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邑,自秦汉三国,名人辈出,《鹦鹉赋》之祢衡,唐代“郊寒岛瘦”之孟郊,便在十数年前,一代雕刻大师盖忠,莫不文明于天下,至今知县唤作陈同堂,兴致高雅甚有威严。
这一日,衙内退来院里正坐,下侧陪坐一妇人,性情端庄犹若丰姿,静静素手将那美酒只管斟来,便是与身旁同龄女人说话,也细声慢气斯里慢条甚是稳重。

那上首的,陈同堂身边坐定一男子,面有微须颇是风雅,一袭水洗褙子随风而动,见之此人说话自有古来风味,不时赚那陈同堂一声叫好,只他二人说话似小心翼翼,开口之先,先来看那端庄女人陪坐妇人。

这妇人,高腰襦裙,轻轻使个碧绿丝绦束缚却不甚紧,那下摆鹅黄逐而渐绿,腰间挂一把甚是精巧玉佩,性子甚不安宁,掩口轻声与身旁陪定妇人说话,却将目光不时瞥向说话那两人。

陈同堂见身旁男子说话不似经年爽快,忐忑将那妇人打量不停,笑道:“德甫如何吃酒也这般不自在,大不如故日相见时欢,莫非愚兄这酒,不曾比得上你府中珍藏?”

那唤作德甫男子,自知乃是陈同堂打趣,摇头苦笑不敢多言,倒是他下首那妇人,冷笑道:“故友相见,便是有纷争也须回家来讲,如何这般不痛快。”

身旁端庄妇人劝道:“有何纷争,却也不早说来,便是有许多不快,也须不来瞒闺中好姐姐,便是往年你那性子,也甚不痛快了。”

那德甫急忙使眼色来劝,这妇人冷笑道:“不过提了作个知州,便须外面收些女子入门来,若能做个惊天动地,怕不早将我这结发妻子抛在脑后去。”

陈同堂一惊,忙道:“贤弟如何寻那外面女子来作个妾室,须知如今天下清浊两流纷争不休,便是你得官家厚恩作个知州,若清流不来帮衬,你又素来看不上蔡京之流,如何能安分做下去?”

那妇人冷笑道:“甚么清浊,便是一样儿性子。想师公何等人物,也须有个朝云来陪——不是我使性子,这许多年来,公婆皆已亡故,家父也已作古,可怜赵家不能留一份血脉,心内甚是过意不去。只这女子,若是一般清清正正家里的,便是我拉下脸子亲自去提亲也是无碍,那青楼里来的,能有几个好?听闻汴梁有个了不起的女才子唤作李师师,我也听她曲儿,才量不在我之下,也须落个玉香楼里下场。”

陈同堂闻言,向那德甫责道:“贤弟如何也作那世俗人物,想贤弟才能卓著,金石之考定然名动天下,虽如弟妹这般女子世间定然不能有第二个,却拿青楼上的,逢场作戏自是无碍,若要领个回家,便是愚兄,也须责怪你几句。”

那德甫只是苦笑作不得声,陈同堂又来解劝那妇人,道:“弟妹且先消气,虽是老师不在,尤有愚兄来于你做主,我这兄弟,乃是个性情中人,且这几日吃愚兄几句说,也该不使弟妹不爽快。”

那妇人勃然作色,道:“师公这般人物,本也不该以议论短,只做过的便须使人来道。想我父亲,也曾是朝廷管事的,家中何曾有这等败坏门风行径?便是我母亲,常年教导道是那红锦被里女子寻常碰不得。公公在世,并非不曾教导,这青楼里来的,便是好,往那莱州,管她爱去便了!”

那德甫急忙堆满笑容来劝,道:“你也知父亲做官时身不由己,蛰伏十三年,便是为今日能一飞冲天,若轻易吃罪那当权的,如何再能有重见天日之时?!再说那青楼里来女子,便是奴仆一般,自要有你安排才好。”

不料这一句,将这妇人激怒起来,霍然喝道:“那青楼里女子,不入家门我也作青眼高看,只你寻来那几个,妖娆魅惑不是个好。本当你能作顶天立地好汉子,如何转眼又将人作牛作马?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也算于你有些恩情恩爱,这便翻脸不是,罢罢罢,便是你成龙飞天也好,纵虎归山也罢,总须今日之后我还在家乡里,便你愿意怎地也好。”

那德甫,闻言圆睁双目,气怒交加道:“我如何编排于人?说不好也在你,好也在你,倒教我来为难。”

陈同堂见这夫妻两个一言不合,急忙两厢来劝,道:“弟妹哪里话——非是愚兄不留你在此,你也知愚兄在这临邑知令不过数月,更有那清河县里反了一帮贼人,千万若有个不妥,教愚兄面目里怎敢去看老师?!”

这妇人嘿然笑道:“休道是三五千反贼悖了你们当官的前程,若是能有个敢作敢为如那反贼一般的,也须是我青眼能瞧的。”

那德甫,闻言惊恐交加,厉声喝道:“自古官贼不两立,若你再道这般大逆不道言语,休道我不念夫妻恩情。”

陈同堂暗暗叫苦,这两人性子俱是那一般儿模样,一个是天上掉下针尖,另一个便是地上正堪坚硬麦芒,左右解劝不得,心头火起喝道:“左右都为一句话来,且待我点了人马拿那反贼来,谁人能道此言落于别人耳中!”

话音方落,门外扑来家仆,惊慌失措道:“有人来访,都快躲藏。”

陈同堂怒道:“即是来访,如何又要躲藏,哪里有那许多见不得人!”

那家仆慌道:“不是果然来访的,那张太尉画影图形,便是他们!”

陈同堂大吃一惊,继而怒道:“当值的如何不早禀报?反贼到了哪里?点厢军来,快些守城!”

脚步声点点而来,那家仆叹道:“南门当值的本便是江湖里一个油滑的,如何肯弃了性命来报——要走也是来不及!”

陈同堂与那德甫二人方转身要出门,门口笑吟吟立定数人,当先一个红袍金鞭,正是在那图影上描摹甚是周详反贼头目,自称太祖遗脉秦王后裔赵楚。

赵楚问人寻见县衙处,将战马直策而来,到门口时下马来,迎面撞见要出门那家仆,见他惊骇欲绝直视而来,心知定然那图影早到了这临邑县,也不去理睬天寿公主跃跃奋然并不解茫然神情,轻轻推开半掩门扉,如寻常访客一般走将进来,转几个弯,到了那县衙后院安排县令家眷内院之中。

一路行来,赵楚心下冷笑逾是繁杂,区区一个县衙,那流水名花遍布后院小径两侧,偶有清风徐来,好似画中清醒——那天子皇宫,三公住处,又该怎样一个了不得?!

便在这两侧白玉般照壁拐过,迎面四人匆匆而来,当先两个男的,约莫都有三四十上下,身后紧跟两个妇人,也有三十出头模样,一个白衣如牡丹,另一个那一身打扮并未入目,好奇一双眼睛,似是四季都在里面,正向这门外看来。

赵楚便是一呆,这女子论明媚不及琼英,说飒爽不及扈三娘,要说那惊心动魄一截国色天香,更与李师师相去甚远,只她这眼眸,蓦然似少女纯真,转眼又如惊鹿动人,若要说那风情,只天下再也寻不到第二个。

赵楚心下吃惊,这女子眼眸里火焰与那深蓝一起泛滥,甚是无情却又多情,这般眼眸,只他见过枭雄方腊,那是大名鼎鼎一个人物,这妇人却是谁来,竟这般使他心神动荡。

心下这般思忖,手上并不慢了,笑吟吟施礼作揖道:“不请自来,叨扰贵县与尊客清闲,尚请莫要嗔怪才是。”

身后阮小七哈哈大笑,只觉与赵楚同来最是有趣,分明一个反贼,跑官府家中来,却不杀人放火还要这般文绉绉的,当真是天下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做贼能到如此地步,方是最有趣不过。

天寿公主自也失笑,心下暗道:“便是你有那皇帝作靠山,此刻却是个反贼面目,怎地这般消遣别人,果真不是个良善之人。”

那陈同堂四个,竟见这几个反贼明目张胆站于自己面前并无半分慌张,又见赵楚笑容可亲不曾失礼,那人群中雄壮如天寿公主随从,豪迈如阮小七,温雅如花荣,更有俊美不似男子的天寿公主,兼之两个人间也难有许多美貌娘子,这反贼,分明便是气度世间少有豪雄一个。

陈同堂忍不住便问:“不住尊驾来此何干?”

倒是那口直心快妇人,见赵楚这般气概,好笑拊掌道:“原来反贼也有如此气度,端得有趣!早知如此,便该寻人来赌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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