不容易。如果我因为你管的多了就要撵你走,不是和潘家人一般短见识了么?”

林老太太一笑,心中盘算的正好。

这苏晓本就是苏家不受待见的庶族女儿,对苏眉苏子二姐妹早有隔阂,加上现在又被休了无处可去,正是她收买人心的好时候。看着这苏晓办事老练稳重,比起良辰来更加得力。

苏晓不动声色的看了看老太太,从那一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挑了句不明不白的话说了:

我来林家,自然不是为了苏二小姐。

这时才是初春,当这年冬天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苏晓冷颜的面对林老太太,将一个油纸包摔在她面前时,老太太早已不记得苏晓此时的这句话了。

其实苏晓在最开始就对老太太说了实话,只是老太太没有听懂。

当她懂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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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可以动了么?”林少伟低声问大夫,得到的还是那一句,“林少爷别急,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七八日罢了。”

望向屋子里,若伊将余韶可的裤腿放下,扶着她在床上躺着端正了。

自那天林少伟把她推开,这女人就开始不吃不喝的,如若林少伟不亲自来,她连药都不肯换。只是每次见了林少伟,她又春花一般灿烂着,一如现在,目光一对上林少伟,立刻舒展了紧锁的眉头,轻声细语:“是我给相公添了麻烦了。”

“我今天要出去看铺子,你也好久没动了,要不要跟我一起来铺子?”林少伟人没有进来,不过在外面负手站着,余韶可脸上漾起了红晕,浅浅说了一句,“活动一下也好。”

当要动身的时候,进屋的却是姚斌,余韶可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

“你行动不方便,我来抱你上轿子。”姚斌埋着脸,余韶可吞了口口水,“你?”

“这种粗活,少爷不方便亲自来。”姚斌脸红的已经不知如何措辞,余韶可故意呛着他说,“什么叫粗活,抱——扶我上轿算是粗活么?而且,男女授受不亲,相公真的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小姐你怎么想的?”

“时候不早了。”余韶可话锋一转,掩不住脸有些微红,“你来——背我。”

姚斌转身蹲下,一口气都埋在丹田,鼻孔喷气越来越重,感觉那两只手攀在自己肩膀,似蔓延的藤。他看不见余韶可的表情,却想起那时她来余家的店铺,一坐就是一下午,她说,要多学一些,将来可以帮上相公的忙。

阳光下她温润的脸,纯真而美好,他喜欢听她那些梦想,虽然那些梦的男主角,通通叫做林少伟,但是和她分享这些梦想的人,却是他。

背负着柔软甜蜜的负担,姚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上将余韶可的身子托了托,听的她出小猫一般的娇喘,心神荡漾。

姚斌正要迈出第一步,余韶可突然将脸贴在他的背上,靠上那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衣裳,说,“我知道陷害你的人是林子业,但是我没有做什么。因为我恨你。”

“小姐?”

“我恨你,姚斌,我不恨慕年,也不恨少伟,我就恨你一个人,所以我要让你慢慢找,等你找到了,我再告诉你,其实我早知道。”

“小姐,你是我的主子,你有权惩罚我。”姚斌一步一步走了出去,阳光很炫目,“但是你不是我的什么人,所以你不能恨我。”

余韶可微微一抖。是啊,我为什么要恨你呢?其实,我一直也不该对你有什么期待,而或依靠。

我要依靠的人,一直都是少伟,你不过是那颗大树下的一根草。

可是为何你背弃我的时候,我会那样伤心。

可是为何以为苏眉的恋人是你的时候,我会那样失态。

可是为何在你背上晒着太阳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温暖。

我可以惩罚你,却不能恨你么?

其实我只是恨你,并没有想惩罚你。

余韶可坐在轿子里,看着姚斌将那帘子缓缓放下,狭小的空间,颠簸的旅程,轿子外跟着的是个她不可能会爱上的男人,而前方那个她劝服自己一心一意去服从依靠的男人的背影,又是那样遥远的看不清晰。

林少伟走在前面,眯着眼睛,想着此刻苏子应该到了哪里呢?

韶可,在我对你主宰中,出现了一个劲敌。

但是其实,也许你一直也没有明白,我一直不在你的战场,你最追寻的,不过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幻影。

那诱惑太大,以至于掩盖了你身边的真实。

你对姚斌,不是惩罚而是恨,不是索取而是爱,只是你还不允许,自己背叛那个几近完美的幻影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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